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记录当代都市生活,完全无法回避的就是一九九七年五月的亚洲金融风暴,在它海啸一般的冲击下,许多原本威风八面的龙头老大公司被剥去了华丽的外衣,露出了极其苍白又瘦弱不堪的骨架。

谢怀朴所在的公司一直是沿海开放城市声名显赫的窗口公司,其一举一动都牵扯到大笔资金,堪称资本市场的晴雨表。

一九九八年末,“窗口公司”突然对公众宣布:债务重组,并且暂停向债权人支付债务本金。这一消息震惊了内地、香港以及世界金融界。

说白了,窗口公司是特殊历史时期的产物,在改革开放初期起到了“特殊政策,措施灵活”的作用,一般均为政府全资拥有或实际控制,可谓靠山雄伟,财大气粗。基于对政府的信任,大量资金源源不断地流入了窗口公司。

然而,经济利益高度活跃,权力又相对集中的行业是比较容易出问题的,谢怀朴的公司多年来积累的严重资产风险已经转化为巨额支付风险,尽管公司的确投资了不少经济建设项目,但也有相当一部分资金,正如大量的流入一样,它们又以不同的形式流失,从而埋下了支付危机的隐患。眼下,窗口公司已经到了还债的高峰期,到期债务一个一个接踵而来,如果不是出于兵临城下、山穷水尽之境地,断然不会出此下策。

度量衡会计师事务所立即对该公司进行了全面审计,得出的报告令政府高层大吃一惊,窗口公司资不抵债竟高达八十四点八亿元,其中“弄虚作假、账实不符”,“参与投机、损失惨重”等评语不能不让相关领导向人事问题开刀。

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一天傍晚,谢丹青在他自租的小屋里,接待了几名不速之客,他们的态度温和而亲切,并且出示了公务员证件,聊来聊去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丹青提供一份与他父亲接触密切的人员名单。丹青道:“这应该找我父亲才对呀,应该跟我没什么关系吧?”来人肯定地说,他们相信谢怀朴的正直和经得起检查,所以才从外围调查,这种评价是最客观的,在领导那里也好交差。

一念之差,丹青提供了这份名单。

此后,窗口公司包括谢怀朴在内的六名担任重要职务的人员被“双规”。

做过金融和企业的人都知道,市场操作不是行凶杀人,干了就是干了,没干就是没干,这中间的实际情况千差万别,有行内合理的违规,有擦边球,有避税,有变通。既然是政府出面担保的公司,更有人情和高层权力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总不见得某办的一个电话,你还敢让人签名画押不成?总之,凡事不查则已,要查谁不是一本糊涂账!

谢怀朴是在公司办公室直接被带走的,这时他的手提电脑开着,新继的茶水还冒着热气。带到指定地点之后,工作组的人便找他谈话,内容不详。当天晚上,他在洗手间用手机打了几个他自认为重要的电话,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鲍雪的,他准确无误地吩咐她说,叫藏院长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丹青,说完这句话,手机就没电了,当然从这个晚上之后他便与家人失去了联系。

周末下午五点多钟,丹青从教室里出来,看见藏蕾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专心致志地看一本书,通常她等丹青下课,都是这个样子。

见到丹青,她用平常的语气说:“我爸叫你去我家吃饭,还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什么事?”

“不知道,他又没跟我说,不过他好像挺严肃的。”

“你爸什么时候不严肃?连吃饭、上厕所都很严肃。”

“讨厌。”藏蕾翻了翻眼睛,却又挽住丹青的手臂,两人一块离去。

“藏蕾,有时候我真挺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丹青茫然四顾道:“……也没什么。”

在藏院长的工作室里,丹青并没有感觉到他很严肃,倒是对待自己如同对待一个患者。藏院长看上去深思熟虑,但是讲话时又选词挑字,极有分寸。他说:“……那一天我也是偶尔听说,妇产科有一个没人要的婴儿,正好鲍雪在我那里看病,她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我们就一块到妇产科去看。很奇怪的是,你一直在睡觉,可当鲍雪走过去时,你不仅睁开了眼睛,还咧着嘴笑了笑,这一下鲍雪就走不动了,我也觉得这是件好事。

“可是妇产科主任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她告诉了我一个情况,令我大吃一惊。……原来,当时你妈妈是挂急诊住进我们医院的,来的时候下身都是血,止也止不住,把你生出来以后还是因为大出血过世了。你刚生下来的时候白白胖胖的很招人喜欢,但是你爸爸一直也没来接你,我们想到他可能忙于你妈妈的丧事腾不出空来……大约过了二十天,你爸来接你,但那时你身上突然长起了红疹子,我们就把你留下来观察,没有叫你出院。想不到你身上的斑点越来越多,渐渐形成疱疹,一片一片的,有些地方还形成了溃疡,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经过医生的全身检查和检验报告证实,确诊为先天性梅毒。

