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说是资产重组,但在重组的漫长过程中,谢怀朴的庞大的、曾经显赫一时的窗口公司遇到了种种难题,有些根本无法逾越,终于难逃轰然倒塌之命运,宣布破产。

所幸的是,谢怀朴并没有查出什么致命的问题,有些违规现象,但毕竟不是中饱私囊,钱没装进自己的口袋,什么都好说。虽然查了很长时间,但专案组的作风还是实事求是的,谢怀朴恢复了自由身。

藏院长的意思,无论如何两家人要一块吃顿饭,以示庆祝。谢怀朴没有什么心情,尽管他可以回家而不是送进监狱,要知道能从双规中最终脱身的人,算得上凤毛麟角,大部分人会在职权、经济、个人生活等方面难逃干系。但他的位置是彻底的没有了,自认为在金融方面的才华以及多年积攒下来的经验失去了用武之地,这是让他最为伤感的一件事。不过他还是答应了一块吃饭,反正藏院长两口子也不是外人。

这回去的是小饭馆,取名叫作客家王,客家菜本来就没有豪华款式,要了一个单间,也是很敷衍的。饭店是谢怀朴定的,藏院长说不成样子,但谢怀朴坚持一切从简,其实是不愿意在好的饭馆里见到熟人。

普通的饭店不是不能吃,只是相比起当年的风光,令人生出无限感慨,天地之变有时只在一夜之间。

饭店里热闹非常,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追求的是一种殷实、实惠的作风,所以价格便宜的特色餐厅应运而生,家家爆满,喧嚣的声浪此起彼伏。服务员均是一些乡下妹,手脚麻利但是脸色呆板,偶尔一笑反而怪吓人的,通常她们的反应比较迟钝,急得穿黑制服的领班想踢她们的屁股。

鲍雪穿一条白色的两边开衩的旗袍裙,上身是一件领袖蓝的中袖针织衫。谢怀朴也是穿普通的格仔棉布衬衣,藏院长两口子均是一身便装。但是他们在餐厅里仍显得和这里浓重的市井之风格格不入,像是随时准备走出非洲的西方人。

小房间里面好一些,但也有各种声音不断袭入,桌布、茶杯、餐具总让人怀疑它们的卫生程度,只是四个人都做出不介意的样子。

鲍雪笑道:“客家菜里我只知道一个酿豆腐。”

藏师母拿过菜牌:“酿豆腐肯定是要点的,还有一个咸鸡不错。”

随便要了几个菜,大伙边吃边寒暄起来,说的都是一些闲话,并没有人提到丹青和藏蕾。

藏院长呷了一口客家米酒道:“怀朴,你其实已经很幸运了,没有谁是双规以后还会查不出问题的。”

谢怀朴叹道:“我不是不想贪,只是不敢贪而已。”

藏师母忙道:“不说这些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吃饭期间,鲍雪一直没有说话,这时突然说道:“前两天小提琴大师帕尔曼在音乐厅演奏,你们去听了吗?”

藏院长笑道:“我们这几个人里,恐怕只有你是他的知音了。”

鲍雪感慨道:“他的风格是有强烈的倾诉力,同时又让音符自由流淌,仿佛从内心里涌出的清泉。不过我迷上他,还是因为他温暖和如丝绒般柔美的音质,也许是因为他四岁就得了小儿麻痹症,从此落下了终身残疾的缘故吧,他的音乐里没有一点盛气凌人的东西,永远都不嚣张,不堂皇。就像他了解你的往事,深知你的遭遇,懂得你的内心一样,他的演奏相当松弛,却让你有至深的感动。”

鲍雪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的旁若无人会让人有一点小小的担心。

谢怀朴对藏院长说道:“她每天都要听这个什么曼的音乐,一遍一遍放他的原声碟,放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老实说我听得都快吐了。”

鲍雪突然目光如炬道:“那是因为你听不懂。”

怀朴笑道:“跟你相比,我当然是外行了。”

