如果说慕子翎此生,是在哪一个时刻终于恨透了秦绎。
……大概就是在眼睁睁看着阿朱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刹那。
雨势越来越大,激烈的雨水让慕子翎听不到外头的声音了。
他疯狂地挣动,却尽是徒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外头已经安静了下来。
慕子翎的房门前与窗户上依然覆满了毒蛛蝎子,只不过大多都已经死掉压瘪了。
有少许的天光从缝隙里漏进房内,好像天就要亮了。
蹲在树上的雪鹞少年旁观了全部的斗争,此刻,他终于从树上跳了下来。
地面上有积水,“啪叽”的一声,随后,他每走一步,靴子下也都激起一下水声。
他走到院里,昨夜恶风遮天腥风血雨的景象已经全然不见了。
余下的,只有一个个小水洼,倒映着将亮未亮的鱼肚白似的天。
他捧起落在慕子翎门前的阿朱。
细细的一条,从前它隐在慕子翎的袖中,从没有人能仔细一窥,现在却缠绕着躺在积水中,一动不动。
细长诡异的瞳孔仍是略微睁着的,似乎在注视着眼前,直到最后一秒仍在守护着慕子翎。
真奇怪,一只蛇王,竟然就真的挡住了万千阴魂。
少年想。
他把蛇王递给雪鹞,雪鹞瑟缩了一下,之后才衔起,扑簌着翅膀飞进了房内。
慕子翎如死去了一般,眼下的枕头满是水渍,双腕磨得鲜血淋漓,粘稠的血浸过床沿——
“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不远处是阿朱的一颗沾血尖牙。
雪鹞盘旋了一下,将阿朱的尸体轻轻放在慕子翎腕上——
它和往日捧起来似乎没什么区别,仍是冰冷凉凉的,只是柔韧的蛇躯略微有些僵硬。
慕子翎的血染到阿朱的身上,令它看起来似乎和从前一样鲜红漂亮。
慕子翎一动不动。
雪鹞眨了眨眼睛,又飞了出去,停在少年的肩头。
少年摸了摸雪鹞羽毛,好似安慰与奖赏。
“送到了吗?”
少年问。
雪鹞点点头。
少年扭头看着紧闭的安静房门,等了等,偏头说:“奇怪,那为何还没出来。”
檐下的雨水滴滴答答,有一下没一下地落进小水洼里。
他朝前走了几步,想去叩慕子翎房门。却就在他迈步的下一秒——
即将滴落的水在空中凝结,一股极强的阴气蓦然自房内炸开,无数怨憎、恶念蓬勃而出。
骤然间,万鬼齐哭,无间大开,天地瞬时变色——
同样修习通灵术的雪鹞少年感受到种极其强悍的压迫力,逼得他不得不捂着胸口弯下了腰。
“这是……”
他无声喃喃,艰难地抬头朝慕子翎房门看去。
只见周遭腾起黑气,蒙蒙亮的天空再次暗了下去。
四面八方的恶念开始聚集,如一张幕布缓缓从四角拢住了天空。
战场上所有新亡的阴魂都朝此地狂奔而来,犹如风雨欲来的沉郁前夕,欢呼狂啸着前来认主。
——这是世间第二次诞生百鬼之首。
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从黑雾中走出,慕子翎全身都缠着鬼气,面色苍白如死,每一个骨结都在渗出丝丝血迹。
白袍上,就像缀着点点绯红的蔷薇花一般。
方才曾攻击过慕子翎的厉鬼成了血祭,眨眼就被新来的亡魂撕成了碎片,以表对鬼主的忠心——
“……咳,你醒啦。”
雪鹞少年艰难立起身,望着他说:“你自由了。我是来——”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地,慕子翎就兀自掐住了他咽喉,凌空将雪鹞少年提起。
“……来……帮……你的。”
少年挣扎着将话断断续续说完,雪鹞一下扑簌簌飞了起来。
慕子翎神情漠然,带着某种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意味。
如果说曾经的慕子翎总还有些阴郁与诡谲的话,现在的他身上再也看不到任何一点“人”的痕迹了。
就只如同一个漠然的冷玉雕像。没有神志,也没有喜怒。
全身上下再无鲜活的气息,只余灰烬一样的死气。
雪鹞少年被他掐得几近窒息,脚尖渐渐离开了地面。
