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丹青已经开始就读大三下学期,同时在网络公司就职也有一段时间。
事实证明,父亲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网络公司的开张极其顺利,要不说风险投资商才是这个时代独具慧眼、智勇双全的人。龙行天下网的运营也在艰难中稳步成长,不像那些开张即是结业的网络公司,死得顺理成章,根本来不及壮烈。
生活仿佛没有任何变化。
但其实,在这段时间里,谢怀朴和藏院长喝了好几次茶,两人商议,还是不等丹青和藏蕾大学毕业之后就出国,原因是大四期间,无非是实习和写论文,既然不准备立刻在国内找到工作,这就是无用功夫,不如早一点出去熟悉情况,锻炼语言,然后直接读研究生。何况,他们已经选好了一间英国的大学,丹青和藏蕾也很认同。
很快,出国的手续就办好了,两个年轻人的签证也同时下来。
真正订好了飞机票,这件事总算尘埃落定。鲍雪提议两家人要很正式地吃一顿饭,虽然没有什么具体的说法,但也算是一种孩子们的成人仪式,他们要远走高飞了,而且也是非同寻常的关系,今后要彼此照顾一生,两家人其实也变成了一家。如此说来,这顿饭就变得很有意义了。
鲍雪在盛世华庭的高级会所订了一桌菜,其中的天九翅是会所专门外请的名厨料理,因为鲍雪知道,藏院长很喜欢吃天九翅,只是正宗的太少,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而藏院长也带了一瓶珍藏多年的价格昂贵的人头马,照理说,谢怀朴的胃病已经有十多年,他应该滴酒不沾才对,不过他因为高兴,还是喝了不少。藏院长的解释,他今天破例皆因儿女成才,前途无限,他跟谢怀朴难得这么快意。
饭后,按照事先约定的,丹青和藏蕾将驱车去离市区几百里远的一座寺庙烧香,然后在那里住一夜再返回。据说那是龙母祖庙,经年香火缭绕,灵验得很。藏蕾的母亲是一个宿命论者,她说你们既然走得那么远,许许多多的事情是无法预见的,才应该礼到为止,求神灵保佑你们一切平安。
对这种说法,丹青颇不以为然,但是藏蕾却好像很听得进去,这样,两个人便开着奔驰四眼贼一路行去。
车内的音响里流淌出黑鸭子组合过分和谐的重唱,丹青顺手就把音响关了,他说:“我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过分完美的东西。”
“可能是你爸爸喜欢吧。”
“你还不了解他?音盲。可能是他的司机喜欢吧。”
“丹青,你怎么这么轻松?”
“有什么值得伤脑筋的事吗?”
“难道国内就没有一点值得你留恋和不舍的事吗?”
“我们两个人一块走,你叫我留恋什么?”
“你父母啊,他们对你那么好。”
“可是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其实也是想修学成才报答他们。不见得非得抱着他们哭才是唯一的表达方式吧。”
“那倒也是。”藏蕾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才说,“真正走的那天,我不想叫爸妈来送,我是肯定会哭的。”
“没事,有我呢。”丹青想了想又说,“要说真有什么值得我惦记的事,就是龙行天下的网络公司。我们几个合伙人挺谈得来的,公司的业绩也比想象中的好,也算积累了一点社会经验吧,而且我对我自己开发的软件项目很有信心,冷不丁这么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呢。”
藏蕾道:“是你经常提起的那个代号‘无双’的软件项目吗?”
“正是。”
“你有点自我陶醉吧,这一行现在热门,不等于人人都会成功。”
“有时候,我倒挺喜欢你的冷静。”
藏蕾嫣然一笑道:“仅仅是冷静吗?”
“还有你小小年纪一副老古董的样子。”
“你才是老古董呢。”嘴上这么说,藏蕾的脸上还是掠过了一丝甜蜜。
是的,他们之间没有惊心动魄的一见钟情,有的只是再自然融洽不过的如沐春风,用藏蕾母亲的话说是前世修来的姻缘。
两个人越聊越兴奋,奔驰车也是那种上了高速犹显稳健的好车,飞一般地前行。但是丹青陡然发现,路标上的名称逐渐变得陌生,全是些他毫无印象的称谓,跟事先预习的完全不同,什么独石,出米洞,简直闻所未闻。他找来地图一看,才知道上错了一条岔路口,结果离目的地越发远了。
藏蕾也不介意,居然笑了起来:“你还叫我跟着你,跟着你还不知跑哪儿去了呢!”