“你妈妈已经过世了,我们要求你父亲做一个梅毒螺旋体携带者的化验,被他一口拒绝了,从此再也没有在医院露面,孩子也不要了……

“我只好把实情告诉鲍雪,劝她还是算了,一方面近期的治疗要花很多钱,第二将来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还不能下结论,再说领养一个孩子机会还是很多的。我当时是医务处主任,也完全有能力向鲍雪保证为她找到一个健康的孩子。鲍雪当时也给吓住了,可是后来她回家想了三天,她跟我说这三天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想起你的样子,就像魔体附身了一样,根本没有办法把你忘记,还给你起好了名字叫谢丹青。

“……说句老实话,当时像你这样的情况,不要说领养,就是由于我们没有隔离病房,想把你转到传染病院,人家都不收,何况你是没有人交医疗费的。我们都不知道该把你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在医院呆着。我们想告你爸爸遗弃罪,可他根本不回家,我们完全没办法找到他。鲍雪说,这孩子实在太可怜了,找到他爸爸,说不定也是往乡下一扔,后果她连想都不敢想……

“鲍雪对我说,她最后看一眼孩子再做决定,我说,你别看了,你看了就走不了了,她想了半天才小声说,我不看也走不了了……后来她拿来钱,陪你住在用主任办公室临时改成的隔离病房,你每天晚上都哭,她没有办法,只能一夜一夜地抱着你。很多人都说,鲍雪到医院来的时候还是美丽少妇,走时已满面风霜。你前前后后治疗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算把病情控制住。

“谢怀朴一开始并不接受你,不让你上他的床……可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后来你们朝夕相处,他也渐渐爱上了你,他表达爱的方式是对你严加管教,所以你们家是典型的严父慈母模式。

“丹青,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东西总是比想象中的残酷,既然你爸爸要求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我尊重他的意见,也尊重你的选择。”

也许血缘当中果然有神秘的元素,听了关于自己的应算是惊心动魄的故事,丹青竟然一点也不恨他的亲生父亲,那个叫阿昌的人。穷,不是罪过,人穷可能会做出许多荒唐的事来,可他毕竟是他生命的延续,亲情的包容力其实很难设想,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按照藏院长所说的地址,当然并不是确切的门牌号码,不过是某一个小的区域。当丹青找到那里时,见到的是一片极其开阔的绿地,青草被修剪的像男人常理的平头,紧贴地面,毛茸茸的,过于鲜亮的颜色仿佛是刷上去的油彩。派出所的人说,住在这一带的人全部搬走了,而且全部是永迁户。所幸的是查到了阿昌搬去了余祥里。

第二天是星期天,丹青决定去余祥里看看,然而像是有什么预感那样,心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激动。

余祥里位于市区西部,占地面积不大,却有十几条街,几十条小巷,迷宫一样七拐八弯。街口有一破旧的牌坊,似乎可以证明它年代久远,街道的左手边是一家大排档,没有节制的占道经营。桌椅是经摔打的那种铁架结构,顶着一块夹板而已,可以随意支起或收缩,烂得不像样子,门口刷着若干大字:阉鸡、香肉、驰名肥肠、猪杂佬等等,后来证实猪杂佬是店名。

这还仅仅是开始,并不宽畅的街道被填得满满的,几乎每一寸地面都被派上了用场,一个中年的女人,在自家门口低着头疯狂地踩动缝纫机,脚下堆满了等待她轧的衣物;路边剃头匠的生意最好,只需一镜一椅加一张破床单在脖子上一围,他便开始从容不迫地修理穷人的脑瓜,足有一排睡不醒的人在耐心等待;单车棚里有四个老头在玩飞行棋,很认真的样子,骰子放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杯里,跳来跳去不会四处乱滚;隔不远便可看到从楼上用绳子吊在半空中的纸板,上面是暧昧的字迹:有房出租。

丹青稍一驻足,便有人走过来上下打量他:“租屋吗?有没有身份证。”丹青摇头,那人语气更加肯定,“找小妹,晚上再来。”

街边聚集着一群摩托仔,车子是国产货,每辆车的一侧后视镜上都多顶着一只头盔,估计是载人用的,他们一旦出动,便像蝗虫一样群宿群飞。这里走来走去的人,无论买东西还是过路,足有一半人穿着睡衣,安然若素把大街当自家的寝室,士多店门口,常有一些穿睡衣的饶舌妇情绪激昂地不知在数落谁。小小的音响店释放出极大的能量,高音喇叭里的男歌手恨恨地唱:让我爱你吧!让我爱你吧!路人不以为意,坐在破藤椅上的老人自顾自地打瞌睡。

头顶有人大喊:“古仔,送一包豆豉上来。”

瘦得没屁股的古仔回道:“五毛钱你也叫我跑一趟?”

