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一天,天气十分的炎热,黄昏的时候,高温也没有伴随太阳有所降落。光线完全暗下来以后,反倒有一股巨大的暑气从地表弥散开来,显然这是大地被酷晒一天之后的无可奈何的叹息。这样一来,整个城市就像是盖上了盖子的蒸笼。
泪珠儿身穿一身天蓝色的制服短裙,脚上是一对洁白的网球鞋,身上打斜挎着宽宽的绶带,正站在“热带雨林”啤酒屋的门口招揽客人。
谁都认为泪珠儿是不用为钱发愁的,可也不尽然。沁婷给她的生活费是经过计算的,作为一个营销天才,沁婷凡事都要按一按计算器,做到出资有因。
生活费里至少不包括租房的费用,而泪珠儿跟巴男已经在学校外面的附近地段租房同居,这自然就多出一笔费用。巴男的父亲对他管得还是那么严,根本就不会给他多余的钱。
人年轻的时候,都认为钱不是问题。泪珠儿也不例外,无非腿站得酸一点,但是拿到钱还是很快乐的。
巴男有一个朋友叫仁武,说起来是社会上的混混,但又无所不能。有一次,巴男骑着摩托车招摇,不巧的是撞了人,倒也伤得不重,可是那人讹上他了,巴男只好朋友托朋友,认识了仁武,仁武出面干预,此事被他摆平。巴男从小性格懦弱,所以长大之后有英雄崇拜癖,他觉得仁武简直就是力量的象征,见过大世面,走到哪都吃得开,对他来说几乎成为全能的上帝。
这次他也想挣点钱,贴补同居生活。仁武便介绍他去做古装片的群众演员,脸上画得红一道紫一道,被人刀劈斧砍,大叫一声倒地,起身便去领钱。
因此,对泪珠儿和巴男这两个人来说,想办法挣钱,算计着花钱,还给平淡生活增添了一份乐趣。
这也就是泪珠儿满身大汗地站在啤酒屋门口,几乎热得喘不上气来但神情毫不沮丧的原因吧。
“热带雨林”里面还是相当凉爽的,笨拙的大空调像拖拉机一样轰鸣着工作,四周的装潢犹如湿润而透着水汽的岩洞,到处都是虚假的灌木,打上绿光成为货真价实的舞台背景,墙上爬满蜥蜴、蜻蜓和一些不知名的亚热带生物,屋檐处滴滴答答下着人工雨,年轻人便趋之若鹜地跑到这里来。
谢丹青带着他的女朋友藏蕾来到热带雨林的时候,是他先认出泪珠儿来的,他说泪珠儿没变,而他自己,在泪珠儿眼里当然是变了,他已经考上了名牌大学,远远地把同学们甩在身后。泪珠儿好久没见过他了,那张脸依然还是生动、敏感,人也随和一些了。上高中时,谢丹青自虐一样地学习,没考出全班第一的成绩就悬梁刺股,是老师挂在嘴边激励大伙的实例,那时他早上在盛世华庭的院子里跑步,每天三千米这不是人人都能坚持下来的,冬天洗冷水澡和冬泳,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这样的信息:我行,我可以。
现在他没有那么激进了,有点回归人间烟火的味道,还跟泪珠儿象征性地客套了几句,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从来就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所以很让泪珠儿像看外星人一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女朋友看上去有教养,虽然不是太漂亮,但是人很文静,不过也是一副从未经受过丁点风霜的玻璃人的样子。
他们并不觉得泪珠儿打工赚钱有什么不对,泪珠儿也微笑地把他们带到合适的座位上。不过一转身,她脸上的笑容就收敛得一干二净,她才不是那么容易化干戈为玉帛的人,无论谢丹青自身多么努力,她就是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不公平的化身,凭什么她和巴男就是另类?就要被人轻视?如果谢丹青的身世不是这么优越,还有那么多人肯定他吗?这是多么虚伪的完美。
