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人如果发了横财,或者意外地得到从天而降的爱情,那么他的脸上多半会放射出象牙色的光芒,这是任何高级护肤品都不可能达到的神力。

沁婷见到邵一剑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脸色格外的黯淡,薄如丝质的细粉擦在她的脸上就像驴打滚。一剑显然没有化妆,可是她皮光肉滑,额头更是光洁可人,一头黑发随意地飘散下来,轻若浮云般堆在两肩,发际上的美人尖青湿青湿的撩人心魄。

顷刻之间,沁婷改变了心劲,她本来是要在一剑跟前抱怨安安的,尽管她也知道这没什么用。这些年来,不光她说烦了,连一剑都听烦了,而且一剑还会埋怨她莫名其妙,但毕竟这是一个可以发泄的渠道,她不可能再相信别人了,并且,她似乎十分需要一剑尖刻的语气,当她没有办法释怀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这个刻薄的家伙。

可是今天她什么都不想说了,以一剑如此之灿烂的心境,怎么可能体会她的委屈和苦衷?她还是知趣一点的好。

她们在一家意大利薄饼屋见面,每回这里只有一两桌客人,四人组的室内提琴演奏像这里的菜式一样恒久不变。他们穿黑色的礼服,脸上还残留着艺术家特有的孤傲气质,但显然已经没有人关心这一切了。背景音乐像手擀面条一样温和亲切,总是比和声器发出的噪音强,这就是客人要到这里来的全部理由。

沁婷点了一份薄饼,男侍应生说:“不要洋葱?”

她微笑地点点头,显然他还记得她们。

“为什么结婚以后才会遇上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侍应生一离开,一剑马上迫不及待地对她说。

沁婷淡淡一笑:“难道你老公又不是和氏璧了?”

一剑抬起头望着窗外,无限近或者无限远,自我解嘲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喜欢成功的男士,对于他们来说,缺点也是优点,可是无名小卒再完美,你也觉得他浑身都是问题,至少欠一口气,让人提不起精神来。”

“这种游戏并不好玩。”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一剑,你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河豚味道鲜美,却会要人的命。”

一剑双手托腮,目光朦胧地望着沁婷,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们所有的烦恼,不就是因为生活太平淡无奇了吗?!”

沁婷无话可说,只好默默地吃饼,喝红菜汤。

“我真想让你见一见他。”一剑拿起手机,但很快又放下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总是被前呼后拥,而且分身乏术。”

沁婷平静地问道:“我倒很想知道,什么人让你这么失魂落魄?”

“说起来,他也住在你们盛世华庭。”

“到底是谁?”

“谢怀朴。”

沁婷沉吟了片刻,似乎是在记忆中寻找这个人:“你不觉得他太有光芒了吗?而且他的老婆也很有品位。”

“我知道,正是他老婆把我推荐给他的,他老婆喜欢看我的酷评……我们是在一个酒会上认识的,我采访市长、省长的文章他也看过。当然,他很欣赏我。”

“你们现在已经开始热恋了吗?”

“其实我们早就认识,可是没有长时间的观察和了解,你说我们谁会轻举妄动?这次是跟市长一块去英国的商务考察团,几乎全是企业家和金融家,这种朝夕相处是很考验人的,不过我们彼此感觉非常好……剩下的事就不用我说了吧。”一剑的脸红了,她不好意思的样子真是可人。

沁婷冷眼旁观道:“那和氏璧怎么办?”

“也会觉得对不起他,可是有的爱情重如泰山,有的却轻如鸿毛。”

“就算这段爱情十分完美,那又怎么样?会有什么结果吗?”