伊扎克·帕尔曼的《一封信》是鲍雪百听不厌的专辑,她热爱音乐的苍劲有力,深刻纯熟,有时,鲍雪会跟随演奏不间断的喃喃自语。

鲍雪又谈了好长时间的音乐、小提琴、帕尔曼,其他人也像约好了一样,没有人打断她,甚至希望她聊一些远离生活现实的话题,或许是缓解内心焦虑的一种办法。

藏师母心想,幸好还有音乐与鲍雪相伴,否则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借以抚慰她的那颗长满荒草的心。

饭后,藏院长突然提议:“两位夫人,我听说附近新开了一家大型商场,不如你们去逛逛,我跟怀朴在那里的咖啡厅等你们。”

藏师母诧异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一向不逛商场的,今天倒很体贴呢。”

新开的商场还是颇为豪华的,有七层那么高,中间偌大的一块空地是通透的,空中飘浮着无数个七彩气球,所有的专卖店都是出尽百宝,招贴林立,尽可能地把客人揽入自己的怀抱。鲍雪和藏师母很快就消失在人流里。

二楼的咖啡厅,基本是抽烟或者喝各种饮料的男士,藏院长和谢怀朴找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坐下来,要了两杯卡布基诺咖啡,隔着一层起泡的鲜奶,怀朴少少的抿了一口,不仅被它的浓苦香醇倾倒。

“你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谢怀朴道。

藏院长倒是开门见山:“明天你就陪鲍雪到医院来,我找专科医生给她检查一下。”

“她不是挺健康的吗?也没有听她说有哪儿不舒服啊。”

“她有些不正常。”

“我怎么没发现?”

“你当然不会发现,你只是普通的眼睛,而我是医生的眼睛。并且你也不要以为颠三倒四,又哭又笑才是精神有问题,每个人的表现方式是很不同的。”

谢怀朴沉默不语,不过他还是很难接受藏院长的初步诊断。

藏院长沉吟良久,道:“我还是告诉你吧,很早以前鲍雪就来找过我,其实你在外面有多少红颜知己她都知道,只是她性格内向,又因为身体不好,缺乏自信心,加上她格外看重这个家,所以她对你是很忍让的,同时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丹青身上。现在丹青离她而去,你又遇到了这么大的事,她更不能把心中积压已久的幽怨发泄出来。如果她大吵大闹,口吐怨言或许还是正常的,可是她大谈音乐,一下就谈了四十分钟,包括她在家里的种种表现,你能说这是正常的吗?”

“那你的意思是……”

“她必须到我们的康复中心接受心理辅导。”

谢怀朴又不做声了,眼睛看着咖啡上的那层泡沫,好一会儿才毫无情感色彩地说道:“想不到丹青的事会搞成这样。”

“后悔啦?”

“放在其他时候或许会,现在一无所有了,反而觉得人生其实是没有什么事是值得后悔的。”

藏院长笑道:“你的那些红颜知己,可有一个留在你的身边在精神上支持你?”

“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不需要什么雪中送炭,男人嘛,有本事就叫女人陪着你笑,哭,那就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一个人有多高的位置,就有多丰富的生活,这就是所有男人都要拼命使自己成功的理由。”

“话是这么说,可是人家鲍雪跟着你就是伤心落泪和担惊受怕了。”

谢怀朴愣了一下,显然他从来也没有这么想过。

藏院长又道:“我知道你对得起任何一个女朋友,过去你威风八面,无数的人想巴结你,现在你两袖清风,女人一哄而散也不出奇。可是你敢说你也对得起鲍雪吗?人家也是金枝玉叶,就凭她跟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抱怨和数落过你,你也应该对她负责啊。”

谢怀朴长叹一声,不禁关切道:“她的情况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藏院长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谢怀朴不觉吸了一口冷气。