但奇异的,尽管如此,他脸上地神色竟然仍然意外地驯服,没有一点挣扎的痕迹,只是哆嗦着一点点疲软下去。
慕子翎心口的裂纹正在急剧扩大,他苍白的面颊,修长伶仃的手指,都在缓缓覆上一层腐烂的黑气。
待那雪鹞少年完全在慕子翎手中失去意识后,慕子翎微微扬手,随意就将他丢到地上。
慕子翎望了一眼这曾经束缚过他的小院,最后手指轻握。
然而这一次,受他召唤而来的不再是阴魂厉鬼,而是突然从地底燃烧而出的无间青焰——
府宅内霎时火光冲天,慕子翎一袭白衣从烟火中走出。
有恶鬼藏匿在黑暗中惊惧交加,妄想潜逃,却被慕子翎一个手指回勾掐灭魂魄。
“跪下。”
慕子翎冷笑说,他脸上带着残酷的笑:“我从不接受任何道歉。对不起的话,去地狱说罢。”
这一天,阴云蔽日,烽火不熄,赤枫关血流千里。
慕子翎从赤枫关一路行至堕神阙,不分盛泱梁成,屠千万人,七百万亡魂一朝聚之。
史称“凤凰之至,赤枫空城”。
待烈火疯烧,慕子翎离去后,一个人影却从树林中缓缓走出。
此时府内的仆从大多已经朝四处逃开了,周遭没有一个人。
他蹲下身,探了探那被慕子翎掐至昏死的雪鹞少年鼻息。
还活着。
他收回手指,把那少年背到了背上。而后又走回了树林中,极快消失不见。
……
数里之外的沙场,厮杀还在继续。
尖叫与呐喊充斥着每一个人的神经,秦绎披挂铠甲,骑着一匹高大黑马左右杀敌,鲜血溅了他满脸。
但不知道是某种直觉还是如何,今日秦绎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的右眼跳得厉害,好似即将发生某种不好的事情。
他冷冷看着这分明知道必死,还往前冲锋的盛泱人。
“……不对。”
秦绎皱起眉,突然喃喃道:“不对……!”
这些人都是死士,明知不可能取胜,还如此拼命,目的不过是拖住他们罢了。
其背后的计划,恐怕还另有用意。
秦绎眼瞳瞬时缩紧,在马上挥戟怒喊道:“撤!……撤退!!”
然而一切都已经迟了,他们陷入了敌军包围中太深的腹地。
一旦秦绎有退势,盛泱人就越发不要命地阻挠。
“你们先回去,守住阵营。”
匆忙中,秦绎竭力大喊,冲下属吩咐道:“孤来断后。一旦有任何变故,送慕子翎去沉星台……!”
这群人的目标是他。
秦绎清楚地判断出,那他需得将一切事情都提前交代好。
“……王上,请王上与臣一同撤退!”
副将不肯独自离去,声嘶力竭道:“臣不能将您留在这里啊!”
秦绎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低哑说:“二月七日之前,一定要到沉星台……记住了!!”
而后他一把推开副将,领着一队人马冲进了包围圈。
这是二月四日。
盛泱的观星阁发出密令,令王为良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慕子翎来去自由。
因为这一天,是梁成君王星宫脱离原有轨迹,由亮转暗的开端。
宿命的命盘就要开始转动了。
副将携一队人马退回大营,却愕然发现整个营地都被人烧成了一片焦土。
唯一万幸的是,“慕子翎”还在。
只是有些奇异,这个“慕公子”双眼紧闭,好似没有任何神识,就像一个傀儡偶一般。
副将来不及细思,谨听秦绎命令,即刻派人送慕子翎去沉星台。同时带着援军再次进入沙场,向秦绎增援。
秦绎三个时辰后才脱困,此时已经是二月四日的黄昏。
他到营地后,没有休息半分,径自亲自赶往了沉星台。
“孤要去亲自看着他。”
秦绎说。
沉星台山高路远,车马疲劳。
如果是为了慕怀安,秦绎大可以歇一歇再出发,或者干脆等到慕怀安复生后再送回自己这里。
但他说不出心中是种何等的滋味,只执着地想着,要去见一见他,一定要去。
为了即将复生的慕怀安……或是最后一面的慕子翎。
与此同时,堕神阙。
慕子翎携七百万亡魂站在入口处。这里是条狭长的山谷,荒草蔓生,空无人烟。
传闻有神君曾在此堕天,兵器落入赤枫关,身躯葬于此地。
由此得名“堕神阙”。
但是此地也是勾通无间与尘世的交界处,一旦毁去,则阳间再无小鬼降头可借用。
慕子翎想起临行前那名黑衣青年曾问过他的话:
“你想好后果了吗?”
