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连数日,师晓梁总是在半夜里惊醒,梦中的情景是一样的,就是严沁婷披头散发地向他走过来,这使他心里很不舒服。

如果你在知道了一个女人的全部之后,仍放不下,这是不是爱?

中年人如果还有爱的话,当然不会是花前月下的蜜语或者眉目传情的缠绵,而是一种相知,一种扶持,一种任何人无法替代甚至是亲人也无法给予你的力量。正如沁婷所说,我们都不属于雪雁,因为我们都希望它超出我们的大限永远地生存下去,成为中国不可多得的百年历史以上的企业之一,无论我的出走有没有作用,雪雁必须走上漫漫的股份制转变之路。

的确,经过多方的努力,也因为大环境的成熟,雪雁确实踏上征途。

也正因为如此,沁婷的慨然才能够长久地盘踞在师晓梁的心头,他曾经无数次地喟然长叹,只有她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本来,相忘于江湖,相知于心中无疑是人生的一种至高境界,师晓梁深知自己除了挥剑斩情丝还能做点什么呢?所以当时他用决绝的办法了断了一切。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当沁婷成为社会新闻的女主角,又是被最好的朋友出卖时,他还有办法让自己安然若素吗?

这是四月里的第一场雨,来势凶猛,师晓梁照例在梦中醒来,他站在书房的窗前,由于他没有规律的作息时间以及不分昼夜的电话,他一直是睡在书房里的。现在他站在窗前往外看,黑暗的地方当然是漆黑一团,但是街灯可以顾及到的光柱里,便可看见雨柱如小手指般粗细,而且笔直如按着尺子画的线条。

不会出什么事吧?

这个念头先是让他吃了一惊,接着便开始坐卧不宁,会出什么事呢?他并没有进一步的预见,但总之他心里乱糟糟的,最终他出了家门。

如他期许的一样,沁婷家的窗户亮着黯淡的灯光,他打电话上去,是录音机的声音,想必是逃避记者的,他想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挂了机。

沁婷出现的一瞬间,倒是令他颇感意外,她穿了一身套装裙,烟云色调,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腿上穿着颜色恰到好处的长筒丝袜,半高跟的船鞋,一副准备上班的打扮。看着半夜来敲门的师晓梁,一身水汽,完全愣住了。

师晓梁不禁问道:“你干什么去?”

“不干什么……”

“那你穿这么整齐?谁半夜穿这么整齐?”

沁婷神思恍惚,却凄然一笑道:“……想体面一点吧。”

听了这话,师晓梁一时没有明白其中的含义,他注视着沁婷的眼睛,但沁婷很快就移开了视线,一只手下意识地背在身后。

师晓梁抓过沁婷手中的药瓶,但他手上有水没有抓住,夜里的玻璃破碎声至少是白天的十倍,接着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白药片滚了一地。

师晓梁一把把沁婷拉进怀里,他搂着这个让他曾经无数次心动,又让他望而却步的女人,想对她说点什么,但最终他只是鼻子发酸,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而沁婷早已伏在他的怀里泪如泉涌。

在这之后,他们相对而坐,心情都平静了不少。

“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自然……就像天不下雨或者天要下雨一样。”

“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职业女性。”

“你知道我的习惯是搞利索了以后才见人。”

“真的没想过找我吗?”

“找你?说什么?”

“说你很害怕。”

“我是很害怕,像我这样的人恐怕只能进地狱……”

“一切都会过去的,让别人体会你需要时间。”

“你真这么想吗?”

“真的,你到里屋睡会儿吧,我在这儿翻翻报纸。”

她看了他一眼,真希望他不那么好,不那么让她留恋。

期末考试在即,丹青觉得他的这一场噩梦该做完了。

他在出租屋里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之后脑袋像被拆洗过一样条理分明,整洁干净。他想他所有的潇洒之举,皆因他心中有底线,脚下有退路而已,他真正的家其实在盛世华庭——那个不用打电话进门就有热饭吃的地方,那个翻过一万次脸也还是有一张笑脸迎接着他的地方。那里有爱他的父母,有优雅的环境,有他认同的人生。

正如父亲所说的那样,富人注定是不完美的,但是穷人也未必个个都能进赞美诗,永远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你未知的事物上。

选择星期六下午回家应该是比较明智的,丹青认真地洗了洗脸,又刮了胡须,很久以来第一次在镜子前面多逗留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样子有点怪怪的,虽谈不上丑陋,但已经不再是年轻一代雅皮士的现身标本。

然而,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在丹青两次确认了门牌号码的情况下,他发现他家院子里的网球场已经被彻底铲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修砌的十分完好和具有工艺美术特色的水池,水池很大,但没有鱼,只有为数不少的鹅卵石,还是颇有观赏性的。此外,母亲最爱坐在下面的油纸伞也荡然无存,目前那里搭着竹制凉棚,下面放着一个八仙桌,好像随时准备开饭一样。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女人提着浇花的水壶走过来:“你就是谢丹青吧?”

丹青心里颇感奇怪,但还是点点头。

老女人道:“进来坐吧,你爸爸妈妈有封信叫我交给你,”老人总是有些唠叨,她接着说,“我说不如寄给你,他们说你一定会回来拿的,还是他们了解你。”

丹青坐在凉棚下的八仙桌旁,感觉老人进去了很长时间,这时楼上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这让他想起母亲教学生时的情景,她是一个爱孩子的人,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但是他始终在想,他的父母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里显然不是请人看房子,而是另易其主,这么重大的事他们也没找过他。

好几次,他在余祥里崩牙昌家的门外,听见里面争吵的声音,都以为是有人找来讲理,以为父母会找到这里来叫他回家,但是这种他认为一定会发生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老人总算出来了,她手上拿着一封信,口中抱怨着孙女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不练琴,一会喝水,一会吃梨,一会儿上厕所,所以把她都给耽误了。她把信递给丹青,接着又夸这套房子怎么怎么好,丹青想等她喘息的机会脱身,但她从哈尔滨来时讲起,讲她的儿子多蠢女儿多能干,怎么发家致富的,而且一环扣一环根本没有停顿。丹青开始神不守舍,眼睛越过老人的头顶,心里又惦记着兜里那封信的内容。

