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魂依然对盛泱那座城池怀有极强的莫名排斥,但是如果和慕子翎比较起来,又还是后者更令他们恐惧一点。
别无选择的云燕贵族如赶上架的鸭子,无可奈何地向战场扑去。
然而刚靠近到一定距离,他们就犹如触到了什么无形的屏障,烫得尖叫着想要后退逃开——
慕子翎立刻以血契压制,迫得他们无路可逃,短短数秒,阴魂就偃熄下去,如一捧初雪融化在了空气中。
慕子翎面无表情,伸手又捏了几个亡魂出来,不计后果地朝屏障上堆去。好似用魂魄堆也要堆出一片尸山血海,逼它们把这道阵法破了。
与此同时,逆风的坡下,混战还在继续。
梁成的士兵大约头一次见识到这等诡异的情形,一开始还好,渐渐不断看见身边的同袍惨叫着被拉入地底,恐惧的心理底线就开始崩溃了。
“……这是些什么东西啊……”
有人惊恐喊:“公子隐,公子隐呢!他不是最擅长这些么!!”
“公子隐是不是叛了……这就是他的鬼兵!”
猜忌和痛呼声此起彼伏,士气眼看就要溃。
正关键时期,秦绎蓦然举戟深刺,“扑”一声朝沙底一个地方狠狠捅去。沙下顿时沁出鲜血,长戟再拔出时,竟带出了一个头颅被刺穿的死尸!
“……镇定。”
秦绎喘息着将那插有沙魇降的长戟一把扔开,随手从地上重新捡起一个:“这东西钉住脑袋就动不了了。”
周围兵卒眼中满是震惊与错愕,看着那已经一动不动的死白尸体,虽然仍有忌惮,但好歹终于也算稳住了态势。
秦绎脸上满是血污,厮杀的空隙,他漠然地用战袍揩去手心滑腻的血液,然后再一次夹紧胯下战马,冲进盛泱的包围圈中。
他能瞧见慕子翎站立的那个地方,坡顶上,立着一道颀长而雪白的影子。
然而就像慕子翎清楚他与秦绎没有多少情谊一样,秦绎对他们关系的认识也同样如此。
他不认为慕子翎会想法子支援他,虽然他们有合约在:慕子翎帮他攻城,他给慕子翎庇佑之所。
但秦绎觉得慕子翎现在大概已经跳票了。
“黄沙百战穿金甲……”
身着漆黑铠甲的年轻帝王举戟厉呼:“……不破楼兰终不还!!梁成的好儿郎们,随孤冲进城去!!”
数万将士一齐应声,呐喊伙同着刀剑插刺进身体的钝响,一起成为了这一页史书微不足道的注脚。
怀安十一年,梁成在秦绎的亲自带领下,于赤枫关和盛泱血战。这一战,奠定了中陆未来百年的分布格局,也战得异常惨烈。
他们开始交锋时,是天还没有完全亮的卯时,及至残阳如血了,战事却仍在继续。
“真顽强啊……”
盛泱高高的城楼上,王为良注视着墙外的战事,眼里略微流露出了些意外和钦叹的神色:“人的血肉之躯,竟能和鬼兵一战么?这等以一当百的魄力,难怪梁成能在他的手上迅速崛起了。”
他的目光始终跟随着那道跨马浴血,一直冲在最前头的身影,语气不知什么意味,像有点酸,又有点不屑:
“秦绎这厮,说话尽说鬼话,人也活得像鬼似的——他就不怕死么?”
旁侧的副将赶紧奉承道:“也许是和那慕子翎鬼混久了,沾染了阴气。”
王为良笑起来,随口问另一边始终沉默的少年:“城墙上的孩子们呢,都还好罢?”
少年点头:“用了许多‘存货’,但屏障始终还在。”
王为良便十分满意,颇有些自得道:“我就知道,公子隐与他哥哥的关系必有我们可以效仿的地方。只要有本官在,慕子翎想攻破这赤枫关的最后一城,就是痴心妄想!”
少年眼帘低垂,是十分驯服的样子。
只有在王为良自信满满放出话时,他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但很快,这一丝异样便极快地隐匿不见了。
夜幕慢慢降临,天空由橙转暗,血红的夕阳即将落到山下。
“梁军该要撑不住了罢?”
王为良看着远处的烽火,颇为惬意地说:“今夜我们就大摆盛——”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地,盛泱城外的无形屏障却突然“轰”得一声,轻颤起来,像被什么击中了——
再紧接着,就是一阵更大的震颤,站在城墙之上的孩子纷纷痛喊一声,毫无征兆地吐血向后倒去!