然而明知已犯了方向性的错误,他们也拐不到对面路上去,只能信马由缰地一直往前奔,直到把车拐了回来,才又开始聊天。
藏蕾说道:“……你的那个同学,就是在热带雨林当啤酒妹的那个,不知为什么我经常会想起她来,听你说起她的身世,觉得她太值得同情了……”
“她这个人是很怪癖,现在想起来,可能是心理扭曲吧。我还记得在贵族学校的时候,有一次看见她坐在台阶上用铁丝钩住已经完全穿烂了的鞋子。我当时非常震惊,因为这是在贵族学校不可能看见的情景,所以我忍不住对她说,你妈妈没有给你买新鞋吗?她说,买了,我什么样的新鞋都有。又说,你干吗这么看着我?只不过这双鞋跟着我太久了,有点不舍得而已,但肯定还是要把它扔了的……所以说,其实有什么样的童年,也就决定了你一生色彩的基调。”
“那她现在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我们虽然同住在盛世华庭,但从来就没有碰过面,反而有时候会在报纸上看到她母亲的事业做得如日中天。”
“她养母真是个好人。”
“谁说不是呢?不过我也听说只有积德行善的人,事业才能做大。”
“听你这口气,好像有一百八十岁了。”
两个人又闲扯了一气,藏蕾突然说道:“你还是好好开车吧,不然过一会儿,又开回家去了……”话还没说完,她又咯咯咯地笑起来了。
丹青笑道:“你这不是存心咒我吗?不如你帮我看着地图,这样总不会错了吧。”
藏蕾说好,一边打开车头的顶灯,查到他们所在的位置,然后关上灯,两个人全神贯注地直视前方。不过,还是有一些路牌建得差强人意,过了十字路口才表明此路的去向,这样一来,他们免不了要眼睁睁地跑冤枉路,所以尽管是专心致志地开车,还是直到下半夜,他们也没有到达目的地。
这时,丹青的手机响了,深夜使这铃声显得格外刺耳。
是鲍雪打来的电话,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还算镇定,她说:“丹青,你马上回来吧……”
“可我还没找到地方呢,路上可真不好走……”
鲍雪那一头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马上回来。不过,路上要注意安全。”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丹青还想说下去,但母亲已挂机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在他心中升起。
这种感觉藏蕾也意识到了,她说:“先别管这么多,还是赶紧回家吧。”
事后想起这件事,藏蕾总觉得如果当初他们一开始就专心开车,那么,几乎是在发生意外的同时,他们已经在龙母庙进了香,那么事情还会演变得那么糟糕吗?!
一时间,丹青把车开得几乎四轮离地,幸亏德国车比较沉稳,没有轻飘飘地飞起来,如果是日本车,早就像打摆子那样在高速公路上摇摆不定了。
奔驰四眼贼开进市区的时候,东方已经见白。
好几次,藏蕾在车上都用手捂着嘴,险些吐出来。不过她始终也没有提出减速,而丹青的心情也是不顾一切地往家赶。他们闲聊的兴致早已荡然无存,甚至外出的目的也变得模糊不清,这一晚发生的事简直太稀奇古怪了。
等到车在家门口停下来,藏蕾第一时间弹了出去,以喷射状的形式吐出了昨晚的食物,她蹲在地上喘气,并且打手势叫丹青赶紧回家,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鲍雪不在家,保姆薛阿姨告诉丹青,昨天晚上谢怀朴突然胃部大出血,情况十分紧急,连夜被送到就近的医院去了。
在医院急救室的门外,丹青见到了面容憔悴的母亲。鲍雪一见到他,眼泪就流了出来,她说,你爸爸昨晚真不该喝那么多酒的,只是见到你们长大成人他心里高兴。他的胃病都是藏院长亲自给他配药,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犯了,想不到这次的来势这么凶猛,而他晕倒在洗手间里,我又不知道……
丹青知道母亲有严重的神经衰弱,一直是跟父亲分房而息。
丹青望着双门紧闭的急救室:“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鲍雪道:“……不知道,还在抢救呢……”
这时医生从急救室出来,他对鲍雪说:“病人已经休克了,南方医院的血怎么还没送到?”他的语气里已有了些许的责备。
不等鲍雪回答,丹青不解道:“难道这个医院没有血库吗?”
医生道:“你母亲信不过嘛,不过说老实话,我也不敢担保绝对不会出现问题……现在因为输血而染上肝炎和艾滋的已不是什么新闻。”
鲍雪也解释道:“……藏院长亲自派人到血站去了,说可靠的血源马上就能到……可是为什么……”
丹青忙道:“那就输我的,我跟我爸是一个血型。”
鲍雪道:“算了,你马上就要出国……”
丹青道:“那有什么关系,我这么年轻,而且身体又好。”
面色苍白的藏蕾也说:“我都不知道我的血型,如果合适,就输我们俩的,鲍阿姨你总该放心了吧?”
医生也觉得这是好办法,马上派了一名护士叫她带两个年轻人到血库去。
他们乘电梯到十二楼,前后也只几分钟的功夫,血库值班员却说,经治医生已经打过电话上来,说两个年轻人不用验血了。
丹青一想就是鲍雪背后操纵的,他铁青着脸回到急救室门口,这次他真急了:“妈,你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是不相信藏院长会派人送血来,可爸现在已经危在旦夕,也许就差一两分钟……万一出了什么事,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我们会一辈子生活在这件事的阴影里!”