下午没课,丹青被通知回龙行天下公司开会。

平时他较少去公司本部,因为他研究的无双软件是财务方面的软件,一般情况下,他在自己的宿舍就能埋头钻研。他的那台戴尔牌手提电脑,是他上大学那年谢怀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公司仅有的几个人都在台式电脑前忙碌着,他们跟丹青打招呼也无非是挥一挥手,或者以击掌的形式。丹青走进单间办公室,与他合作的两位兄长不知在谈论什么,见到他,自然停止了说话,让座、倒水显得比以往热情少许,丹青坐下之后,彼此又闲聊了一轮闲话。

言归正传时,一位学长搓着手指说道:“丹青,今天可能是公司最后一次开会了。”

丹青不得要领道:“怎么回事?”

一位学长看了另一位学长一眼,似乎从他的眼神中得到了鼓励:“我们……我们想把这间公司卖掉。”

“为什么?”丹青颇不理解,“我们不是经营得还可以吗?”

一位学长苦笑道:“如果经营惨败,公司还卖得出去吗?”

丹青正色道:“你们是想卖,还是已经把公司卖了?”

没有人吭气,答案当然已在沉默之中。

“就算我不重要,你们也曾许诺过我有干股,至少商量的时候也该通知我一声吧?”丹青无不伤感地说道。

“其实谈来谈去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两位学长都想把这件事解释清楚,“我们以为你不会在意的,而且现在我们这样的公司多得数不胜数,有些公司开业即是倒闭,等到那一天就没有解决的办法了。”

丹青火道:“我为什么不在意?我是把公司当成一件事来做的,我开发的财务软件最多还有一周就成功了。”

“没那么简单吧。”

“果然如此,你到哪都是一匹黑马,现在的伯乐可能比千里马还多。”

丹青突然笑道:“看来我爸爸说的没错,你们完全是冲着他来找我的,现在他的公司宣布破产了,当然我也就毫无价值。你们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两位学长几乎指天发誓,根本不知道丹青的父亲是谁。说到后来,他们发起火来,认为这是一个对于他们人格修养伤害极大的问题。可是他们越是暴跳如雷,丹青就越是觉得说到了他们的痛处,“这是一个经济社会,你们怎么做我都能理解,可是你们甚至连承认这点的勇气都没有,这不得不让我反思,大学是一个教会人虚伪的地方。”

“那好吧。”一位学长这样说,“既然我们说服不了你,那么我们就让事实来说话,我们等你一个星期,如果你拿出财务软件,我们就不把公司卖出去,继续经营,并且寻找更大的风险投资商。”

整整一个礼拜,丹青自知不能回余祥里,便把一周的饭钱交给狮头婆,嘱她管崩牙昌一周的饭。狮头婆道:“告诉你,真的是看着你死去的老母分上,又看你这样有情有义,否则我哪里会理你那个神憎鬼厌的老爸?!”

然而,这一周显然是白费了,丹青拿出的自称是无双的财务软件在测试的过程中,有两个数据出了问题,程序没有办法运营下去,只能宣告失败。他的两位学长表现出极大的理解和宽容,又给了丹青两周的时间改进现有的问题,但结果是更多的问题纷至沓来,这件事终于不了了之,龙行天下公司也换上了新的首席执行官。

分手的时候,两位学长约丹青吃一顿散伙饭,痛痛快快地喝一杯,被丹青婉言谢绝了,他不愿意维持表面的友谊,何况心里已经有了疙瘩。不过他的一位学长还是告诫他说,计算机软件工程就像是在漆黑的屋子里寻找黑猫,千万不要轻易说,我抓到它了。

这天晚上,丹青睡在余祥里的小屋里,窗外很近的地方就是另一座古老残旧的楼房,可以听见各种奇怪的声音,同时,那边的灯光熄灭才是自己房间的黑暗真正到来,有时你刚要入睡,眼前却刷的一亮,精神也为之一震,原来是别人家的灯光肆无忌惮地投射进来。然而,对于生活中的简陋,丹青常常是不敏感的,甚至不以为意,有时还会油然而生出一种亲切之感。