他突然一阵心烦,很想大吼一声让她住嘴,甚至他想对她说我已经走投无路,山穷水尽,不知该怎么办好,你却跟我大谈什么发家史!你女儿能挣钱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他不能这么干,但心里真是觉得像崩牙昌那样每天骂骂咧咧的生活就是痛快。

回到出租屋,他独自一人在灯下读信。

是父亲的笔迹:

丹青我儿,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离开你,飞往加拿大你大姨那里,你知她一直叫我们去长住,但总也没有机会。这次是因为你妈妈的身体时好时坏,医生说换一个环境生活会对她的健康有好处。

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每个人都是从年轻的时候走过来的,只是,没有人可以同时踏上两条路。我曾经非常害怕你吃苦,不想看着你头破血流,但如果那注定是你今后的路,我会对你说,你必须走下去,无论碰上什么样的困难,不仅接受,而且面对。盛世华庭不是你最后的栖息地,我们不是报复你,而是爱你。

这种爱是时间赋予我们的,你一天天长大,我们一天天老去,就像一棵树,我们关心的不再是它的种子来自何处,而是它的躯干和枝叶怎样才能更茂盛。同时,这棵树已经不可避免地深扎在我们心中。

我们留了一笔钱在藏院长那里,除了用于你的学费和生活费之外,我们还担心你的身体,这种病叫作脊髓痨,有可能在你长大成人之后,体内残存的梅毒菌破坏脊髓的背部神经而导致发病。主要症状是下肢刺疼,像有一根烧红的钢针插入一样,身体会出现共济失调,走路不稳,尤其是在黑暗的地方或者闭目行走的时候会更为明显,所以当你发现自己走路时腿部抬得比别人高,两腿比常人分得开,就一定要到医院里去做检查。

血亲是神秘而伟大的,我从来都不怀疑这一点。我也不是一个不自私的人,但是对你,我们虽然没有给过你生命,但却极其希望赠予你生命的光辉,这完全不是道德观所能决定的事……

你的亲生父亲早年遗弃了你,无论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你在接受现实的同时都不要对生活失望,因为罪恶的形成固然与社会有着密切的联系,但个人的言行与选择,才是善与恶的终极分野。同时,路就在你的脚下,而你的身后,有我们默默的支持……

信没有读完,但是丹青已泪眼模糊。

他并不知道到底是谁给了他一颗善感的心,许多时候,他会想到,如果他在余祥里长大,那么他的生活将是一个什么样子?他会变成一个怎么样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透彻地感到悲哀,其实,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悲哀,它们就像山水,像生死,像秋夜风鸣,像英雄佩剑美女桃红一样无从分离。他所以能够体会,并不是因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懂得更多的道理,明辨更多的是非,而是他亲身经历了这种刻骨铭心的折磨。

所有的爱,所有不求回报的付出,皆是命中注定。

那是在十一个月以后,崩牙昌被执行死刑,在丹青的要求下,公安局同意他前去送行。自然是一个下着凄凄冷雨的凌晨,五点多钟,他按时来到看守所,被有关的人员带了进去,执行警察已经荷枪实弹,神色凛然。似乎是在一个灰色的走廊,水泥的地板和墙壁被一盏低瓦数的日光灯照出一片惨色,崩牙昌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据说早上也吃了点东西,他的手被铐着,公安分局的局长点了一支烟放在他的嘴上,不怕死的人走到哪儿都受人敬重。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局长问道。

崩牙昌木然道:“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电视二台的一个女记者把话筒伸了过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说两句吧。”

站在一旁的丹青推开了话筒:“你不要逼他。”

女记者还想坚持,丹青一下火了:“电视台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又不是为你们而生,为你们而死!!”

女记者一声未吭,赶紧走了,反正今天执行死刑的也不是一个人,所以局长才会出现在现场,唯恐发生意外。采访别人也是一样的。

局长拍了拍呆如木鸡的丹青,对崩牙昌说道:“你看你有一个多好的儿子,知道后悔了吧?”

崩牙昌笑笑,表情是不置可否。走廊里的人太多了,各忙各的,当着这么多人,他们也不能说什么,很快崩牙昌就被押上了警车。

他们互望了最后一眼。

很长一段时间,丹青都不能相信这个他既憎恶又与他有着割不断的关联的人死了,永远都不会再在余祥里或者夜总会出现了,更不可能再令他撕心裂肺、痛心疾首地与之争吵。他永远地去了,就像当年不认他时,是冥冥之中为了他好,为了他有一个好的前途一样,这一次的早走,或许也是让他早一点解脱吧。

于是那种悲哀又像潮水一般地在他的心头蔓延开来。

最初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总有一天是会平息下来的,尘埃落定之后,也总会有一些貌似深沉的人提出生活在盛世华庭和余祥里的人到底谁更幸福?丹青始知,这样的问题不知有多么愚蠢。

他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盛世华庭如同海市蜃楼一样在他的眼前消失了,深爱他的父母——在他心目中像日月星辰一样永恒的存在也离他而去。丹青知道,一封信所能包含的内容实在是太有限了,而他们想说的,又何止千言万语?

一切都在父亲的掌控之中,他知道他会遇到什么样的难题,假如能靠一腔热血就包打天下,这个世界不是太简单了吗?父亲也一定知道他会败下阵来,会回到盛世华庭,这是整整一代年轻人的梦想: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回到从前的生活里去。但其实这是不可能的,父亲是在用行动让他死了这条心,正如他在信中说的那样,假如你的生活之路注定崎岖,那你就必须往前走,走到底。因为我们不可能伴你一生。

丹青从心底感激父母,也只有他们会这样提醒自己。否则,他一定会变成一个颓废青年,就像泪珠儿一样,变得让他无法确认,他们曾经有过同一种不幸和焦虑,但却滋生出完全不同的两样情怀。

人只有在没有退路以后,才能真正踏实下来,真正脚踏实地。

很长一段时间,丹青一边完成学业,一边决定找工打,为的是锻炼自己的意志力。但好像他身上无形的光环已经散尽,一切都变得不顺利起来,没有人需要他。

那是因为你的身子还俯得不够低。这句话是在梦中父亲跟他说的。他曾找过藏院长,但他说他不知道他父母亲的新电话,都是他们打回国内,时间也没有规律。这是父亲的作风,他怕听到他的声音后会心软。