一直徘徊不定的鲍雪,这时反而坐在白色的长椅上,横下一条心地不说话。
“妈,我知道你爱我,但爱是有限度的,输血根本不会影响人的健康,这是谁都知道的常识,你这样做太过分了……我真怀疑你是不是私下里跟爸爸有仇……”
藏蕾在一边听不下去:“丹青,你冷静一点……”
丹青几乎咆哮起来:“我没法冷静,现在的每分每秒,我爸都有可能离我而去,可我却帮不了他……”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了。
医生再一次从急救室走出来,对丹青道:“你不要再吵了,会影响我们工作……”
他的话音未落,便有一名护士冲出急救室对大夫说道:“病人已经深度昏迷!”医生正准备进急救室,丹青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胳膊,声音颤抖道:“大夫,难道你也跟我妈一样糊涂吗?!”
医生也只能拍拍他的后背说:“……刚才又通了一次电话,南方医院的血马上就能送到……”
丹青不理会这些,他觉得在场的人表情都很奇怪,都很着急又都对他弃而不理,这让他感到既莫名其妙又怒火万丈,便忍不住对母亲恶狠狠地说道:“……我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整整一夜的焦心令鲍雪感到心力交瘁,她突然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旋转起来,白色的天花板倾斜而至,就连巨大的蓝色的静字也模糊成了一团……她努力使自己定睛地并且久久地注视着丹青,但还是身体一软,从长椅上滑下来晕了过去。
当她被所有的人围住,抬进诊疗室时,医生对丹青平静地说道:“你妈妈也很不容易,你不要再逼她了……”
见丹青不得要领,医生又道:“……你是被从小告之跟你爸爸的血型一样,但其实你是AB型,而你的父母都是O型……没错,他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
丹青简直被这话惊呆了,他的反应竟然是冷笑了一下,那意思是:开什么玩笑?!
走廊上传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藏院长亲自押车赶到了急救现场,他和最保险的鲜血一块冲进了急救室。医生理所当然地抛下丹青走了,剩下谢丹青一个人无意识地站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白茫茫的旷野,有一个尖厉的美声女高音在咿咿嗷嗷地叫个不停,很让人厌烦但又莫名其妙的为它血脉贲张,就像艺术片里没法表现主人公的确切境界时常常做出的经典处理那样。
当谢怀朴慢慢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一直被丹青关切的目光注视着,那目光像凝固了一样。“爸,你吓死我们了……”
紧接着,藏院长、藏蕾、鲍雪、值班医生和护士的目光都出现在他的面前,同时他们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个晚上,丹青执意要留下来陪伴父亲,人们散去,病室里恢复了宁静,刚才的一场抢救生命的战斗似乎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是从谢怀朴身上延伸出来的六七根管子,令丹青确信父亲重病在身。
丹青无法相信,这个他无比热爱和崇拜的男人,这个抚养他成人与他息息相关的男人,这个从小把他带在身边对他疼爱有加的男人,其实跟他没有血缘关系,至少他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
可是他爱这个家,他爱他的父亲母亲,这是一个铁的事实。回想起他与他们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无论是温馨的家庭生活,还是互不相让的争吵,包括那些善意的讥讽和毫不刻意的处事态度,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没有半点的不和谐。如果父母亲也能选择的话,他仍然会一百次,一千次地选择他们。
而且他确定,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他们。就像生了病之后才懂得健康的可贵一样,当他意识到自己即是一座孤岛时,亲情便显现出它独有的光芒。
现在看来,他崇尚第一以及自虐式的学习态度几乎都是父亲从小的培养所致,父亲很小就开发了他的竞争意识,失败者是没有发言权的。父亲总是这么说,他要求儿子爱看拳击,鼓励他参加各种体育运动,因为比赛本身就体现了竞争,男孩子首先就得适应这种有压力的生活。父亲要求他守时,哪怕是很小的事,迟到被认为是可耻的行为。是父亲培养了他关心时事的习惯,小学三年级时他就有了固定的读报时间,而且在晚饭时讲出一分钟新闻,就是用最简洁的陈述说清最离奇古怪的事情。
父亲还提醒他抑制个人情感和保持超然态度,七情上面是不可取的艺人作风,难成大事,更易授柄于人。同时父亲还教育他必须具备高尚的情操,哪怕是犯错误也要犯高级的错误,而不要成为卑鄙小人,更不能龌龊淫恶。