与此同时,慕子翎漠然地站在坡地上。
傍晚的风微微吹起了他的发,空气中有从战场带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慕子翎的目光寡淡而平静,尽管这一天下来他手中阴魂折损不少,平日里几只极喜欢缠着他的小鬼此刻也不敢跑出来乱晃了。
阿朱盘在他伶仃的腕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正张着嘴,慕子翎却突然捏住了它,地面也传来轰然震动。
只见那道始终挡在他们面前的无形结界终于崩塌溃散,慕子翎冰冷的眉眼中再一次缓缓浮现出一丝笑意。
“太阳落下去了。”
慕子翎轻声道,他一拢指,数点森森青火登时在他身后浮现,晦暗的天色中,他的眼角下那粒朱砂泪痣也随之显得媚态起来,犹如盈盈欲泣。
冰冷的手指捏着蛇王的七寸,慕子翎将它放到自己的肩膀处,笑道:
“现在,是我的时辰了。”
行巫蛊者,多选夜时,此间阴气盛,可成事。
……但凡有点常识的人,就都会知道那些养降头、驱小鬼的通灵之人最喜欢在什么时间活动。
只是因为慕子翎太强了,他杀人屠城从来不挑时候,大白天也操纵阴兵鬼将如常,叫人都忘了夜里才是他最厉害的时候!
盛泱四万人、梁成三万人,近七万人头一次在活着的状态见识到了公子隐“驱百鬼而令万毒”的模样。
只见太阳才刚刚落下,天就蓦然黑了。
头顶没有月亮,不知从哪里开始起风,或远或近地传来女人和小孩的笑声。
“……饿了,凤凰儿。”
“吃吗……?吃呀……”
“开始吧,快点开始吧……!”
诡异飘忽的声音若隐若现,战场上的士兵身体微僵,原本拼杀得正激烈的沙场倏然安静下来。
半晌,才不知是哪个盛泱人率先大呼一声:“别怕!儿郎们别怕!少装神弄鬼,杀了他们!!”
他话毕高喊一声挥出刀去,那名与他兵器相交的梁成士兵咬牙抵抗,然而突然间,力量消失了——
而那名挥刀的盛泱人却感觉自己的刀落在了一个软绵绵的地方,下一刹那,便是自己腹部传来剧痛——
只见他的身体突然被从腋下至腰胯横切了开来,那落刀的弧度却是和他自己的挥刀轨迹一模一样!
……竟是他自己砍杀了自己!
“哈……哈哈哈。”
如此可怖可怕的场景,却有孩童“咯咯”地嬉笑起来,好似促成了一件好玩的恶作剧。
它们围绕在倒下的死尸周围,跳着蹦着,嚷嚷道:“笨呀,笨呀!”
周遭漫起浓雾,刹那间战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有又黏又凉的东西在人裸露的皮肤上舔舐摸索。
盛泱士兵近乎被吓蒙了,全身的寒毛立了起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别靠近我……别靠近我……!”
什么也看不清的黑暗中,盛泱兵卒惊恐地凌空挥舞着武器,想驱赶那些根本没有实形的敌人。然而他们挥舞的兵器,却总是落在自己身上,无论朝哪个方向划出,最后切断的都是自己的躯体!
接二连三的惨叫、淋漓蜿蜒的鲜血、目不能视的恐惧,如一张幕布,笼罩了沙场上的所有人。
梁成的将士则各个噤如寒蝉——他们耳边不断响起盛泱人的惨叫,那种绝望与恐惧像有实形,能顺着耳道蔓延到他们全身,厚重的铠甲都要被冷汗湿透了。
——唯一万幸的是,那些厉鬼没有攻击他们。
秦绎骑在马上,目光凝重地注视着这一切。
而在那一直无法散去的浓雾之后,终于绰绰约约显出一个人影来。
犹如是烟雾凝聚所化,慕子翎缓缓从那浓墨的黑暗中出现,胯下骑着一匹雪白的骷髅马。
他漆黑的长发垂到腰际,一直系着的红绳散开了,消瘦细窄的手腕握着缰绳。
马蹄在黄沙里踏出“噗噗”的轻微足音。
一袭白衣,万点鬼火,慕子翎携众鬼而来,自此,所有“投降即不可屠杀”的规矩都将成为一纸废令!
