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子翎做了一件错事,也许他离开前,不应该给秦绎那一刀的。
但是他又一贯嚣张惯了,恣意横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考虑除了影响他心情以外的事。
如果他没有这么做,只悄无声息离去,那么也许他能走的远一些的,真的和秦绎再无瓜葛,永不相见。
但因打草惊蛇,慕子翎只才出城,就在野郊被追上了。
雷鸣电闪,雨幕如沉重的水帘,劈头盖脸地浇在人的身上。
这压抑酝酿了数日的倾盆大雨,终于爆发了出来。
急迫凌乱的马蹄在丛林中四处响起,挨寸挨寸的搜索着人留下的的痕迹。
稀软的泥淖溅满了骑兵的长靴。
“搜!给我仔细的搜!”
领首的侍卫挥刀长喝:“不找到公子隐的踪迹,全部给我提头回去!!”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地,一股无形的力量就掐住了他的咽喉,狠狠地一扯!
侍卫长身首分离地跌落马下。
慕子翎根本懒得躲,他们太不了解他了,从来慕子翎走到哪里,只有别人躲他的份儿,怎么可能还用得上“搜”字?
一席湿透的白衣缓缓从丛林中走出,慕子翎满身雨水,冰凉的雨滴从他微微扬起的尖尖下颌上滴落下来。
“你们是来找我的么?”
他轻声问。
阿朱诡异的竖瞳与慕子翎一同注视着众人,它立在慕子翎的肩膀上,不时“嘶嘶”地吐着信子。
骑兵们面面相觑,但内心的恐惧终究抵不过不可违背的王命,嘶喊着向慕子翎冲了过去。
慕子翎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他敢捅秦绎一刀再走,就是谅追兵前来,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绿洲以外的沙地“窸窣”而动,无数蛇蝎毒物正在受召前来,丛林里的毒蛛也疯狂爬动。
当初,慕子翎以一敌万屠乌莲宫,那是何等鬼哭狼嚎人间炼狱,这么区区千百来个骑兵,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然而,漆黑的刀光暗影中,一只冷箭蓦地射来,直取慕子翎左手!
慕子翎眼睛眨也未眨,静静站在原地,直到那箭飞到他面前时,一只没有脸的阴魂才倏然显形,从慕子翎身侧捉住了那支箭。
寒箭在顷刻间被鬼火燃烧殆尽。
一个披铠带甲的身影缓缓从黑暗中走出,秦绎骑在马上。
才刚刚中了一刀,他竟然就亲自追来了。
慕子翎静望着他,秦绎嘴唇苍白,额头上有冷汗,刚才那一箭使了他不少力——
在带伤的情况下,他竟还能拉得开那样沉得弓,真是不亏是当初能一箭将慕子翎钉在城楼上的人。
……只不过,那样的事,慕子翎不会再中招第二次了。
“这么快就亲自赶来。”
慕子翎讥讽开口,冷冰冰道:“看来军中的医官包扎技术很好。”
秦绎默默,他看着慕子翎,良久,没什么血色的唇动了动,哑声说:
“你刺向孤的匕首偏了一寸。否则孤也不能站在这里同你说话。”
慕子翎未吭声,但他的眼睛在阴影中显得冷漠而明亮。
秦绎握着缰绳,高大的骏马在原地踏了两步,终究还是如叹息一般极轻道:
“你都知道了?”
慕子翎冷冷笑起来,说:“是啊。”
“——高高在上如梁王陛下,竟也会纡尊降贵陪我演戏。这份天大的恩宠,真叫我消受不起。”
秦绎一声不发,慕子翎却望着他,疑惑似的说:“秦绎,你贱不贱啊?”
“待在你不喜欢的人身边演戏,这种行为你不觉得恶心吗?青楼的妓子都比你这一国之君高尚,起码人家演得坦荡!”
此言一出,周遭的侍卫皆脸色大变,未想到慕子翎会胆大到这个境地同秦绎说话。
千军万马之中,他孤身一人站着,陪在慕子翎身侧的,只有一条冰冷毫无温度的蛇王。
和千万个对他的血肉垂涎欲滴,随时可能反扑的阴魂厉鬼。
不像秦绎的骑兵们满身铁甲,孤独的百鬼之首只有一身湿透的白袍。
雨水顺着他的额角,下颌,不断滴落,带走慕子翎原本就仅剩不多的温暖。
然而,即便如此,他站在包围圈中的模样依然冷漠而叛逆,大有与千百万人为敌也绝不可能低头的气势。
“孤下贱?”