此时此刻,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丹青完全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事实上,父亲对他的影响是无时不在的,他一点都不怀疑自己延续了父亲的生命与性格,包括承受逆境应有的态度,以及父亲最厌恶的嫌贫爱富、患得患失的人性的致命弱点。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对他的爱是深藏不露的,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已是深不可测。他想,他决不可能离开或者失去他的家庭。这对他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事。
谢怀朴的身体在一天天的好转,看见儿子每天守在他的身边,给他洗脸、喂水、擦身,却又沉默寡言,他觉得丹青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这样会耽误很多课,你还是先回学校吧,我已经好多了。”他说。
“难道功课比你的身体还重要吗?”丹青硬邦邦地扔下这句话,端着脸盆出去了。
谢怀朴第一次感觉到儿子的强大,有主见、重感情,再也不是他树下柔弱的青草,或者他身后时时等待他言传身教的影子了。
一连数日,鲍雪的顽固性失眠症又犯了,她整夜的无法入睡,白天自然是浑身乏力,头疼欲裂。幸亏有丹青守在医院里,薛阿姨送汤送饭,而她多数时间只能在窗帘紧闭的房间里静养,甚至连时钟走动的声音都无法忍受。
人生病的时候,意志力就格外的薄弱,一想起丹青的事,没有原由的,鲍雪就会泪流满面。由于她的身体不好,这无疑消减了她和谢怀朴之间的浪漫情怀,有相当一段时间,他们的生活不是平淡而是沉闷,正因为他们都是有教养的人,才更感到内心的压抑。也就是在这一时刻,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丹青来到了这个家庭,一直以来,鲍雪都觉得这是上帝赐给她的极为珍贵的礼物。
是丹青使这个家像个家的样子,一开始谢怀朴对他不闻不问,甚至从来也不抱他,这和鲍雪的态度有着天壤之别。鲍雪可以任何时候起身离开一个重要的宴会,理由是孩子睡前必须见到她。谢怀朴不是完人,他的位置又是一个那么容易让女人投怀送抱的地方,每回他和红颜知己闹出绯闻,鲍雪的心情都非常糟糕,但她又不能过分地埋怨丈夫,至少她身体不好、清心寡欲是个事实。同样是丹青缓解了她心中的死结,有一次她因谢怀朴的不忠而离家出走,在宾馆里开了房间,不等谢怀朴上门来跟她赔罪,由于得知三岁半的丹青忽然患了登革热,她便不顾一切地回了家。从此以后,她对自己的苦恼讳莫如深,把全部的情感倾注在丹青身上。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当丹青豆丁一点的个子,天真无邪步履蹒跚地扑倒在谢怀朴的怀里时,他内心情感的火焰呼的一下被点燃了。重要的是丹青不负众望,他从来没有叫他的父亲失望过,渐渐地,谢怀朴对他的爱也是无以复加。
良好的家庭氛围就这样自然而然的产生了,没有人不羡慕他们的和谐美满,这是多少人希望营造出来的生活环境,谢丹青让这一切轻易地达到了。
然而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夜晚,鲍雪感觉遭遇了一场生活中的幕急落。
残月如钩,预示着又一个漫漫长夜的来临,和前几天一样,鲍雪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披着睡袍,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的油纸伞下,看着数日前还曾龙腾虎跃的网球场。
她在医院苏醒过来之后,第一眼看见丹青,立刻就明白他知道了什么。眼神是瞒不住任何事的,何况丹青这么单纯的性格。当时她什么也没有说,但心里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会发生什么事呢?她不得而知。
最宝贵的东西,常常是生活中最容易失去的东西。像美人的容颜,像恋爱时的痴狂,都在转眼逝去的一瞬间。多少年来,丹青已成为鲍雪生命的全部,她真的很怕他放下一张纸条,从此离她远去,要知道他们是没有神秘链条联系着的两个人……每每想到这里,鲍雪便不愿再想下去,只希望丹青立刻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触手可及。
奇迹出现了,这时,她果然看见丹青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子,她急忙迎了上去:“这么晚了,你怎么回来了?”
“今天上了一天课,还是不放心,回来陪陪你。”丹青搂住鲍雪的肩膀。好容易谢怀朴完全脱离了危险,他们单位也派来了大量的人手,丹青是可以回学校上课了,但是他心里挂着母亲,因为他知道她的失眠症又犯了。
“我没事的……”鲍雪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充满了感激,尽管她知道这没有必要,以前她也不会生出这种念头,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丹青也变了,他显得比往日温柔:“妈,你不用担心,爸不会扔下我们走的……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走了,还有我呢,我既当你的儿子,又当你的丈夫。”
“别胡说……”
“真的,我肯定比他做得好。”丹青反而认真起来。
鲍雪叹道:“……我担心的不是你爸爸。”
“那你担心什么?”