啤酒妹的工作并不是像介绍菜式的灯箱一样,立在酒吧门口就行了,还得彼此轮换地推销啤酒,或者干脆陪客人喝酒,进酒吧的人大都是人来疯,有人跟他们拼酒,他们就一打一打地叫酒。也有人跟啤酒妹私下交易,然后双双出走,是不是出去开房了就不得而知。所以这个活儿是一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但绝对认为它不怎么高尚的活儿。
泪珠儿不但会喝酒,而且还会划拳,她对这一类的东西从来都是无师自通,这样她就很受欢迎。
不过这个晚上有谢丹青在场,她当然不想献丑,其实说白了,她才不会因为被男人团团围住地灌啤酒就自鸣得意,这不是更显得自己是贱命一条?所以泪珠儿决定今天晚上滴酒不沾,还要做出清高的样子,至少不能让谢丹青对她更加不以为然。
这样想定,虽然看上去泪珠儿穿梭来去,递杯子送酒,但是小脸一直绷着,神情只比藏蕾傲慢。
其实,丹青和藏蕾坐下来之后,就没有再注意泪珠儿,他们有他们的世界,有一些文件彼此交换着看,还相互商量、讨论。偶尔泪珠儿风一般的吹过,刮到她眼里的是英文表格之类的东西,不难猜出他们是在讨论出国留学的事。
他们的邻桌,是一个脸熟的客人,他倒没有注意到泪珠儿今晚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兴致勃勃地招呼她来拼酒。开始,泪珠儿装作不认识他,可他不知趣啊,一个劲地提示,一边夸自己万里长城永不倒,一边说泪珠儿怎么倒到了桌子底下去了,这种话自然会飘到那一对璧人的耳朵里。泪珠儿急了,厉声道:“我不会喝酒!”
脸熟的客人当场懵了,他的朋友看不下去,拍案而起质问泪珠儿:“你不会喝酒,当什么啤酒妹?!”
另一个人说:“真是给脸不要脸,扫我们的兴!”
泪珠儿气道:“我不会喝就是不会喝。”
脸熟的客人觉得很没面子,也翻脸了:“你不会喝就不要让我在这儿见到你,要不是你说你的啤酒有多好多好,谁认你们这种新牌子?难道我不知道要喝纯生?你今天就得陪我们喝!”
他的朋友也说:“他妈的这不是花钱找气生吗!”
泪珠儿心里只想息事宁人,便忍着不吭气准备扭身走人,不想被脸熟的客人一把抓住,手里的托盘也落在地上,惹来众人的目光。
这时谢丹青走过来打抱不平,他说:“卖酒也不一定要陪酒,你们是不是太过分了?”
那边的一群人仗着人多,本来又在气头上,马上对谢丹青不客气:“又关你事?”一副要打架的派头。
丹青面无惧色道:“当然关我的事,她是我的同班同学。”
然而他话音未落,泪珠儿却突然冲到他的面前,气急败坏道:“我不知道你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也少管我的事!”转身又对那伙人和颜悦色,“来,我们喝酒!”
谢丹青搞不清眼前的事怎么会如此风云突变,他愣在那里,看见泪珠儿果然拿起一瓶酒来大喝特喝,淡黄色的酒液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可是她气也不喘,照喝不误,那伙人的怒气也转为欢呼,没有人再理会谢丹青,藏蕾走过来把他拉走了。
喝完一瓶酒,泪珠儿面不改色,还一只脚蹬在椅子上跟脸熟的客人划拳,那人节节失利,心甘情愿地喝罚酒,可是快乐得满面春风。
这是目前都市酒吧里比较流行的一种划拳法,分别为老虎、鸡、虫子和木棍,四者形成一条摧毁链,那就是老虎吃鸡,鸡吃虫子,虫子啄木棍,木棍打老虎。划拳的双方彼此各拿一支筷子,噼里啪啦地对打,嘴里喊着老虎老虎老虎——直到最后一秒钟才同时喊出自己最终决定的四者之一,结果总是出人意表,笑声像海浪一样一波未平而一波又起,几乎掀翻了酒吧尖帽子一样的屋顶。