他神情漠然地走向秦绎,而后相对,擦肩而过,没有丝毫的停顿,径自走向了一个队伍中再不起眼的一个士卒。
那名梁成士卒周身发冷,腿软得几乎要站不住。
慕子翎凌空勾了勾手指,他的下颌便被一只湿冷却无形的小手抬了起来。朝着慕子翎的方向。
慕子翎望着他,那士兵眼中布满了畏惧,牙板不住打战。
“……公、公子。”
“不对。”
然而慕子翎垂眼,说:“你早上不是这么叫我的。”
那人瞳孔蓦然缩小——是了,早上沙魇降刚出现的时候,他确实和同袍一起咒骂了慕子翎……可是,那样远的距离,慕子翎怎么会知道!
慕子翎笑起来,轻轻道:“我不喜欢别人骂我,所以,尽管你是梁成人,我也不想救你。”
那士兵蓦然周身冰凉一片,然而还未等到他反应过来,下颌便传来一阵剧痛——
只见一个小鬼竟就直接捏开了他的下颌,徒手撕裂了他的喉管!
刹那间温血四溅,飞起的血滴有一颗落到了慕子翎踏着马鞍的靴上。
他面无表情看了一眼,什么也未说,却立刻就有厉鬼凑了过来,一点点将他雪白长靴上的脏血舔舐干净。
慕子翎微拢缰绳,继续朝前走去。而沿路所有在晨间议论过慕子翎是叛徒、脔宠的士兵都毫无意外地惨叫着倒下。
秦绎轻轻擦拭着他的铁戟与弓箭,哪怕他的身后正响着盛泱与梁成士兵此起彼伏的哀呼声。
他将尖刃上的血迹抹掉,雪刃上倒影着他沉默漆黑的眼睛。
这是秦绎最厌烦的时候,也是他与慕子翎的观念习性发生冲突最明显的时候。
他们分明互相看不惯,却又不得不互相凑合隐忍下去。
平日里看在皮囊的份上,才按捺住的不耐和伪装出来的和谐安好,都在这个时候被剥开了不堪一击的伪装。
“够了。”
秦绎抬起头,终于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叫慕子翎适当收手。
然而就在他抬起眼的瞬间,盛泱城楼处有一点雪亮的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慕——”
秦绎下意识开口,瞳孔紧缩,想提醒慕子翎那只毫无声息的冷箭。
但同时云隐的话在秦绎脑中一闪而过:
“慕子翎死,则怀安殿下可归。”
秦绎一僵——
那耄耋老道似在他耳边隐秘低语:
“陛下,您……愿选哪一个?”
“你们都是废物吗!”
当战场情势发生扭转时,站在城墙上的王为良狠狠一耳光向雪鹞少年打去。
他眼睁睁看着慕子翎踏过结界,阴魂厉鬼应召而出,一步步迈向战场,气得几乎急怒攻心。
“……还有人呢,还有人呢!”
王为良道:“都给我堆上去!还在等什么,把结界恢复!!”
然而少年捂着脸,跪地低声说:“建不起来了。太阳一落,便是阴魂最强的时候。”
“……”王为良气的不知该说什么好,拿手点着他:“这等重要的事,为何不早些提醒我!”
少年不答,王为良焦躁地来回踱步。
“把所有的人手都派出来!”半晌,他道:“这个时候,唯有和他秦绎拼个鱼死网破了!”
少年应声,王为良又说:“还有‘琉璃箭’。十只……全部拿出来!”
此时,如一滴浓墨滴进清水中,慕子翎召来的黑雾已经摧枯拉朽朝沙场袭去。
白衣人领先于首,骷髅马上系着铃铛,“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黄沙中显得异常空荡辽远。
“你回去待命。”
眼见早前的优势去不复返,王为良握紧了拳,冷声说:“一旦有什么变故,连你也说不定要加入其中。”
少年点了点头,一如既往地驯服而沉默。
雪鹞停在他的肩膀上,微微歪着头探视着周围。
这是一场肉眼可预见的、即将到来的恶战。
王为良注视着少年,那目光说不出来哪里令人不适,只觉像一只狐狸,在紧盯着猎物。
“五哥儿,你切莫在我面前耍什么小心眼才好。”
对峙良久后,王为良咧嘴笑起来。他微微抬起少年的下颌,低声说:“你知道那些‘琉璃箭’是怎么来的罢?”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轻微捏紧了些,却依然柔顺地点了点头。
王为良的手指自他的胸口往下,停在肋骨的位置摁了摁:
“下次再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样,就将你的骨头都抽出来做箭……!”
……
飞箭向慕子翎的后心袭去之时,秦绎微微停顿了一下,但很快,他随即又反应了过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
云隐从梁成赶到赤枫关最少也要六天,此时慕子翎一死,几个时辰后躯体就会变冷,再也没有人能换回慕怀安!