“完美本身就很重要。”

“有你哭的时候。”这是沁婷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但是她什么也没说,这是她曾经经历过的一幕,可她得到了什么呢?痛苦就像欢乐一样不能分享,即便是她肯细细地道出,让伤口再痛一遍,一剑又能体会多少呢?就像一块木桩在烈火中熊熊燃烧,你担心它化为灰烬,可它却以百倍的精神迎接自己炭化的来临。

她不再说话,细细地品味着香味四溢的薄饼。

……那段经历真是不堪回首,她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在香港处理了全部的事宜,便坐上直通车回到了她所熟悉的城市。

下车以后,已经是黄昏时分,怎么又是黄昏?像一部首尾呼应又十分老套的文艺作品。沁婷站在火车站外的广场上,茫然不知向何处去。迎来送往的人匆匆在她身边走过,没有任何人留意她;灰色的街道上,人们随手丢弃的垃圾和飘零的落叶卷在一起,四处翻飞;比起香港的有序、清洁,这座沿海大城市就像乡村一样风尘仆仆。

不过这时大约已经到了一九九二年,很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煞有介事地握着足有一公斤重的大哥大,南中国开始出现内地人才具备的国字脸,老板的称呼开始盛行,到南方去发展已成为真正的时髦,正如歌曲里唱的那样:这东方睡狮渐已醒。

她在一家潮州面馆里吃了一碗鱼蛋粉,一大盆辣酱还是像稀泥一样放在柜台上随客任添,朴素无华的生活似乎又潮水般地回到了她的身边。

是先去见云斌?还是先在酒店住下来,明天再见面?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她,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心理准备得还不够,虽然云斌没有给她任何压力,可是打电话和见面毕竟是两回事,就她的性格而言,遍体鳞伤的时候她不愿意见任何人,可是此刻的她又是多么需要一个接纳她的人,哪怕他们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默默无言地相对而坐,也比这种被扔在大街上的感觉好。

她再一次想起云斌在电话里的声音,是那样的平和、家常,没有半点的惊诧和好奇。一股暖流在她的胸口汇集,她想,反正她的大宗行李还没有到,既然想立刻见到云斌,为什么不?

看到那一楼的灯火,她当然还能辨认出他家的窗棂,这时她感觉到心脏在怦怦怦地跳动,不知是激动还是担心。担心什么呢?不知道。上楼梯的时候,她感到脚步发虚,有点深一脚浅一脚的。可是一旦看到她熟悉的家门,她的心情立刻平静下来。

只是她没有想到,是云斌的母亲给她开的门,她看上去有些苍老,眼神木然而陌生,仿佛从来就不认识她似的,而云斌的父亲有气无力地坐在一张旧沙发上,见了她就像见到鬼一样,呼的一声就晕过去了,云斌的兄弟姐妹立刻扑过去抱住他。云斌的母亲说,你赶快走吧,他刚刚好一点,看见你又不行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陡然间,她看见桌子上放着的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云斌在黑框里尚有些腼腆地微笑着,俯视着这间旧屋子,和屋里所有的人。

他的照片前点着三炷香,青烟缭绕。

原来云斌在三天前的一场车祸中丧生。沁婷算了算,大约是他们通完电话不久就发生的事。他骑着摩托车去给客人送洗干净的衣服,被一辆运石子的大卡车迎头撞上,整个人飞了起来,又被重重地抛在数米以外的地方。卡车司机是酒后开车,云斌完全没有责任,死得意外而且无辜。

沁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云斌那里的,她好像没有哭,只是莫名其妙的深深的自责。她想,如果她没有离开云斌,他们的生活完全是另一个样子,还会有那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吗?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沁婷都没有办法为这件事情释怀。

多少年以后,有一次沁婷在超市里购物,无意间听到一个男歌手声嘶力竭地唱着:

……朋友啊朋友,

你可曾想起了我,

如果你找到了新的彼岸,

请你忘记我……

当时她推着购物车,正把一些洗衣粉、面巾纸之类的东西拿下货架,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刻,云斌的音容笑貌突然而至,在她的眼前犹如重生,似乎触手可及,这不禁令她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沁婷病了,独自一人在酒店里躺了三天三夜,发烧昏睡的时候做各种各样奇怪的梦,醒来之后只觉得浑身乏力,什么也想不起来。

可能是重感冒吧,不治自愈以后,沁婷没有联络云斌的家人。或许你是要以你的方式寄托哀思,但很有可能人家会以为你要去争夺那个小小的洗衣店,如果发生这样的情况,岂不是更让她痛心?

