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本正经的生活开始被人们嗤之以鼻,下班就回家被视为几大傻之一,忠于爱情的人肯定是有病。而只要是不闷的人,哪怕是杀人犯,有人要跟他搞什么刑场上的婚礼也只能算是轶事,离奇闻还差得远。

巴男当然没有胆子杀人,但是他的贪玩和手面阔绰,有一个花仨的风格颇得人心,这也是他目前活得如鱼得水的原因吧。

群众演员的穴头来找巴男,问他愿不愿意演一个背影。

“背影?谁的背影?”巴男问道。

“你这么瘦,后面看跟虾似的,肯定不是领袖的背影。”

“你什么意思?是小偷的背影吗?”

“警察的背影,一号男主角的背影行了吧。”

“难道明星的正面、背面都算钱吗?”

穴头无奈道,明星中途要提高片酬,跟剧组谈崩了,导演决定剩下的几集就用中景和背影解决。

巴男心想,这也没什么难的,又能挣几个零花钱就答应了。

开拍的第一场戏,就是警察和歹徒搏斗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巴男看着又高又陡的楼梯,不禁一头冷汗,对导演说道:“不是有替身吗?”

自从男一号走后,导演的脸就没晴过,对撞到枪口上的巴男不紧不慢道:“你还要替身?你配吗?我告诉你你除了背影还是替身。”

大伙准备就绪之后,巴男正准备硬着头皮往下摔,裤兜里的手机又响了,他打开手机看了看,抱歉地对大伙说:“是条短信息。”导演正要发火,漂亮的女演员任性道:“那就念给大伙听听吧,现在可是信息时代,咱们闷在这里拍片子都拍傻了,没准又有什么大事发生呢。”导演和女演员正值暧昧期,便没有吭气。

巴男念道:“感谢你中了大奖,请在明天早上十点半钟准时到达建行总部,携带面具和冲锋枪前来领奖。”接着他转念一想,“这不是让我打劫银行吗?”

大伙倒没怎么乐,女演员却笑昏了,春风杨柳一样的弯到这边又弯到那边,以后有事没事就让巴男请她吃饭,反而是导演找她干什么她搭足了架子。后来女演员又知道了巴男的爸爸是大款,本来嘻嘻哈哈的事就有点当真。至于年轻导演高远的艺术追求,好像已经不能再吸引她的芳心了。

开始导演并没有把巴男放在眼里,心想他也不过是女演员跟自己吊吊膀子的工具,谁还会认真!但见女演员假戏真做,趴在背影身上哭得情真真,意切切,他心里别提有多不痛快了,叫来群众演员穴头,坚决要换掉巴男。

其实巴男对演背影和女演员都不过是玩玩而已,根本就没有当过真。可是莫名其妙地被撤换下来,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恶气,再加上导演不敢得罪女演员,怕她也跑了,总不能再找一个背影,然后背影和背影配戏,就来回折腾巴男,一会儿摔楼梯摔好几遍,一会儿又从楼上往下跳来好几遍,最后不解气还是要把他换掉,巴男心想就这么算了也对不起自己啊,便去找仁武摆平这件事。仁武道:“为了一个背影,难道还打一架不成?”

巴男道:“戏我肯定是不演了,但是我得出这口气。”

以往没事的时候,仁武在外面跟人吃吃喝喝,只要叫巴男来买单他从来没有二话,仁武打心眼里也不想失去这么一个朋友,于是就带了两个人,决定教训那个狗屁导演一顿。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导演居然还懂个三拳两脚,在外景地,仁武几个人打他不赢。这回仁武真火了,他哪能在众人面前跌面子呢,尤其巴男也在场,还有一些尖叫着的漂亮女人,一股血气直冲他的头顶,他刷地一下拔出一把闪亮的蒙古刀。

这是一个信号,和他一同来的另两个人也随即拔出刀来,在场的人全都愣住了,然而导演仗着人多,也不肯示弱,双方展开了一场混战。

围观的人以为是拍电视,看热闹还来不及,谁也不会多事报警。

最终,等110的公安干警赶到时,现场已变成一片血染的废墟。仁武带着一个手下跑掉了,他的另一个手下和呆如木鸡的巴男被警察当场抓住,导演身负二十六刀,在开往医院的急救车上死去。

凡事死了人,就不好收场了。

虽然人不是巴男杀的,但毕竟这件事因他而起,而且也因为这件事巴男才如梦初醒地知道仁武有黑社会背景,这就使血腥命案更加复杂化。

巴男的父亲得到消息的时候,一头栽倒在大班台前,并不是因为儿子的命让他不省人事,而是听说需要打通有关关系,刑事连带民事赔偿费用,逃亡者的费用以及若是要取保候审所必须的罚金等等,上来就是一百多万,而他公司生产的是大便纸,并不是新版现钞。痛定思痛,他决定放弃这个儿子。

“我希望公安局像捆粽子一样把他拉出去枪毙。”这是巴男的父亲醒过来以后说的第一句话。巴男的妈妈和姐姐苦苦哀求,巴男的父亲只道:“你们可以救他啊,你们可以做‘鸡’赚钱救他啊,我是绝对不会拿出一分钱来的。”

听着也是气头上的话,但是一连三天,不见巴男的父亲再提起这件事。

屋里很静,黄昏的风从早上打开的一扇落地窗口长驱直入,极其舒缓并将白色得没有一点花纹的半透明的窗纱轻轻扬起,又轻轻落下。沁婷下班回到家中,微风拂面,白纱起舞的景象把她衬托得更像一位披挂上阵、血战归来的将士。她的脸上不觉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随即甩掉高跟鞋,褪下长筒丝袜,门钥匙、手提包以及公司文件等等扔了一地,似乎摆放整齐就不能消除她一天的疲累。