楼上的人这才伸出头来,大剌剌道:“有生意不做啊?嘁——”

丹青注意到街道两旁的椅楼屋顶,全部晾着万国旗一样的衣服,大裤腿叉着,还有尿布什么的,从底下走过时让人周身不自在,不过其中也拉有极其醒目的横幅,白底蓝字:政府忠告市民,不得客留他人吸毒、贩毒,违者可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余祥里的纵深,便是几乎数不清的深不见底的小巷,走进去之后,突然感觉宁静了,偶尔飘进来的小贩的叫卖声,或者不知是从谁家里传来的电视节目的声音,都让人有隔世之感。丹青找到三十二巷,孤零零地站了好久,才见一位提着菜篮的大嫂,穿着拖鞋走过来,急忙上前问道:“大姐,请问阿昌是不是住在这里?”

“哪个阿昌?是不是崩牙昌?”

“崩牙昌?”

“呶,那个门牙崩掉半颗的阿昌嘛。”

“对不起,我也没见过……”

大嫂的神情紧张起来:“你不是要……”她手掌在脖子前面一抹道,“告诉你,抓住了这样。”

丹青不知她在讲什么,定定地望着她,大嫂随手指了一个方向:“那里,三楼。”说完,噼里啪啦地走了。

家里没有人,丹青坐在楼梯口等待,有人上来下去都不理他,当他隐形。只有对面的那家人有人回来,才对丹青说,找崩牙昌?他哪里会在家?他是越夜越不归。丹青问为什么?邻居说,他在夜总会看场子,你说他夜里怎么会回来?丹青道,可现在是白天啊。邻居说,他如果喝了酒,还不是就在那里睡了,反正都是一个人。

丹青在余祥里找公用厕所,人家笑他说,什么公用厕所?你以为这是五星级街道?哪条小巷不公用?不够你尿?

丹青在外面找到了厕所,又随便吃了点东西,此时已是华灯初上,夜总会门口的霓虹灯一闪一闪,叫做什么大豪城。女咨客穿着红旗袍,化着浓妆,眼皮上不但是淡紫而且还有一些星星点点的发光的钻石样的东西,据说男人见了就会头晕,男人只要头晕,就会一个劲儿地往外掏钱。

她们进去了一个人,说是把崩叔叫出来。等待在门外的丹青,这时候突然有一点点紧张,因为夜总会里传出的重金属的音乐声,灯光也是扑朔迷离,鬼火一样乱闪,所以丹青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所发生的一切均在梦里。

崩牙昌是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但他喜欢昂着头,便显得趾高气扬。他有一张猪肚子脸,眼神里透着自认为精明的那种精明,头发不是白的问题而是所剩无几,腰板挺得笔直,但其实他的穿着很随便,外衣也没系扣子。

“你是谁呀?”他斜着眼睛打量了一眼丹青,脑子里显然在搜索有关这张面孔的记忆,的确门牙是缺了半颗的。

丹青平静道:“爸,我是钵仔。”

“慢慢慢,你别吓我啊,哪个钵仔?……哦,钵仔,我想起来了,你怎么来了?怎么会找到这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你不是跟了一个有钱佬吗?”

“没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你。”

“乖了,算你有心。不过我也真是没什么好看的……是那个有钱佬告诉你我在哪儿吗?……走走走,我们去吃点东西。”

“我刚刚吃过……”

“吃过就再吃嘛,告诉你,有的吃的时候就使劲吃,谁知道下一顿在哪里?”

“不如买点东西回家吃。”

崩牙昌想了想道:“也好。”

他们买了一些熟食,和几瓶啤酒,回到家中,完全可以想像单身男人的生活状态,家里乱七八糟,在丹青眼中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或者电器,而且屋里的空气有一股浓重的霉味。

两个人静静地吃了一会儿。

崩牙昌尽拣烧鹅很肥的地方吃,丹青道:“这些部位胆固醇很高的。”崩牙昌若无其事道:“我宁肯胆死,也不愿意馋死……你过得怎么样?没受什么委屈吧?”

“没有。他们人很好,是最称职的父母。”

“那就好,以后不要瞒着他们出来,有钱佬不是那么容易碰到的,个个人都想巴住,都算你好彩啦。”

沉默。这样的表达方式完全不在丹青的语言系统之内,但是很奇怪,他不仅不反感,反而觉得很亲切。

“我想看看我妈的照片。”

“我哪有她的照片?好啦,等哪天我跟狮头婆要一张,她跟你妈原来是好姐妹。”

“狮头婆是谁?”

“街口哩,那个丽晶理发店哩,头发烫得跟狮子一样的老板娘……你当然不知道是谁。”

“爸,你在夜总会看场子累不累?”