见鲍雪不语,丹青又道:“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不会离开你们的。”
鲍雪搂紧了儿子,生怕他会突然间消失一样。她想她等的大概就是这句话吧,她拉着儿子坐下,在黑暗中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不是有意要瞒你,是想等你结婚的时候再告诉你……那时你已经独立门户,成为一家之主,应该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丹青道:“既然我已经知道了,总该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吧。”
“其实你的身世一点都不复杂,我身体不好不能生育,就去福利院把你抱回家,那时你刚生下来两个月,我希望亲历亲为地把你带大……真的,就这么简单。”
那个晚上,母子俩在院子里坐到深夜。
对于谢怀朴来说,真有点一病激起千层浪的意思。先不说他还没有从昏迷中醒来,所谓家庭的和谐氛围已经不复存在——永远都不要被表面的平静和一成不变骗过,通常是最汹涌的暗流就潜藏在湖底。
另一方面,可以说他的红颜知己纷至沓来。
这一天,经过了充分思想斗争的邵一剑还是决定到医院探望谢怀朴,她知道一定会碰上鲍雪,所以特意在着装上显得更加职业化:深色的便服西装领口露出条纹的衫衣翻领,穿长裤而不是裙子,裙子总让女人显得妩媚得多,妆化得很淡,不留意看不出来,在自己喜欢的男人面前,她很难做到素面朝天。
她买了一大束百合,在绿叶丛中尤为洁净。
然而在等电梯的功夫,有人拍了她一下,她回过头来,是她的一个朋友宋惊鸿,手里握着一把剑兰,也没有包装,光看它的枝叶,根本是菜市场提来的一把菜心,当然剑兰本身十分鲜嫩,散发出昂然的生机。
惊鸿长得并不特别漂亮,身材只属娇小可人,全身上下并没有什么令人惊鸿一瞥之处,只不过腰肢纤细但是乳房饱满,一双美腿无可挑剔。她是一个服装设计师,也只有她把衣服穿的一只有袖,而另一边无袖如含苞的花蕾你不觉得奇怪,鸭舌帽反戴,后面还拖着一根蓬松的麻花大辫,脖子上挂着三串以上互不相干的挂件,这些怪异的东西放在她身上却显得高度统一,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确切地说,惊鸿和一剑还只能算作谈话的对手。她们是在一个女权主义讨论会或者一个什么女知识分子联谊会上认识的,尽管她们都不是女权主义者,而且对与会者因为有男人帮她们租用五星级宾馆的会议室并送来免费的果盘津津乐道而深感这个会议不那么纯粹。会议名单里倒是一些不俗的女人,可是仿佛来开会的是另一些女人,有的时候你会觉得这个世界上名不副实的东西俯拾即是。
一剑的屁股还没坐热就想离开,原因是不能适应这里的气场,正在发言的那个女性,扯着沙哑的烟酒过度的嗓子,面色灰暗地强调她不需要男人挂大衣,开门拉椅子,对这套虚伪的东西她深恶痛绝,不过她还算可爱,她说她外出开会,也没有人给她提行李,在汽车上让座之类。这引起了一阵哄笑,有人说中国男人还等着你给他扛行李让座位呢。某大学的一个教授,找了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孩也就是他的研究生当老婆,就是专门负责挤上公共汽车抢座位的。她还说她是一个剧作家,可是记者采访她的第一个问题是用什么牌子的香水,难道他们采访男剧作家时会问他内裤的颜色吗?
这时有一个女人把嘴巴凑过来说,我不喜欢看上去很脏的女人,咱们去喝杯咖啡好吗?这个人就是惊鸿,她跟一剑不同,凡事不需要过程,一见如故。
进了咖啡厅,惊鸿做的第一件事是叫侍应生把背景音乐的音量调小。女人要仪态优雅,首先说话就不能像吵架一样。她这样对一剑说,坐下来的姿势也赏心悦目。等咖啡上来以后,她就用小勺搅动着咖啡,十指尖尖甚是动人。
她懒洋洋地对着咖啡说,我干吗要跟男人过不去?我又不变态。
一剑道,看来你的家庭生活过得不错。
有什么不错的,我先生是我在工艺美院的同学,后来出去搞室内装修挣了几个钱。当然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他外面又有人了?
有人才不是问题,哪个男人有了钱不想过帝王生活?再说胜利的果实结果总是大家分享。他是一味地想做大,你知道在中国做生意,不大不死。他欠了很多债,现在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四处躲债,不能在家住。
为什么不离婚呢?
惊鸿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说成功的男人都不需要婚姻,婚姻从来都是为失败者预备的,反正都是嫁给失败者,这个和那个有什么不同。
我看你才是真正的女权主义。
不能这么说,我只是随心所欲。
她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家庭因各种因素已变成一团乱麻的女人。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以后她们就不定期地见见面,喝喝咖啡,来一番刺刀见红的谈话。不过这次碰面,她们至少有一年多没见面了。
两个人在同一层楼下电梯,又走向同一间病房,对于两个聪明的女人肯定是心照不宣的。不同的是,惊鸿显得坦然,而一剑有点不知所措。鲍雪并不在病房里,只有一个英俊少年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在看《留学指南》,见到她们仍显得熟视无睹。
单人病房里收拾得干净、敞亮,有一面窗台已经摆满了鲜花。地上是各种各样的果篮和价值昂贵的补品。
谢怀朴无力地睁着一双倦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
惊鸿走过去拍拍他的脸颊,你没事吧,她说。
如果最初一剑还有什么怀疑,那么这一举动足以证实惊鸿和怀朴的关系非同一般。她还在一个大花篮上看见了某个女明星的名字。
所有这一切对一剑的打击可以说是难以言表。
反而是最应该有所触动的谢怀朴始终安然若素,他还不能说话,有时闭目养神,这使一剑都有点搞不清自己跟他到底是普通的朋友还是曾经有过亲密关系。有时大病一场的好处就是可以化解平时有可能形成激烈冲突的矛盾。
更荒诞的是,从医院出来之后,一剑还得跟惊鸿面对面地喝咖啡,如果谁不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那才是真正败下阵来的输家。
进来还是朋友,出门已成斗士。这就是我们今天每时每刻都可能产生化学反应的生活。惊鸿语出惊人道:“我不是第一次到医院来,上一次来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有一个女孩子在吹箫给他听。”
“我不相信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点难受。”一剑有些刻毒地说。
“可我跟他在一起时也很愉快,说到底,他还是一个优秀的男人。”
“我现在倒觉得他不怎么优秀了,跟他在一起无非是体面罢了。”
“既然是为了体面,就更不必生气了。”
“谁说我生气了?”