她现在给罗二公子打工,同样是一架庞大的公司机器,人事关系却变得十分简单,你只需对你的上司和那份职责负责。当然,资本家的情意永远在赚到钱之后,花红已经是最好的回报,沁婷知道,她将像一颗橙进入榨汁机一样。

你不能两全,脱离复杂的人事纠纷,面临的是超负荷的工作,只要还没倒下,肩头的分量便是无休止的增加。每个人都有很实际的一面,赏识你的人未必疼惜你。

光脚踩在优质的木板地上,那种感觉是彼此亲和的,沁婷决定去放洗澡水,呆会儿好洗个泡泡浴。走进自己的房间,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只见泪珠儿赫然坐在写字台上,半边身子倚着桌子上方的窗户,她聚精会神全情投入地读着一本东西,周遭世界完全置之度外。日光已是最后的余晖,犹如心有不甘的迟暮美人,有着失色前的明艳。室内的一切反而均处在黯淡之中,泪珠儿也有了模糊的轮廓。

沁婷的震惊在于她书桌上的抽屉是被撬开的,工具箱就在桌子的下方摊着,一派狼藉,而捧在泪珠儿手中的墨绿色的硬皮本,与其说是她的日记,不如说是她从未让人接近的关闭的心扉。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于沁婷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就在这一时刻,泪珠儿终于抬起头来,无比感慨道:“想不到你的文笔这么动人……”

沁婷的口气冷若冰霜:“你为什么要撬开我的抽屉?”

“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你要钱干什么?”

“巴男被公安局抓了,我知道他没胆子杀人,我要想办法把他救出来。”

“不管怎么说,你也应该来找我。”

“我找了,可你到下面厂里去了,并且手机根本没有信号。”

沁婷突然吼道:“那你也应该等我回来,而不是撬我的抽屉!”

然而,泪珠儿却是少有的平静:“妈,S是不是我?”

沁婷没有说话,面色苍白,垂手而立,那一瞬间眼中掠过无尽的沧桑。

……维多利亚公园一直是菲佣的天堂,她们定期在这里聚会,载歌载舞,有时我觉得我并没有她们快乐。在香港,维园是我唯一的朋友,在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每个人都在为钱奔忙,谁会为谁的冷暖伤怀停下匆匆的脚步?而我和维园是可以默默交流的,关切有时是不问,不答,是倾听之后的如常。

今天是周日,维园里突然奔跑着许多孩子,他们穿着新衣服,一边吃着点心、水果,一边做游戏……后来才知道这是慈善机构在这里办的领养派对,难怪孩子们显得超常的机敏和活泼,可是到底能有多快乐呢?他们小小的年纪,已经会看大人的脸色,人们观察着他们,偶尔也会对话,在纸上记下孩子的号码,一种渴望的目光立刻从孩子的眼中倾泻而出,拥有一个家庭已成为他们至高的理想。

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想起了S,尽管在心里一直不接受她,可她毕竟在一天一天地长大,并且总是在心中与她不期而遇。

很奇怪,那一天从妇产医院出走的时候,我是义无反顾的,没有回过一次头,也没有再看S一眼,我决心忘记过去的一切,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人在年轻的时候,做任何事情都是不假思索的。

……她还活着吗?会不会因为疾病或者欠缺照顾而离开人世?如果活着,她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是自己的翻版还是无端端就会招人厌烦的那种人?我并没有什么好奇心,特殊的经历早已把我练就的风动幡动心不动。只是这些年来,一直人为的患着失忆症,竟连自己也相信了过去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然而,这一次竟是明显的自责,明显地感觉对不起她,想到她如果也是在这样一群孩子里,这样子眼巴巴地望着陌生人,这样的满怀希望,连天真烂漫中都带有目的和功利心,而最后又以极度的失望告终。这对她公平吗?不是她非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是的,我是在暗无天日的恍惚中,错过了把她做掉的时机,我不愿意见到任何一个我认识的人,包括我的父母,我不需要他们的援助之手,因为比较起他们的愤怒、同情或者厌恶,我宁肯独自承受这种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她其实是如影随形,从来就没有真正离我而去……

可能是在表面的风华之外,自己的内心也相当寂寞的关系吧,要不然怎么会突然产生了怜惜之情?真不知道是她需要我,还是我需要她?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今后的,更没有将来,离开大陆时的壮志豪情不过是自己天真幼稚的想法而已,早已在平凡的日子里化解得一干二净,老板是有年纪又有家室的人,我在他的生活中不过是一个点缀。其实这何尝不是一种遗弃?既然连自己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要苛求一个孩子呢?

想了很长时间,才做出收养她的决定,一个游移在外,飘忽不定的生命,如果有着你的血脉,你又如何释怀和超脱呢?总以为年轻,可以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然而生活是一条河,根本无从截断,每一个自觉不自觉的抉择都不可能雁过无痕,比起同样是灌注在血脉之中的责任,遗恨显得微不足道。

可是,见到她的一瞬间,我感觉到了我们彼此之间那种深刻的陌生。她长得一点也不像我,那么毋庸置疑她的样子就是那个我最痛恨的魔鬼的样子。这是一个让我非常抗拒的现实,我该怎么办呢?接受她还是离开她?有好几次我都想掉头就走,缠绵于儿女情长这本来就不是我的个性,何况她会成为我一生的红字,挥之不去的耻辱,为了这短暂的温情,我可能要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

……她不是无助,而是无望,而且她已经两次被退回福利院,我知道如果我决定放弃,那么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把她从这里领出去了。

我们终将纠缠在一起,这可能是我们逃脱不掉的宿命。

……一剑说,S的身世完美得像假的一样。本来就是假的,所以完美,几次想告诉她事情的真相,但是我没有这个勇气……总希望有一天,S做出骄人的成绩,关于她的一切才变得有价值,谁会去炫耀生命中的垃圾?