“有什么累的,只是不能说没有一点危险,有些黑道上的人来找事,就得跟人家说好话,碰上醉鬼是最讨厌的,还有人高高兴兴地进来,在包房里又吵翻了,打起来你不要管啊!我的脑袋都被人敲过一下,刮风下雨痛,不刮风下雨也痛。”

“还是不做了吧。”

“不做吃什么?我们这种人哪还不是手停口停。”

基本上,丹青已经成了大豪城夜总会的常客,他并不多话,只是陪崩牙昌坐着,难免有人会问:“崩叔,这么一个标青的男孩是谁?”

“我仔来的。”

“骗鬼去吧,看你那个猫样。”

“我老婆漂亮,不行吗?当年她在这里坐台,有你们什么事?”

“那时候哪有什么坐台小姐?”

“女招待嘛。”

“叫老婆抛头露面还这么大声,好心你啦。”

“我愿意供着她,不用吃饭,天天烧香,人还不都是要吃要拉,做生做死。”

丹青一直以为,对于自己从前的已经习惯的生活,根本无法在一朝一夕间放下,而余祥里、三十二巷、大豪城这类地方与他又是格格不入的。但是年轻人也许都喜欢新鲜和新奇的东西,他以前从不觉得闷,但是现在反而感到过去的生活没有生气。同时仿佛一夜之间,有些东西就放下了,反而是这里的一切时时吸引着他。他已经两个月不回盛世华庭了,居然想都不想,理智告诉他应该回去看看,但本能上一直抵制,而且一拖再拖,直到成为负担,就变成了自己跟自己赌气,心安理得地不回去了。

他和藏蕾来过一次,不仅藏蕾不习惯,这里的人也对藏蕾直直地看着,摩托仔的眼光在她的胸前、腿上扫来扫去。藏蕾也见过一回崩牙昌,觉得他粗言秽语,跟丹青的父亲这个称谓根本没办法对上焦距,不过她没有说出来,怕伤了丹青。

又是一个周日,丹青觉得自己的头发留得够长了,就专程去余祥里的丽晶理发馆剪,理发间还不到十平方米,放上两张理发椅,再砌上水池,简直小得转不开身,焗油和烫发的用具就立在门外,上面还挂满了衣架,架子上是清一色浅蓝毛巾。不过理发间里收拾得还算干净,丹青一眼就认出了狮头婆,头发烫得像一个夸张的头套套在头上,可是她的面部却是很一本正经的样子,跟她的发型完全是两回事,表情也是淡淡的。除了她之外,理发馆还有一个染了黄头发身板看上去很单薄的洗头妹。

“从来没见过你嘛。”狮头婆说道,一边摆弄丹青湿漉漉的头发。

“……算是路过吧。”

“不对,你这头发原来是很讲究的店理出来的。”

“这也看得出来吗?”

“当然,完全没用过推子,一层一层剪出来的。”

“我其实并不讲究,你随便剪吧。”

狮头婆开始认真地理发,突然就没有了好奇心,有时歪头看着镜子里的丹青,也只是盯着他的头发。

理完了发,丹青便跟摩托仔的形象颇为接近,不过他并不以为意,付了钱之后,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狮头婆找清了钱,不解地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上午店里没什么客人,丹青迟疑片刻才道:“……可不可以……我想看看伍姑娘的照片……”

狮头婆脸色大变:“你怎么知道伍姑娘?”

“阿姨,我是钵仔……”

狮头婆愣了半天,直直看了丹青一会儿,眼角有些湿:“想不到你都这么大了……”

她这个那个语无伦次地问了好些问题,丹青老实地一一作答。狮头婆住的地方就在理发店的楼上,过一会儿下来,手里拿一个旧信封,翻出几张发黄的照片给丹青看,洗头妹也把头凑过来:“看不出你以前这么瘦,像得了绝症似的。”

狮头婆气道:“口臭,别光看着我腰细,我有胸来的。”

“那你也没有这个女人漂亮。”

“伍姑娘嘛,钵仔你看你妈年轻时真是靓爆镜啊。”

丹青抬起头,他没听过这个词。

“靓爆镜嘛,漂亮的一照镜子镜子就爆炸了。”洗头妹急忙抢着解释。

丹青忍不住笑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亲生母亲,她的样子淡如月季,看上去眉清目秀,年轻时脸上有一分抹不去的羞怯。只有一张她和狮头婆穿戏装的照片,不知是穆桂英还是王昭君的打扮,她把头顶长长的翎毛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做了一个顺风旗的动作,可以想见她的内心其实也是不安分的。

狮头婆打发洗头妹去洗毛巾,洗头妹不情愿地端起一盆用过的毛巾,慢吞吞地离去。见她到了公用水管那边,狮头婆才叹道:“你妈就是命不好,要给她爸爸还赌债,她爸死赌烂赌,后来还是被人砍了,脚筋给砍断了没法出来做事……要不你妈也不会嫁给你爸……”

“我爸又没有钱。”

“……你妈陪人睡过觉嘛,也只能嫁给不嫌她的人……”

“我爸对她好吗?”

