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以为一碗打翻的菜汤就能把人推上成功的宝座,那就大错特错了。
在基本掌握了公司概况之后,沁婷又重新返回南京前线,然而这回迎接她的是终日水汽不散,插根筷子都发芽的梅雨季节。
这一年的梅雨季节仿佛成心跟沁婷作对,长而又长,眼看着已经到了往年空调经销旺季的时间,天气仍在低温阴雨里徘徊,江苏地区成了偌大的一个水帘洞,可谓不见天日。那时的老百姓大多数还停留在温饱阶段,能将就就将就,所以各大商场的空调机统统不发市,一台也卖不出去。为了摆脱各个厂家的软磨硬泡,商家采取了联合行动,谁想把空调摆进商场零售,先交四十万元的入场费。
这根本就是杀人不用刀。
不能再东奔西走地游说,沁婷就躺在旅馆的床上发呆,想来想去也只有找专业经销商这一条路。
她通过房萍,和几家经销商与专卖店取得了联系,同时,江苏五交化与雪雁的第一次合作还比较顺利,这不仅使房萍更加信任沁婷,而且对雪雁的产品也有了一定的信心。见沁婷整日愁眉不展,房萍安慰她说,别着急,天气很快就会热起来的,别忘了,我们可是四大火炉之一。
在雪雁的大本营这边,师晓梁分析了国内外的家电形势,伴随着金兰、熊宝等厂家誓与进口空调血战到底的信心,雪雁也拿出了自己研制成功的分体式壁挂机“王中王”,作为今年夏天的主打产品。
雪雁的生产线二十四小时保证运转,工人三班倒,一派大干快上的繁忙景象。这其实也是全国其他厂家的缩影。
大伙盼的,无非是一个热字,战事一触即发。
五月的日历已经撕去了若干张,但天公仍是霏霏细雨,没有半点回暖的征兆。
每天,沁婷都要买回一大堆全国各地的报纸,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样的蛛丝马迹,但是一天不翻遍这些报纸心里就不踏实。卖报的阿姨一看见她,便笑得有牙没眼。
眼看着五月份就要走完了,千呼万唤没有唤出反常的、哪怕是忽冷忽热的天气,而是口碑不俗的熊宝空调把价格调低了一千元,打响了价格大战的第一枪。对于价格战,沁婷实在是不陌生,无论是在国内卖电风扇,还是在香港做生意,价格始终是一个敏感而又无法躲避的问题。最夸张的时候,还不是割肉让利,而是倒贴保住市场份额,说白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肉搏战。
果然,这个口子一开,降价之风便像决堤的洪水,让人没有招架之功。像金兰公司这样名声显赫的大姐大,也不得不屈尊让价招商,全国从南到北,风卷残云,同样的产品,你降二百,我降四百,一路降下去,连进口空调也稳不住岿然不动的位置,削价将近千元。
雪雁何去何从?
沁婷还没有想好这个问题,公司的肥伯打来紧急电话,她说公司的过道上、车间里到处堆满了空调,每天上班,就被财务、生产、供应等部门的人团团围住讲资金回笼、出货、库存这些问题,脑袋都快给他们吵爆了,各地的业务员也都顶不住了,看来只有降价这一条血路。
沁婷道,你让我再好好想想。
肥伯道,哪还有时间想,再想,雪雁就变成烧鹅了。
沁婷把自己关了三天,她想,降价大战是杀得血肉横飞,可是消费者并没有在空调机前排起长龙,那么,削价的意义又在哪里呢?还有,削价容易,可是以后的市场就更难做了,我们总不能自上绝路吧?思来想去,沁婷觉得大家都忽视了或者不愿意相信,其实最大的问题还是天气。
你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桩靠天吃饭的生意。
那么,今年到底会不会热呢?再度现身的沁婷不仅买回了三天的报纸,还买了科普类气象方面的书,当她看到由于环保等方面的问题,关系到地球气温的臭氧层已经受到破坏,大环境将一年热过一年,平均摄氏三十度以上的天气将逐年拉长,而日本专家认为,这样的天气每持续一天,空调的销量就会增加一万台时,沁婷决定跟老天爷赌一把。
第二天,师总亲自打电话来:不要感情用事,我看也只能壮士断臂了。
沁婷嘴上答应着,但心里想,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当时她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其实削价只会减轻她的营销压力,而且不用负任何责任,倘若她一意孤行,万一今年是冷夏,她可是一点退路也没有了。
这个问题,后来师总也问过她。她想了半天,还是说,不知道,可能是性格使然吧。