秦绎抓起身边一支断箭,信手朝那飞矢掷去,两根箭矢在空中相遇,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而后射向慕子翎的那支被改变方向,偏离原本的目标,失去准头地掉落在黄沙之上。
慕子翎闻声听到动静,回过了头,秦绎策马到他身边,与他身形相错时说:
“这里交给我。你去城墙上,那里有对付你的阵法。”
慕子翎勾唇一笑,未说什么,驾着骷髅白马于这黑雾之中向城楼下走去了。
漠漠黄沙中,只留下一串“丁零当啷”的铃铛声。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边疆累累沙中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注1]
“好呀,原来这里还有这么多的漏网之鱼么?”
行至城楼下,慕子翎仰头看着这巍巍高墙。
只见这盛泱的最后一道赤枫关孤城上,有百余个孩子站在城楼,每个人彼此之间间隔着几米,面色苍白地在风中瑟瑟发抖。
他们是盛泱根据慕子翎培育出来的“残次品”。一大部分都出自秦绎交给王为良的那三万云燕俘虏——
也正是这群与慕子翎有着相同血脉的孩子,方才共同压制住了慕子翎的阴兵。
“在云燕时就与我站在对立面的你们,到而今还要这么执着地和我作对么?”
慕子翎喃喃轻声问,向来漠然的脸上流露出一抹隐约的嘲讽笑意。“好罢,那我成全你们。”
只见慕子翎缓缓蜷起手指,不知操纵了什么,霎时间突然城墙摇晃,沙地振荡——
方才攻击着梁成士兵的沙魇降,蓦然全部尖叫着从地底被拔起……!
慕子翎容色苍白,一举一投足中却满是病态和戾气:
“不见天日的死物,出来瞧瞧谁才是你们的主人!”
遮天蔽日的黑暗中,他一人一骨马,身形在沙漠中显得渺不可见,但那种自内而外透出的杀伐与狠厉,又好像是这天下共主。
“你疯了……”
在城楼上根本站不稳脚,几乎要被摇晃的城墙甩下去的王为良既惊又怒。
他眼睁睁看着面前好不容易训练出的云燕小孩纷纷捂着咽喉痛苦倒下,忍不住扒到城墙边,吼道:
“慕子翎,这些都是你的同族,你要杀他们!?”
慕子翎眉眼平静,正欲风轻云淡地捏碎一个孩童的头颅:
“你在说什么?这里的风沙过于大了。”
他一个一个屠杀过去,及至一对双生子面前,慕子翎才略微有些吃惊地停下。
在这群云燕的孩子中,竟然有一对和他与慕怀安一样的双生子——
而且很显然,这对孩子中的一个,已经被炼成了降头。
哥哥瑟瑟发抖地搂着胞弟,望着慕子翎的眼睛里满是怯意:
他怀中的苍白小人手脚发黑,眼珠已经腐烂了,但依稀能从容貌中辨别出那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
慕子翎一时哑然,动作都略微停了下来。他没有想到,云燕都已经亡国了,竟还有人听信“双生鬼帝”的谶言杀死胞弟!
“……杀。”
慕子翎停了手,那对双生子却不肯罢休。
尽管恐惧,但那名哥哥仍吩咐道:“烟烟,杀死他!”
他怀里的降头小人登时朝慕子翎扑过来,木讷而凶猛地发起攻击。
慕子翎侧身躲过,神色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意味,他看着这个确实比普通降头更凶残的小鬼降,仍觉不可思议:
……双生子,孪生兄弟,这原本是多么值得被祝福的诞生啊。
但是仅仅为了得到更悍恶的降头,便连手足也可以放弃?
“你真该死……”
慕子翎眼中逐渐漫起杀意,从错愕与震惊中回过了神来。
他盯着那个控制降头的兄长,唇边浮起抹残酷冰冷的笑意,宣判:“我要将你做成降头,给你的胞弟当玩偶。”
慕子翎身为百鬼之主,单打独斗根本无人能胜得过他。
那少年极快就显出拙处,东躲西藏无力支撑。
“该死的人是你才对……”
死到临头,年长的少年却还不肯认输,嘴硬叫骂道:“弟弟爱我……他是为了云燕,他是云燕的英雄!”
慕子翎出手越发凌厉,那名少年躲藏不过,被逼得放声大叫: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自私下作,叛亲背国么!”