残屋白天都要开灯,被崩牙昌称为黑得老鼠都找不着洞。丹青决定只要挣到钱,先为老爸买间房,以了他的心愿。富裕家庭给人的自信心是不可估量的,丹青从小就没有怀疑过世界因我而改变。

这晚可能是那家人举家外出,丹青一直沉浸在黑暗里,第一次有了切身的挫败感,也第一次体会到自己的世界不如想象中的完美。

丹青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本来他结结实实地辛苦了三周,身心已十分疲惫,应该好好睡一觉才对,可就是不困。而且这件事本身好像并不怎么清晰,几近雾里看花,根本连一个可以怨恨的对象都没有。

越是夜深人静,丹青越是清醒,这时他发现有黯淡的灯光从房门与地板的间隙中倾泻进来,寂静中可以听到微弱的器皿碰撞的声音。

他起身推门走进外屋,只见崩牙昌坐在餐桌前,餐桌上放着一些丹青很陌生的东西,崩牙昌一只手臂仍吊在胸前,另一只手不甚灵活地将白色粉末状的东西放进小袋中,又在一架破旧如废品的天平上过秤。他看了丹青一眼,视而不见。

丹青不自觉地坐到崩牙昌的对面,看了一会儿,道:“这是什么?”

“可卡因。”

丹青的眼睛都瞪大了。

“害怕了?”崩牙昌道,“这是要掉脑袋的事,对不对?”

“你知道还这么干?!”

“烂命一条,赌什么不是赌。”

丹青一把抓住崩牙昌的那只好手,他手上吃快餐用的那种塑料勺掉在地上,上面还沾着白粉,丹青道:“别干这种事,等我挣了钱都拿来给你花。”

崩牙昌大力甩开丹青的手,捡起塑料勺吹了吹,冷笑道:“我等你?只怕等成了鬼你烧纸钱给我吧。你不是刚被炒了鱿鱼吗?那个有钱佬的爸也破产了,我等你?还是你等我吧,等我们发达了,天天去吃鸡煲翅。”

“勤劳可以致富啊。”

“这话你也信?余祥里的人哪个不勤劳?哪个致富了?”

“那你也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啊?”

“这些东西又不是我生产的,我也不吃这种东西,人家看我醒目嘛,叫我销一点,都算是关照我啦。”

“你还能有人家公安干警醒目?”

崩牙昌抬起眼皮,看了丹青好一会儿,诡秘地笑道:“钵仔,公安佬哪有你醒目?”

“我?你什么意思?!”丹青惊得站了起来。

“记不记得我们一块去电器城,你在那看盗版碟,有人撞了你一下?”

“那么多人,我哪记得?”

“不记得更好,就那一下,成交了,钱他会送到夜总会来。流动作业,就是公安佬跟在我身后能把我怎么样?”

“从你们身上查到毒品就是证据。”

“所以才要称啊,不够分量你判我什么?是我自己吸的行不行?我这个人不贪,绑在身上几公斤不是找死吗?!”

丹青急道:“爸,我们不能做这种事,你明不明白?每一个善良的人都不会做这种事!”

崩牙昌不以为意道:“我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啊,从来都不想做什么好人,做好人有什么意思?”

丹青闭上眼睛,几乎背过气去。崩牙昌又道:“你要是看不下去,就回你有钱佬爸那里去,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不用人照顾,以前挨了多少刀也没有人照顾,你回到那边去,他们破产了也还是上等人,总有办法咸鱼翻生。”

“我到哪去并不重要,问题是你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还像个父亲吗?也许从你手里买货的人跟我一样年轻,你知不知道?”

“什么伤天害理,你跟我讲耶稣啊,这种事你以为我不做别人就买不到货了,真是没见过大象拉屎。有买的就一定有卖的,你看我不像老豆可以不认我的,有什么关系。”

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微弱灯光下的丹青脸色苍白,他忽地抓起餐桌上的一把水果刀,对准自己的左腕,扬声道:“爸,你立刻把这些东西从下水道冲走!否则我就死在你面前,你信不信?”