秦绎握着缰绳,坐骑在原地走了两步。
瓢泼的大雨淋下来,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往下落。他轻笑着,不以为意弹了弹手中的弓,说:“孤下贱,但孤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
秦绎望着慕子翎已经苍白到看不出有没有神色变化的脸颊,轻笑问:“你一个叛国弑亲,夜夜在血仇身-下呻-吟承欢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孤下贱!?”
慕子翎怔怔望着秦绎,不敢相信有一天会亲耳听见从秦绎口中说出这种话。
他想起那个在大雨中给他打伞的年轻君王,江州的西湖边为他烤晾衣物的俊朗少年,他肆无忌惮地握着他的心,然后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你以为孤会喜欢你吗?”
秦绎说:“你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孤会喜欢你!?”
慕子翎被雨水淋着,已经全身都冰凉一片,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秦绎却望着他,大声吼道:“孤喜欢的永远只有云燕太子慕怀安!你不过是个能勉强用用的替代品罢了!!”
他这话出口,不仅慕子翎被割得良久说不出话,秦绎心中也一片麻木的钝痛。
但他刻意忽略了这疼痛,就像他大吼出声时,也好像是在把这话说给自己听一样。
“你就是个卑劣的替代品。”
秦绎又重复了一遍,说。
“原来是这样。”
慕子翎极缓喃喃。
他点头,道:“好。我明白了。”
“……是我的错。”
“——怪我冷极,也不该去捡别人不要的柴火。”
良久,慕子翎注视着秦绎,笑了一下。
雨中,他失魂落魄的神情落在秦绎眼中,竟然没令秦绎感到一丝快慰,反而心口一阵难以形容的闷痛。
他喉咙滚动,压抑地闭了闭眼。
“……到此为止吧。”
秦绎说:“从此你我恩断义绝。”
话已至此,他话毕,举起了手——
而后狠决挥下,骑兵们再次冲锋。
慕子翎阴魂在握,毒物们蓄势待发。
绵密沉重的雨幕中,无数士兵哀嚎着倒下,冲刷着泥地的雨水都在无形中被染得赤红。
秦绎眉目坚毅,鼻梁硬挺,唇如折锋,眼窝深邃,正是一副再俊朗不过的好皮囊。
但是这幅皮囊,却是引诱慕子翎走向深渊的祸首。
秦绎目不转视地看着慕子翎,沉重硌身的铠甲中,裹着伤口的白纱早已被血水浸透。
方才他仅用银针将伤口缝完就赶了过来,此时已经微微有些发冷汗。嘴唇也十分冰凉。
但是他不得不在这里:
除了他,没有人能压制得住慕子翎,将慕子翎带回去。
骑兵们节节败退,无迹可寻的阴魂厉鬼们四处伏击。
犹如等来了一场啖肉饮血的狂欢之宴。
慕子翎麻木纵容——
是的,这才是他。
这才是他百鬼之首公子隐。
何必伪装呢,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就让他们看看清楚——
艳丽的皮相不过外表,里子里是怎样血腥冰冷的骨,和早已腐朽堕落的魂。
这是他第一次在秦绎面前肆无忌惮地杀人。
——他从前不想让秦绎看见自己这个样子的。
“公子隐”如何,“百鬼之首”如何,他不想让秦绎知道。
但现在他已经无所谓了。
一滴殷红温血溅到慕子翎脸颊上,他甚至轻轻擦去,然后直直看着秦绎,放到唇边一点点笑着舔舐掉。
他无所谓地看着秦绎,冰冷而漠然地等待着他露出何种表情。
秦绎没有反应。
他始终没什么动作地等在原地,犹如在等待着什么。
夜越来越深,雨势完全不减。
就在慕子翎以为这场无聊的纷争即将结束的时候,绿洲外却传来了种奇异的鼓声。
鼓声忽远忽近,隐藏在滂沱的雨声中,慕子翎竟一时没有注意到它是何时响起的。
这种毫无规律可言的鼓点透着无穷的诡异,时而如泼豆撒米,时而如震耳雷鸣。
慕子翎蹙起眉头,警惕地实验着自己对阴兵的掌控。
……然而,就在他奇怪的发现阴兵对此丝毫不受影响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突然听不见声音了。
耳边一片寂静,在刹那之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皮影戏一般的动作和厮杀。
慕子翎顿了一下,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却在再下一刻,他的视线也消失了。
慕子翎站在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周围的一切都突然不见。
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情况,慕子翎试探着唤了一声:
“阿朱?”