“那就是认真了!”
“我不认为对感情认真就很可笑。”
“那你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开始你生活的新篇章?我敢说你连这种想法都没有,你需要的是安全的婚姻,浪漫的爱情。这不是认真,我的小姐。”
一剑盯着惊鸿,觉得她简直不是人而是一个精灵。
惊鸿也用嘲笑的目光看着她:“你还写酷评呢,总该知道好男人是无限风光的道理。”
“什么意思?”
“永远不可能属于一个人。”
惊鸿潇洒地离去了,望着她渐去渐远的背影,一剑隐约感到,她不及这样一个精灵般的女人,可能是因为她自己的婚姻还不够失败吧。
惊鸿走后,一剑并没有觉得心境有半点的舒缓,反倒是更加憋闷。
原来她从头到尾都错了,一直自鸣得意的唯一只不过是之一而已,以为能改变一个男人的生命轨迹现在看来很可能就是一夜情……这就是她根本没法接受的现实。
可是她又能怨谢怀朴什么呢?惊鸿说得没错,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你会无比愉快,成功男人的标志是乐于付出。有一次她邀请谢怀朴来参加她的生日会,他不仅过问和调整了菜谱,为她订制了顶级水平的蛋糕,还送给她一个新款路易威登的手提包,这个包一剑曾经去看过七次也没舍得买。怀朴在生日会上只逗留了20分钟,临走时悄然无声地帮她结完账才离去。
她和女友想去亚龙湾度假,求助于谢怀朴,他便细心地帮她安排好行程,包括面对无敌海景的客房,可以说每天都有不同的惊喜。成为她一生都不可能忘怀的旅行。
而无论他做过什么,都是不需要回报的。谢怀朴是个不张扬的人,并且不会叫优秀的女人失望。不是每个有钱或者有权的男人都能做得那么好,看来这也是他颇令女人倾心的原因吧,他就像圣诞树一样,身上挂满了耀眼的装饰。
那么,她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无非是她的自尊心被打了折扣,而思来想去能责怪的却只有自己。
为了摆脱病魔一样的烦恼,一剑搭车去了时代广场,以往逛商店是最能缓解她情绪落入低谷的良方,不过她今天不知不觉进了超市,买了一大堆好吃的东西,回到家里便开始专心打造。
她忙碌了整整一下午,这是她在家中几乎从不扮演的角色。
学普通人吧,经营好自己的柴米婚姻。
在切青红萝卜的时候,一剑流下了伤感的泪水。
然而,这个晚上并不完美,天色渐晚的时候,和氏璧从学校里打来一个电话,说他碰上几个老同学,不能回家吃饭了。
一剑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答应了一声“好吧。”
她面无表情地把做好的菜原装地倒进垃圾筒,抽了一包烟,上床睡觉。十二点半的时候,她被和氏璧摇醒:“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什么也不是啊……”她昏沉沉地说,然后昏沉沉地伸出两只胳膊,抱住了和氏璧。
谢丹青突然有一种被抽空的感觉,若干个白天和黑夜,令他反复思考而又没有答案的是同一个问题,那么,我到底是谁?