还是没有什么胃口,但她仍旧打了送餐电话,叫了好几样食品,像西多士、意粉之类的。她对自己说,要爱自己,沁婷,如果你再不爱自己,就不会有人理你了。这时眼泪郑重其事地流下来,她没有理会,像告别从前的自己,然后每样东西都吃了几口,直到实在吃不下了为止。

跟着,她坐电梯到一楼,坐进了美容美发院,把头发修剪了一下,镜子里面的年轻女人顿时显得干练,又有几分刚毅。

她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去找这个城市里唯一的朋友邵一剑。

“怎么是你?”一剑打开门,情绪不高道,“进来吧。”

屋子里很凌乱,一看便知主人的没有心机,马马虎虎过日子的生活态度,一剑可能是在写稿,满桌满地的稿纸,但她手上并没有拿着笔,而是一支细长的薄荷烟。

“我影响你了吗?”沁婷小心地问道。

“没有,你再晚来一步,可能我就开煤气谢世了。”

沁婷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声音都有点抖了:“什么事这么严重?”

“寂寞呗,这种寂寞你是不会理解的……好多天了,我就是想不明白,我是怎么变成箩底橙,或者是积压物质的?!”

“你失恋了?”

“失恋倒好了,至少可以伤心啊,一会儿要死啊,一会儿要活啊……躺在床上发高烧做噩梦……我是无人问津,谁都觉得我条件好,结果连个热心帮忙的人都没有……我就呆在办公室或者这里一天一天的老下去。”

“你本来就是条件太好了,配得上你的人不是那么容易出现的。”

“我原来也这么以为,不过我现在怀疑我的条件是不是那么好?为什么那些丑翻了天,或者蠢翻了天的女人整天都忙于对付各种各样的男人,可是我呢?我哪点不如人?为什么谁都不约我。”

“怎么突然就着起急来了?”

“本来我的计划是三十岁以前把自己嫁掉,可是过完三十岁的生日都好多天了,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沁婷忍不住笑起来,这还是变故之后她第一次发出笑声。

一剑一脸不快道:“你怎么回事?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对了,你怎么突然来了,不是专程来看我的笑话吧?”

沁婷收住笑容,神色有些黯然:“我是来求你帮忙的……”

“你?求我?”一剑的手指指完沁婷又指自己,“开什么玩笑啊。”

“真的。”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跟那个姓罗的一刀两断了?”

沁婷点头,不愿多说的样子。

一剑翻了个白眼道:“你跟着他本来就是明珠暗投,现在觉悟了也不迟……说吧,帮什么忙?”

“我想找一个落脚的地方,然后再找一份工作。”

一剑倒是很痛快:“你要不嫌弃,就先住我这儿吧。找工作的事……你得写一份简历,当然有三年的时间不能如实地写。”她迅速地看了沁婷一眼,“就说得了肝炎,一直在家里养病。”

“肝炎不好,有传染性。”

“那就胆囊炎……也不能说你有香港身份……”

沁婷望着一剑,不无动情地说道:“一剑,真谢谢你。”

一剑说了一句至今仍让沁婷感动的话:“如果你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当天晚上,一剑就陪着沁婷到酒店退了房,再把行李乘出租车拉回了她的住处。

又过了几天,一剑陪沁婷去见工。“尽量穿得普通一点,别刺激那些丑陋的或者俗气的女人,更别让人感觉到你见过点世面,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任何人肯帮你。我的这个朋友是个女的,在那当营业部主任。”她又补充了一句。

一路上都是一剑说,沁婷只是坐在她身边静静地听着。

“这是一家国营单位,你知道,国营单位通常是搞不好的,但是不好也不会死掉,就那么苟延残喘地拖着,不过这样的单位,没有人打破脑袋往里进……你不就是找个发工资的地方吗?我也就这么大能量,你不介意吧?”