可是S不仅让我失望,而且让我瞠目结舌,有时我真后悔……如果那天没有去维园,没有那一次深深的自责,生活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怪谁呢?如果一直把她留在身边,她还会有那么多的陋习吗?

……每次看到S油盐不进,离心离德的样子,都想向她敞开母亲博大的胸襟。然而,做出骄人成绩的是我,其实这并不是我最需要的,也是我做梦都不曾梦到的,正因为成功来得太意外了,才格外的让人惊喜和珍视,所以我要尽一切努力维护它,维护这个属于我自己的神话。成绩,是我的另一个女儿,我能走到今天,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而清白,便是所有成绩的底色。

可以倾诉的苦,根本就不是苦。一个收养自己亲生女儿的母亲,你想一想她会有多少辛酸?……

……S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时候,就像从坟墓里推出来,脸色白得如同她身上的被单,就在那一瞬间,我真想扑过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恨不得她身上的寸寸刀伤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

人都是很普通的,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以为自己与众不同,是一个娘心似铁的人,却原来我是如此的芸芸众生。

……S得了抑郁症,医生说这是创伤和失血造成的,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她从小缺乏父爱,其实她又何曾有过母爱?我知道她的内心缺欠的是什么,这也是她行为怪癖,性格扭曲的重要因素。看到她一言不发,有时望着墙角一动不动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真想对她说,孩子,别怕,到妈妈这里来吧。真想把一切的一切都告诉她。

可是一想到她这样不自重,交损友,年纪轻轻地消磨在妇产科病房,就觉得她根本不是自己的女儿,她身上的很多基因可能就来自那个无赖,或许她继承的恰恰就是邪恶。这让我心中的怨恨甚至压倒了同情,她为什么会是我的女儿?从形象到内心,她就没有一点我身上的影子,更不要说自强不息,不落人后的品质了……所以,多少次,话到嘴边我都没有说出来,这孩子太让我左右为难了。

有时,我想,这种在情感上的自虐到底是她造成的还是在向她赎罪?看见她,我就觉得我不配有爱情,我爱师晓梁,可我怎么跟他说起我这一段历史?隐情隐瞒的时间越长,你就越不愿意轻易地碰它,或者是没有勇气碰它……他将怎么看待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他其实也知道我在香港的历史……爱情太脆弱了,既经不起风雨也经不起考验,像他那样一个传统而又正派的人,让他包容我的一切根本就是罪过。可是我要这份爱情,我可以不结婚,可以没有道德负担,可是我无法永远生活在谎言里,如果我没有勇气告诉他最真实的我,那就只能亲手埋葬这段情缘……

有时,我会觉得我对自己越残酷,内心反而越释然,也许只有这么做,才对得起苦难的S吧,否则我对自己没有一个交待。

……吕潘眼中的我,是充满伪装的那个沁婷,被人呵护和垂青的感觉真好,其实我所做出的一切努力,不就是希望得到这个结果吗?有时我会觉得虚幻的生活更吸引人,我需要那种冰清玉洁,纤尘不染的感觉,那是我生命中最缺乏的东西,为此,我会永远感谢吕潘,我希望做他心中永远的女神。

一剑始终惊奇我对S的宽容,其实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拒绝,越是负罪和抱歉,才越是肯付出和包容,这说明答案已在心底,不言自明。但是这些日子,内心总也无法平静,一次次想到会在渐渐老去的某一天,在一个有水的地方,应该是在树下,那种有巨大浓荫的树下,我向她讲述关于自己和她的故事,我讲得缓慢而平淡,但实际上,她完全知道我是因为她而封闭了全部的情感世界……S最终理解了我,而恰恰是她,包容了我所做的一切,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

那不过是她美丽的愿望而已,沁婷错了,她的缠绵悱恻的日记片断,并没有让泪珠儿哪怕是有半点动心,相反,巨大的震惊在极短的时间已经转变成了不动声色的恨。

屋里静极了,沁婷和泪珠儿只能是默默相对。

泪珠儿的一只手,牢牢地抓着墨绿色的日记本,仿佛抓着杀人的证据。她几乎没有表情地对沁婷说道:“你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

沁婷感受着艰难,她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但她还是尽可能平静地说道:“安安,我不奢望你能理解我,但是我对你还不像一个亲生母亲吗?”

“那是你在平衡你自己,你需要永远地隐瞒下去,所以要把真相包装得像圣诞节的礼物一样。”

“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我们生活在水面上,而真相都在水底。”

“我不明白,我永远也不会明白,你为什么会为了表面上的风光,在精神上永远遗弃了我,你为什么就不觉得我比福利院其他的孩子更需要爱?而我一直都在寻找,甚至在梦中都在寻找我的亲人。”

“……你没有父亲,而我接受你也需要时间……”

“一切都太迟了严女士,可能我这个人,注定就不会让你满意。”

门,闷闷地响了一下,当沁婷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发现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泪珠儿从沁婷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学校里,她曾经租过的房子,都没有她的踪影,打她的Call机更是没有回音,当然,她再也没回过家。

其实她并没有走远,像幽灵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游荡,穿梭在一个酒吧和另一个酒吧之间,最后醉倒在热带雨林的更衣室,在地板上大睡特睡。她蹦的,吃摇头丸,这样可以醉生梦死,在短时间内心花怒放,了无牵挂。