谢丹青呆呆地看着泪珠儿,猜不透吧里吧外的她哪个更真实。
这天晚上泪珠儿酩酊大醉,真的滑到桌子底下去了。是丹青和藏蕾把她架到丹青爸爸的奔驰四眼贼上,送她回她的住所。
她把那辆尊贵象征的车吐得面目全非。
应该说,按照巴男的本意,他倒不是多么想搬到学校外面与女孩子同居,因为毕竟还是校园里春色满园,法律系和外文系的女孩都很漂亮,就是泪珠儿上的中文系,也有不少有气质的女孩,谁不想像工蜂一样采得百花蜜!可是他同泪珠儿交往的这些年,都是泪珠儿做他的主,这使他养成了一种习惯,那就是从来也不拒绝泪珠儿,也不敢拒绝她,因为他在心理上还是相当依恋她的,他知道她比他勇敢、坚强、有主意。
当然依恋都是双方的,慢慢长大的泪珠儿总感到自己有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谁都说人是处境动物,放在哪儿都会习惯,可是偏偏泪珠儿特别,她住在盛世华庭就始终也没有投入感,那个人人羡慕的地方也没有对她产生过丝毫的影响。
她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喜欢独处,而她可以信任的人又只有巴男。
巴男的几个姐姐是很疼爱他的,仿佛他寄宿在大学是住进了看守所,隔三差五就来给他送吃送穿,很快就知道了他跟一个女孩子在校外同居的事,回家当耳报神,第一时间就告诉了父亲。
虽然深知巴男的禀性,但是他的父亲还是很生气,大骂儿子不学好、败家的料之余,决定对巴男进行经济制裁。他说,就像美国对伊拉克一样,反正说也没用,让你知道疼知道厉害才行。他的做法是休克式的,突然就一分钱生活费也不出了,他对老婆和女儿们宣布,你们要偷偷给他钱只管给,将来他没出息你们就一辈子养着他,我这份家业他是不用指望了,我死后会把它作为基金交给董事会管理,这是当下很流行的做法,我再没有文化照葫芦画瓢总还可以吧。
这一招真的很奏效,巴男马上没有那么神气活现了,大叫一声倒地而死就能拿到钱的好事不是天天都有,他又找了一份脚踩滑轮鞋在餐厅滑行传菜的差事,但这都只能挣点零花钱,租房的那一半费用他是拿不出来了。
泪珠儿接受这一现实显得特别的镇定,她也只能悄然无声地搬回集体宿舍,可能是她太不合群了,来去大家都没什么感觉。
唯一让泪珠儿看在眼里的是,巴男一点都不伤感,他好像正等着这个结局似的。
有过同居经验的巴男,真跟开了杀戒差不多,根本不把男女之间的事当成一回事。他跟着仁武又认识了一些洗发妹之类的女孩,她们没有文化也就不矜持,看来羞涩、廉耻之类的东西不过是文明的三宫六院,让她们等着去吧。洗头妹主动跟巴男调笑,给他头部按摩得很舒服,然后裙子一撩就坐到他身上去了,他如果想干什么,把拉链一拉就可以解决问题。轻松让巴男很快活,简直跟上洗手间一样便捷,反正这些女孩也不会追着他让他负什么责任,给点小钱就两清,而且他花自己挣来的钱干这种事更是心安理得,没有负担。
只是她们身上那种廉价化妆品的味道有点呛鼻子。
那段时间,巴男显得魂不附体,由于必修课要点名,他也只好在课堂上打瞌睡,下了课便无影无踪,作业之事也花钱请贫困生帮忙。有同学看到他做荒唐至极的事,风言风语的不可能不刮到泪珠儿耳朵里,同宿舍的女同学经常用眼角瞟一眼泪珠儿,打量着她到底知道多少巴男在外面的不规行为。
因为泪珠儿表现出来的情绪实在是太平静了,心如止水,没有波纹。她不但能对巴男的事不闻不问,而且还能踏踏实实地坐在上铺给报纸写什么豆腐干文章,有些还真成报屁股给用上了,无非是些一闪即逝的小感觉。
可是,如果没有良好心境,怎么可能捕捉到那么细致入微的心理细节?