“不不不,这样已经很好了。”

一剑的朋友是一个长得有点凶相的胖女人,说她凶是因为她脸上有横肉,她只是简单和沁婷握了握手,然后基本上不再理会她,只顾和一剑说话,而且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叫人想不明白她们怎么会成为朋友。这是一家电器公司,规模还可以,只是到处都是一副松懈的样子,幸好沁婷也是国营单位出身,不至于大惊小怪。

她们两个人聊了好一阵,最后一剑才说:“人我是交给你了,还请你多多关照。”

胖女人搂着一剑的肩膀,亲如姐妹地说:“你就放心吧。”然后转向沁婷,板上钉钉地说道,“你明天就来上班吧。”

可是到了第二天,她完全不记得沁婷是谁,沁婷提醒她道:“我昨天来过,是一剑的朋友……”

她这才想起来,把沁婷上下打量了一番,先是用狐疑的口气说:“你是邵一剑的朋友?”

“对啊。”

她公事公办道:“能出差吗?”

“当然。”

“那就好,”她说:“要不你就负责江苏省的销售吧。”

“销售什么?”

“我们的雪雁牌空调机啊,有什么问题吗?”

“……不见见营业部的其他同事吗?不用先熟悉熟悉情况吗?”

“他们都在外面跑……你还要熟悉情况吗?简历上不是说你卖过电风扇吗?”胖女人慢慢地目光如炬,以一种识别真伪的眼神注视着沁婷。

“对对对……只不过换一种产品罢了,我可以看看以往的销售报表吗?”

“没有什么报表,江苏省的销售额是零,就看你能不能,”她停顿了一下,扬了扬双下颏,“零的突破了。”

见沁婷愣在那里,胖女人补充说道:“虽说是有一剑的面子,但是现在改革开放了,每个单位都在讲效益,你的试用期是半年,如果一点业绩也没有,不用别人说,自己也待不住,你说是不是?”

沁婷唯有点头称是。

就这样,雪雁公司的板凳还没坐热,沁婷便踏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

临行前的晚上,沁婷和一剑坐在外屋的地毯上对酒当歌,她们买了很多水果,这从来都是女人的最爱。

外屋的门边放着沁婷简单的行李,一剑感慨道:“……真是委屈你了,我知道,以你的能力,可以当雪雁公司的总经理。”

沁婷淡然一笑:“满大街的人,谁没受过委屈?为什么我就不能受委屈?”

一剑沉下脸来:“沁婷,你一定会成功的。”

“何以见得呢?”

“因为你有难得的心态。”

“没有运气的人就只剩下心态了。”

“你还没有运气?”一剑大惊失色道,“你看看你满柜子的名牌,我告诉你我这个衣柜就从来没挂过这么名贵的衣服,顶级的牌子是黛安芬,一个胸罩而已,你不知道你多叫人羡慕。”

可是代价呢?沁婷很想说,比起我的付出,这不过是一堆垃圾。当然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随便穿,如果你需要的话。”

想一想,真是人心隔肚皮啊,即便是心心相印的朋友。

在沁婷的眼里,南京是一座孤独的城市。

因为是第一次来,这种感觉就十分强烈,比如它没有什么像样的高楼大厦,并不繁华却端足了架子。尽管它当年的确是声名显赫,但是历史余韵毕竟只能拿来品味,总还留下一缕风华过后的苍凉,它缺少的是一种凌人的盛气。

这多少有点和自己的心情彼此观照吧,沁婷这样想。

她当然没有心情留意什么名胜古迹,先在市中心找到一家酒店住下。公司能给她报销的差旅费微乎其微,但她贴钱也得住在这里,为的是省去路途上毫无价值的费时和颠簸。

白天整整一天,她都往返于各大商店或商厦之间,中山路、北京路、新街口、中央门,她在虎踞龙盘的商业街上不厌其烦地驻足、观望,只有她知道这是必做的功课,也只有全面了解了国内市场,了解到有哪些牌子的空调在市场上热卖,它们的优劣?顾客的需求?商家怎样才能接受新产品?才可能有所谓零的突破。这非得有十足的耐心不可,中午她买一个面包一瓶水,一直这样消磨到晚上。

晚上,倒头就睡,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可以说一点知觉也没有。不过身体上的疲惫的确是可以减轻内心伤痕的隐痛。人生到底是一条线还是一个圆?她想起当年卖电风扇时的情景,想起云斌,想起在香港的日日夜夜,怎么走着走着又会回到起点?她总是在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上昏昏欲睡,直到对周围的一切没有知觉。