他说:“公子隐,我胞弟是自愿为云燕死去,他与你不一样!你是云燕的叛徒,我弟弟死前最后的心愿便是能为怀安殿下杀了你!——”
及至他最后一字未说完,慕子翎蓦然凌空掐住少年的咽喉,缓缓将他提起:
“我从前竟想过为你们斩断云燕的血脉……”
慕子翎说:“可笑,我为何不明白呢,阴沟里的耗子就只配呆在阴沟中。”
他将少年的咽喉掐得“咯咯”作响,周身阴气瞬间暴涨。
慕子翎哑声问:“好一个为了云燕,为了云燕杀死胞弟,为了云燕六亲不认?”
“——省省吧,你不过是打着一个为了国家的幌子,掩饰你那颗冷漠又自私的心罢了。”
他想起自己在云燕时经受的那些屈辱,冷待,再看着旁侧这名呆呆愣愣被亲人杀死的双胞胎小童,只觉心都要裂开了:
“我若为兄长,背弃整个国家也不会杀死胞弟!国是什么,当国不成国,你还要迂腐地为它放弃‘家’么!?”
少年的脸已经逐渐由红转青,手指哆嗦着不住痉挛。
慕子翎看着他翻起的眼白,漠然地冷视着,直到少年整个身体都疲软下来,才甩手扔到一边。
烽火黑烟四起,遍地尸首中,这名双生子只是再不起眼的一个。
然而慕子翎站在原地,静默地注视着那名少年,而后缓缓将视线转到他尸身旁的小鬼降身上。
那大概是个七八岁的小孩,还未长到十岁,就被至亲杀死炼化了。
他的手脚还是小小的,眼瞳呆滞腐烂,讷讷地立在哥哥身边,茫然地一动不动。
慕子翎安静地注视着他,看着这个小孩,就像注视着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倘若他没有撑过那十天十夜,没有遇见过秦绎,恐怕自己的下场和他也差不了多少吧?
慕子翎蹲下身,与那小鬼视线平齐地对视。
良久,他缓缓伸出手,轻轻在孩童腐烂发黑的脸上摸了摸。
他不由自主地将它拥入怀中,尽管慕子翎的怀抱也同样冰冷,但他依然将这没有温度的胸口赠予出去——
试图传递给这早夭的孩童一些在活着时从来没有感受到的温暖。
远远看上去,就像两只伤痕累累的兽在互相舔舐伤痕一般。
……然而,令人根本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慕子翎轻轻拥抱了那名小鬼的瞬间,那只讷然怔愣的孩童,竟然蓦然贯穿了慕子翎的胸膛……!
他的左手从慕子翎胸口穿过,细而瘦的一只小手,沾满了慕子翎的血。
在空气中轻轻蜷了蜷。
慕子翎在瞬间几乎没有感觉到痛感,只感到心口一片寒冷,缓缓从口鼻呛出一口血。
他喘息着跪倒在地,身体不由自主朝那只小鬼降靠去,就好像头颅支撑不住了般抵在了它肩上。
周遭阴魂蓦然狂嚎,所有鬼兵瞬时尖叫着朝慕子翎赶去——
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阿朱从慕子翎的袖中爬出,一口咬掉了小鬼降的眼珠,甚至盘掉了它的整个头颅——
可是那只无头的小鬼降依然“噗”地一声,轻轻收回了手,和慕子翎一起倒落在地上。
慕子翎的白衣上满是血迹,他出神地望着暗沉的天色,耳边是战场厮杀的呐喊。
起初他的脸上划过一丝不可置信的神情,但随即那神情就飞纵而去,变成了失血过多的茫然和费解。
太讽刺了……
他想,每一个他想拥抱的人,都是这样想方设法地要他的命。
这个至死都效忠于云燕的小鬼降,堕神阙,云燕血脉……
耳边所有声音消失之前,慕子翎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秦绎不顾一切地砍杀着挡在面前的人,疯狂地朝他跑来。
他原本想欣赏一下秦绎毫无君子风范的罕见模样,可惜没有成功,很快就沉沉闭上了眼。
“……撤退,撤退!!”
秦绎赶到慕子翎身边的时候,慕子翎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他的唇苍白冰冷,脸上毫无血色,秦绎一把就将他抱了起来。
上马的时候,秦绎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有些发抖——
他从来没有见过慕子翎的白袍上沾这么多血。
他从前屠城、杀千万人,都没有让一滴血溅上自己的白衣,而今却不知人事地双目紧闭着,甚至连呼吸都很微弱。
秦绎抱过慕子翎的那只手全湿了,黏腻地沾着血,几乎连缰绳都握不住。
这场原本胜利在望的战役,秦绎不得不紧急退兵,只带着慕子翎一路拼杀,回到军营。
“来人,所有人都出去,让大夫进来!”
