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春花谢时 29

秦绎之后称军务繁忙,几乎没有再往慕子翎那里走出过一步。

但慕子翎对他的态度却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他从前恣意嚣张,乖戾放肆,根本无人能管的住他。但现在却极少再阴晴不定地走到哪里,心情不好便杀一个人,反倒更多时间都在发呆。

盯着自己的左手,出神地动着手指和阿朱玩。

他好像在思虑着什么,久久不能做出决断。

“半月后,归邪星将显于天南,暗喻‘故人归来’。此时行法,把握近有十成。”

暗室中,云隐低声说:“贫道将先行前往沉星台,做好准备。待王上将青丝与躯壳准备好,即与在下汇合。”

躯壳和青丝,在记载的古法中是最重要的两样换舍之物。

前者,是容器,重要性自不必说。

后者,则是用以引导亡魂入体的必要品。

介时还需要秦绎准备一份慕怀安生前最喜欢的食物,引诱着他从无间海中走出,回到曾经眷恋过的尘世。

秦绎选的是荷叶莲子蒸。

“贫道还为王上准备了一样东西。”

云隐手伸进袖中,隐秘一笑,像说什么极其秘密的事情一般低声说:“有了此物,擒住公子隐将易如反掌。”

秦绎略微皱起眉头:“什么?”

云隐附耳到他身侧,凑近低声悄语了几句。

秦绎怀疑问:“真的有用么?”

“这可是贫道折了十年的寿才换来的东西。”

云隐说,面上有隐隐的得意之色:“只要不使公子隐发觉,一盏茶的功夫后,必见分晓!”

秦绎不吭声。

“这世上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出这样的东西了。”

云隐叹息了一声:“贫道乃天涯子一百七十六代首徒,十年的修行与寿命,若不是怀安殿下曾有恩于我,便是千金贫道也不换的。”

秦绎默然良久,站起了身来,“知道了。孤会按约与你汇合的。”

云隐深深拜俯:“恭候王上圣驾。”

秦绎走出门,这一天阴沉沉的。

天空像一口倒扣的碗,分明是早上,却没有太阳。像下午四五点的模样。

整个云层都沉闷压抑,好似有一场大风雨即将摧枯拉朽而来。

“公子隐呢?”

秦绎问仆从,仆从垂首,恭敬答:“在西院。”

秦绎微微眯起眼,将袍角轻轻一抖,朝门外走去了。

他一路都有点浑浑噩噩的,及至见到慕子翎的时候,还有点没调整过来。

“你怎么了?”

慕子翎站在窗前,临窗写着什么。见秦绎过来,他将信纸微折,叠了起来。

窗外的风将慕子翎的宣纸吹得一角微微浮起,衣袍也微微轻动。

秦绎不吭声,只看着他的眉眼。

他的眉眼和慕怀安真像。

秦绎想。

寡淡的优美的眼睛,苍白的清瘦的脸。

唇很薄,左眼下一颗朱砂痣。

可是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比慕怀安还像他记忆中少年的一个人,却是这样疯癫病态的性格?

秦绎手指在袖中握紧,说不出的烦乱。

“你在看什么?”

慕子翎察觉到秦绎的目光,微微挑眉笑了笑:“我脸上有什么么?”

秦绎极缓收回视线,垂下眼,喉头略微滚动了一下:“没什么。”

“军中的事情还好么。”

慕子翎淡声问——这几日秦绎总是称军务繁忙,几乎没离开过城外营地。“在赤枫关耽搁时间太久,粮草还够罢?”

秦绎点点头,心不在焉说:“够。”

“何时攻城?”

慕子翎又一次问起,他之前在小酒馆时就同秦绎问起过。“我可以助你。”

然后再也不杀人。

只除掉那批孩子,算作和云燕的一刀两断。

剩下的寿命,不管有多少,都好好留着,为自己活。

慕子翎的眉眼微微带笑,他原本就是上挑风流的眼型,此刻看上去更是公子无双,风华绝代。

但是秦绎看着慕子翎单薄的身形,听着这话,心里升腾起的竟然不是高兴,而是一种烦躁的情绪:

“你伤才好了多久?你就这样喜欢杀人么?”

慕子翎手一顿。他朝秦绎看过去,感受出秦绎这句话中的不善意,柔软的眼神一下子消失了,神色慢慢冷下来。

他注视秦绎半晌,冷嘲说:

“是。我向来嗜杀冷血,王上忘了么?”

……是啊,我怎么能忘。

秦绎默然想,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杀了谁,我为何会将你掳回梁王宫……这一切,孤怎么能忘!

这是杀亲夺爱之仇!

孤到底在想什么?

秦绎眼底晦涩不清,一片浓郁的沉默中,有隐隐的挣扎之色。

——但那神色过于微弱了,几乎是稍一闪现就立刻被扑灭。

慕子翎蹙眉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发问,秦绎的眼底就完全冷郁下去了。他走过来,突然毫无征兆地把慕子翎按在书案上,如一头野兽般撕扯蹂躏他。

慕子翎呼吸有些急促,对秦绎的动作十分意外,推阻了他一下:“不要在这里。”

然而秦绎置若罔闻,根本不容拒绝。

桌案上的砚台、笔架“哗啦”全掉了下去,慕子翎方才叠了几折的宣纸也浸入了墨汁中,晕开染黑,逐渐看不出字迹了。

——那上面隐约是写着“府君”二字开头,接着便停住了笔。

似乎如何开口,慕子翎又十分犹豫。

秦绎许久都没有来见过慕子翎,慕子翎只以为他这次格外冷漠用力,是因为忍了太久的缘故。

却没有想到是秦绎犹豫徘徊,却终究从游离的中端,回到了他们的对立面。

……

“好了罢?”