日复一日,她就像个幽灵一样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东游西荡,有时候信心百倍,决心证明给全世界的人看;有时候却又像病猫一样无精打采。每当她觉得已经完全被人们遗忘了的时候,她就挤到人满为患的饭店里去,人挨人地坐在没有靠背的长条凳上,这种凳子就像跷跷板,一头的人起立,另一边的人便轰然倒地,四周爆发出一阵阵怪笑,连摔倒的人自己都很快乐,大伙会更加欢欣鼓舞地吃名气很大但很是难吃的风味小吃,这就是人气啊,沁婷似乎也觉得自己快乐了一点点。

或者,她会打一个电话给一剑,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向自己表示一下自己的存在。

这时正值初冬,瑟瑟的北风让人倍感寒意。有时沁婷走出电话亭,会突然很怀念香港温暖的气候。她望着古城街道茫茫然的神情,像极了情绪电影里的经典镜头。

终于有一天,沁婷得到了一个有价值的信息,是一个销售金兰空调的业务员说的。当时的金兰空调已经是如雷贯耳的好牌子,他们的业务员说,近期将在扬州召开订货会,会上还有礼品送!

为什么金兰可以卖疯大江南北?又为什么那么多经销商愿意做金兰产品?敏感的沁婷意识到这是一个囊中探宝的机会。

沁婷显然没有受到任何邀请,便提前一天赶去扬州,住进即将召开订货会的旅馆。

任何时候,在大陆混进一个轰轰烈烈的会议现场都不是太难的事,无论是开会、座谈,还是吃饭、休息都是自由组合,只要你肯聆听,便可以了解到各种各样的情况,并且从中分析出你所需要的商机。

订货会上,见人就点头、握手、打招呼的人总是很令人羡慕,俗称路路通。沁婷没有熟人也只能静观其变,后来她发现,同样有一个陌生女人跟谁也不认识,总是独来独往,一看就是那种处事严谨、不苟言笑的人。有一天她们意外地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同桌的四男两女聊得分外起劲,几乎到了打情骂俏的程度。这就显得她们两个人格外地多余,由于食堂里过分的嘈杂,陌生女人可能有点不舒服,起身准备离去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汤碗,汤汁溅了沁婷一身。陌生女人忙不迭的道歉,沁婷并没有怪罪她,反而拿出风油精给她用,并且扶着她回房间休息。

陌生女人面带感激地半靠在床上,她对沁婷说道:“你好像也是第一次来参加金兰订货会?”

沁婷笑了,可见她们彼此观察了好一段时间:“是的,我是雪雁空调的业务员,刚一上班就被派来开辟江苏市场,老实说我还没搞清东南西北呢。”

陌生女人胸有成竹道:“别怕,我们公司也经销空调,关键是你们的产品怎么样?”

终于有机会回答烂熟于胸的专业问题了,沁婷侃侃而谈道:“我们刚刚设计生产出大圆弧流线型结构的窗机,它的压缩机有自动保护装置,最大的特点是噪音低,只有四十八分贝。国家标准是五十四分贝。”

沁婷又详细介绍了公司和厂里的情况。

陌生女人不动声色地听着,最后才拿出一张名片来递给沁婷。

她的名字叫房萍,是江苏省五金交电化工公司的业务经理,她说:“回南京以后,抽空到我那儿去一趟吧。”

房萍是一个不紧不慢的人,所以沁婷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在订货会上又认识了几个健谈的人,基本上了解了国内空调机销售的概况,便返回南京,准备休整一下就打道回府,从长计议开辟江苏战场一事。

临行前,她突然想起房萍,觉得有必要向她告别一下,毕竟她答应过去他们公司看看。她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省五金交电化工批发公司,他们在省商业厅的大楼里上班,有一种政府机关的宏伟气势。院子大得惊人,绕一圈恐怕也得四十分钟,沁婷简直傻了,就像是灰姑娘见到了盛大的舞场,想不到房萍有这样的来头。