“好什么好,整天打整天吵,有一回半夜大着肚子横穿这个城市回娘家,你爸也不出来追她……你爸这个人,算了,我不说了……”她挥了挥手,表示不提也罢。

狮头婆叫丹青挑一张照片,其他的便自顾自地收好,同时不无抱歉地说道:“……我那时也很想到医院把你抱回来,可是我哪有钱给你看病?……幸好幸好,要不然你会有什么出息?你看我女儿,心思根本就不在读书上,十二岁就给男同学递情信,要把一切献给人家,我说你上面没发育,下面没来例假,你都没有东西,献给别人什么……”

狮头婆还在叨叨不停,丹青已悄然离去。

这段时间,丹青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藏蕾不失时机地说道:“心事已了,这回可以去英国了吧?”

丹青略一沉吟道:“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这个晚上,他回盛世华庭,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便听见叮叮咚咚的弹琴声,他循声上楼,看见琴房中的鲍雪轻轻地晃动着身体,两只手一会儿八字式打开,一会儿又缓缓地合拢,随之而出的旋律如行云流水一般。只是鲍雪的双眼平视前方,却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空洞,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便默立在鲍雪身边。

对这个家的感觉,对丹青来说是极其微妙的,正如他所说的,什么都不会变,但其实一切都改变了。

在客厅吃水果的时候,丹青说道:“爸呢?……他好吗?”

鲍雪脸色阴沉道:“你还不知道吗?他双规了。”

丹青大惊失色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藏院长知道,他没告诉你吗?”

“没有……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怎么会知道呢……”鲍雪的语气充满忧虑和无奈,“他只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交待了几件事,就再也没有消息了,我打听到地方,去了,但是他们不让见。”

丹青起身道:“我去。”

鲍雪拉住丹青,摇了摇头:“没用的,听说又换了地方,现在人到底在哪儿都搞不清楚。”

“……妈,你不用担心,我相信爸是经得起检查的。”

鲍雪没有马上说话,喝了一口水道:“丹青,谢谢你今晚来看我。”

丹青心里酸酸的:“妈,你这话说得太重了……”

鲍雪望着手上的茶杯,眼神又一次变得空洞无物,丹青心想,他今晚无论如何要留在盛世华庭陪母亲,便在鲍雪身边坐下,但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鲍雪仔细看了看丹青:“……头发怎么理成这个样子?”

丹青撸了撸脑袋没有说话。

“……他好吗?”鲍雪突然说道。

“谁?……”

“……你在余祥里的父亲?”

“还好吧……”

“他知道你要去英国吗?”

“知道,他希望我快点去……他也由衷地感谢你们……”丹青已经感到谈话的艰难,因为鲍雪的每句话里都透着伤感。

鲍雪道:“丹青,如果你的心事已了,就赶紧和小蕾去英国吧。”

去英国留学的事再一次被提上日程,只是丹青说他无论如何要等谢怀朴的问题有个结果再走,他的这个态度对鲍雪来说多少也是一个安慰。

因为有丹青的陪伴,鲍雪这个晚上连续睡了三个多小时,这对她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第二天,丹青回到学校,坐在教室里才发现衣袋里的钱,他知道这是鲍雪放的,尽管他也很需要钱,但还是酸楚多于惊喜。

谢怀朴的事似乎是拖了下来,利用这一空当,丹青不仅不能放弃大学课程,而且还要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串场,分头看望他的家人。

夜总会这样的场合,没事就没事,看着那些红男绿女在雪花灯下,一个个变得卡通起来,灯光像闪电那样一明一暗,舞者的动作也变得一顿一顿的。

久了,是更加深刻的无聊,丹青无法理解这里的常客怎么能保持这么旺盛的乐此不疲的情绪,崩牙昌仿佛看透了他的所思所想,猥亵地笑笑:“这里的三陪能用手把男人搞得很舒服,叫做打飞机你懂不懂?”

丹青茫然道:“不懂。”

“不懂你就去试一试啦,很刺激的。”

“你说的是不是自慰?”

“自卫?为什么要自卫?!”

“……我们还是不谈这个话题吧,这让我觉得很尴尬。”

“哪有什么,男人老狗,不要告诉我你还是童男子吧。”

“可总不能够太过随便,这是一件严肃和神圣的事。”

“这是那个有钱佬教你的?真臭屁,照他的说法,我这么多年怎么过?”

“你也可以再找一个人好好过日子啊。”

“谁跟你啊,没有钱鬼都不上身啊,真是的,你说的容易……”

隔了一会儿,崩牙昌又说:“等出了事,你就知道还是无聊好。”

“会出什么事?”