她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缺少亲情和爱,但现在她变成了一个恶棍或者说强奸犯的女儿,唯一能保护她的人根本没有勇气接受她。

这就是她心中的那个温馨的谜。这就是她一直在探寻的谜底。

她决定退学,正面教育对她来说太苍白了,难道她将来就做一个严沁婷那样的人吗?不,她对浮在社会表层的滥情太痛恨了,它让每个人都显得含情脉脉,但其实人心才是恶魔。她要写一本书,揭露一个是为了同时揭露另一个,她不怕把自己抛出去,让人们在鄙视她的同时也痛心吧!如果她心里也有一个魔,那就是她敢于同归于尽。

相比起泪珠儿,沁婷的内心就不可能是简单的仇恨,泪珠儿离去的那个夜晚,对于她来说无疑是备受煎熬的。因为对于那一段痛苦的心路历程,就连她自己都不愿意触动和面对。

是的,人没有必要夸大自己的苦难,沁婷承认随着时间的推移,肉体上的痛苦一直在淡化和消失,然而精神上的折磨却像一个新生儿一样,在一天天的长大,一天天的改变,直到今天成为她命中的劫数。不幸发生之后,一开始,最最压迫她的是羞耻感,而羞耻感是没有是非概念的,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你是受害者也同样被人看不起,可怜永远和卑贱紧密相连。所以沁婷必然会选择沉默,否则她还怎么做人呢?

生下泪珠儿以后,她被这个巨大的秘密压得喘不过气来。尽管她跟这个女婴毫无关联了,她遗弃了她,但这毕竟是一件发生过的事,不可能真的遗忘。在她和云斌谈恋爱和结婚之后,她基本上没有过幸福的感觉,这显然是她心病的后遗症,她甚至已经丧失了体验幸福的能力。很多次她都很想把这件事告诉云斌,希望他能分担一些。可是她开不了口,云斌不是强悍的男人,平白无故地背上压力,对于他这样性格的男人是残忍的。

随之而来的是她在改变生活状态的同时,情感世界在逐日落寞,她对铺天盖地的名牌和花天酒地的生活并不见得有太大的兴趣,当然这和道德无关,无非个人喜好问题。在香港的那些日子里,她饱尝了工作的艰辛,和畸形生活带给她的无从与外人道的枯燥与沉闷的滋味。与其说她是罗时音的情人,毋庸说罗时音是她的一个性格怪僻的年老多病的上司,除此之外,她的生活中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而她当然也不能随便的交友和谈情说爱,这是世人皆知的游戏规则。

时间和年龄是人生最好的导师,没有泪珠儿的生活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轻松,相反,在仇恨淡薄以后,她身上的母性开始萌生,如果她心地善良,她终会明白孩子是比她自己还需要怜惜的弱者,这才是她最终接受女儿的全部理由。

按照常规和常理,她们在彼此了解之后,应该生活得愉快和充满温情,随便哪一个夜晚,她们都有可能在灯下娓娓交谈,相拥而泣。可是她们都太特别了,她们都是生活中的异数,泪珠儿的冷漠和不羁,以及无论什么原因造成的心理与性格的缺陷,与沁婷意外的骄人的成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这种巨大的反差面前,沁婷犹豫了,她迟疑了,她突然没有勇气让这个秘密大白于天下。

如果泪珠儿稍微驯良一些,如果沁婷的成长经历再平庸一些,或许这个传奇就被血亲溶化了。可是恶习和名利都是人性中无法逾越的东西,有时会伴随我们一生一世,相比之下,爱是容易被牺牲掉的。

伴随着精神恶魔成长的,是泪珠儿也在一天天的长大,最终他们合二为一,成为沁婷生活中的最大难题。

事情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是沁婷没法预料的,冷静之后的她,很想跟泪珠儿好好谈一谈,她们需要的是坦诚和沟通。可是沁婷根本找不到泪珠儿,这让她无论是在上班还是下班的时候都显得焦虑不安,而这一切,她必须独自承受,没有人接下她肩上一半的担子。

终于有一天深夜,她家的电话惊叫起来,电话是公安局打来的。

泪珠儿的罪名是酗酒恣事,她在热带雨林大跳脱衣舞,据说热带雨林凌晨两点以后就变成无上装酒吧,从而引起大批男士的兴趣。此外,泪珠儿还拍裸照和地下小电影,就是登录黄色网站和拍那种极其廉价的三级片,制成光碟流入黑市。总之,她是被打击黄赌毒专案组收容的,如果沁婷不交巨额罚金将她保释出来,她将被送到劳教中心。

当沁婷见到泪珠儿的时候,她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泪珠儿浑身上下都是酒气,她的头发像箭猪那样被发胶固定住,可以用五颜六色来形容;她穿一条短得不能再短的毛边牛仔短裤,屁股蛋有半截在外面;上身是一件黑色的小背心,把胸脯挤得圆滚滚的,像两个肉包子。

沁婷简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泪珠儿混在那些问题青年里似乎如鱼得水。以往她连公安局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现在她被公安佬当众训斥:走吧,到财务科交钱。不要只顾挣钱了,也抽空关心一下孩子,她变成这个样子,钱赚得再多又怎么样?沁婷忍气吞声地跟在公安佬身后,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她铁青着一张脸,把人给领出来了。

她们在公安局外面的大马路上就吵了起来,这时黑夜仍笼罩着城市,街道上也十分冷清。泪珠儿说道:“谢谢你的保金,我们在这儿就分手吧。”

“你必须跟我回家,我们要好好谈一谈。”

“有什么好谈的?我离开你不就成全你了吗?”