跟巴男同居以前,泪珠儿并不喜欢在宿舍里呆着,现在就像长在上铺一样,任何时候都可以找到她。
终于有一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巴男就像迷途的羔羊一样回到了泪珠儿身边,当他敲开女生宿舍的房门之后,泪珠儿并没有立起眉毛或者瞪圆眼睛,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跟巴男出去了。
宿舍楼外面有一个花坛,里面长着一些永远模糊不清,半枯不荣并且谁也叫不出名字来的开花结果都呈星状的植物。
巴男说:“没有钱的日子真是太难受了。”
泪珠儿就开始掏兜,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
巴男又说:“你说我爸他是不是有病?”
泪珠儿被巴男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逗笑了:“他是有病。”
第二天,泪珠儿独自一人去了阿里巴巴纸业公司。巴男的爸爸正在开会,他看了泪珠儿一眼,走出办公室说:“好吧,给你一刻钟。”
“五分钟就够了。”
“你想跟我说什么?”
“你是不是想彻底失掉巴男?”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给他生活费,他打零工照样跟洗头妹鬼混,你这么做的结果是,总有一天他也不会认你,你有钱又怎么样?!”
泪珠儿没表情地说完就走了。巴男的爸爸在她身后咆哮:“不认就不认,他现在最好就不认我!我告诉你,我不会再给他一分钱,他打零工吃麦当劳也好玩鸡也好,让他去死吧!”
后来还是巴男的爸爸妥协了,人心就是这么回事。
巴男又开始按期回家领生活费,不过两个人都没有再提继续同居的事。
泪珠儿给报纸的爱情留言板写文章,人家只肯登五十个字。她说,只有真心实意地爱一个人,你才不会去追究他做了什么,如果你有愤懑伤心和怨恨,那是因为你还爱着自己。
晚餐照例是比较清淡的,除了一条清蒸的多宝鱼以外,其他的都是素菜,尤其是西兰花和椿菜煲,绿得简直不像食物了。
谢怀朴因为平常应酬太多,回家吃饭的机会少而又少,所以家里的饭菜都是按照鲍雪的口味准备,今天他突然回家吃晚饭,鲍雪便叫保姆薛阿姨给他炖一盅燕窝,菜就不必另加什么。可是到了吃饭时间,丹青突然也回来了。薛阿姨说,丹青是一定要吃肉的。丹青也说,家里的伙食怎么跟学校的一样啊,清汤寡水的。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鲍雪拍了一下高出她一个头的儿子,儿子的后背结实得像岩石一样,这种感觉真让她着迷。
丹青转身抱住母亲:“肚子太穷了呗,妈你不知道,这几天上课老师总是拖堂,赶到饭堂就剩下煮白菜了。”
“没出息。”鲍雪拍了拍儿子的脸,“怎么不带藏蕾一起回来?”
丹青笑道:“不是这么高度一致吧?!她又不馋肉,而且我们其实在学校也不是总粘在一起。”
“要对人家好一点,藏蕾是太难得的女孩了。”鲍雪真的是打心眼里喜欢藏蕾,不仅因为她的父亲,南方医院的院长藏孝和是她和怀朴的世交,而且藏蕾家教很好,称得上聪慧娴雅,她读的是考古系,性格相当耐心文静。这样的女孩,根本就是按照鲍雪的心愿打造出来的,所以见到丹青,她是必定要提藏蕾的。
冷清的家里突然热闹起来,鲍雪很高兴,便叫薛阿姨上街去买半只烧鹅和一斤蜜汁叉烧,谢怀朴平时对儿子管教很严,绝对不会给他没事就可以下馆子的钱,他最讨厌的就是纨绔习气。鲍雪虽然心疼儿子,但也深明大义,不会坏了规矩。
趁着这个空当,鲍雪使眼色给儿子,丹青便拉正在看报纸的父亲到院子里去打网球。其实谢怀朴桌球、网球、高尔夫都行,喝名酒,品美食,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讲究工作效率但同时又是一个玩家。但有时实在是太忙太累,尤其回到家他就懒得动,鲍雪觉得每天吃应酬又不活动,肯定是健康的大敌。
住在盛世华庭别墅区的人们,通常都喜欢把院子里的花草修剪得整整齐齐,然后把自己喜欢的树移植进去;也有人盖了凉亭,凉亭里挂着藤制的吊椅,一旁是假山、喷泉;只有谢怀朴的院子里是一个网球场,剩下庭院的一角铺着鹅卵石,石上撑着一把大大的老式油纸伞,下面放着简易的木制桌椅以及紫砂茶具。天气不冷不热的时候,鲍雪会坐在这里看书,如果父子在场上打球,她当然也乐意观看。
这么中式、怀旧的构思,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位法国室内设计师之手。当时谢怀朴决定把别墅交给弗朗斯设计装修,鲍雪就很不以为然,她说,你既然那么喜欢明清旧家具,肯定是需要地道的中国特色,法国人岂不是太洋派和浪漫了?