血亲犹如乡愁,是一种说不清却能产生极大能量的东西。它就像黑夜里的一盏灯一样引领着你不顾一切地前行。许多次在梦中,他就是跟随着这束光疯走到惊醒,但即便是在梦里,生命也没有给他任何暗示,那么他来自何方,这已变成巨大的疑团,永无休止的在他心中盘旋。他不是不爱现在的父母,可那已经变成了一种深深的感动,一种绵长的恩情。这到底不是一回事。
他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每天还是上课,去图书馆,到医院去,但他开始沉默,对任何事情不感兴趣,也失去了以往了无牵挂的快乐。
他在图书馆的市志里查到本地区唯一的社会福利院,是在一九三三年由一位加拿大天主教徒兴办的,当时取名育婴堂,岁月沧桑,孤儿院也随之多次搬迁,于一九七五年落户龙口,在这之后,另有几家孤儿院合并进来,一九八三年正式定名为社会福利院。
长期以来,这个机构被视为黑暗面,不向社会开放,任何新闻也不许见报,完全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极其封闭的角落。直到一九八四年改革开放之后才开始与国际上同类性质的团体和基金会发生联系,同时接受来自社会各方面的募捐和馈赠。
市志上的介绍当然十分有限,丹青决定亲自去一趟,或许可以找到关于自己的来龙去脉,哪怕只是一两行的原始记录。
他决定不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父母亲现在是最脆弱的,他不能有意无意地伤害他们,但是他已经长大成人,很小的时候已显露出强烈的自我意识,和他坚忍、执拗的性格,这就意味着他不可能不做点什么。
这段时间,父亲的病情渐趋平稳,但他还是坚持每天去病房,有时在那里守夜。去福利院的那天,也正是他刚刚从医院出来,身体虽然疲惫,内心却有一股毛血旺一般的激情,他明显的瘦了,可是两只眼睛却像黑夜的灯笼一样,超常的明亮有神。
丹青买了一张本市的地图,找到龙口的位置,坐市区的车还好,等郊线车时就非常辛苦。开始,孤零零的车牌下还只孤零零的他一个人,但后来陆续有一些乡下人担着担子,另有一些民工打扮的人也在等车。显然,做这样的追寻他不会开奔驰或者搭乘计程车前往,毕竟这不是一次心旷神怡的踏青或春游,对于丹青来说,他已经提前进入另一个角色了,他开始觉得周围的一切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真实。
老半天,郊线车才满身伤残地慢悠悠地开过来,人们蜂拥而上,以丹青的优雅固然是抢不到座位的,而且休闲便鞋上被踩满了白花花的脚印。车厢里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虽不是恶臭,但足以叫人窒息,那是一种油汗与劣质香烟混合而成的经久不加清洗才变得日益浓厚的怪味,丹青恨不得立刻逃离这辆车。
这一带的建设和绿化都还不成形,忽而见到有些人在某个建设物上忙碌着,忽而又是一些半成品的房屋似乎已被搁置了很久,人去楼空。一路上自然是绿少黄多,大片的土坡上寸草不生,路边的小树还只是树苗,没有指望地在阳光下呆立。
道路也是好一段赖一段,单调的景致足以叫人昏睡过去。
丹青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醒来,急忙问旁边的人到了哪里,结果路才走了三分之一,再睡两觉也不成问题。
在龙口下车以后,他开始东问西问,被无数的人指来指去,才在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木牌里发现了福利院的指示牌,指示牌写得十分潦草,好像不打算被人看清似的。
终于来到一个大铁门前面,铁门外讳莫如深地没有悬挂任何招牌,丹青还是不确定这里到底是不是自己要找的地方。传达室是在离铁门有一点距离的水泥坡度上,看门的老头并没有回答这是不是哪里哪里的问题,而是反问他:“你找谁?”
“我找院长。”
“肯定没有预约吧,他去日本开会还没有回来。”
“可我只不过打听点事,随便找个人接待我一下吧。”
老头显出为难的样子,但他看见丹青的确是风尘仆仆,就抓起电话来找了个女同志负责接待一下谢丹青。
按照老头的指引,丹青见到了他所提到的月亮门,月亮门里出现了这一带少有的浓荫,密密层层的灌木和少有的几棵大树可以说是遮天蔽日,石桌石凳上空无一人,甚至连点声音也没有。一阵清风掠过,竟让丹青感觉到些许寒意,却又清神醒脑,这实在是太神奇了。而月亮门外也收拾得相当干净,一座高楼拔地而起,有一些工作人员和大孩子出出进进,完全是一种日常的状态。
一念之差,丹青没有走进月亮门,没有到工作人员的办公地点去找一个叫阿好的女同志,而是向那座高楼走去。高楼是水泥灰色,进门的左右手都是一尘不染的走廊,走廊两边是房间。丹青很自然地往右边走,先是两个大大的盥洗室,有两个身穿白工作服的年轻女人在用皮管冲地,地上有木盆,不知盆里放了什么东西,她们的裤腿卷得老高,脸上是毫无忧愁的神情。再往下走所有的房间,全部是一个一个四周有围栏的铁架子床,每个床上都有三岁左右的孩子,有的在睡觉,有的不知在注视什么,还有的在玩手里的一件什么东西,淘气的就歪歪斜斜地站着,扶着床栏就像是领袖在检阅国庆大典,而有一个孩子旁若无人地在够一个电灯开关。
走廊里偶尔也有人走过,但是没有人对丹青投以好奇或警惕的目光,似乎谁也不会担心有人会到这里来偷东西或推销商品。与外面的世界相比,这里有些过于的安静和节奏缓慢,完全是与世无争的。
相同的房间一间接着一间,工作人员却是不多的,也有带着几个孩子围坐在一起,好像还没吃完饭,但吃饭的时间早就过了。
居然没有什么哭闹声,而孩子的脸上是应有尽有的安详,但这是一种催人泪下的安详。他们的脸色一看就过于苍白了,这就更让丹青感到尤其的不真实,仿佛进了太虚仙境,而任何一个孩子都有可能就是多少年前的自己……这时他可真想童年附体,然后坐在地板上放声大哭。
然而精英教育已经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没有过粗糙的社会经历,每个人身上多多少少的原始野性,在他身上完完全全被文明所替代,纵情宣泄已成为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是每一个文明人渴望而又做不到的。
最终丹青也没有去找阿好,他有些神志不清地离开了福利院。
再次出现在这个铁门面前的时间是一个星期之后,看门老头已经不记得见过丹青,院长还是没有回来,丹青只好说他找阿好,这竟然也没有触动老头的记忆。
阿好是一个还算年轻就有些慈眉善目的女人,自称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外出工作过几次,都有些不适应,便仍回到福利院工作,文秘一类的杂事都由她负责。丹青要求她帮忙查找一下有关自己的档案,阿好想了想,显得有些为难但又没有办法拒绝丹青。
然而最终的结果是,福利院从来就没有谢丹青这么一个人。
或者那时他有其他什么名字?