“安安,我承认在这个问题上是我的错,但你总不能因此否定我的全部,否认我对你的付出。”

“我没有否定你的意思,你现在还不够完美吗?你简直太完美了,你不是电器业里的戴安娜吗?又有一颗仁慈的心,你还要怎么令人炫目才肯满足?”

“你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能取得今天的成功,那也是我努力的结果。”

“你不是说真相都在水底吗?”

“你什么意思?”

“我会了解到一个最真实的你。”泪珠儿意味深长地说完,转身准备离去。

“你给我站住!”沁婷只觉得手脚冰凉,她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但是声音仍然有点颤抖,“安安,我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

“我怎么作践自己了?”

“你到处脱,你还知道廉耻吗?严安,你未婚先孕我都没有指责过你一句,可你现在算什么?你知道吗?我的心在滴血!”

“我有脱的本钱我为什么不脱,而且我现在需要钱。”

“你要多少钱我可以给你。”

泪珠儿抬起眼皮,目光中有一种叫人琢磨不透的东西:“就是为了远离你,不听你的摆布,我才不会花你的钱。”

沁婷已经被气晕了头,她几乎失去了理智,她大声地对泪珠儿说道:“那你就不应该把我的电话告诉公安人员,而应该直接去劳教中心。”

泪珠儿看上去显得平静多了:“你放心,这笔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说完,她扭头离去,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或者是浓浓的夜色里。

沁婷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失声痛哭。

泪珠儿第二次见到邵一剑,是在她的家中。泪珠儿并没有事先预约,而是到了楼下才打了一个电话上去通告。一剑开门的时候,脸上有些不耐烦,约摸是午后喝下午茶的时间,但好像一剑没有休息好,人看上去也是昏沉沉的。

“可乐?”她看着泪珠儿问道,多少有点无奈。

泪珠儿点点头,一剑便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递给她。接着,她拉开一张仿古的太师椅,还没坐下便道:“安安,我真的不知道你的身世,你总不能勉为其难吧?”

“我现在对这个问题已经不感兴趣了。”

“……那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吗?”一剑愣了一下,才这样说。

“我想应该有。”

“这么肯定?你指什么?”

“我想知道我的母亲为什么会去香港?她在香港都干了些什么?”

“你为什么要知道她的过去?”

“不为什么,只是想知道。”

一剑想了想,有点用心挑拣字句地说:“我听说你们俩的关系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从某种角度说,你的那次手术也是有积极意义的,这我非常高兴。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我想我们都爱她,那么她过去做过什么其实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你说是吗?”

泪珠儿的嘴角挂起一丝似有似无的嘲笑,她转了转手中的可乐:“既然不重要,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

一剑给噎在那儿了。

泪珠儿道:“如果我也同样提供一个与你有关联的信息呢?”

“这话你上次就说过,不过我想我已经练就得笑骂由人,宠辱不惊了。”的确,一剑身上已有了一种天然的潇洒,她是那种活出来了的女人。

“真的不好奇吗?”

“我已经过了好奇的年龄,不过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来听听。”

“如果你认为有价值,可以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吗?”

一剑笑道:“当然。”这时她还抱着一种游戏心态。

“你先生在外面早就有人了。”泪珠儿肯定地说,而且没有一点铺垫。

“不可能。”一剑表现得相当镇定。

“想知道是谁吗?”

“谁?”

“高中时他给我找的数学辅导老师。”

“他给你找过好几个老师。”

“其中之一吧,好像过去曾经是他的学生。”

“你看到他们做什么了吗?”

“一剑阿姨,你能告诉我我妈妈为什么去香港吗?”

良久的沉默,与此同时,一剑也良久地注视着泪珠儿。这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呢?她不觉在心中打了一个寒战。

事后,一剑完全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但她基本是有问必答,因为她一时失控,也很想知道和氏璧与其他女人相好时的某些细节。

她和泪珠儿后来沟通得还不错,彼此都很坦白。

泪珠儿走后,一剑悲从中来,她万万没想到最让她放心的人却是她生活中的隐患,而且人家的关系已经维持了那么长时间,看来是相当稳定的。她一直以为,在这个家庭里,只有她是可以收放自如的,也只有她有这个特权,因为她聪明、漂亮、能干,同时经济收入也占优势。她真恨不得即刻搭乘出租车,冲进和氏璧的办公室,像旧时的校董夫人一样扇他两个大耳光,然后再发问也不迟。

受骗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回想起他们日益走下坡路的夫妻生活,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因为她始终摆脱不了成功男人的诱惑,自从她跟谢怀朴有过亲密接触以后,她有一种旗鼓相当的感觉,而且还提升她的品位。

女人心中真正的敌人是小女人或者俗女人,以前她等了这么久,无非想等到一个欣赏她才智的人,后来也一直没有心死。在她与谢怀朴结束之后,她把自己的偶遇变成了一种期望,无论这个人是谁,总之她接触到的人和她的现实生活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这使她对自己的生活提不起神来,觉得兴趣索然,她希望能和自己的另一半谈论政治、经济,共同面对复杂的局面和难题,这显然不是和氏璧之所长。

但现在看来,一切问题都源自和氏璧另有归宿,就这么简单。

不过她到底是个聪明的女人,冷静下来之后,她想,如果决定跟和氏璧离婚,当然选择大闹一场,但如果还想过下去,她是跟他摊牌还是装糊涂呢?