那时的每个早上,沁婷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天,内心呼唤着如火的朝阳。等待就像是一个漫长的刑期,没有结果也就没有自由。
一天,沁婷在上海的一家报纸上,看到由于商家不肯出资请专业人员为顾客免费安装空调,便花很少的钱找几个外地民工突击培训,结果他们安装的进口空调也出了问题。这件事触动了沁婷,她当即给师总打电话,要求将安装费打入成本,出货时拨给商家。师总也觉得这个想法很好,当时就拍板同意了她的请求。沁婷最后说,师总,你必须亲自抓产品质量,不允许有丁点毛病的产品下线,否则我们就输定了。
另一方面,她和经销商一起建立起一支专业素质相对稳定的安装队伍。她想,在空调机质量相同的情况下,安装的及时和无故障会成为决胜的关键。
此后,沁婷再也不接公司的电话,也不到商场去,她怕在周而复始的降价声中动摇。
天气仍旧阴凉阴凉的,倒是逛街的最佳时节,沁婷去了夫子庙,买来香炉和檀香,在旅馆里的窗台上点着三炷,双手合十,祈求苍天保佑,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始终相信冥冥之中的天意。
但这并没有缓解她心中的压力,待在旅馆的一天,就像一年那么长,再这样下去,她非崩溃了不可。
天天烧香,气温却一天比一天凉爽宜人。
沁婷来到当时还是南京唯一的一家保龄球馆,一个人包一条球道,从早打到晚,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失恋了。直到累得精疲力尽,洗也不洗,倒头就睡,第二天便是前一天不走样的翻版。她也试过看夜场电影,可是看得昏昏沉沉,而且由于没有体力消耗,反而是一倒在床上就开始胡思乱想,她只好继续打保龄球。
六月二十日这一天,肥伯陪师总飞抵南京。
他们来到雪雁的办事处,才知道严沁婷没有为空调降价的事哪怕是做一点点工作。当他们在保龄球馆找到意气风发、面色红润的沁婷时,师晓梁的鼻子都气歪了,如果我现在手里有枪,我非毙了你不可!我还真以为你是匹千里马呢,算我瞎了眼。沁婷一言不发地提着一个玫瑰色的球,她确实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为什么她总是以另类的形式与公司首脑相处,真是只有天知道了。
站在一边的肥伯,脸上早挂不住了,她说,小严,你还不赶快通知我们的经销商和专卖店的人明天开会?我看你真是不想干了!
六月二十一日,是沁婷永远也不会忘怀的日子,这天一大早就艳阳高照,天气突然燥热起来。离开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师晓梁走进南京办事处,这时他看见,严沁婷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微扬着脸,闭着眼睛任凭阳光暴晒,两道泪痕清晰地挂在她的双颊。
师晓梁完全愣住了。
当然,会议还是如期举行。
在会议上,众人难免大叹苦经,任何一种说法都是宣泄情绪,难有理性的分析。师晓梁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地倾听。
等大伙说完,沁婷才详细讲述了她攻占南京,但又不准备降价的全部计划。她的想法如果是在前些天和盘托出,或许还会有些争议,可是此刻,窗外已是艳阳高照,炎炎夏日的来临就在眼前,她的话似乎也显得格外有道理,所有的人都知趣地不作声了,屏息敛气地齐齐看着师晓梁。
师晓梁足有五分钟没有说话,这在会议室里,就像五十分钟那么长。
最后,他说,散会吧,按照严业务员说的去做准备。
人们散去,师晓梁留住了沁婷,他提了一个让沁婷根本想不到的问题,他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一个大老爷们儿,又是总经理,却能尊重一个女业务员的意见,这是沁婷最初对师晓梁产生好印象的开始。她说,你应该回到公司总部,一旦南京持续高温,就说明长江一线很快会进入夏天,你立刻就往武汉、重庆一带紧急发货。
当天晚上,师晓梁宴请南京的有关人员在狮子楼吃饭,并且开怀畅饮,搞得跟庆功会一样。沁婷说,我们还没有卖出去一台空调呢,实在是无功受禄。
众人不以为意,纷纷为苦劳干杯。这时师晓梁拿着一杯酒特意走到沁婷跟前:“我为我不问青红皂白的发火道歉。”
沁婷莞尔。
师晓梁道:“你要是男的该有多好。”
“为什么?”