所以,他也只能在梦中与父亲母亲交流。

一年一度的进出口商品交易会如期举行了,大学生们纷纷利用课余时间出现在交易会会址门口。他们手举着木牌,上书“翻译”二字,漂亮的女同学除了翻译还会加上“公关”之类的字样。要知道交易会久负盛名,开放的中国又张开无比热情的手臂,迎接着世界各地的来宾。

国内的企业想方设法要把自己的产品推销出去,国际宾客又要削尖脑袋钻进这个博大的市场,他们之间需要一个桥梁。大学生们无疑抓住了这个机会,他们推销的是自己,挣钱、体验社会是一回事,如果幸运的话,说不定能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交易会会址外的广场上彩旗飞舞,同时人才攒动,各路人马都在这里找机会,提供各种服务,很快形成了人才超市。

丹青也挤在人群里,他举的牌子上写着“翻译兼介绍电子产品”。别人都竭力地在找顾主搭话,顺便推销自己,譬如要人吗?是韩国的客人吗?我是学日文的,不过我的师兄韩文可是一把好手。或者,我是正宗的美国口音,这样会让客人感到亲切一些。丹青不知道该如何举荐自己,和陌生人搭话对他来说是有障碍的。阳光变得越来越刺眼,在阳光下,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树。

顾主们都愿意找女孩子,她们温文可人,几乎没有什么目光在丹青的脸上稍作停留。好不容易有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女人来到丹青跟前,刚问了一句:你的工资怎么算?不等丹青做出任何回应,马上有一个可以说长相丑陋的女青年冲过来,亲热地叫道:阿姨,我不要工资,我只是为了锻炼一下自己,管饭就行。

老女人看了女青年一眼,又看了丹青一眼,见他仍没有什么明确的表示,便扶一扶眼镜带着女青年走了。

那一瞬间,丹青的感觉差极了,他突然想到了黑奴市场。他妈的,那些趾高气扬的公司老板们就差没拍拍他的骨架,看看他的牙口了,挑女孩子的时候,眼神像挑三陪似的,他为什么要受这种鸟气?丹青扛着木牌,准备离开人群。这时一个尖厉的声音叫住了他,他知道,那是父亲。

如果这注定是你的人生之路,那你就得坚持住,走到底。

记住,身子俯得要比别人更低。

丹青扛着他的那块木牌,返身回到他刚才的位置上,周围依旧是穿来穿去的人流以及讨价还价的嘈杂声,他却像赌气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人才超市里。

直到第三天,才有一个中年男子向他走来,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注视了他好一会儿。

丹青忙道:“我是学英文的。”

来人十分干脆:“我不需要翻译。”

“介绍电子产品也行,我是计算机专业的。”

那个人又摆了摆手。

丹青索性道:“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提一个暖水瓶跟在我身后,你愿意吗?”

原来,这个人是推销“忘不了”方便饭的。厂家让他在交易会的每个摊位上派送若干盒,可是人家嫌烦,试也懒得试,于是他自己想出办法,亲手帮客人泡好方便饭,人家不好意思,只好试吃。他自称这种方便饭只要一吃,绝对忘不了。

这个人因为忙不过来,想找个帮手,报酬方面,当然是微乎其微的。

丹青想了想,再站下去,十五天的交易会就给站完了,便一跺脚决定跟着这个半疯的人试试自己的运气,或者说检验一下父亲的话是不是真理。

说走就得走,他问道:“我这块牌子怎么办?”

那人毫无商量的余地道:“扔掉。”

丹青像接到最高指示那样把木牌扔掉了。

这一次的人生体验对丹青来说太独特了,重要的不是赔笑脸和挨白眼,而是工作最终结束时,中年男人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你将来能干大事!”

“何以见得呢?”他笑了,他们在一家小饭馆对饮,算是吃分手饭。

“你知道我在人才超市找了多少人?”

丹青摇了摇头。

中年男人伸出一个巴掌来:“不下五十个,没有一个人肯干这种活儿,还说我有病。只有你,你是好样的……”

喝了几杯酒之后,中年男人告诉丹青他原来是国家机关的一个处长,后来单位合并,一大堆人无处可去。“我还不算是最差的,”他说,“毕竟这个方便饭厂还是我的亲戚开的,还有的处长去卖马桶呢。”

“那叫洁具。”

“叫什么那也是拉屎用的啊。”

丹青笑了,不再与他争辩,看得出他心里已经不好受了。

中年处长说,他已经参加过两次交易会了,但是方便饭仍然没有销路,面对方便面成熟而庞大的市场,他们几乎没有成功的希望,然而,在你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坚持下去,这才是在市场经济中能占领一席之地的铁律。

他的话,让丹青沉思良久。

在这之后,丹青在电脑城找到一个卖电脑的活儿,没有底薪,卖一台提成一台的钱,由于竞争激烈,卖一台组装机,提成也就几十块钱,还要免费负责售后服务。

这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事,以他的才智,在龙行天下公司时都嫌公司规模有限,无论是人员配备还是租用民屋,都是一切从简的原则。当时他就立下雄心壮志,要做这一行的神奇小子,有朝一日注册自己的公司,而且一定要在电子一条街上立足,成为业中主流,而不是跟在后面瞎起哄。

然而现在他懂得了,实现梦想必须脚踏实地,你认识自己有一个过程,市场认识你同样有一个过程,而在这个过程里去干力所能及的事,比清谈空想现实得多。

一天晚上,丹青在睡梦中接到一个电话,是他的一个买电脑的女顾客,咋咋呼呼地说她的重要文件在电脑中突然消失,她简直要急疯了。丹青一看手表,已经是半夜两点钟了,怪不得房东叫他听电话时脸板得像铁一样。

丹青骑着破自行车在冷风中疾驶,他住的地方离女事主的家是城东和城西两个方向,而女事主根本说不清是电脑出了问题还是她的操作有问题,总之她强调那份文件她第二天开会就要用。为了区区几十块钱的提成,他真是不想在夜里赶过去,合同上只写了保证售后服务,并没有说随叫随到啊,什么事不能等到第二天再做?

但是,人是很奇怪的,有时想是这么想,做起来又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说服自己的,直到穿过一条条清冷的街道,他心里一遍一遍地想,谢丹青,这难道就是你的人生吗?马上,他就听见了父亲的声音:谢丹青,你以为你是谁?没有一个成功的人不是从零开始的!