“你有神经病啊!”崩牙昌也站了起来,一边厉声道,一边将一袋东西揣进怀里,“老实告诉你吧,你的命都没有这东西值钱!冲走?冲你的头!要死你就死,关我屁事!”说完并不理会丹青,径自收拾好作案工具,扬长而去。

丹青呆立在桌前,雕塑一般。

小屋的门在崩牙昌身后关上,还抖了几抖,丹青始知,他的世界不仅不完美,而且竟是一片灰色的沼泽。

崩牙昌回到夜总会,这里的人还都在兴头上,他在更衣室的破沙发上躺下,想想不对,便起身踅回余祥里,敲开狮头婆的门。狮头婆穿着大背心,睡眼惺忪地来开门,见是崩牙昌不觉手护胸脯叫道:“怎么是你?都几点钟了,想博懵占我便宜?!”

“嗨,几十岁人了,就是你发娇,我还嫌你老呢!”

“呸呸呸,嘴巴黑过锅底。”

“你赶快去我家看看,钵仔发神经要自杀……”

“哇,你别吓我,为什么事啊?”狮头婆的哈欠打了一半,急忙问道。

“我怎么知道?可能是失恋了吧。”

“回头认你这种爹,当然要失恋啦。如果我是他女朋友,都跟他掟煲……你看着我干什么?听不懂啊?掟煲就是分手。”边说边找来一对鞋穿上,披了件衣服出门口。见崩牙昌原路返回,不禁问道,“你不回家啊?”

崩牙昌痞笑道:“你办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见他没事的样子,狮头婆也有点疑疑惑惑的。不过等她见到丹青时,果然是大惊失色,丹青歪在椅子旁边,整个人倒在血泊之中,狮头婆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他:“钵仔,你怎么比你妈还傻!为一个女人,值吗?”

丹青早已不省人事。

天美的秋天,并不是收获的季节。

由于空调业内各大厂家的残酷竞争,也因为去年“冷夏”造成的产品积压,加之全国空调市场的需求量是一千五百万台,而空调生产总量却始终在二千万台徘徊,这就说明总有一部分产品是要被挤出局的。在如此严峻的情况下,沁婷与罗二公子最终商定,天美空调将以最为悲壮的手段杀入市场,血战到底的口号是:三年不赚钱,以利润换市场。

今年虽然是暴热,但空调战仍狼烟四起,杀得血肉横飞。天美即便是有沁婷挂帅营销大权,仍然是举步维艰,一开始价位就急降百分之二十五,就算卖得多,也只是赚了吆喝,旺名不旺财。

但在清理库存和消减仓租方面,罗二公子十分的满意。

秋天,沁婷褪下战袍,深感身心疲惫。泪珠儿退学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家,她几次找上门去都是撞锁,因为不愿房东可以随便开门,泪珠儿又加上了一把明锁,有时在门口等几个小时,也不见她回来。后来发展到她干脆搬离了那里,房东也不知道她的去向,让人感到她突然人间蒸发了。

一天沁婷下班回家,明显感觉家里有人来过,但见泪珠儿的房间,东西已经拿走了大半,一看就知道是不准备再回头了,桌上也没有留下片言只字。

沁婷的内心一阵落寞,良久地坐在女儿的房间直到天幕低垂。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最终只剩下家具的轮廓,然后就是她沉思时一动不动的曲线,她突然觉得自己是过于执着了。其实,对工作对生活对感情何必如此心重呢?雪雁在她走后,上层的确受到震动,重新调整了领导方针,不仅暂停了接挂贫困企业的措施,同时订出纪律,明文规定不允许任何人往企业私自塞人。然而,沁婷付出的却是自己创下的血汗江山,同时离开她并不愿意离开的至爱,舍生取义。

然而,师晓梁并不领情,就在沁婷准备正式到天美上班的前一天,师晓梁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要么留在雪雁,要么断绝来往。果然他遵守诺言,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给沁婷打过电话,并且换掉了自己全部的电话号码,包括手机。

对女儿,她也算是倾其所有,付出了她所能付出的一切。可是她又得到了什么呢?