还想过下去的念头真让她无地自容,曾几何时,她还是风光八面的人物,而现在她毫无自信心可言。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有,情感方面根本是花痴加白痴,她甚至怀疑和氏璧早就知道她红杏出墙的事,那么这场戏还怎么唱下去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本应该适可而止的,但是今天的生活早已让诸多扣人心弦的戏剧为之逊色。

这个晚上,和氏璧回来得很晚。一剑在卧室里听见门响,她开着床头灯,睁大眼睛躺在床上,等待着和氏璧进来时好好跟他谈谈,但是具体谈什么,她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然而,她等了很长时间,和氏璧并没有进来,并且好像他不打算进来似的,卧室的门始终一动不动地关着。

一剑来到客厅,只见和氏璧坐在一盏落地灯下的沙发上抽烟,烟灰缸里已经横横竖竖挤满了烟蒂。他抬起头来,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道:“你怎么还没睡?”

“我睡不着。”

“我也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叹了一口气,又点燃了一支烟。

一剑没有说话,在和氏璧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她注视着他,感觉到既熟悉又陌生。她想起他们共同的日子,没有激情和色彩,但是踏实。也许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她才体会到什么是不舍。

和氏璧突然艰难地说道:“我们离婚吧。”

没有人相信,他们是一对从未争吵过的夫妻。

一剑有点感谢泪珠儿了,否则她会像个高中生那样不知所措,而现在她显得相当镇静,她是半个公众人物,是不肯输面子的:“能告诉我她是谁吗?”

“你不认识她。”

“我不介意你外面有人。”一剑显然是赌气才这么说。

“可是她怀孕了。”

有时候坦白是杀伤力极强的武器,一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一剑,”和氏璧停顿了一下说道,“你一定会介意的,你从来都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就像你从来也没有甘心生活在我身边一样,你跟我在一起永远是飘忽不定的。”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已把他们之间的缘分道尽。

这个晚上,一剑不知不觉地走出家门,还好,她的采访车就停在楼下,是一辆白色的,陈旧不堪的神龙富康。她穿着睡衣、拖鞋驾驶着这辆车,在这座城市的主要干道上兜风,汽车好像要散了架那样飞驰,一如她那颗破碎的心。

自从藏蕾飞往英国以后,丹青下课走出教室就不再东张西望了。藏蕾几乎每周都有信来,详细介绍了那边学校的情况,她的考古专业在一家艺术院校里,所以校园风光和学生的气质都有着一种超凡脱俗的韵致,还寄来了学生宿舍的空镜头照片以及英国出名的建筑物,她和她的同学显得关系融洽。

有人拍了他一下:“喂!”

丹青回过头来,意外地发现是泪珠儿,欣喜道:“怎么是你?”

“没想到吧?”

“没想到。”

“我到你宿舍找你,他们怎么都没有课?”

“佛教也不是什么必修,听听而已。”

“今晚有事吗?”

“你想干什么?”

“觉得很闷,所以想找你去泡吧。”

“我爸手臂摔断了,给他做好晚饭就没事了。”

“那我陪你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巴男呢?”

“他没空。”

两个人直接去了菜市场,不管买什么,丹青都是人家要多少他给多少。泪珠儿不满道:“你怎么也不还价?”然后跟人家讨价还价。

丹青笑道:“其实也还不下来多少,只不过心里舒服一点罢了。”

“心里舒服也很重要啊。”泪珠儿坚持锱铢必较。

两个人看上去就像小夫妻过日子。

不知是不是泪珠儿的敏感,她感觉现在的丹青早已不是她以前所认识的丹青,不再是那个在盛世华庭和贵族学校里的偶像巨星一般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丹青。他现在变得随和、可亲、善解人意,还有一丝极其隐蔽的忧郁。

她开始喜欢这个人了,当然只是那种纯粹的喜欢。

走进余祥里,泪珠儿好奇地东张西望,见到墙上有新张贴出来的宣传招贴,斗方写得不怎么样,基本上是歪歪扭扭的:“全村电眼,小心作案!”丹青解释道:“电眼就是针孔录像机。”

“真的都安了?”泪珠儿瞪大眼睛,手指胡乱地绕了一圈。

“怎么可能呢?吓唬人的。”

“这儿的人真逗。”

“是啊,我以为我会不习惯,结果很快就适应了。”

厨房里的活儿,丹青干什么都笨手笨脚的,但他的态度尤其诚恳。泪珠儿在刮鱼鳞,鳞片也一星半点地挂到了她的脸上,但她收拾得挺起劲儿,一边自言自语道:“这才是家的感觉嘛。”

丹青一边切萝卜一边转过头来:“什么意思?”

“我从小在福利院长大,我妈把我接出来就放在乡下,住进盛世华庭以后,脖子上总挂着一串钥匙,我也不觉得自己有家。”

“我其实挺佩服你妈妈的,又漂亮又能干,你想想如果一个女人没有绯闻媒体还这么关注她,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她有家电业戴安娜之称。”

泪珠儿冷笑道:“她最喜欢的,不就是这个神话吗?”说着说着,她一刀把鱼头斩了下来。

“何况她还这样的富有爱心。”

泪珠儿下意识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没有接话,而且至少沉默了好几分钟。

不知不觉之中,他们总算做出一桌菜来,看上去挺丰富,但还不知味道如何。这时崩牙昌也回来了,泪珠儿叫了一声伯父,崩牙昌不加掩饰地上下打量了泪珠儿一番,仿佛审视柜式空调。然后到厨房里去问丹青:“你的马子?”

丹青不快道:“乱讲,她是我中学的同学,有男朋友了。而且,”他停顿了片刻道,“什么马子不马子的,这是流氓语言你知道不知道?”