不仅如此,五交化公司的资金还相当雄厚,批发网络十分健全。

房萍自己有一间办公室,单位的人对她毕恭毕敬,这就难怪她在订货会上那么不容易跟人打成一片了。好像会议还没有结束,她已经离开扬州。

房萍说:“我的权力十分有限,只能进你们很少的一批货,拿来试销一下。”这是一个有板有眼的女干部,对人不会特别热情,但是诚实可信。

因为太意外了,沁婷忍不住心中一阵狂喜,幸亏她已经是商场上的老兵,不会像没见过世面的毛栗子那样一蹦三丈高,更不会露出一口气要吃一个胖子的穷凶极恶,她深知所有的商业大餐都是为从容不迫的人准备的,于是她微微一笑道:“少是多少?”

房萍道:“先进五十万的货吧。”

沁婷差点叫出声来,五十万还少!因为她实在没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经历,所以这太让她心满意足了。

就这样,在滴水成冰的季节里,五十万元的购买空调机款项打入了雪雁公司的账上。

沁婷还没有回来,公司已经把她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个不曾露面的女业务员简直神了,她的胖主任俨然已成为伯乐,众人一起改口称她肥伯。她当然乐意答应,并且负责回答一切问题:她长得漂亮吗?几分姿色吧。为什么能够叫男人俯首称臣,买我们毫无名气的产品?我怎么知道?只是我见到她时就觉得她行,看人我可是火眼金睛。

不漂亮也可以成为交际花一样的人物,常言道不叫的狗咬人。她结婚了吗?有过什么不平凡的情史吗?来雪雁之前曾经做过什么?为什么她有这么大的能量?总之,人们对于沁婷的猜测在不断地升级,等她回到公司,已成为万人瞩目的角色,然而她穿着朴素,不施脂粉,背一个式样过时的黑挎包,这多少有点令人失望。

只是,旗开得胜的欣喜很快就过去了,而公司上下对她齐齐的关注令她始料不及,她本意是想隐姓埋名,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等到创伤完全过去,再寻求发展。但显然这一计划被完全打乱了,并且,轻易得到的东西总让她感到有些不踏实。

她的名气也惊动了雪雁公司的总经理师晓梁,师总要见她,这让她的内心惴惴不安。去师总办公室的路不用五分钟,可她拖拉、迟疑,想到无数的问题该如何回答,如今想调查一个人太容易了,她的底细有可能被一次踢爆,那她该怎么办呢?这段路她足足消磨了二十分钟,才不得不敲响师总的门。

在沁婷心目中,师总应该是一副老派知识分子的模样,看上去更像一个大学老师,她到公司来的时间不长,来了以后便发配在外,没见过总经理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她听说师晓梁是北京理工大学毕业的,很想凭借自己的实力把雪雁公司打造成空调王国。这种脚踏实地的人还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一旦见到师总,沁婷还是愣了一下,比她想像中的那个人要年轻,估计比她也大不了多少,他剃一个寸头,长相普通,看上去更像一个军人。

我知道我的优势在哪儿,第一句话他就这么说,几乎没有寒暄,只是像老熟人那样冲沁婷点点头。他说他的优势是只能在技术上层层把关,攻克一个又一个的新的目标,可是经营、管理、营销方面是他的弱项,而且也没有精力抓得这么细,在这方面他真是思贤若渴,他希望沁婷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几乎没让沁婷说什么话,只是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讲他的宏图伟略,最后他说:“严业务员,你一定要尽快占领南京。销售方面出现任何情况,你直接给我打电话。”他在自己的一张名片上写下家里的电话和手机号码,交给沁婷,“你可以走了。”没等沁婷唯唯诺诺的离去,他已经把脑袋埋进了繁杂的工作。

在沁婷眼里,师总更像是一个统管三军的指挥员,他办公室的墙壁上贴着中国地图,上面有各种各样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明白的记号。同时他也是个红铅笔不离手的人,而且他的书柜里,除了专业书籍之外,居然还有一些军史和战例,这太让沁婷感到惊讶了,如果换上军服,他跟一个高级统帅又有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