纵观每一段肝肠寸断的历史,她想她的失败恰恰就在于执着,一个女人,凡事对自己要有交待,要争强好胜,甚至于要让一个最不应该爱你的人爱你,那就注定活不好。为什么她不能嫁一个爱自己的人,过平静的日子?有一个靠等而下之的炒作手段红极一时的明星说过:我为什么要活得这么惨?这种历尽沧桑之后的抱怨让沁婷颇有同感。

此后的第三天,沁婷便到内地去做市场调查以及全面了解各大经销商售后服务的状况。抵达长沙之前,她没有给吕潘打电话,她想给他一个惊喜,同时对他毫不保留地说出自己的故事,如果他的选择不变,她愿意跟他结婚。

女人,总有苦撑不住的时候,总得有人为你分担。

这依然是一个沸腾的城市,如果说成熟的市场经济已经将大城市的人们逼成了晚期癌症患者,每一张没有表情的脸都掩盖着一份痛苦的挣扎,那么生活在中小城市的男男女女,还远没有感受到好日子将给人带来怎么的压力和艰辛,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回光返照般的勃发英姿,一人抱定了一个改革开放发财梦。

再也不是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年代了,到处可见方兴未艾的基建工程,一座高楼拔地而起,就有一百座楼房在紧张的修建之中。

下午,沁婷在宾馆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洗了澡,换了一身衣裳,多少消除了一些人在旅途一切从简的感觉。这时,她拨通了吕潘手机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有点懒洋洋的:“你找吕潘?请问你有什么事?”

沁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请问,你是……”

“我是他的朋友,有事跟我说一样的,我会转告。”

“他没出什么事吧?”

“出什么事?他好得很。”

“那么他人在不在长沙?”

“当然在啊,我说你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有事没事?”

“我就是奇怪,他为什么自己不接电话呢?”

“有什么奇怪的,他今天晚上结婚,现在忙得脚后跟朝前,这你总该明白了吧。”

沁婷的第一反应是立刻挂断电话,仿佛她无意间把电话打进了克格勃总部,人即像触电了一样把话筒丢下。

她没有激愤,只是不解,一个自称被你迷倒的男人,一个曾经肯花工夫送给你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男人,怎么可能说都不说一声便迎娶新人?即便是在所谓的后现代社会,这也不能不算作令人难以理解的谜团。

但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对于当今社会,生活才是最精彩的小说和戏剧,人们已经习惯于接受超出想象的现实。

她第二次把电话打过去,说自己是吕潘的好朋友,从外地来居然碰上他大喜的日子,所以要去买一份礼品,不知道新娘子是高个还是矮个儿?陌生男人马上说,当然是高个儿,而且人长得很漂亮,比吕潘小十五岁,大学毕业生,来公司就职时间不长,身后一群追求者,但她就是喜欢吕潘。吕潘一直也没答应,这次结婚好像是突然决定的。沁婷又问了今晚的婚宴在哪里办?接电话的男人说了一个酒店的名字,还说有三十桌之多。

走出宾馆的大门,沁婷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那就是她的意志似乎是离开了她的体内,但又引领着她的躯壳,做出极其正确和冷静的决定并且实施这些决定。譬如她搭乘计程车去了市中心,在一家珠宝行里为新娘子买了一条镶碎钻的项链,同时配有相应款式的耳坠儿,这样一套饰品装在一个深色天鹅绒托底的盒子里,显得十分名贵。

只是她的意志会突然出现偏差,不时地提醒自己应该呆在宾馆里,或者趴在床上失声痛哭才对。

当然她看上去还是理智的,与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在买完东西又把它包扎成礼品包装之后,她去了咖啡厅,把剩下的时间消磨掉。