崩牙昌笑道:“你在你爸面前装纯情啊?你看你一天到晚甜兮兮的人见人爱,我还没嫌你呢!”

丹青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他知道再说下去也是鸡跟鸭讲。

三个人坐下来准备吃饭,丹青又道:“严安,不如给巴男打个电话,叫他来吃饭,反正菜真是做多了。”

泪珠儿半天没吭气,眼圈也红了。丹青忙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泪珠儿简单把情况说了说,丹青对这种事只能是一筹莫展。崩牙昌拿起筷子道:“先吃饭,先吃饭,天塌下来也要吃饭啊,而且我在局子里面有一个熟人,这种事保证搞掂。”

听他这么一说,泪珠儿眼睛都亮了,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还左一个伯父右一个伯父叫个不停。崩牙昌喝多几杯酒,又有人拥戴,话就开始无边无际了:“我这个人是没钱,可是我讲义气啊,人面关系广,认识我的人都是跟我称兄道弟。公安佬怎么了?下来办事,还有上面压下来的案子,到了下面还不是靠我们罩住,所以他们交我们这样的朋友一点也不吃亏,我那个熟人就是,总叫我有事call他,我又没事……”

泪珠儿激动地抓住崩牙昌的一只胳膊:“伯父,这件事你可一定要帮我啊,我先替巴男谢谢你……太好了,他总算是有救了。”

崩牙昌道:“本来嘛,人又不是他杀的,剩下的事就全靠走关系,如果他真杀了人,那谁也没办法,对不对?!只是……”

泪珠儿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打点关系肯定是需要费用的,我会去想办法。”

三个人紧锣密鼓地吃了一阵,菜的味道很一般,泪珠儿起身道:“汤还不错,我去把汤再热一热吧。”说完,端着汤盆进了厨房,刚一进去,便传来锅盖落地的巨响。

崩牙昌道:“准是没干过活的,家里也不缺这个吧?”他没表情地用拇指搓搓中指和食指,就是那个代表钱的经典动作,又往厨房看了一眼。

丹青道:“爸,你在公安局真的有朋友?”

“有个屁呀,没钱谁跟你交朋友?”

“那你刚才……”

“不骗她骗谁?把钱花了告诉她路子走不通,她能把我怎么样!咬我啊?!”

丹青气得脸也白了,可是声音又不能大,怕让泪珠儿听见,结果五官给扯得不成样子:“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崩牙昌不解道:“你刚才不是说她不是你的马子吗?”

这个晚上,泪珠儿和丹青从酒吧间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刚过,他们喝得很畅快,微醺而没有完全醉倒,这其实是一种境界。分手时,丹青略有一点摇晃地叮嘱泪珠儿,不要随便相信任何人,包括他爸爸,巴男的事决不是钱就能搞掂的,反正巴男没杀人,总不至于判死刑吧?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花钱也不迟。泪珠儿看着丹青一本正经的样子,也只好一边哦着,一边点头。

泪珠儿一样觉得头顶的那片天空旋转不止,但思维和感觉都还在:“……丹青,谢谢你陪我喝酒,我今天把退学报告递上去了,实在没地方可去……”

“退学?”丹青给惊得酒也醒了大半,“为什么要退学?”

“没意思,就是觉得没意思……”

“那你靠什么生活?”

泪珠儿迟疑了片刻,才道:“不至于饿死吧。”

“那你妈妈同意吗?”

“……我想我跟她之间本来就没有关系,以后也就不会再有关系了……我想我能对自己负责。”

丹青一时无话,似乎欲言又止,但他还是说道:“严安,我觉得你对你妈妈有点……不知是不是我太敏感,我觉得从小时候起,你就对有些问题格外地在意……那时我不理解你,觉得你很怪癖,好像与天下人结仇一样……其实你也知道,我们能选择的东西不多,身世就更加不能选择……你看我亲生父亲,有的时候我对他真的很失望,不是因为他穷,而是他得不到我的尊重,我常常想,社会上的穷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他是我父亲呢?只有这种时候,我才多少能理解你的心境……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不算最糟,我们都碰上了天下最好的养父母,也才有了今天。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用一点点包容之心,对待我们不愿面对的现实呢?严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其实完全可以离开余祥里,不是有一句广告词是:难言之隐,一走了之吗?你说我会多么热爱余祥里吗?会真的觉得余祥里比盛世华庭好吗?……我无非是觉得,我得到过那么多的爱,为什么就不能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宽容一点,爱他多一点……严安,就算你不喜欢你妈妈,而且永远也不会喜欢她,可是她毕竟领养了你,培养了你,她对你倾注了心血和爱这一点总没错吧。”

泪珠儿没有说话,但她还是被丹青的真诚所打动。

她在心里说道,丹青,谢谢你让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真诚,但你是不会理解我的,因为我不是你。

上午在办公室,沁婷接到学校打来的电话,校方告诉她泪珠儿退学的消息。

在赶去学校的路上,沁婷想起上次她也是以同样的心情和车速拼命地赶,只不过上次是去医院罢了。不过这一次她的心情相当沉重,因为她知道,如果不是由于她和泪珠儿之间的裂痕越来越难以愈合,泪珠儿是不会做出这么荒唐的决定的。

假如可以选择,她会选择泪珠儿重新大病一场,哪怕是让她捐一个肾,她都不会犹豫,她要让泪珠儿知道她有多么爱她。

然而面对平庸的日子,泪珠儿是不会相信她的,她太年轻,并且性格极不柔顺,在阅历上更是一张白纸。她不会体会到她的不容易,包括她渴望获得成功,渴望得到别人的羡慕和尊敬,虚荣也是人生的一部分,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无所谓,你也一定会在意别人怎么看你。人只有活到一定的分儿上,才能明白这个层次的道理。