“因为我想拥抱你。”
“那就把我当成男的吧。”
“怎么可能呢!”师晓梁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看得出来,他今晚的兴致很好。大伙也不肯放过他,吵吵嚷嚷的接着又去卡拉OK,大伙合唱了一曲毛主席诗词:《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在这之后自然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而师晓梁已和肥伯匆匆向机场赶去。
这一年的夏天,南京的温度不断高达三十九度,市民们一入夜就扛着席子冲到广场上去纳凉、睡觉;学校提前放假,大学生的期末考试改到九月初;中暑事件时有发生,有关方面要求便民药店必须二十四小时供货;各大公园和群众性乘凉场所夜不闭户。
雪雁空调卖疯了。
因为他们的售后服务有口皆碑,有人买进口空调买了三天还没装上,可是雪雁公司的经过专业培训的特别行动队,在两个小时之内就能把新买的空调机给你装上,反正空调机也不是什么高科技产品,质量上能有多大的差别!热昏了头的老百姓自然会做出最实惠的选择。
一个人不可能永远理性,尤其是年轻人。
所以,当谢丹青独自来到夜晚的热带雨林时,泪珠儿并不感觉到特别意外,当然也不知道他的内心正在受到极大的挑战。
“她呢?”泪珠儿把酒水牌拍在丹青面前,这样的开场白也很中性,不热情但也不能算失礼。
丹青知道泪珠儿指的她是藏蕾,道:“她今晚要听一个讲座。”
“啤酒还是可乐?”
“你负责推销的那种啤酒吧,先来一打。”
泪珠儿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丹青没有马上离去。
“一打,没错。不过还有一个条件。”
“说吧,顾客就是我们的上帝。”泪珠儿心想,玩世不恭谁不会?说句老实话,那次让丹青看见她大醉她心里并不舒服,干吗那么在意他!
“教我划拳。”
“没问题。”泪珠儿转身离去,不一会儿,提着一打罐装啤酒过来。啤酒被一个个透明塑料圈套着,塑料圈连成一片,啤酒罐当然也不会掉下来。泪珠儿的另一只手,拿着两只大肚杯。
泪珠儿倒酒很是专业,橙色的液体紧贴着玻璃杯壁缓缓而入,几乎连一个气泡都没有。本来,泪珠儿打工完全是为租房的费用,可是现在她对打工比对上课还有兴趣,不仅能见到各色各样的人,而且自己支配零用钱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酒过三巡,丹青道:“来吧,教我划拳。”
“怎么也喜欢起下里巴人的玩意儿来了?”
“本来就是下里巴人嘛。”
“不怕影响你的光辉形象?”
“说真的,严安,从咱们一块上中学开始,我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很完美啊,不像我们,是社会的垃圾。”泪珠儿说得特别轻松,嘴角还往上翘了翘。
丹青看着泪珠儿若有所思,半晌才说:“咱们划拳吧。”
泪珠儿开始教丹青划拳,然后由慢到快。丹青自然没有泪珠儿驾轻就熟,也就喝了不少罚酒。泪珠儿道:“不如我给你找个笨的来,还好玩些。”她扬手要招呼她的小姐妹,扬起的手却被丹青一把抓住。丹青道:“我愿赌服输,就咱们俩来。”
丹青喝了不少酒,果然是愁上加愁,心里别提有多么苦闷和寂寞,身边的人到底不是自己的同类,有谁能真正理解他呢?