女事主穿着一件红色的睡袍,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她烫着满头麦穗那样的蓬松发型,乍一看活像一只母狮子。丹青一进屋,她就喋喋不休地讲丹青帮她组装的电脑怎么乌龙,总之麻烦不断。丹青没有讲话的机会,只好坐在电脑前操作电脑,发现一切正常,但是文件的确是没了,问女事主文件的名称,她说没有名称,看来她也是个生手。

生手惹出来的问题是没法预见的。

丹青开始找文件,女事主熬不过,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丹青把她的文件找出来后,打印好,才叫醒她。本以为她会感激自己,但女事主什么也没说,递给他五十元道:“算你的加班费,别嫌少啊。”

“谢谢。”结果是他反过来谢母狮子。

“你是刚参加工作的吧?”

“勤工俭学。”

“嗯,还算有出息,就为这一点,我送给你一个忠告,这可是私人收藏,比那五十块钱值钱:不要太相信温情的东西,那是最靠不住的。”

丹青注视着女事主,脸上有些茫然。

女事主道:“今晚如果你睡觉了,我就不能睡觉,明天还有可能被炒鱿鱼。经济社会是个竞技场,别人不顾你的感受做出任何事来都是可以理解的。明白了?”

丹青点了点头。

“你可以走了,”女事主用手遮着嘴打了个哈欠,“五十块外加一个忠告,我年轻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谢丹青重新出现在大马路上,不过他这会儿睡意全无,心情还挺舒畅,他吹着口哨,是《恋曲一九九○》,两手撒把骑着自行车,像二流子一样愉快。

没有人永远是热点新闻的座上宾。

在那种万箭齐发般的热闹劲儿暂且停歇之时,泪珠儿被某出版社正式“接管”了。经济社会,谁都不会无缘无故地买单,你总不能收了定金以后就不当作家了,而成为一名歌手,大肆进军歌坛吧。

出版社给泪珠儿找了一个度假村,有山有水,风景无比秀美也算安静宜人。同时派了一名编审级的女编辑陪伴她,并且起到督促她的目的。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看上去相当干练的女人,不胖不瘦,皮肤黝黑,眼神里充满警觉,一脸的霸气或者说有几分凶悍。早年她毕业于名校的研究生班,是才气很高的人,可以说做为他人作嫁的工作以后很有点虎落平川的味道,幸好后来这些才华都体现在了她的抓稿上,这些书稿又总能点在读者的醒穴上,以至于渐渐地不少知名作家都以搭上她成为炫耀的资本。

她对作者是很爱护的,但不温情,她说走吧去吃点好的,或者走吧去桑拿把头部按摩一下都是命令式的口吻,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对外,女编审封锁了一切有关泪珠儿的消息,她的理论是要吊住读者的胃口,否则他们会像腻烦了肯德基全部转向麦当劳一样。

但是《身世之谜》的进度实在不容乐观,泪珠儿不是不努力,她几乎是不分昼夜地伏案疾书,但多半都成了废纸,坐在电脑前面更是一片空白。这当然与她的经验有关,她还不能娴熟地把握素材,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用倒叙的手法写这件事,越接近童年越是有一种令她窒息的情绪干扰着她,令她无从描述。

女编审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不光是因为全国春季书市的日子每天都在逼近,在强调市场经济的今天,每一件事都难以逃脱进入商业化操作的规范,一本销路势头很好的书,在书市里发行和不踩点的随心所欲,效果绝对是不一样的。另一大压力的由来,是社里打电话告诉她,有消息灵通人士透露,邵一剑也在给一家出版社写书,写的是不同角度的同一件事,整个过程全部暗箱操作,到时拿出来一定是重量级炸弹。

以邵一剑熬成了精的笔力,泪珠儿岂能同日而语?

可是她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再逼泪珠儿了,因为两个人已同样是膨胀到极限的热气球,根本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自从离开谢丹青的出租屋以后,泪珠儿觉得每走一步都是她始料不及的。最初的冲动是她在震惊之余的确想写出自身的感受,更重要的是决心报复严沁婷,她认为她是一个无比虚伪的人。但是现在,她的敌人突然找不到了,确切地说她消失了,化作一缕青烟,因为严沁婷已经被千夫所指,在这个克隆人即将诞生的年代,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敢相认的母亲是必定要受到唾弃的。今天的人们已经习惯了用张扬的观念解释所有的问题,每个人都是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这种感觉太牛了。

于是一场亲情的纠纷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商业事件。

然而,泪珠儿对母亲的怨恨并没有因此而了结,那些情绪都还在,那些曾经发生过的点点滴滴依然沉淀在她的心中,可是她还谈不上有写作功力,根本无法与苦难冷眼相对,如果她要把这些东西写出来的话,就只有重活一次,重新体验一遍,这无疑是痛苦的,只不过这些痛苦分段标了价,最终不会白痛苦罢了。

这样下去会疯掉,此时是泪珠儿唯一的想法。她不顾一切地寻找到自己的双背包,从房间冲了出去。

她的房间在走廊的顶里面,靠外面的一间是女编审住的,女编审的房间永远门户大开,正对门的一面是一个茶几外加两把单人沙发,女编审总坐在右边的沙发上,总之有看不完的书和从社里带来的稿子。

你不能说她在监视泪珠儿,但的确她从房间里跑了出来,一把拉住泪珠儿:“小严,你到哪儿去?”

泪珠儿两眼发直道:“不知道……反正出去走走吧……”

“那我陪你去吧。”女编审边说边把自己的房门带上。

“你去干吗?”

“你连到哪儿去都不知道,我不放心啊。”

“我如果去找男朋友呢,你也去当电灯泡呀?”

“小严,这是我的责任。”

泪珠儿陡然火起:“你还别跟我提责任!怎么谁对我都有责任啊?这是我最不爱听的两个字,每个人对自己负责就完了,用不着对别人负责!再说了,如果不是为了这本书,你会理我吗?你会多看我一眼吗?责什么任啊!”