校方显然并不知道泪珠儿在校外的所作所为,他们对她的评价还不错,成绩也属于中等偏上,只是觉得她内向了一点,而且不喜欢参加社团活动,巴男入狱以后便成为独行侠。

沁婷不便多说什么,只是请求校方暂时保留泪珠儿的学位。

离开教务处以后,沁婷神情严肃地去了泪珠儿的宿舍,铁架子床的上铺已经空空如也,裸露的床板无言的宣布泪珠儿去意已定。想起前些日子在公安局的一幕,沁婷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和优雅的风度,她知道泪珠儿在报复她,泪珠儿明明知道她希望她变成什么样的人,她无数次地对她说过,要学有所成,如果不能出人头地,就健康并且快乐的生活,成为人群中的大多数。可是她偏要成为离经叛道的另一种人,她要她痛苦,要她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根据宿舍里的同学提示,沁婷找到了泪珠儿的出租房,地点当然是简陋和潮湿的,由于她是房客的母亲,房东便给她开了门。

天色还只是黄昏,但屋里已经很暗了。沁婷打开灯,屋里显得很凌乱,陈设也都是过时和破旧的家具,幸好还有一扇窗,沁婷决定先给房间透透气,然后帮泪珠儿打扫一下,她相信她不会很早回来,但是她今晚下定决心要见到她,无论有多么难沟通,她都不能放弃。她想,她不能第二次遗弃她。

一阵风吹了进来,桌上的一摞稿纸顿时随风而起,飘得满地都是。

这是一篇关于泪珠儿自己的真实故事,以第一人称叙述,故事是从一条路开始的。

……每天上学,我都要出现在这条路上,与我同时出现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她坐在一辆自制的轮椅上,身体瘦弱极了,两条腿显得毫无分量地飘荡在座椅的下端,双拐就插在椅背上,可是她脸上的神情却很安详。我那时候年纪还小,如果从懂得羡慕是一种感觉开始,这是我羡慕的第一个人,因为每天的这个时候,我都看见一个白发老人推着这个女孩,从轮廓上看,你不会怀疑他是女孩的父亲……从年龄上看,他好像不应该这么老的,头发也不应该白得这么彻底。

我风雨不改地出现在这条路上,而这一对父女同样如此,至今我也不知道他们这是到哪里去,女孩是去上学还是做工?唯一知道的是,从这个父亲的脸上,我读到了无怨无悔。

有一篇世界闻名的文章叫做《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当时的我就曾经想过,假如让我有一个亲人,我宁愿一辈子坐在轮椅上……

透过无常甚至乖戾的个性,沁婷读到了女儿脆弱的内心,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了下来。她索性坐在地上,一张一张捡起飞落的纸片,如同捡起因失落而飘散在她记忆之外的故事。

天完全黑了下来,泪珠儿似乎还没有回来的意思,沁婷手握一叠稿纸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她良久地坐着,心情无以言说。然而,在她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情感在竭力地挣脱痛苦的深渊。

她冷静下来,这个世界是不相信眼泪的。如果让她袒露心声,同样催人泪下,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她可不愿意成为人们街头巷尾的谈资,更不能让这件事曝光,她会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吞没的。

沁婷在床下找到一个脸盆,泪珠儿早就学会抽烟了,在她的桌上找到打火机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她点着了第一张稿纸,接下来是第二张,第三张,悲情故事顿时化作黑色的蝴蝶……

这时候门哗的一下被推开了,泪珠儿出现在门口。

她冲过来,望着那盆黑灰,伸手进去刨了刨,马上被烫得把手缩了回去。她气得嘴唇直哆嗦,指着铁盆厉声道:“为什么这么干?”

“……本来就是写给我一个人看的故事,我已经看完了。”

“我还没写完你怎么就看完了?而且我也不是写给你看的!”

“那你想怎么样?”

“出版、发表,怎么样都行。”

“你在盛世华庭长大,不会有人同情你的。”

“我根本不屑于博同情,只有你才会在意所谓的成功、理解、同情,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揭露你,揭露你也就是揭露人的伪善。”

“你要报复我?”

“为什么不?人们会认识一个真正的你。”

“严安,我们还不是敌我矛盾吧?”沁婷绝望地说道,“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坐下来,把这件事情谈透?”

“对不起,我不是你的客户,更不是什么空调经销商。”

“可你是我的女儿。”

“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那你是什么?”

“听过《农夫和蛇》的故事吗?我就是那条蛇,而且我现在有发言权了。”

沁婷站了起来,冷若冰霜道:“你把我的日记本还给我。”

“休想。”

“那好,我们用现代人的方式解决,你现在不是很需要钱吗?我给你钱。”

“我还需要母爱,从我生出来的那天起,你能给我吗?你能想象一个孩子多少年来做的同一个梦是我的妈妈,她在哪里?可是你为了你自己,为了所谓的成功和辉煌,为了什么完美的形象,宁肯眼睁睁地看着我备受煎熬……”

“难道我没有受煎熬吗?你知道一个女人要在社会上立足,要在事业上成功有多不容易?!你为什么不想一想,如果我当初不管你,从此对你不闻不问,还会有今天的麻烦吗?”

“那你就去为自己有一颗善良的心而后悔吧,我知道我现在的内心很变态,很扭曲,我需要爱,可是我总是拒绝爱,甚至拒绝所有美好的东西,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是你毁了我的一生。”

我再也不愿意见到你。泪珠儿一字一句对沁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