本来他跟父母亲是可以坦诚相见的,他们有着那么深厚的感情,有什么东西值得隐瞒呢?但显然他们隐瞒了关于他的过去,这让丹青觉得父母视他为私有财产,丝毫不顾及他的感受,以往的万千宠爱不过是今天背负的最沉重的十字架。藏蕾更不必说了,照样能按部就班的上课,做作业,听讲座。他不能说他们不对,就算他们乱成一锅粥又怎么样?于事无补,什么都不会改变,问题是他们也没有乱成一锅粥。
是的,什么都没有改变,然而所有的一切又都改变了,就像一天之间天地调了个个儿,你说这是不是改变?丹青觉得他身上的某一种东西,如同地球吸引力那样的一种说不出来是什么但是又至关重要的东西,已经化作气体,消失得灰飞烟灭。这种改变你在意就是惊天动地,你不在意就是雁过无痕,然而,他又怎么能不在意呢?
他觉得他简直就是在一片茫茫的原始森林里迷了路,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他的人生观,他的对社会认知的参照系,以及他固守的生活准则,一时间都变成了空白的路标,分别指向深远而又阴冷的天空。
“今晚你能陪陪我吗?”他也不知道怎么会对泪珠儿说出这句话来,或者是对她以往的怪异瞬间了然于心?他完全无法确定。
泪珠儿冷冷地看着他,仿佛又像是鼓励他说下去。
“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你。”
他的话音还没落,半杯冰镇啤酒已经迎面泼来,旁边桌上玩得高兴的人们全都傻了。泪珠儿只是哼了一声,扭身离去。她心里是一腔的怒火,你爱着公主一样的美人儿,叫我陪你寻开心?他妈的我的命就是这么贱!跟你比起来我就是这么贱对不对?他妈的你的存在就是我的地狱,我恨你!
想想气不过,泪珠儿又返回谢丹青的面前,铁青着一张脸道:“你有多少钱?全都拿出来吧,我今晚陪你玩到底!”心想,他只要把钱拿出来,就用打火机一张一张点着。不是想玩吗?要玩就玩刺激的。
丹青站起身来,只说了一句:“严安,你听我说……”人就滑到桌子底下去了。
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泪珠儿依旧是一个众望所归的大学在读生。
只不过她是一个孤僻、古怪的女孩,至少在白天,在学校里,你完全看不出她有多么的疯狂和叛逆。她不像其他女生那样,选修课一定读《世界美术史》,因为授课的不是什么老学究,而是一位年轻自负而又有几分风流倜傥的男老师,他的课几乎变成了清一色的女将选修,至少前三排都是崇拜他的女生早早地去霸了位,不过他的课确实也讲得好,不知不觉令平凡的生命飞扬。
还有一门挤爆教室的课是《周易》,如今的地球人不管文化程度高低,在无常的生活的风浪中根本无法驾驭生命的小船,便比较一致地对命相、星座、占卦等问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所以选这门课的人也是趋之若鹜,男生女生济济一堂,反而是不选这门课的人被质问你是火星人吗?
泪珠儿就不选这两门大热胜出的课,她选的《先秦散文》和《训诂学》,上课人数最多的是七人,最少的时候三人,上课不用霸位,踩着点进课室也有数不清的空位,长得像农村供销社采购员模样的老师,一点不嫌学生有限,照样眉飞色舞地上课,一会儿自比孔子,一会儿自比孔子的弟子,一问一答之间自己已经身临其境。基本上,泪珠儿是被老师并不活在今生今世的情绪所感染,所以每回上完晦涩难懂的课,心里倒是有说不出的轻松。
不过,相比之下,泪珠儿还是更渴望夜晚。夜晚让她没有束缚,充满野性,她其实不喜欢任何有条不紊的东西,而在夜晚的掩护下,她感到安全,随心所欲,总之自己更像自己,而不是一个白天的梦游症患者。
这一天她下了课回宿舍,同学告诉她有一个帅哥找她,隔着玻璃窗,她看见谢丹青坐在宿舍大门外的花坛上,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
宿舍的女孩都对丹青挺感兴趣,说他戴着名校的校徽,长得又跟偶像明星一样,巴男与他真是云泥之比。泪珠儿一句话也没说,沉着脸去了花坛。
“找我什么事?”她不客气地耷拉着眼皮说。
丹青见到泪珠儿,忙站了起来,他已经恢复了常态,和以前泪珠儿认识的谢丹青一模一样。他说:“我是特意来向你道歉的,那天晚上喝多了酒,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而且,”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至少有一天一夜偏头疼,所以现在才来。”
泪珠儿实在不想跟谢丹青多说什么,反正说什么也是鸡跟鸭讲,便有些不耐烦道:“我知道了,你走吧。”说完,自己倒是拔腿就走。
“严安,你能听我解释几句吗?”