他警惕起来,却就在下一刻,一股剧痛从他的左手传出——
秦绎第二次射穿了他手腕。
所剩不多的骑兵们一拥而上,飞速将慕子翎扑倒。
慕子翎剧烈喘息着,幽深漆黑的眼睛里却全然没有焦点。
最后,他感觉有一只指腹上带着茧子的手掌抬起了他的脸,秦绎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夺人心魄的团圆鼓,没有听说过罢?”
“十三口,都是用你曾经所杀无辜之人的骨皮所制。为了它,云隐道长费了十年的寿命与道行。”
慕子翎却什么也看不到了,秦绎一手就捏住了藏在慕子翎怀中、试图咬他的阿朱,装进瓷罐中。
他面色发白地站起身,不带一丝感情地寒声道:
“押着他,回城。”
……
慕子翎被关在一个房间里,手脚都被捆住了,蒙着双眼扔在床上。
阿朱不知道在哪儿。
这里一片安静,不知道是真的没有人,还是他的五感还未恢复。
没有人靠近,也无人送水送饭。但好在慕子翎擅长挨饿,随着时间的流逝,只觉得有点无力,并不算有多难受。
不知是第几天,总算有人靠近了来,端着一碗水放在他唇边喂入。
慕子翎不喝,他抿着唇,露出一种奇异的笑意,轻声说:
“秦绎。”
他看不见,但他闻得到他的味道。
干净的皂角味,掺过着些若有若无的淡淡松香——这是他批折子处理军务时惯点的香。
秦绎注视着这张惨白狼狈,但桀骜不减的脸,静然将碗放下了。
“不喝么?”
他问。
“我嫌脏。”
慕子翎道。
秦绎静了一会儿,而后抬手扯掉了慕子翎眼睛上的黑布。
慕子翎眼睫微微颤动,他原以为自己需要闭一会儿眼才能适应光亮,却睁开眼,发现整个房间都是暗的。
房间的窗纸和门都被用布从外面遮住了,根本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慕子翎沉默了片刻,倏然轻笑道:
“秦绎,你为了折磨我,总是愿意下这么大的功夫。”
秦绎未吭声,只一言不发地给慕子翎手腕换纱布。
他的左手现在可谓伤痕遍布——
先是炭火烧伤的手心手背,接着挨了秦绎一箭。数天没换药,再不收拾就要化脓了。
“你要给慕怀安收拾容器吗?”
慕子翎看着秦绎的动作,漠然地讥讽问。
秦绎动作微微一顿,却随即平静道:
“孤给过你机会了。”
“——你杀了他,以命抵命本就公平,没有什么问题。”
慕子翎脸上露出一个冷谑的笑,怔然地看着床顶,喃喃说:
“……以命抵命。真是好一个以命抵命。”
慕子翎的双手都被固定在床上,不能挪动分毫——
甚至怕他召来阴魂,连十根手指都被纱布一圈圈缠起来了,不能弯曲分毫。
秦绎给慕子翎包扎完手腕,慕子翎问:
“阿朱呢。”
秦绎未吭声,慕子翎又问:“你们准备干什么?”
“杀了我,然后唤慕怀安回来吗。”
秦绎未置可否,慕子翎却笑起来:“何必如此。你当初放我去死,也不必费这么多事。”
慕子翎指的是当初西湖边救他的事,秦绎却以为他讲的是不久前战场上他中尸毒那时候。
暗室内,空气潮湿沉郁。
秦绎始终不曾说过什么话,慕子翎静静与他对视片刻,而后厌烦地转过了眼睛:“我不想看见你,出去。”
然而秦绎颔首,漠然说:“还有一桩事要办,办完我就出去。”
言毕,他拍拍手,从门外一下进来数名随从。
“你的轻功太好了。”
静了静,秦绎说:“若下次再逃脱,孤没有把握能找到你。慕子翎……对不住了。”
慕子翎怔怔望着他,未反应过来秦绎想干什么。
然而那涌进来的侍卫却纷纷按住他的手脚,好像怕慕子翎待会儿受不了刺激,会疯狂挣脱似的。
“滚开……滚开!”
但是即便是现在,慕子翎也在桎梏中挣扎得厉害,数十人七手八脚地堆上去,都未能完全按住他。
秦绎背对他站着,拧眉闭目良久,听着这动静,心里堵得像压着一块巨石。
“你们都是废物吗!?”