礼品包装纸是酒红色的,亚光,有粗粝的质感,深紫色镶金边的缎带贴身守护,在一侧系出一朵精致的小花。对于沁婷来说,记忆变得极不可靠,只有这一件实物还能不时地提醒她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她即将到何处去。

这样坐了多久已经不重要了,直到泛青的暮色四起,沁婷便搭乘计程车去了吕潘摆喜宴的那个酒店。那可能是当地最好的酒店了,门口是一条热闹的街道,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沁婷进了酒店,找到楼上的大型餐厅,门口有许多人在纪念册上签名留念,有好事者还要提上花好月圆之类的祝福性质的话,另有些人在彼此寒暄、恭喜,操持录影机和照相机的人更是忙个不停。

沁婷一眼认出了吕潘,她从容而微笑地注视着他,而当他发现她的时候,竟然是有些肃穆地向她走过来,握手是极其深情而有力的。吕潘穿了一件深色的中山装,这让他平添了几分文气,中和了他身上的狂野之风。他看上去还是相当激动的,但又不知说什么好,这时他的新娘子走了过来,吕潘便把她介绍给沁婷,沁婷也就把礼品及时奉上。

这时有人把吕潘叫走了,沁婷忙对新娘子说道:“你也赶快去接待客人吧。”

新娘子没有要走的意思,仍然定定地望着沁婷,好一会儿才道:“没关系,我爸妈会接待他们的,摆酒也是他们的意思。”

沁婷一时无话可说。

新娘子又道:“吕潘总提起你呢。”

沁婷莞尔:“说我什么?”

“他说你是一个让男人很难忘记的女人。”

沁婷心中苦笑一下,其实放下也还是很容易的嘛,忘记更不在话下。然而嘴上却道:“他是一个不错的男人,你会很幸福的。”

“你比传说中的还要优雅。”

一张包装纸而已,沁婷没有接新娘子的话,指指她手中自己送上的礼盒:“不想打开看看吗?”

“现在?”

沁婷微笑地点头。

首饰之完美让新娘子的眼睛都亮了,女傧相感叹了一声,有些人围了过来,他们都在赞叹这套饰物的华贵,沁婷便利用这个空当,抽身离去。

沁婷回到酒店的房间,先踢掉了高跟鞋,然后坐在镜子前面,把脸上涂满卸妆油,再用柔软的纸巾把粉底擦净,这时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捞起话筒,在服务台订了一张第二天一大早的飞机票,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这一次是罗二公子,他们谈工作谈了大约四十多分钟。

在这之后,沁婷才去泡澡,她泡了很长时间,其间脑袋里空空洞洞,什么都没想。

直到穿上丝质的睡衣,坐在床上打开电视,而每个台都是她不想看的,直到这时,她才悲从中来,突然间泪流满面。她拿来纸巾盒,像对待工作那样认真,踏实地哭,最终鼻子也被纸巾揉红了。

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收拾不住,她自知,对于吕潘,她并不是那么爱他,真正感慨的是自己的人生,为什么总是错过,一次又一次,像云斌,像吕潘……难道这就是她的人生吗?她还将错过什么呢?

门铃响了,应该是服务生来送飞机票了,打开门,新郎倌单手撑着门框,抬起头来。

她也不觉得惊奇,没有理会他,踅身回去,吕潘跟在她的身后,关上了门。

两人沉默了良久。

吕潘还是第一次看见沁婷这样伤心欲绝,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没怎么。”沁婷又抽了一张纸巾,眼睛望向窗外。

“出什么事了吗?”

“别人的风月,自己的凄清。你满意了吧?”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

“那好,我说。”吕潘不请自坐,但又什么都不说,只是出神地看着沁婷。

“你说啊,我是很想听听你结婚的理由。”沁婷的口气轻慢,其间有掩饰不住的怨恨,“你可以喜欢年轻漂亮的大学生,这谁都能理解,何必标榜自己崇尚和追求的是另一种人,就算是逢场作戏,你表现得也有点过分了吧。”

吕潘冷冷地回道:“但至少我付出真情了,可是你呢?你跟我说过一句真心话吗?你信任过我吗?”