由于丹青的出现,女生宿舍楼的门口肯定会有不少热情、好奇,或者干脆是欣赏的目光出现,这是泪珠儿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于是她把丹青带到校园里,校园的池塘边上,有一截回廊,此时零星地坐着几个同学在看书或发呆苦想着什么。
泪珠儿道:“有什么话,你就在这儿说吧。”话虽这么说,眼睛却望着别处。
丹青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泪珠儿,泪珠儿看似平静,内心却是一惊,觉得这简直就不像现实生活中所该发生的事。
于是,她便一屁股坐在回廊里的长凳上,丹青也坐下了,两人成了并排,中间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两个人又都不知道或者是不想说什么,这样干坐了大约十分钟,好像才回过神来。泪珠儿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想我一定要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他们死了呢?”
“死了也得知道他们埋在哪里吧,我想知道我是什么地方人,根在哪里。”
“你不是一直过得很好吗?”
“难道你过得不好吗?可是你为什么好像总也快乐不起来?!”
泪珠儿无话可说,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有空就去喝酒吧,我陪你喝。”
丹青点点头,他们这是第一次还算比较正常的相处。
此后就没有再说什么,泪珠儿不知不觉把谢丹青送到学校的东门口,一路上怎么都觉得和谢丹青这样并肩而行显得很不真实,可是他们的确又微低着头,约好了一样不说话,并且不紧不慢地走着,然后又平静地分手了。
杂木林还是那片杂木林,好像不知名的野生灌木总是有着超乎寻常的生长力,多少年不见也照样能依旧故我,斜坡和铁门却是重新修整过的,形态并没有改变,只是没见过的水泥和油漆还显得有六成新。那种阵阵轻风,总给人一丝凉意的感觉能够保存下来,实在有点令人称奇。
曾几何时,牵着陌生人的手离开这里的时候,泪珠儿就暗暗发誓永不回头,可是现在,她还是来到了它的门前。
丹青走后的若干个晚上,泪珠儿常常彻夜难眠,她想,为什么她就不能折过身去,寻找一下来时的路?其实这种想法不是没有过,童年时代总是幻想着奇迹出现,只不过现实是冰冷无望的,所以后来她才会有意识地一次次错过,宁肯封闭自己也不再去做任何尝试。探寻自己是很痛苦的,总得伴随着一些不可言说的经历,如果最终毫无结果或者比现在还糟,那又该怎么面对呢?
可是现在,她改变主意了。
福利院的院长还是那位沉稳的男人,见到泪珠儿他很高兴,露出少有的欢快的神情。“想不到你还记得我们。”他拉着泪珠儿的手说道,“你能回来看看我真高兴,因为你小时候是最内向的。”
泪珠儿说:“院长你真的没变。”
“还说没变,头发都白完了。”他边说边用手撸了一下头发,他的头发像撒了一层胡椒面那样灰灰白白的,是当今成熟艺人喜欢染成的颜色。
其实泪珠儿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激动,她来,也不是为了看望曾经善待过自己的人,善待总是有限的,比起心中绵长的煎熬与隐痛,她已经完全不记得童年时代有谁真正关爱过她,或者真正愿意走进她的内心。
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便显得有点艰难地说:“院长,你看我已经这么大了,你总该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我的,真正的,身世……”
院长沉吟片刻,反问她道:“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泪珠儿点了点头。
“那你这是为什么呢?”