女编审一下懵住了,尽管泪珠儿从来不是一个乖乖女的形象,但还是蛮听话的,平时招人疼爱,让人倍感她的身世凄凉。现在她突然变成了一个问题女孩,这让女编审一时无法接受:“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就这么说话,我恨这个世界,也恨所有的人!”

女编审的声音倏地提高了八度,气势如虹道:“严安,你不要太过分了,你的今天并不是我们出版社造成的,不过愿买愿卖而已,我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同志来给你当三陪,你至少对我还应该有一点尊重吧!”

泪珠儿一言不发,扭身回到自己房间,开始收拾东西,将所有的用品一古脑儿地往箱子里装。

女编审跟着她走进房间:“你要干什么?”

“我不卖了行不行?”

“你单方面违约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去当鸡,也会把你们的钱还上!”

足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不知是什么原因触动了天怒,连绵不断的暴雨每天都要把这座城市横扫一遍。

任何时候,沉默都是化解激烈矛盾的法宝。

沁婷的生活也恢复了暂时的平静,她足不出户,幸亏盛世华庭是买一瓶酸奶都可以送到家中的高尚住宅区,有着优质的服务,她完全不必担心因为物质问题而必须抛头露面的尴尬。精神方面,她彻底失去了女儿,但是师晓梁勇敢地站在了她的身边。

他们每天通一个电话,有时,师晓梁会趁着夜色来看看她。

“你真的就不怕别人说你吗?”有一次,她这样问他。

“怕什么?”

“我可是在一口热锅里的人,随时随地都会被炒成渣,和我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是注定没有好下场的。”

师晓梁轻描淡写道:“那又怎么样?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可惜我没有这个福分。沁婷想道,内心无比怅然,看来她是没有看错他的。他跟吕潘就是不一样。

“可是,”她说,“……你太太难道不会怨你吗?”

“怨过,吵过。”

“那你……”

“这是原则问题,你为雪雁付出过很多,现在你碰到了困难,我不能不援之以手。”

“仅仅是道义上的吗?”

“感情上也有,但我们都不是庸俗的人。”

“我有庸俗的一面,我一直从心里很喜欢你……事到如今,也不怕说出来了。”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人非草木。”

“你呢?能不能也跟我说心里话。”

师晓梁是一个不容易动感情,也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正因为如此,他在女人的眼里另有一种魅力:“有些话不说比说出来好。”

“可是有些话不说出来是会后悔的。”

师晓梁叹道:“我想百年之后,我们会变成蝴蝶的。”

这句话就这样轻轻地落入了沁婷的心海,她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女儿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现在以艰辛换来的成功又被打上了大大的问号;她再也不是社会精英的组成部分,而是一个刻毒的母亲,角色的转换就在一夜之间完成了;她一生看重的东西敌不上任何一个人的说三道四,蜚短流长,谁都可以诅咒她几句,因为她不是一个好女人。

可是她得到了一个人,得到了一个她所爱的男人的心,这也算是倾城之恋了吧。

一天深夜,她又听见了那个熟悉的敲门声。

又碰上风雨交加的天气,来人裹着一件军用雨衣,沁婷忙道:“赶紧把雨衣脱下来,我给你挂到阳台去。”

来人脱掉了雨衣,沁婷吓了一跳,这个人不是师晓梁。他显得很狼狈,满脸雨水,头发和胡子都没有修剪过,一身灰布衣服也湿了一半,脚上只有一只鞋。慌乱之中,沁婷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阿姨,我是巴男。”

沁婷定睛一看,果然是巴男,便脱口而出道:“你不是……”

“是的,我一直呆在看守所里,可是今晚看守所里的院墙突然被暴雨冲垮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看见大伙呼呼的往外跑,我也跟着跑……哨兵鸣枪示警,但是根本没有用,大伙跑得更快了……我不敢跑回家去,那就死定了,只好跑来找严安……”

“可她早就不在家住了。”

“那我……”

沁婷在一分钟之内做出了决定:“你还是先洗个澡,吃点东西吧。”

“谢谢阿姨。”

巴男进了洗澡间。这个晚上太滑稽了,沁婷心想,两个身陷绝境的人被关在了一起。不过她来不及多想,一边给巴男下了一碗面条,一边给他找换洗的衣服,可是她家里怎么可能有男人的衣服呢?幸好严安喜欢穿一些男女不分的装束,她找到一条牛仔沙滩裤,给巴男递了进去。

一切妥当之后,她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发呆。

茶几上紫红色的电话机突然变得巨大无比,她该怎么办呢?巴男真是给她出了一个难题。

她对电话越来越望而生畏了,她从谢丹青那里找来泪珠儿的电话号码,可是一听到她的声音泪珠儿就立刻挂机,她们之间已变得水火不相容。在报纸上看到泪珠儿的所作所为,她真是心急如焚,人们怎么不理解她,怎么骂她都不是问题,大众也需要痛定思痛,就像她痛定思痛也就不再恨邵一剑了——她一定是穷途末路了才会这么干,如果这么干了便可脱离困境那就让她这么干吧。

作为母亲,她最想对泪珠儿说的一句话就是: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泪珠儿和邵一剑,都将被大众公正评价,而泪珠儿越是表现的激烈和超常就越没有退路。譬如有媒体问她:你作为一个强奸犯的女儿有什么感受?不觉得这是你一生的红字吗?还有记者说:你母亲是受害者,你也是受害者,可你们好像都没有同情心,是不是被伤害过的人就格外心冷?

媒体可以给人扬名,也可以致人于死地。

然而她的话,泪珠儿已经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巴男大口大口地吃着面条,他看上去饿昏了,里面的生活,可以想见。

“你打算怎么办?”沁婷问道。

巴男含糊其辞道:“不知道。”

沁婷也不想再难为他了,不是她自己都没有想出什么招儿来吗?“你吃完先睡会儿吧。”她说。

巴男临进泪珠儿的房间之前,突然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沁婷,像要把人看穿似的:“阿姨,你不会报案吧?”

沁婷摇了摇头:“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选择。”

“我能给严安打个电话吗?”