“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这种地方不出事才怪呢!”

凡事不经念叨,果然有一天,包房里的男男女女不知为什么事打了起来。崩牙昌便冲进去劝架,丹青紧跟在他身后,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喝醉酒的男人抡起一张椅子向崩牙昌砸来。崩牙冒用手一挡,手臂重重挨了一下,随着一声惨叫,丹青仿佛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咔嚓声,然而崩牙昌面无惧色,用剩下的那只手握住瓶颈,砸了一瓶啤酒,玻璃碴儿张牙舞爪的一头对着醉汉,恶狠狠地骂道:“再打就花了你,信不信?”那个人害怕了,扑通一声醉倒在地上,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

崩牙昌的胳膊是粉碎性骨折,打了石膏,上了夹板,再用三角巾挂在脖子上。

藏蕾哭得很厉害,两只眼睛红红的像小白兔。藏院长两口子心疼,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女儿。

下午下课的时候还好好的,藏蕾和丹青相约去森巴餐厅吃铁板烧,因为新开张七五折,这是大学生里的风气,吃新餐厅比较重质量轻收费,等牌子响了再宰客也不嫌迟。烤肉的味道确实不错,他们明显吃得太饱了,便去沿江路散步,江风徐徐,景致是怡人的平静与冲淡,给人一种精神驿站的感觉。丹青突然说道:“藏蕾,不如你先去英国,不然耽误的有点太久了。”

藏蕾不经意道:“你什么意思嘛?”

“没什么意思,我余祥里的爸摔伤了胳膊,我想我都要搬过去照顾他。”

“搬去?搬到余祥里去?”

“你不要这么大反应嘛,又不是麻风村。”

“丹青你不觉得你有点走火入魔吗?”

“怎么能怨我呢?我也不想他摔伤啊……”

“那谢叔叔怎么办?对他的事你一点也不上心,而且鲍雪阿姨每天在家里掉眼泪,我还抽时间去陪她,你可倒好,久不久地大驾光临一次,你以为你是谁呀!你觉得你这样做对他们公平吗?”

“我没有对他们不好啊,我心里一直是爱他们的,而且感情很深。”

“那我们就应该学业有成,不能辜负了他们。”

“可我余祥里的爸不做事就没饭吃,我总不能看着不管吧?”

藏蕾赌气道:“不管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谁叫他当年不要你的!如果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难道他现在就真的不活了?”

丹青像不认识藏蕾那样打量着她:“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从来不觉得你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人。”

“这怎么是嫌贫爱富呢?我是对我们俩的前途负责。”

“不出国,也不见得没前途。”

“好吧,就算我白等了,我一个人走,行了吧。”

“藏蕾,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

“还商量什么?丹青,你太以自我为中心了,就为了你一个人的心理感觉,我们两家人围着你团团转,看你的脸色,生怕你受到伤害,可是你一点感觉都没有,你认为别人为你做出什么牺牲都是应该的,你太让我失望了!”

回到家里,藏蕾越想越生气,也越想越委屈,事情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无论如何她也想不明白,唯有一点在她的心中十分清晰,那就是自从发生了那件大事之后,丹青在慢慢地离她远去,尽管她已经尽心尽力,可他仍旧渐去渐远。女人的预感是很准的,只不过她一直不愿意证实这个预感罢了。

藏院长挥了挥手叫老伴出去,他自己则坐在床沿边,说:“蕾蕾,我觉得事情没那么严重,我相信丹青的家教和为人,退一万步说,即便他最终没有出国,等你留学回来,你们还是可以在一起嘛。”

藏蕾呼的一声从床上坐起:“爸,拜托你别那么天真了,我们这一代人根本没有赤子之心,谁心里都明白,分离就是分手。”

“那两情若是长久时……”

“恰是在朝朝暮暮。”藏蕾斩钉截铁地说。

“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那你也可以到北京去读研究生嘛。”

“我不会为任何人改变我的追求。”

“蕾蕾,你从来是不固执的,是善解人意的……”

“爸,我太年轻,我相信了丹青什么都不会改变的话,但我现在明白了,如果我留下来,就必须接受余祥里,可那个地方对我来说太陌生了。而且我直觉,丹青也不知道他今天的选择意味着什么,我走得远远的,或许他有一天还能追上来,但是如果我继续迁就他,我们就像陷入了沼泽的两个人,一块完蛋是迟早的事。”