“想进一步的了解自己总没有什么错吧。”
“可你明不明白,这样做对她不公平,我指的是严女士,你背着她这样做,她如果知道会很伤心的。”
“可我一开始就很排斥她,跟她无论如何也亲近不起来。”
“我们接受一个人,除了爱之外,还有尊重、体谅和包容,她为你也付出了很多啊,这么多年,她已经把你培养成人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泪珠儿低下头去,她一直知道自己背负着沉重的道德枷锁,人们关心的是他们能看到的东西,通常是你得到了一个大恩惠,还有怨言就是罪过。
院长缓言道:“探寻这些其实没有什么意义,现在有许多观念都在受到很严肃的挑战,比如发明永动器的人,经常处于惶恐状态的人,还有一些沉溺于‘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是谁?’这类问题难以自拔的人,都是需要接受心理辅导的。许多时候,哲学的深层思考恐怕是最接近走火入魔的状态了,你现在是一名大学生,自己的思想体系也正在形成,千万不能钻进牛角尖里不出来。还有,很多人都以为当今时代,张扬个性,看重自己的个人感受,甚至自私一点都是可以理解的,但其实没有一个宽厚的、心存感念的胸怀,永远觉得别人对不起自己,社会对不起自己,以这样的心态对待人生,怎么可能快乐起来呢?我希望你能调整好自己,事实上你已经是我们福利院的幸运之星了。”说完他还举了几个例子,都是与泪珠儿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大多无人问津,也就是无人领养,有一个男孩是从养父母家逃出来的,在社会上胡混最终进了少管所。
院长还说:“泪珠儿,你以后也会结婚,做母亲,那时你就会从心里感激严女士,有许多爱是不动声色的,是需要慢慢发现的。”
有些完全是可以拨动人的心弦的话,年轻人是听不进去的,只因年轻。
泪珠儿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院长是一个很能收得住话的人,只要他不想告诉你的事,他可以带到棺材里去。
于是,泪珠儿说:“院长,你的话我记住了。你忙吧,我想到院子里再转转。”
“你到处随便走走吧,我们这儿变化很大呢。”院长有些炫耀地说,“而且还有很多大明星的干儿子干女儿,当然他们都是属于助养,人还放在我们这里,但也是一分爱心啊。”院长总是以为,他爱这里,别人也同样爱这里。其实明星助养善举绝不是仅仅出于爱吧,可是明了一切的院长宁肯相信这就是爱。
泪珠儿在后院的小山坡上站了一会儿,小的时候感觉这里是高山峻岭,山外的世界遥不可及,甚至连想象力都没有,那时候龙口是边远的乡下,她喜欢站在这里真不知道是在期待什么。故地重游,也不过是一些小土坡,这多少有点令她怅然。
后来,泪珠儿又去了新盖的大楼,进门向左拐便看见了医务室,医务室还是那样,挂着白布帘子,到处都是瓶瓶罐罐,小时候的印象到如今倒是没有丝毫的改变。不过,这使她想起了一个人,就是边大夫,边大夫是一个黑脸膛又有些胖胖的女医生,据说每个新来的孩子都要经过她的手,以及她的隔离室,在确信没有传染病和遗传病之后才能正式进入正常的班集体。泪珠儿小时候就很害怕边大夫,因为她永远也不笑。后来有一次全院为防治乙型肝炎交叉感染,院里又没有经费,边大夫就在后院支了一口大锅,边烧柴禾边煮孩子们的衣服,她满头大汗用一根木棍认真地在锅里搅动,这个画面永远地留在了泪珠儿的脑海里。于是她走进了医务室,问边大夫在不在。
新大夫并不认识泪珠儿,她说,边大夫早就退休了。泪珠儿记下了她家的电话号码。
经过了一番周折,在一家区级的养老院,泪珠儿找到了边大夫,她看上去身体还不错,正在和另外三个老人搓麻将。
显然,她很不想离开麻将桌:“我一走,别人坐上来就再也不会让我了……看你,还提什么水果?不过,我倒是很久没吃过蛇果了……”她对泪珠儿倒是既不客套,也不见外,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事实上,她也的确是一个心宽的人,她的女儿向泪珠儿解释说,是她自己坚持要到养老院来,她说她喜欢热闹,才不会住在别墅里等死。
看看并没有任何人注意她,泪珠儿只好伏下身去耳语了一番。
边大夫一边翻牌,一边呵呵地笑起来:“……你哪有什么身世啊,你妈妈在医院里生下你就溜走了,出院手续都没办,警察就把你送到我这来了……要说身世,这就是你的身世啊……”她胸有成竹地打出一张牌去。
泪珠儿的脸上真有些挂不住,她觉得边大夫未免太直率了,可是谁也没有因此而看她一眼,他们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牌,人生末剧,生离死别算不上传奇。
“院长不是说我的父母都是死于飞机失事吗?”