可是无论是什么名字,每个人的去向一栏都有记录,并没有与谢丹青有类似经历的人。“难道你生活得很糟糕吗?”阿好关切地问道。
“这跟现状如何有关系吗?”
阿好微笑着说:“如果过得去,就患失忆症吧,痛苦的事情看得越清楚越没意思。”
谢丹青总觉得阿好的结论不怎么可靠,直到院长出现了以后,他仍怀疑自己的档案在若干孤儿院合并时搞丢了。这位神经高度健全,情绪也异常稳定的院长说:“这是不可能的,而且任何人都不允许随便查找福利院的存档,我不知道你跟阿好是怎么认识的,但是她已经受到了严肃的批评。”
星期天的上午,大病初愈的谢怀朴在自己的书房处理因住院而积压下来的公务,他看上去消瘦了一些,但精神还好,气色红润,大概是好好休息了一段,补品也跟得上的原故。鲍雪给他送来一杯上好的毛峰,茶香四溢,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原有的宁静。
“你把一切都告诉他了?”谢怀朴突然问道。
“是的。”
“你怎么说的?”
“就说是从福利院把他抱回来的……”
“他相信了吗?”
“当然。”
“那从此以后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鲍雪叹道:“我也希望这样。”
这时丹青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地坐在书房里的沙发上,鲍雪和谢怀朴互望了一眼,都停下了手上的事看着他。好一会儿,丹青有些无奈道:“妈,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父亲病好出院以后,谢丹青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身世搞清楚,这并不意味着他要做出什么决定。所以他特意在星期六晚上从学校回来,酝酿了整整一晚上,郑重其事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鲍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谢怀朴道:“你妈没有骗你,我们是从福利院把你抱回来的。”
“真的是这样吗?”
“我们为什么要骗你?”谢怀朴语气肯定地说。
丹青盯视着父亲:“那福利院为什么没有关于我的任何记录?!”
当谢怀朴琢磨出这句话的含义时,不禁勃然大怒:“谁叫你去福利院的?你觉得这么做很有意义吗?”
“可是我有权利知道我的生身父母是什么人。”
“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如果我们知道,早就告诉你了!”
“爸,你急什么?”丹青突然口气和缓地说,“我只不过想知道我的过去而已,这一点很难理解吗?!”
谢怀朴猛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是啊,他急什么呢!
“爸,我请你相信我,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和你们难道不是血肉相连,心心相印吗?!”
鲍雪的内心突然化作缕缕柔情,她忍不住想对丹青说点什么,然而谢怀朴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告诉你。”
父亲反常的态度,令丹青想到这件事背后巨大的隐情,父母亲本来对他有着胜过血亲的养育之恩,他们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把过去的事情娓娓道来?有必要变得这么不近人情和如临大敌吗?
这时的丹青反而平静下来:“爸爸,还记得小时候你给我的忠告吗?”
这话真让谢怀朴心酸,他至少给过儿子一万个忠告吧?可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亲情也跟爱情一样,根本经不起任何考验。丹青能在他病好以后才质问他,已经很慈悲为怀了,真不愧是他们的好儿子。
见他没有回答,丹青继续说道:“你让我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要自作聪明。”
“这句话现在对你,也还是个不错的忠告。”谢怀朴冷冷地说道。
丹青变得更加平静:“我一定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这件事情没有真相。”谢怀朴说完便一言不发地走出书房。
他们很容易就谈僵了,不知为什么,他们之间已经演变成男人和男人的较量,而鲍雪夹在中间很是为难,她最不愿意看见的一幕还是在她的面前发生了。
男孩和女孩是不一样的,藏蕾就不觉得这件事值得大惊小怪,“我跟着谁长大,谁就是我的父母。”也许女孩子更容易随遇而安吧,在这个问题上,藏蕾一直在劝丹青。
“我承认他们是最称职的父母,我对他们的感情也是不可能改变的,可是我做不到对我的过去不闻不问……”
“你不要再逼他们了,你的亲生父母不是已经不在了吗?我爸爸也证实了这一点,你还想知道什么?难道要像电影故事一样稀奇古怪你才甘心吗?”
丹青叹息道:“有些事情不轮到自己头上,是没有办法体会的。你想过没有,我是一个男孩子,我的根在哪里?我是什么地方的人?我是什么民族?我的父母给了我生命,可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换了是你,你还能这么心安理得吗?”
“可是你这么较真儿,你父母会很伤心的呀。”
“不是我要伤他们的心,我爱他们和我要知道事情的原委这本来就是两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