沁婷把泪珠儿的电话号码递了过去,她看得出巴男十分激动。

然而,泪珠儿的手机关机了。

星期天的早上,丹青接到藏院长的电话,约他中午到家里吃饭。

上午在电脑城上班,中午,丹青径自去了藏院长家,藏师母为他准备了好几个菜,这让他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吃饭的时候,藏院长说道:“丹青,藏蕾又打电话又写信来,她希望你快点到英国去。”

丹青低头不语,他能说什么呢?本来崩牙昌死后,他已经了无牵挂,完全可以赴英国完成留学计划,他的同学都已经走了不少。然而事过境迁,他的家庭出现了极大的变故,父亲失去了重要的位置,经济方面的问题也随之而来,母亲治病花了不少钱,他们移民这件事是需要很大花费的,而父母留给他的钱也只够在国内的开销。没有了强有力的经济支持,出国留学就成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

他还记得上一次到藏院长家来,无意之中在藏院长的书房里发现了母亲的会诊报告,他知道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但他没想到她为了他,这个为了儿子付出了一切的母亲却成了他的牺牲品。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不告诉我呢?”当时丹青这样问藏院长。

“告诉你能改变什么吗?”

丹青无言以对,负疚之感几乎令他窒息。

藏院长叹道:“丹青,你的父母并不完美,但他们爱你至深。”

“可是藏伯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也许你没有错,你寻找亲生父母是出于本能,可是你养父母对你的爱也已经变成了本能。”

藏院长说,病中的母亲从来也不提丹青,但总是看他的照片。藏院长对鲍雪说,你心里难过,一定要把感受说出来,这对你来说非常重要。可她什么也不说,如果有人提到丹青,鲍雪只反复说一句话,我爱丹青。

每次想起父母,丹青都觉得深深地对不起他们,他不会再对他们提出任何要求。

藏院长显然知道丹青的难处,这时他起身进了卧室,回到饭桌上的时候,他把一个信封推到丹青面前。丹青看了看,是厚厚一叠美金,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藏院长。

“你不用想那么多,赶紧办出国手续吧。”

“可你们供藏蕾读书已经供得很吃力了,这钱是借的吧。”

藏师母苦笑道:“现在能借到钱,就已经很不错了……”

“那你们拿什么还呢?把老骨头熬成油?”

“你不要说的这么难听嘛。我们总会有办法的……”藏院长含混其词地说道。

丹青把钱推到藏院长面前:“我已经决定了,在国内完成学业。”

藏院长道:“你可想清楚了,这关系到你的前途啊。”

“有些人家里穷,可以不上学养家,我不会为了我自己的前途不顾你们的死活。”

藏师母道:“丹青,也许这个问题我不该问,你是不是……又有女朋友了?”

“我爱藏蕾,我会等她的。”

藏院长感慨道:“丹青,你变得让我们不认识了。”

下午还要回电脑城上班,丹青吃完饭便起身告辞。藏院长老两口把他送到门外,经过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波,他们觉得这个大男孩懂事了。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藏师母接听电话,一个劲地朝丹青招手,丹青以为是藏蕾,便走过去听电话:“喂,是藏蕾吗?”

一个清晰的声音从远方传了过来:“不,丹青,我是妈妈……”

丹青叫了一声妈妈,顿时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整个事件的走向开始脱轨,这是泪珠儿始料不及的。

没错,媒体,高曝光率给她带来了许多实际利益,知名度也如日中天。但是随之而来的负面影响根本无法忽视,对于她的遭遇,是有很多人同情她,可是有更多的人需要这种离奇的悲情故事来调剂麻木的神经,更有记者报料说她同时又是一个不良少女,不仅有性格缺陷,而且抽烟喝酒,是三级网站的常客。

逃离了度假村,泪珠儿感觉像飞出笼子的鸟儿一样,她一下子轻松了很多,连呼吸都顺畅了。她一个人漫无边际的在大街上闲逛,体会着自由自在。

不过,心情是好不起来的,因为她无处可去。她像一个疯狂的赌徒,把一切都赌出去了,她从此没有家庭,没有学校,没有朋友,更加没有所谓的人生目标。最后一次见到谢丹青时,他扇了她一巴掌,同时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极其厌恶的目光,这种目光是她从小到大都非常熟悉的。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巴男,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就是一句话不说,他们也可以在一起坐很久。

时间像水一样的流去,中午,她走进一家小面馆,要了一碗酸菜面,还没吃呢,就有人把她认了出来,他们的表情怪怪的,有人像看稀罕物一样的看着她,还小声地指指点点。泪珠儿吃了一口面条,但是在嘴里磨来磨去地吞不下去,她一直很相信自己的反叛精神,不过那是对主流文化而言,面对小市民的汪洋大海,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被吞没了。

她放下筷子,疾步离开了小面馆,闷着头在大街上狂走,似乎希望立刻摆脱掉什么。街道,人流,橱窗几乎是在她的耳边快速的后移。

突然,她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或者是她撞到了别人,总之她的额头剧痛,手上拿着的书稿等物也撒了一地,她蹲下来捡东西,听见那个人破口大骂:“你没长眼啊?”她抬起头正要还嘴,一下愣住了,这个人居然是仁武。

仁武也傻了:“怎么是你啊……”边说边蹲下来帮忙捡东西。

泪珠儿有一种见到亲人的感觉:“仁武,你怎么留长发了,好像很傻嘛。”

“别人留我也留啊,你知道我这个人什么都怕拉下,反正人有我有就对了。”

两个人站起身来,仁武道:“你走得这么着急去哪里?”

泪珠儿道心灰意冷道:“我哪有什么地方可去。”

“你现在出大名了,个个人都巴住你吧?你是摇钱树啊。”

“摇你个头,找个地方去吃饭吧,我请客。”

仁武想了想道:“去吃火锅好不好?我的一个哥们儿开的,里面放罂粟壳,香到飞起,我三天不吃就会想。”

“走啊,还等什么?”

“你是不是真的没事?”

正说着,泪珠儿的手机就响了,她看了一眼是家里的电话号码,听也没听就取消,从早上起,这个号码不知显示了多少遍。

“当然没事。”她说,“你走不走?”

火锅店大得出奇,好像半个城的人都不用上班,都可以坐在这里甩开膀子打边炉。由于地方大,人多,反而没有人注意泪珠儿,她和仁武被带到靠窗的位置,仁武要了一个红白锅底,点了一大堆鱼头和牛羊肉,酒当然必不可少,还没吃呢已经兴奋得脸都红了。

看到仁武,泪珠儿自然想到巴男,便道:“不知巴男现在怎么样了。”

仁武道:“他这个人,死就死在他老爸手上,他爸不肯花钱啊,所以他才判那么重。”

“他爸不是花了一百多万吗?”