“他给你编的喽,想让那些领养你的人心安理得啊!他编得真是太完美了,怪不得连你都不相信。”边大夫撇了撇嘴,不知是对院长还是院长的谎言不屑,“别理这些事了,泪珠儿,你真不知道你有多幸运,被轻而易举的领入豪门,你想一想,现在的女孩子一字形摆开,穿着三点式在台上走来走去,说是选美,其实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嫁入豪门吗?还不是为了出人头地吗?你现在住在盛世华庭,那可是个烧钱的地界,将来也一定会出人头地的,真的,我有这个预感。”
边大夫的话,就是院长语录的通俗版。任何一个人的感受,指望别人理解都是不可能的,不管他是怎样一个好人。只是,泪珠儿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后悔到这里来问个究竟,她走的时候,口无遮拦的边大夫正好和了牌,根本没有注意她,她也觉得这样还好些,不用隆重地告别。
“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吗?”邵一剑点燃一支烟,有点心不在焉地说。她今天在报社接到泪珠儿的电话,当时正在跟专栏版的编辑大为光火,本来一篇关于购房热的酷评,不知被谁改了题目叫作《房事知多少》。一剑说,我最讨厌这种声东击西的题目,现在的性又不是禁区,我会直接写房中术知多少,这种样子有什么文品?编辑说,这也是群策群力的结果啊,读者反映我们的版面闷,搞点新意思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没好气地喂了一声。
对面的声音很陌生,但一点也不怯场,她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你是谁啊?
得知是泪珠儿,的确令她大感意外,尽管她一直不喜欢这个孩子,但是好奇心重是她的职业习惯,她有点想听听这孩子到底想跟她说点什么?
“当然。”泪珠儿回答得很从容,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来找她的。
她们相约在一间简朴的茶社,人不多,有一桌年轻人少有的安静,正在无声地打扑克,表情也是漫不经心,似乎有些反常,才会像默片。其他的人,基本上分布在半露天的阳台上,无非下面有个水池,几百条锦鲤游来游去,搞得水面像花玻璃一样。
一剑在自己吐出的烟雾中注视了一会儿泪珠儿,时而觉得她不失稚气,时而又觉得她难以琢磨,不是那种一眼见底的角色。“关于你的一切,我的确知道的很少,没错,我是你妈妈的密友,但不见得她什么都告诉我。”
泪珠儿从通讯录里拿出一张照片,是她七岁离开福利院时照的,她站在福利院的门口,后面是两个面容姣好的阿姨。
一剑看了照片,感慨道:“我的那张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嗯,没错,是我和你妈妈一块把你领出来的,你想说什么?”
“很明显,我的年龄偏大。”
“我也这么说,可是你妈妈好像很看中你。”
“她跟你说了是什么原因吗?”