良久,他终究忍不住,骤然爆发一声怒喝,狠狠将一名跪在慕子翎床头的随从踢开:“滚!”慕子翎脸上满是密汗,唇发白,狠狠地看着居高临下看他的秦绎,微微喘息。
“孤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秦绎喉头微微滚动,哑声说:“你不配。”
慕子翎眼窝里都是汗水,不认输地笑说:“杀了慕怀安,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快意的事情。”
秦绎压抑地闭了闭眼。
他伸手退掉外头的衣袍,解开里衣,露出里面层层包裹,微有血迹的纱布来。
慕子翎望着他,秦绎却将手搭到了他修长线条漂亮的小腿上。
“慕子翎,你记住,是你先对不起孤的。”
秦绎手指缓缓缩紧,注视着慕子翎的眼睛低哑说。
慕子翎看着他的神色,起初还没意识到什么,但猛然间一股极其不详的念头自心头浮起,他瞳孔骤然缩小:
“秦绎——”
可他还没来得及出声,秦绎就捏紧了手指。
刹那间,一股极其剧烈的痛苦从慕子翎小腿传来,慕子翎痛叫出声,如被人扒骨抽筋一般痉挛起来,在床板上疯狂挣动——
“放手!!!”
他脖颈高高扬起,苍白的脸上瞬时覆满了密汗,控制不住地惨叫出声:“秦绎——!!”
秦绎一双手稳得犹如铁水浇筑,冰冷而沉郁地看着慕子翎痛苦的神色,眼睫微微眨了一下,却哑声吩咐侍卫:“摁紧他!!”
慕子翎如一尾被一寸寸剖开尾巴的鱼,不住痛叫呻-吟。他剧痛之下极力挣扎,绳索和无数双陌生的手却死死按住他,除了被迫承受外,什么也做不了。根本无力逃脱。
慕子翎手指不由自主徒劳而痉挛地在床沿抓动,却什么也捉不到。
是你先对不起我的。
秦绎看着慕子翎的脸,在心中无声大喊:是你先对不起我的!孤永远不会后悔!!
但慕子翎力气逐渐用尽,犹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到慕子翎声音都嘶哑下来,叫不出声了。
他失神地望着床顶,只能脱力地一下下抽搐着。
冷汗布满了慕子翎的整个额头,汗水流进他的眼窝里,被睫毛挡住了,随着睫毛一颤一颤。
他绝望地被秦绎压-在-身-下,瞳孔中没有一丝焦点,只茫茫然地望着空气,膝盖以下全然没有知觉了。
秦绎手指发麻,缓缓松开他。
动作中,他胸口处的刀伤却也在用力时崩开了,“滴滴答答”地渗出血,落到慕子翎苍白的皮肤上。
慕子翎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单薄的躯体在众人手下微微起伏,濒死一般。
秦绎做了个手势,示意侍卫们松开,而后一言不发地看与希杜嘉。着慕子翎。
慕子翎身上的棱角好像一下子消失了,从前的阴郁桀骜也全都不见,年纪好像一下变小了许多。
看上去像一个脆弱的小孩。
“不过废了你的轻功。”
秦绎挣扎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忍不住哑声说:“你的腿没事。”
然而,良久后慕子翎却缓缓闭上眼,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不住滚动。
他微微颤抖着露出一个极轻的笑。
“原来你是这么地巴不得我死。”
他低低说。
他闭着眼,秦绎的脸已经看不到了。在无尽的黑暗中,慕子翎只看到了当初沉于水底的那抹光,有人拉着他,一直向上游去。
“为我活下去。我保护你。”
有人在他耳边说,他抬头,那头顶的光晕越来越大,整个江州都是三月的好春色。
“我本来想用它走到你身边的。”
慕子翎说:“我活下来,对不起。太碍你的眼了。”
无人问津的夜里温热的元宵,放在他手心的小小的蚂蚱,泼天大雨的死城中,好似末日将至的抵死缠绵。
一切都犹如潮水,缓缓从慕子翎的脑海中退去了。
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淌出,飞快地滚进了鬓发里。
秦绎注视着他无声开合的唇,犹豫良久,还是微微俯下了身,凑到慕子翎唇边,低低地哑声问:
“……你在说什么?”
慕子翎苍白的脸笑了一下,他道:
“秦绎,你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