秦绎抱着慕子翎跨进寝房,连铠甲也未脱,带着满身的血污吼道:“打干净的清水进来!”
他自己的肩臂上也中了一箭,秦绎却只草草将箭拔了,连伤口也没包扎。
“王上……您,您的手……”
进来的医丞瑟瑟嗫嚅:“臣先替您处理了伤口……”
然而秦绎眉头紧蹙,一面躬身替慕子翎撕开外衣,一面大怒道:
“他快死了你看不到吗!?”
医丞简直快要被他猛然的怒斥吓得跪下,慌忙凑上前来,帮助秦绎一起查看伤口。
慕子翎的外衣已经全被血浸透了,不知道伤口在哪里,只能小心翼翼将衣服一点点剪开。
秦绎看到搁在床头的那柄小剪刀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怔愣——
昨夜,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和慕子翎在这里反唇相讥,亲密无间又互相试探。
他想方设法地弄到了慕子翎的三寸乌发。
而今慕子翎却已经躺在这里,呼吸微弱地濒临死亡了。
当最后一层里衣剪开时,围在周遭的医丞都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慕子翎整个胸腔的中间部位,有一个像婴儿拳头那么大的伤口,贯穿了他的整个身体,且泛着腐烂的黑色。
“……这是巫蛊之术,王上。”
医丞道:“真是好厉害的毒。”
“孤看得见。”
秦绎说:“孤要知道的是怎么解!”
医丞额头直直冒汗:“这……似乎无解。”
“伤处太大,即便没有蛊毒,慕公子恐怕也难以活命。更不提还有巫蛊之术,臣无能为力啊。”
“……”
秦绎走到慕子翎床边,慕子翎面色雪白如纸。
从前艳丽而阴郁的眉目都沉寂了下去,凌厉的气质收敛了,只剩下种重伤无助的脆弱感。
他这样昏迷的时候,和睡着很像,都显出一种真正和年龄相符的乖顺和柔软。
甚至瞧上去有些稚气。
“试你们一切能试的方法。”
良久,秦绎喉咙微微动了动,哑声说:“孤不想说太重的话。但慕子翎现在绝不能死……如果你们留不住他,孤也许会叫你们付出你们绝不想承受的代价,明白么?”
医官两股战战,跪地俯首:“是。”
秦绎缓缓坐到床头,一面轻轻试了试慕子翎的鼻息,一面木然地看着医丞们对他施救。
为什么会受伤?
秦绎想,这个人不是一向自诩最了解巫蛊降头吗?怎么会糊涂到靠那只小鬼降如此近距离的地步!
他有些疲惫地解下了头盔,搁在膝盖上,感觉浮生梦幻,世事真是一场梦。
昨天还和他针锋相对的人,今日竟就这样垂死于旦夕了。
看着此时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的慕子翎,秦绎感到种毫无由来的心口钝痛。
他们从来没有相安无事,和谐共处的时候,但此刻秦绎却觉得难过,仿佛觉得自己即将失去什么——
在他意识到之前,就将永远失去。
“王上,臣等需要商讨片刻。”
医丞们试了许久,都未能给慕子翎止住血,只得硬着头皮来朝秦绎请求。
“也许……还需要施针。”
秦绎疲惫地点点头,允了他们:“不惜任何办法,只要能保住他。”
慕子翎的体温正在不断下降,身体越来越凉,医官们扎进他穴位的银针,乍一碰到,就全变黑了。
饶是秦绎不懂医,也明白这绝不是个好兆头。
果不其然,医官们见状均顿了顿,看过秦绎一眼,以一种秦绎听不太清的声音凑到了一处,交头接耳地私语着下一步对策。
秦绎摸了摸慕子翎的手,凉浸浸的,有一点微微的汗,但很柔软。
秦绎碰过之后,就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像在回忆什么,反复蜷缩又松开,有点出神微怔。
老头子们窃窃私语了一阵儿,没什么结论,倒是慕子翎伤口处的纱布越染越红,一团殷红的颜色,还在不住往外扩大。