“一百多万算什么?人家李嘉诚从张子强手上买儿子,七个亿都花出去了……土财主就是土财主。”

“你们也是手太黑了,不死人就不会有这种事。”

“人在江湖飘,那哪能不挨刀。是巴男自己要出气啊,那个狗屁导演又不知死,懂个三拳两脚还不是把命搭上去了。”

“那就没办法了?”

“等等看吧,总会有机会的……对了,你这两天看报了没有?”

“没看。”说实在的,泪珠儿已经害怕报纸上再出现自己的名字了,从一开始的兴奋到现在的难以招架,已令她谈报色变。

仁武道:“报上说,巴男他们那个看守所由于山体滑坡把围墙给压垮了,好多犯人跑了出来,报纸上叫他们自首,说是会减刑,骗鬼去啊……不知道巴男跑出来没有?他如果来找我,我把他送到新疆去,躲两年就没事了。”

“真有这种事?真有人跑出来吗?”泪珠儿忍不住瞪大眼睛。

“当然真的,不过巴男没来找我,肯定是他腿软,没跑出来。”

泪珠儿眼里的光芒熄灭了,无精打采地望着窗外。

仁武见到火锅就没命,吃得昏天黑地。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不知为什么,泪珠儿的心怦怦怦地跳了起来,因为她的手机号码巴男是不知道的,巴男唯一可以联络的人就是仁武。可是仁武只顾着吃,泪珠儿急道:“你还不赶紧接电话!”

“急什么?没有一件事比吃重要。”仁武抹了一把嘴,慢吞吞地接听手机,“……要账的事你急个屁呀,你以为你是谁?落了定金就催催催,他妈的派出所长叫我搞辆车,作为罚没车处理扩充警力我还没时间去办呢,就你的事着急?你要不能等就塌定好了……”仁武收了线骂道:“一个小K,抠门儿的鬼一样,叫会计连钱带账一起卷走了八百万,有一回请我吃饭是咸菜送白粥,说这样很养命,他妈的我烂命一条不用这么养法。现在好了,他都快得心梗死了。”

“为什么不报警啊?”

“他的账见得了光吗?说不定全是假账。你真是幼稚。”

没有巴男的消息,泪珠儿也知道自己的期待根本是异想天开。不过她真是没有什么胃口,吃了几筷子就开始发呆。仁武辣得满嘴跑舌头道:“吃啊,你看什么?”

泪珠儿仍旧望着窗外,对面一座新起的高楼颇为雄伟,绿色的玻璃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泪珠儿眯缝着眼睛道:“你看对面的高楼,从上面往下一跳,就什么事也没了。”

“你认识我还用说这种话吗?我什么事不能帮你摆平?”

“你连写自己的名字都掉笔画,能帮我写书吗?”

“写什么书啊?拜托你这么屎的桥段都能想出来!人家不仁你就不义这是天理,有什么必要写书?有什么好写的?你以为写出来就有人看啊?这个世界谁会陪着你伤心掉眼泪,还不如看女演员的写真集呢,真是猪脑子。”

泪珠儿无言以对,但好像仁武的话格外醒脑一样。

这时她的手机又响了,泪珠儿刚想挂机,仁武伸手拿过电话:“是你妈吧?让我来教训她几句。”他颇有英雄气概地接听电话,但他显然吃了一惊,一声不吭地把手机递给泪珠儿。

她诧异地拿过电话,刚一接听便刷的一下站了起来。对方是巴男焦躁的声音:“你干吗不接电话?你有病啊?”

泪珠儿还从来没有见过巴男发火,可她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她抓紧手机,像抓住了一个生命的按钮,她说:“巴男,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你家。”

“那你不要动,我马上就过来。”

“不用了,这两天你妈妈跟我谈了很多,我也觉得自己不适合逃亡生活,我决定自首,说不定还能减刑……”

“巴男,你千万别犯傻,你是无期,怎么减也是二十年,二十年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那你就彻底完了。”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也只能愿赌服输啊,我这个人从小就没有什么能力,东躲西藏的怎么过啊,还不是会被抓住,如果在里面表现好,或许还有希望再减一次刑……”

“你什么也别说了,我现在就过来,在见到我之前你哪儿都别去……”

“严安,我是很想见到你,可是……再说自首的时间最后期限是今天下午两点,我们没有时间了,如果以后有空,你还是去里面看我吧……”

“巴男巴男,你听我说,你别听我妈的,她这么做是为了报复我……”泪珠儿飞速的看了看手表,已经一点五十了。

“她为什么要报复你呢?”巴男不解道,“她对我很好,也没有报警,我想这都是因为你……”

泪珠儿扔下二百元钱,拉着仁武就跑。

计程车箭一般地驶向盛世华庭,然而这时,巴男已经在沁婷的陪伴之下,走进了公安分局的大门。

生活的链条无论把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它自身的本质是丝丝入扣的,其中一个环节断裂,事情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而断裂的可能又无处不在。然而,更多的时候,生活把许许多多的不合理融合得天衣无缝,让人无话可说。

有一段时间,泪珠儿曾独自漂流,长沙只是她去过的地方之一,远不是她足迹的终点。她去过卢海花的家,去过南京、安徽……凡是母亲在日记中提到过的地方,她都走了一遍,她也找过师晓梁,他们谈了一个晚上。

奇怪的是,母亲留给每个人的印象都是善良和坚韧的,她的才华和聪慧更是不在话下,同时她肯于付出,而且是没有回报的付出,这是许多男人都做不到的。

孤身上路,本来是为了一个极其简单的理由——揭露一个虚伪、残忍的母亲。但是,她得到的答案似乎在描述另一个人,而她自己也慢慢地被这个女人风化了,她想到她对她种种的好,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关爱,一种长年累月被病人所折磨般的隐忍,尽管这一切都敌不过仇恨的顽强与久远,说到底,却还是变成了自己跟自己的较量。

只是,也想过就这样算了,默默地接受命运的安排,至多从此了断,尘封往事。太多的例子是说人会在最后一刻幡然悔悟。

其实她一直处于极度的矛盾心情之中,偏偏这个时候,在她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媒体掀起了轩然大波,她还能怎么做呢?一个人在公众面前的表现是不可能深思熟虑的,也许她的所作所为就是本能,当然也有表演和作秀的成分,谁知道呢,总之她根本来不及细想就必须粉墨登场。

恶的链条迅速地排列起来,看上去坚不可摧,儿女情长对她来说只能是过了期的可乐,味道全部变了。

是的,相比之下,善的链条是容易断裂的,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人被这个女人带走,于是,它彻底的断裂了。

“……严安,是你吗?”