藏院长第一次被女儿说得无话可说,但他也在心中暗自承认,女儿的确是长大了。

最近一段时间,颇受传媒关注的两大红星便是谢怀朴和严沁婷,常常是轮流稳坐头版,或者同在一张报纸上相映生辉。

前者当然不是因为家事,而是“窗口公司”国有资产流失的重重铁幕,以及与公司相关的剪不断理还乱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作为一把手的谢怀朴虽说还在审查之中,但他的名字不得不被一次次的提到,几乎成了其中个案的关联词。后者严沁婷,是空调业中的敏感人物,在初夏新的一轮空调大战即将拉开序幕的前夕,提出辞呈,决定离开她为之打下了半壁江山的雪雁公司。

一石激起千层浪,严沁婷的出走使有关她的各种说法不胫而走,扶摇直上,其中最权威的一个说法,也是严沁婷默许的,便是随着雪雁的蛋糕越做越大,利润当然也十分可观,公司在摸索中完善了配套的管理体系,所以蒸蒸日上,已扩大为集团公司。

富在深山有远亲,这句话用在企业上同样合适。由于雪雁特殊的背景和位置,目前从上面那条线塞进来的干部渐多,企业已经没法消化,同时,最不能让严沁婷接受的是,上一级领导中有一种普遍的观点是,要“注意左邻右舍”,要“富帮穷”,他们几近枯竭的思维中只有“拉郎配”是频繁使用的,这样,雪雁必须挂上两个已经关门多年的贫困企业,沁婷完全可以预见到,雪雁被拖垮的日子已经为时不远了。

除此之外,对于公司的远景规划,上级领导和公司本部的理念与想法也完全不同,既然彼此不能调和,总得有人退出这场角逐。

商业社会,每一个信息里都蕴藏着无尽的商机,以严沁婷的江湖地位,空调业中的精英企业几乎无一漏网地冲她摇曳着橄榄枝。

师晓梁已经很久没有在沁婷面前这样失态了,他把沁婷的辞呈撕得粉碎:“我真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你以为我愿意做出这样的决定?……有多少名牌企业中箭落马,当我们已经看到了危机,总得有人以卵击石,让领导思考这些问题,让社会讨论这些问题。”

“留在企业同样可以跟领导沟通。”

“这话你自己相信吗?像你这么有涵养的人都跟有关部门拍过桌子,但是他们的思维方式改变了吗?他们不会有任何感觉。”

“你走了,他们也不会有任何感觉,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体制强加给企业的弊端。”

“哪怕是毫无触动,我也愿意做出这种牺牲,事实上,媒体、社会,感兴趣的并不是我这个人,他们已经在思索和探讨一些问题。”

“可你想过没有,你走了之后,我就成了无臂将军。”说这话的时候,师晓梁没有看着沁婷,他看着窗外,心中充满忧伤,“是啊,你可以走,你多潇洒呀,而我只不过是明知无望却要坚守的那个人。”

顷刻之间,沁婷几乎改变主意,其实,作为一个女人,成功真的就那么重要吗?现代人不都在强调享受过程吗?能跟一个自己敬重和深爱的人一起工作,这是女人的造化和福气,何不就这样默默守望,保持那一份生命的美丽?可是这决定她考虑了三天三夜,她知道雪雁在师晓梁心目中的地位,如果她的离去能让雪雁从此不再那么轻易地蒙受荆棘缠身的灭顶之灾,也算是她为他出的绵薄微力吧。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她忍不住喃喃自语。

“这只不过是你的方式罢了,”师晓梁总是能够准确地洞察到她心灵深处的东西,他说,“或许,我不见得那么需要,其实我需要的是……”他停住了,不知该如何表达,便把手指关节依次按得咔咔直响。

沁婷也明显地感到一种不自在,这本不是她的原意,她从来就不想为难他,包括这次离开。她也并非是在情感的深渊无从自拔,让他不得不正视她,正视一份静水深流般的爱。有许多东西,自己承受就够了,爱情如果没有别离和死亡而只有亢长的日子,终将会在现实面前曲终人散,无色无味。

“师总,我想我已经尽力了。”她转过身去,准备离开。

“沁婷!”他可能是第一次这样叫她,以往他都是叫她小严,或者严经理,沁婷应声回过头来,等待着他想说点什么。

师晓梁向她投来友爱的目光,声音中透出少有的男人的温存:“再也不要管我叫师总了。”他甚至轻松地笑了笑。

窗外的树冠大幅度地摆动,天色从早上就保持着一层不变的铅灰,这也许是温暖春日里的最后一场冷雨,像炭笔素描那样斜斜地连贯一气。师晓梁走近窗口,无意间向下望去,只见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车上跑下来一个撑着雨伞的男人,只见他不仅为沁婷小心地遮雨,还为她打开车门,沁婷坐上奔驰在凄清的景象中远去,师晓梁不得不承认心里头的确有点空落落的。

这辆车是罗二公子的,那个撑伞的男人也正是罗二公子。这次他是自己亲自驾车,来接沁婷去赴他的家宴。

一路上,沁婷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窗外,直到这时,怀揣的那份感动才化作清泪流了下来。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沁婷看也没看,便把手提电话关上了。