一个时辰后,慕子翎勉力推开压着自己的秦绎,拉上已经滑到了肩膀下的衣物。

他微微喘息着走到一旁,勉强佝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衣物。

他的身上弄得乱七八糟,腿上有青青紫紫的指痕。披上袍子了,脖子上还有一枚暧昧的吻迹。

留在冰冷的皮肤上,将露未露的。

慕子翎重新穿上外袍的时候略微蹙了一下眉头——

他不喜欢在桌子上,他的腰不好。

秦绎一言不发靠在案边,看着慕子翎的背影。

慕子翎的乌发散开了,铺在袍子上,有一截略短的发梢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那是之前被秦绎剪走的一段。

这么久了,慕子翎有次发现,随口提起,秦绎一句话带过,慕子翎竟然也没有再问。

“王上,屋里要生火么,外头要下雨了。”

门外,有仆从的声音响起,一个人影轮廓投在纸门上,低低问。

秦绎没吭声,倒是慕子翎转身看着他:“你今晚宿在这儿?”

他苍白的脸上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潮,愈是冷淡的气质,动起情来愈是勾人心魂。

慕子翎神色冰冷阴郁,眼睛乌黑清亮,仿佛一只从无间而来的艳鬼——

但这只艳鬼方才被秦绎压在身下,为所欲为。

秦绎问:“你希望么?”

“那我要去喂一喂阿朱。”

慕子翎不置可否,擦了一把脖颈与额上的密汗,拢着白袍朝外走去。

秦绎站在原地,心思复杂莫名,片刻后,有人在门外轻轻敲了一声,用暗语道:

“王上,‘南去的鸟儿飞回来了’。”

秦绎眼神方才微微一动,迟疑着朝外走去。

那是一名与秦绎极其亲近的近侍,只有很秘密的事情才会由他过手。

“怎么回事?”

秦绎看了一眼慕子翎离开的方向,哑声问。

“……是云隐道长。”

然而这一次,向来稳重的仆从却流露出一种不安的神色,低低说:“云隐道长的信到了。”

这时候已经是二月初,离云隐说的“半月后”,还剩下六七天。

“信呢?”

秦绎问,他自然而然伸手:“我看看。”

仆从双手奉上一只没有任何标记的信封,声音却有些发紧:

“……道长说,他此前还寄来了两封……”

“哦。”

秦绎一目十行地看着:“那一并呈上来孤一起看看吧。”

“……”

仆从双腿发颤,脸上显出一种极其奇异的神色,嗫嚅道:“……丢了。此前的两封信,丢了,王上!”

秦绎目光一顿,朝他望过去,尚有些不可置信:“什么?”

“云隐道长说他每个两日就会传来一封,但是至今我们只收到了一次。”

仆从已经恐惧得快哭出来了,两股战战:“小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接头的人每日都守着的,从未有鸽子飞来!”

“……”

秦绎闭了闭眼,仆从慌忙道:“王上息怒,王上息怒!这几日天一直不好,兴许是鸽子在路上被什么野禽吃食了,而非被人故意截取!”

“查。”

秦绎咬着牙,一字一句说:“无论如何都要把信找出来,找不出来,你们提头来见。”

仆从几乎汗流浃背,不住点头说:“是是,小人一定找出,一定速速找回来!”

“这是件小事么?”

秦绎问:“许久未收到信,却今日才来禀告,被他人知晓此事怎么办?你们的脑袋是件摆设么?!……滚!”

仆从一刻也不敢久留,迅速赶紧滚了,消失在秦绎的视线里。

秦绎静站在廊下,大雨前的湿风冷冷吹着他的袍角。

方才出来衣物只是大概裹了一下,前襟的领口处,若隐若现地显出几笔秦绎漂亮的肌肉线条。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头。

另一边,慕子翎所在的院外。

阿朱这几日一直被慕子翎放在外头放养。之前慕子翎给秦绎做明月囊,用了它的蛇蜕。

它不乐意,一直在跟慕子翎闹脾气。

慕子翎站在草丛中,轻轻吹了声口哨,隔了一会儿,才听到“沙沙”的轻微摩擦声。

慕子翎看着那轻微动静,却不肯露面的地方,笑了一下,轻轻问:

“不见我我便走了。”

他的声音带着些情-事后特有的嘶哑,这话出口,草丛中才显出阿朱才姗姗来迟的身形。

蛇王缓缓眨着竖瞳,蛇身鲜艳赤红。

慕子翎蹲下身,让它能盘到自己手上:“不过隔几年就要蜕一次的东西,还同我置气。”

“跑去哪里了,倒是一点也不想回来。”

他捏了捏阿朱的头颅,淡笑道:“吃鹌鹑蛋么?”

阿朱慵懒地往慕子翎腕上缠了缠,显出一种充分进食后的惫懒和餍足。

慕子翎看着它沾到自己腕上的血迹,嫌弃道:

“你这是又去哪里吃了脏东西。”

阿朱不乐意了,它从慕子翎的身上爬下去,回到草丛中,咬出两片透明漂亮的软壳。

慕子翎微微怔了一怔,以为自己看错了,伸手想去拿,阿朱却拖着往回护了一下——

那意思很明显:

别动。

这下是我的了,不准拿走。

但怎么可能?

那分明已经被慕子翎放进了明月囊的蛇蜕,怎么可能再被阿朱找到?

慕子翎站起身,往草丛后阿朱的藏食点走了几步——

而后就看到了一只意外眼熟、却已经从雪白变得脏污了的锦袋。和两只已经被吃得七零八碎的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