“你们要商量,就拿到外头去商量。”
秦绎听着他们时高时低的争论声,总算厌倦了,揉着眉头道:“不要在孤面前吵。”
医丞们一怔,而后结垂眉顺眼应“是”,倒退着离开了。
阿朱还盘在慕子翎的脖颈上。这条冷血畜生好像也察觉到了主人的危险,一直不住用冰冷的蛇头去蹭慕子翎的脸颊。
然而这次,慕子翎一点也没有回应它。
……
慕子翎站在黑暗中,一片浑浑噩噩。
他好像在一条溪水附近,木然地顺着那条溪流一直往前走。
两侧的山是黑色的,溪水浊黄,周遭一个人也没有,只能听见“汩汩”的水流声。
慕子翎心里似糊涂又似清醒,他好像隐隐约约知道,这里就是黄泉。
倘若一直跟着黄泉的溪水走,就将前行到无间,那是一片一望无际却死气沉沉的海。
所有黄泉的水都将汇入无间海,怨魂厉鬼也都栖息其中,除了冥帝的时间画舫,任何东西都不能漂浮其上。
一旦走入无间之海,就算此生已经了结,即将投往来世了。
他静默地朝那里走去,一路以来,也从未有人叫过他的名字。
——如果有家人好友挽留,他们的哭泣声也会传到黄泉的。
慕子翎无动于衷地想,可惜阿朱不会人语,不然他肯定也可以收到哀哭和挽留。
这一生的过往都像走马灯,静静在他脑海中流淌而过。
从儿时的寄人篱下,到江州的惊鸿一瞥,再到弑父杀兄宫变夺位,沦入梁成王宫的俘虏禁脔……
慕子翎漠然回看,要说有什么意难平,只有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一只小鬼降手上。
而且还是他自己将那小鬼拥入怀中的。
真是笑话。
他不惜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做尽这世间脏事恶事,只为斩尽云燕血脉,好使世上再也不会有“公子隐”。
可谁知道背离云燕的从来只有他,不肯安安分分为云燕奉献牺牲的也只有他,除了他慕子翎,多得是忠心耿耿,亡国后还愿以死报国的双生子!
当人在黑暗里太久的时候,眼睛就会瞎掉。
这个时候倘若有个人再提出想要到阳光下走一走的愿望,就会显得他贪婪自私又不合时宜。
慕子翎转身回望,寂然想,还有人挽留他么?
没有,他就入无间海了。
白袍的少年茕茕孑立,这里是他曾经来过的地方。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十四岁,在黄泉边跌跌撞撞,边走边哭。后来终于循着记忆中的那一捧在江州时点燃的橙亮篝火,走了出去。
……
“……慕子翎,慕子翎。”
沉寂浓稠的长夜中,慕子翎被秦绎搂在怀中。
说来有趣,当日秦绎强迫慕子翎时,就是仗着自己是真龙的命盘,慕子翎的阴魂鬼兵奈何不了他。
而今慕子翎中了巫蛊之术,当他在在慕子翎身边时,慕子翎的蛊毒也会奇异地延缓恶化。
于是秦绎就整日整夜地守着他。
秦绎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为了慕怀安?
云隐来之前,慕子翎断气就完了。
可是,当慕子翎倒在黄沙中,生命迅速消逝时,秦绎心头同样有一种巨大的恐慌。
仿佛有个无形的声音告诉他:
慕子翎不能死……!!
“也许是养条狗,养了几年也会生出感情吧。”
秦绎反省着自己内心那种毫无缘由的无措,疲惫地捏着鼻梁,苦笑想:“何况还是有过那么多次亲密交融的人。”
他望着容色苍白,连艳丽的眉眼都变得寡淡了起来的慕子翎,根本不敢去深想自己的那丝隐秘之念。
夜里,慕子翎的伤情总是不断反复。
秦绎抱着他,他的体温总是那么凉,恐怕死在秦绎怀里了秦绎都不能发现。
秦绎只得不断去试慕子翎的鼻息,有时候慕子翎的鼻息变弱了,秦绎就在他的耳边不停喊他,生怕他的魂魄走失了,再找不到回来的路似的。
“喝不喝水?”
“冷不冷?”
“我挤着你没?”