是的。
慕子翎微微抿紧了唇,想,他已经想好了。
曾经他曾有过短暂的懊悔,想要放弃这一切。
但而今他才明白,这里才是他的归处。
……在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挽留他了。
慕子翎踏入堕神阙,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浮现出众多往事:
西湖旁的少年,水中拥抱着他的胸膛,香甜的莲子蒸的气息……但这一切,全都在阿朱柔韧细长的身躯垂软下来的那一刻,如潮水般退去。
只余下冰冷的可笑和荒谬。
慕子翎步伐缓慢,却异常决绝地踏入了峡谷内。
而第一步,就有一道天雷蓦然朝他劈下,慕子翎目不斜视,反手一挡,顿时千万厉鬼咆哮而出,将那道雷劫化解开来。
他一步一震动,雷电疯狂地朝下劈开,慕子翎置若罔闻,明明是再孱弱不过的身形,却给堕神阙带来前所未有的天崩地裂。
“公子隐,公子隐!”
有不肯归于无间的厉鬼尖叫大喊:“你为何要将我们逼到这一步!梁成的皇帝他是爱你的!”
然而慕子翎不为所动,他甚至泛起一阵恶心,猛然抬高了声音厉喝:
“闭嘴!我恨他!!”
“……恨,怎么会是恨?”
那阴魂蛊惑:“你可是从八年前就开始等他的呀……放过我们,也是放过你自己……你不想与他同归么?!”
同归……
慕子翎脸上浮现一种嘲讽至极的笑意,哑声说:“不必了。”
“只愿此生此世,来生来世,我都与他身处歧途,再不相逢!——”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曾经少年时的眷恋与梦想,在此刻都变成了面目全非的陌路与过去。
只怕此刻秦绎再站到他面前,捧上慕子翎期待过整个少年时期的莲子蒸,慕子翎也只会漠然地一把打翻在地,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谁再提他的名字,就是必死!”
慕子翎一把捏碎了那个引诱他的厉鬼之魂,召天呼道:“风来——”
霎时间,堕神阙内风起云涌,晦暗的天际犹如一个漩涡。
白袍公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雨来——!”
天地变色,风狂雨急。
堕神阙每一寸被慕子翎走过的土地,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分离,变成一坍废墟。
慕子翎周遭护着千万阴魂,天劫雷电中,庇佑着他一步步朝谷内走去。巍峨阴诡的山谷正在被一个凡人推倒,一寸寸亲手抹去。
其间也有阴魂气力不支,想要逃逸离去,慕子翎却划开手掌,跟毫无限制般涂抹血迹。
淋漓的鲜血恣意挥洒,阴魂厉鬼们禁不出诱惑,又逃了回来。
它们几近狂欢,缠在慕子翎周身,慕子翎身体近乎有一半都在被厉鬼们咬吮。
他艰难地喘了一声,却随即继续往前走去——
也许是寿命正在飞快流逝的缘故,慕子翎的整个身体即将透支,他乌黑的发正在从发梢开始变得雪白,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往上蔓延。
……这一世将尽了。
慕子翎朦朦胧胧想,他耳边响起一声幻听,似乎是有人在背后唤他:
“凤凰儿——”
是少年的秦绎的声音。
然而他神情中未起半分波澜,根本毫无回头的意思。
这人世对他的最后一份挽留,已经毫无作用了。
一切都已经太迟,那份曾经无比热烈追求过的感情,如今在慕子翎眼中低如尘埃。
“……阿朱,阿朱。”
慕子翎喃喃,而后他大笑起来:“……太迟了,已经太迟了!我想要的时候你不给,如今塞到我手里,我也拿去喂狗!”
他的恨如他的爱一样热烈,慕子翎从头到尾都是这样无拘无束的一个人——
他想要爱的时候就不顾一切地去追逐,索求;但他不想要时,也同样再不回头。
慕子翎一步步走进无间,带着他的七百万亡魂,这一世所有的罪过与爱恨,在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慕子翎想起的竟然不是秦绎——
而是这世间,终于可以再无“公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