“你没事吧?”罗二公子望着后视镜说。

“没事。”她仍旧望着窗外,但情绪已经略作调整。

罗二公子家的别墅坐落在一个大型高尔夫俱乐部旁,称得上满眼绿色,环境一流,院子很大,里面修了一个非常中式的凉亭,有三个五到七岁间的孩子在里面玩,是两女一男,男孩最小。罗二公子介绍说,他们像猴子一样淘气,如果不是下雨,根本不知道他们会跑到哪里去,找都找不到。

罗太太是一个在家里也穿套装裙,头发和淡妆永远都一丝不苟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大家闺秀,极有教养。她微笑地对沁婷说:“本来我想在院子里吃自助,但是下雨了,只好搬到大阳台上,不过质量绝对保证,我请的是凯悦酒家的师傅。”

“您真是太客气了。”沁婷对罗太太印象不错,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不,这是完全应该的,你可是请都请不来的客人。”

二公子上楼换衣服去了,罗太太指了指楼上,态度异常诚恳道:“他现在真的是很看重你的,以前的恩恩怨怨我也知道一点,不过你完全是用行动让他转变了看法。”

沁婷并不知道罗太太到底是不是某公司主席的女儿,但不用问她是在国外受的教育,凡事必须表达得清清楚楚才肯罢休,而且态度并不暧昧。这时二公子从楼上下来,拿了一些天美在这个夏天即将到来时的主打产品,主要是从智能化、健康化和节能这几个全新的观念出发,占领市场。他说,综合实力大拼比的时代已经到来,那种单纯的价格竞争还有多少实际意义不言自明,不过竞争会更加隐秘和激烈。

在去年的变频大战中,沁婷还记得雪雁将天美定为主要的对手,然而现在她却坐在这里,不仅恍若隔世,也感到是一种变节行为的写照。

不过,这个晚上,她意外地在罗家耽搁到很晚。除了美味的饭菜之外,还有香气浓郁的英国茶点,同时罗家的三个小孩子,他们一点也不认生,围着她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和要求。最大的女孩跟她讨论牛仔装的利弊,小的拿着大开本的童话书请她讲解,主动地倒在她的怀里倾听。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就像用羽毛轻划至全身一样,是一种独特的感受。

与此同时,沁婷家的电话铃一直寂寞地响着。

电话是一剑打来的,她也没什么事,只是心里有点不平衡,她躺在自家的席梦思大床上,手上拿着一张报纸,和氏璧好像不在家,不过有些感受,你跟男人是没法交流的。报纸上的沁婷是那种颇合男人口味的端庄、优雅又有点淡淡忧伤的终结篇,曾几何时,这个拎着一只旧箱子乘着月色来投奔她的女人,现在已成为有着“空调业戴安娜”之称的佼佼者,似乎这一切的完成在她身上显得轻而易举,却是多少女人的梦想。

对于谢怀朴的新闻,一剑也还是留意的,只是伤痛比起上一次在医院减轻了不少,这样想来,自己固然是没有心肝,然而现代人又有谁有心肝呢?又有谁不是顶着一个躯壳四处奔忙呢?你赔着人家哭,赔着人家笑,结果还不都是一样。

一剑丢下报纸,趿拉着她粉红色的拖鞋去洗手间做睡前美容,她报仇一样的把按摩霜抹了一脸,然后用手指认真地打圈。

沁婷进屋的时候,家里的电话一直在响,一声接着一声,听得出来,打电话来的人此刻心里必定相当执着。

话筒里传来师晓梁低沉的压抑着激愤的声音:“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现在怎么样?当初又怎么样?”

“当初你就应该和那些业务员一块到天美上班!”

“你真的这样理解我的选择吗?”

“你要我怎么理解?你到哪个公司去不行,为什么一定要去天美?”

“我赢得了他们的尊重,而且他们也愿意为我提供最大限度的舞台,我为什么不能去?!”

“因为他们伤害过你,也因为他们曾经差点把雪雁搞垮!沁婷,雪雁就是千错万错,我是从来没有伤害过你的,公司就更没有。”

沁婷沉吟片刻,陡然哽咽道:“就是因为离开了雪雁,我到哪里去还会有什么区别吗?……其实,我现在在哪儿都是一样的。”说完,她尽可能平静地甚至是轻轻地放下了话筒。

她真的没有生气,只有对师晓梁,她觉得是不必计较的。这也许就是人生,有些人你可以一览无余地交往,无论他对你多好,你总是有迟疑的余地,但是对有的人来说,除此之外,其他的任何选择都没有意义,并且,他好像专门为你的记忆和回味而生,将来你一定会不期地触动他,犹如京剧千回百转的拖腔,可是说了就能了的?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