沁婷忍不住笑了起来:“吕潘,你有没有搞错,今晚结婚的人是你!”

吕潘没有接沁婷的话,突然说道:“严安来找过我了……”

沁婷愣住了,但语气还是淡淡的:“她找你干什么?”

“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这也就是我突然结婚的原因。是的,我是诚心诚意地爱过你,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是对你着迷……但是你的城府太深了,深不见底……我突然发现我从来没有认清过你,也不知道你的所思所想……你是我生活中的第二次海泡石事件,那就是我知道你的价值,但是我提炼不出来,无论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不可能成功……何况你爱的人也不是我……可是你需要我,有我在你的身边,就可以去折磨那个你爱的人……

“……严安这孩子是有很多毛病,你也曾向我无休止地抱怨过她……但是你能要求她什么呢?她出生的时候你遗弃了她,从此再也没有回头,直到你良心发现,等待她的也不是什么温馨的母爱,她七岁割双眼皮,八岁垫鼻子,十岁的时候耳朵还做了手术……其实她长得一点也不像你,可你却像中了魔一样要改变她,你要至少在表面上切断跟她所有的联系……你在日记里写道,看着孩子受罪,你曾躲在洗手间里痛哭,可你还是一次次地这样做……

“你让我觉得可怕,我的脑子突然乱了,翻过来倒过去地想,也不知道哪一个你才是最真实的……也许你会说,哪个你都是真实的……可你从来没有对我坦陈过心迹。

“……我是一个内心很自负的男人,商海搏击,万险千难,我承认有我做不了的生意,但我不相信有我驾驭不了的女人,结果我失败了。在你面前,我显得那么幼稚可笑……我结婚就是为了彻底地忘记你,就这么简单……”

沁婷的脸色纸一样苍白,眼皮低垂,始终望着地面:“你的话说完了吗?”

“就算说完了吧……”

“那就请回。”

吕潘像一个拳击场上的输家,极其茫然,本来,他以为沁婷会震怒,或者痛哭流涕,或者伤心落泪,但事情好像不是这样,沁婷的越挫越勇,横下一条心的坚冷再一次震撼了吕潘,其实她才是最吸引他的女人。

他下意识地冲上去抓住沁婷的肩膀,几乎把她整个人端了起来,低声咆哮道:“……你这个女人怎么会这样?!我在自己的洞房花烛夜跑来跟你谈这些,你觉得我心里特别好受是不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要这样对待自己?……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流露出你软弱的一面难道会死吗!……”

门铃再一次响起,两个人必须恢复到常态。沁婷打开门,是服务生来送票了,她看了一下起飞时间,问道:“怎么是中午的票?”

“上午没有班次,一大早是七点四十分起飞的,怕您起不来……”

沁婷的嗓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你怎么知道我起不来?我说要明天一大早的票,你凭什么给我买中午的?!”

服务生愣住了,眼睛定定地望着沁婷。

沁婷又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换票吧。”

服务生结结巴巴道:“……这是打折票,不退不换……”

“谁让你买打折票了?我说过我要买打折票吗?”沁婷再一次火起,吕潘急忙过来劝解道:“明天一大早我送你去机场,临时补票,这是小问题,很容易解决的。”说完之后,又将服务生打发走。

沁婷将机票放进自己的手提包:“不用麻烦了,明天我就坐这班飞机走。”

“干吗这么客气?”

“我是一个坏女人,顶风臭十里,离远一点总是好的。”沁婷走到门口,拉开门等待着,明显是赶吕潘走。

是啊,再说下去有什么意思?今天是人家大喜的日子,就算他们相拥而泣,又能改变什么呢?!无论她是一个怎样的人,总之他决定放弃,即便有一万条理由,也只能说明,爱是有限的,随时都有可能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