“没有。”
“就算她很看中我,可是为什么不把我带在身边,而是把我送到乡下她曾教过书的那个地方,一个叫卢海花的人家。”
“她那时在香港上班,不可能把你带在身边。后来她打拼出一片天地,不是第一时间就把你接出来了吗?你一来到这个城市就住盛世华庭,上贵族学校,她又出了赞助费让你上大学,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想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你不是都知道吗?他们都是那种让人羡慕的人,可惜死于飞机失事。”
泪珠儿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话锋突然一转道:“一剑阿姨,我们能不能做一个交易。”
“你?和我?”一剑笑道。
“对呀,只要你提供一个关于我的我所不知道的信息,我也会告诉你一个和你有关系的信息。”
“我有什么信息?我已经到了没有新闻就是好新闻的年龄。”
“是啊,什么都不知道是最愉快的。”
一剑跟泪珠儿分手的时候,心里面极不舒服,以她的阅历泪珠儿当然不是什么对手,但令她不舒服本身足以证明泪珠儿的不同凡响,尤其是这孩子的眼神,似有一根根的毒针,不禁让人脊背发凉。
一剑想竭力把这一切抛至脑后,但那些甚至让她产生生理反感的情景,总是像镜头回放一样,频频在她的脑海中闪过。
晚上,和氏璧在写字台前审批学生的作业,一剑忍不住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和氏璧不以为意道:“你完全不必放在心上,这孩子满嘴瞎话。”
一剑奇道:“你怎么知道她满嘴瞎话?难道她骗过你吗?”
和氏璧这才愣了一下,道:“她不是从小就偷东西吗?这孩子的品行一定是有问题的。”
“那倒是,沁婷也是不好彩,没摊上一个知恩图报的孩子。”
“所以我绝不领养,人的弱点咱们是最知道的,哪里是养得熟的?你看沁婷付出了多少,孩子还不是背着她找自己的亲人,只要能找到,素未谋面也能跟人家走。”
“我当然不会告诉沁婷,省得她伤心。”
这个晚上,还不到十二点钟一剑就上床了,这是平常不多见的事。她没有开床头灯,希望能早一点入睡,这时她的脑子里又闪现出“房事知多少”这个题目,已少去了白天的愤怒和无奈,而是不觉在心中有所叹息,真是房事知多少啊,根本就说不清。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从她决定把心收回家庭从此跟和氏璧好好过日子以后,她做那件事便糟得一败涂地。尽管两个人结婚以来,他们也没有过那种干柴烈火熊熊燃烧的态势,但还是比较和谐的,可是在暂短如烟花的婚外情过去之后,她突然就对平庸的男女之情不感兴趣了。一剑是个理智的女人,分析利弊,人生取舍是她的拿手好戏,然而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仍是她始料不及的。
生活中的许多事,根本经不起理性分析,比如她一点也不恨谢怀朴,这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只是伤感,这也是她太重视自己造成的。除了用情不专,对于肯付出的男人你都不知道该恨他什么,离开他不是因为恨,而是为了解救自己;另外就是以她的负疚感,是很想加倍对和氏璧好的,也愿意维系这个家庭,可是仍然出了问题。
心收回来了情欲却是覆水难收,沁婷没有说错,早在她采访罗时音的时候,就说过她是一个比普通女人更虚荣更功利的人。她重视的永远是男人头顶上的光环,一旦有幸与之相连便成为她真正的甘霖雨露,过去对和氏璧所有的溢美之词,与其是讲给别人听的,不如说是在提醒自己。现在她完了,做那件事情的时候一点分泌物都没有,干涩得根本进不去,而且身体犹如铁板一块,任凭对方怎么努力,她就是顽强得毫无高潮可言。
或许有时是她不敢太放纵自己,潜意识里会担心叫出另外一个名字。
总之,这种情况一直没有得到改善,她又有些担心和氏璧会发现她的隐情,可是这种事情,有时越想做好情况反而会越糟。
奇怪的是,这个晚上他们好像互换了身份,和氏璧表现得超常的热情,一剑觉得也没有理由拒绝他,再说她想如果要继续过日子,各个方面都应该正常化,所以也有些夸张迎合的举动,但是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和氏璧突然不举了。
一剑毫不迟疑地在心里责怪自己,深感是这段时间自己折腾的恶果,她这样满脑子的杂念和非分之想,生活又怎么可能恢复到最初的样子呢?一切和谐美好的东西都是短暂的,短暂得让你只能回忆起一些零星的片段,而有些看似不经意的打击,甚至可以纠缠你一生一世。
也许她只能对和氏璧加倍抚慰,才不至于太负疚。不过这个晚上注定是不浪漫的,和氏璧什么也没说,似乎无奈多于沮丧,倒头睡去,这使一剑更觉得错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