有时候秦绎也会自顾自和慕子翎说话,他觉得天凉要添衣时候,就也给慕子翎加床被子,他觉得口渴的时候,也给慕子翎喂喂水。
只是慕子翎已经完全无知无觉,单纯地喂根本喂不进去。
秦绎扶着他的头,兑好的温水喂进去,立刻又从唇角溢出来。
秦绎在战场上留下的臂伤还未好,举着勺子时间一久就疼得厉害,但偏偏这种活儿又不放心叫粗手粗脚的下人来做。
……你这次可真的磨死我了。
秦绎看着自己浸出血迹的伤口,抽着凉气想,冤有头债有主,这次真是叫你找着机会报仇报了个够。
喂水失败数次后,秦绎终于想到了自己。
他看着夜色中慕子翎病气脆弱的模样,就像一只濒死的鹤。
晦暗的光影中,他的唇冰凉而柔软,刚才溢出来的水珠沾湿了一点儿他的下唇,此时还微微泛着的柔润水光。
秦绎安静看了半晌,而后仰头自己喝了一口,终于缓缓俯下身,对着慕子翎吻了上去。
他们唇舌交缠,秦绎含着水,以舌撬开慕子翎的牙关,缓缓将水哺入。
他捏着慕子翎的下颌,好使慕子翎吞咽更方便。
接触间,秦绎感知着慕子翎细瘦脆弱的咽喉,比起自己满是茧子的粗糙指腹……那肌肤实在是过于细腻温软了一些。
他趁着月色注视慕子翎的脸,而后不得不承认,哪怕与慕怀安的温润如玉不同,但慕子翎的病态艳丽其实也极具另一种别致。
他的眉目是冰冷略带阴郁的,但偏偏眼下有颗朱砂泪痣,好像生来就有当祸水的天资。无双艳丽又无双风华。
在那一刻,秦绎自心底产生了一个一闪而过、而又不可告人的阴暗心思:
他想,慕子翎这样的人,真是生来就该倾倒人国的。
白天各位医丞医官轮流坐诊,夜里秦绎亲自抱着他驱寒。
如此僵持了两日,慕子翎竟还没断气。
“是王上的真龙之息镇住了那邪祟,留住了慕公子啊!”
自己束手无策但绝不忘溜须拍马的臣子道:“王上圣明!”
秦绎双目里满是血丝,满脸疲态,下巴上有青青的胡渣。
这几日他日夜守着慕子翎,都没有时间打理自己。此时趁着医丞们替慕子翎换药的空档,总算寻机给自己的臂伤换条绷带。
“情况有何好转么?”
一边撑着手让小厮裹缠伤处,秦绎一边问会诊完前来复命的医丞。
旁人阿谀奉承是一方面,但秦绎自己是再清醒不过的了:
这几天以来,慕子翎的伤势只是拖着不恶化而已,根本没有愈合的迹象。如果再这么下去,气绝也只是时间问题。
医丞明白秦绎的意思,叹气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
“巫蛊之术,用药都不过是辅佐手段。真正决定慕公子生死的,仍是他自己与余毒的较量……慕公子既为百鬼之首,可令万毒,普通尸毒原本应当完全伤不到他的,只可惜——”
只可惜他离那只小鬼降太近了,被一下正中了心脉。
秦绎默然不语,旁边的仆从见他脸色不善,小心翼翼赔笑了一下,道:
“王上莫要忧心。奴有个好消息禀报王上。”
秦绎抬眼,瞥过他一眼,冷淡问:“什么好消息。”
“云隐道长听闻发生变故,已经即可从梁京启程了。”
仆从笑道:“只要数日,就可赶到赤枫关。”
“……”
秦绎没有搭腔,仆从原以为他会笑,或者怎么也有些愉悦的表示,秦绎沉郁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大堂的空气犹如凝固了,只有小厮一言不发地替秦绎包扎着伤臂。
仆从看着秦绎的神色,越看心里越打鼓,渐渐不敢笑了。
秦绎双腿分开,战靴踩在木凳上,他手撑了下颌半晌,才蓦然道:
“那么把他体内的余毒清掉了,是不是就会让情势好转一些?”
堂下医丞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秦绎是在问自己。
“是……是!”
秦绎的眉头舒展开来,似乎是自顾自地低喃道:“好。”
那一晚,秦绎照例去守着慕子翎过夜。
但他立在慕子翎床侧,久久都没有动。
……要救他么?秦绎静然想,这个人手沾鲜血,做事冷戾,数次屠城杀戮无辜。
但是他若此时死了……
他若此时死了,就算是为秦绎而死。
他在为秦绎攻城时受伏,伤重而亡。
秦绎欠他的了。
秦绎轻轻呼出口气,良久,还是缓缓走到慕子翎身侧,掀开了他的床被。
他一点点解开慕子翎的衣物,白天才扎好的纱布已然又渗出了黑血。绷带拆开后,腐烂惨烈的伤口就暴露在了空气中。
秦绎看着这不住向外渗着腐血的疮疤,在这样一具莹白漂亮的躯体上,几乎令人想象不到得到会有这样可怕的伤疤。
他的指腹在那创口的边缘抚了抚,而后秦绎再次看了慕子翎一眼,缓缓朝他的心口俯了下去。
那一夜,秦绎替慕子翎吮尽了他伤口里的所有腐血。
注1:诗句是乱凑的,不具备参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