黑暗中从身后传来的这个声音,令泪珠儿全身的汗毛刷的一下立了起来。她身边是久经考验的仁武,当即也吓得一哆嗦。泪珠儿手上的西瓜刀啷一声掉在地上。

这件事并不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当泪珠儿和仁武赶到盛世华庭时,她的家中已经空无一人,她知道她来晚了。突然,一股热血直冲她的头顶,泪珠儿不顾一切地把这个家,这个她无比痛恨的家砸烂了。仁武站在她的身边目瞪口呆。

转眼间,这儿变成了一片废墟。

也就是在同时,一个罪恶的念头在她心头升起。而当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放下了千斤重担,她所有的烦恼不都是因她而起吗?那么很简单,除掉她。

沁婷的相框丢弃在地上,上面的玻璃已经粉碎。泪珠儿指着她对仁武说道:

“帮我把她做了。”

“你确定吗?”

“确定。”

“行啊,给个数吧。”

泪珠儿没说话,用手比画了一下,仁武搬开她窝下去的两个手指。

泪珠儿看看自己的手,仿佛在下一个决心:“好吧,就这么决定了。”

离开了盛世华庭,她感到了久违的轻松。

她开始放纵自己,每天跟仁武和他的一班人马在酒吧泡着,蹦迪,大声地说笑,看谁都不顺眼,她再也不害怕公众的目光,她用刻毒的目光回望着这些人,甚至对他们吼道:“看什么看!”

如果有人要打架那就更好,你有多狠,就有多痛快。

她知道这个决定里也包含着对自己的解脱。

这当然也不是什么在极度不冷静的情况下的义愤之举。出版社方面出现了一位副社长,在做了一番劝解工作之后,他很诚恳地对泪珠儿说道,你和女编审都连续工作了很长时间,又都是炮仗脾气,有冲突这是难免的,我们决定给你换一个编辑,相信你们一定会合作愉快。这个编辑是个睡不醒,性格很肉,泪珠儿表示要合作还是女编审吧,这种选择让副社长深感奇怪,但女编审得知以后却热泪盈眶。

泪珠儿开始以每天一万字的速度叙述着她的故事,人只有把什么都放下了才能做如此彻底的剖白,面对了她不愿意面对的一切。

那些文字写得相当匆忙和粗糙,技巧和雕琢方面几乎是零,你可以感觉到作者并不想在这些文字面前停留,似乎十万火急的要赶到一个什么地方去。那种力量是没有人可以阻挡的,飓风海啸一般。

书稿最后写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顽强地生活在仇恨里,这也许是每一个没有被遗弃过的人所不能理解的,毕竟我们是极少数,而生活是为大多数人准备的,这也就是我以我的方式离开的全部理由。

直到那个夜黑风高的夜晚降临,仁武用手臂卷着从大众搬屋公司拿来的包大柜的毡子,可以说肮脏不堪,初时的颜色十分可疑并且难以辨认,他打开破烂不堪如麻袋片一样的毡子,里面是一把锋利的西瓜刀。

“真的敢杀人吗?”他问泪珠儿。

泪珠儿极其漠然地说道:“有什么不敢的。”

“我真想不通,像你这样的女中豪杰,怎么可能看上巴男这样的人。”

“你不懂。”泪珠儿只是快速地说了这么一句。

毡子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气息,泪珠儿皱起眉头。

仁武说道:“……他们会以为这是民工干的。”

一切都是有备而来,只是仁武并不知道泪珠儿为什么会这么痛恨住在盛世华庭的这个女人,当然他也不想并且不需要知道。按照习惯做法,他扑到大床上,用毡子蒙住女事主的头,她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泪珠儿已经乱刀砍下。在一片漆黑之中,他们感到有喷射状发黏的液体溅到了脸上,身上,血腥之气如暗香般游移,时隐时现。

黑夜赋予人的胆量是不可预测的,白天不可想象的一件事,夜晚或许不在话下。只是,他们的确都被那个声音给吓住了。

老练的仁武第一个反应是蹲下身去摸刀,他知道即使没有勇气再回身做任何弥补,也不能把凶器留在作案现场。然而刀还没有摸到,床头灯温柔的光芒洒满了室内,仁武当即一屁股坐在地上。

“……安安,你能过来一下吗?”那个声音软软的,软到了人的心窝里。

泪珠儿情不自禁地回过身来,她的眼前一片血光,沁婷便在这血光之中,而她自己,也正在从这血光中走出来……那是她五岁的时候,第一次从福利院出走,那时她坚信她可以找到妈妈……可是不到一个礼拜她就被送回来了,当时她头发乱如野草,脸上黢黑,一双忧伤的眼睛毫无生气,烂了的鞋子用铁丝勉强地连在一起,没有人告诉她今后会怎样,或者还有没有今后……

她们就这样在血光中重叠地出现。

决定做这件事并不是泪珠儿的一时冲动,而是一个了结。她就是这么想的,否则她无论贫穷还是富有,也无论是受到荫护还是在现实面前撞得头破血流,她都不能释然,或许在她看到日记的一瞬间就已经埋下了伏笔。不管怎么说,她在干这件事的时候,从始至终都是冷静的,甚至还想到了严沁婷跪倒在刀刃之下,求她不要这样做,她说,你不能这样对我,安安,你这样做太没良心了,我做了一个母亲所能做的一切……

然而意外没有发生,母亲没有提前从梦中惊醒,然后在她的面前失声痛哭。

母亲只是对她扬起一只血淋淋的手,仿佛要够着她似的,她说:“安安……我对不起你,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那只手是在垂落之际被泪珠儿无意识地接住的,四周一片寂静,失聪一般的寂静,她捧着母亲渐渐冷却的手,久久地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