谢怀朴说,有的时候,外国人更懂得中国,懂得什么是东方魅力。
这话一点也不假,弗朗斯对于中国的吉祥色彩就相当敏感,客厅是橙黄色的,有一面错落有致、纯自然色彩的青砖墙,前面放着一件镂空雕花的老柜子,打开地灯的时候,看上去非常协调、安详,一扫旧家具的幽暗、阴沉。鲍雪的衣帽间的墙壁是令人大吃一惊的酒红色,弗朗斯用色之大胆真叫人瞠目结舌,但这些色彩里无不透露出他那别人无法取代的艺术气质。黑白相间的简约型衣柜倚墙而立,里面整齐地放着主人四季的衣服,户外才可见到的竹制晾衣架,被放在室内一侧,上面挂着手工制作的中式服装,这是鲍雪的至爱。房间的光线十分柔和,白色的纸灯浮在空中,仿佛屋里升起了月亮。
丹青的房间是灰色的墙,让人感到安静,而且注重采光,里面是一套浅白色的橡木家具,式样朴素,非常适合这个阳光男孩。
另外就是鲍雪的琴房,被弗朗斯安排在三楼,这本来是一个储物间,面积不大,有一面斜窗,现在完全被刷成白色,包括窗上的百叶也是白色的,而窗台是黑色的大理石,上面的竹筐里插着几株向日葵,斜窗下是一架钢琴。此外屋里空无一物,只有紫檀木的地板上随意丢着两个草绿色麻织布面的方枕,松软地趴在那里。
鲍雪自幼学琴,后来就读于音乐学院,成绩优秀,但终因身体不好,离开了文艺团体,她现在收几个学生,纯为解闷而已。
对于这个法国人的设计与装修,鲍雪甚至比谢怀朴还要满意。怎么说,这个家也称得上名副其实的华庭。
夕阳的余晖把网球场染成了橘黄色,鲍雪优雅地坐在油纸伞下,欣赏着丈夫和儿子的翩翩英姿。此时的谢怀朴已经换上了那件大红色的运动服,在场上左右开弓地飞跑,显现出成熟男人的完美和潇洒;丹青的T恤反而是深蓝色的,上面还有一只两寸高的熊宝宝,这为他年轻而俊朗的面孔增加了几分稚气。
像这样和谐的场面,多半只会出现在房地产商的广告画面里。谁都知道,这一切不是真的。
在晚餐的饭桌上,话题才进入正轨。
尽管洗完了澡,丹青还是像刚出笼的包子那样散发着热气,这显然是兴奋所造成的。“爸爸,”他说,“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谢怀朴穿着洁白的棉质衬衣,头发蓬松干净,散发着淡淡的洗涤剂的清香,他已经完全沉静下来,不再是运动场上的那个火球。这时他抬起眼皮,注视着儿子:“什么意思?你才上大二,怎么可能找到工作?是不是帮着学校食堂分菜。”
“爸,你别忘了我是计算机系的。”
“那又怎么样?”
“现在是炙手可热势绝伦。”
“你还没有哪怕是一点点生活经历,就开始自我升值了?”谢怀朴的口气有些轻漫,但嘴角挂着微笑。
丹青自然是年轻气盛的,父母的宠爱令他的自信心表现得十分强悍。意大利的一家心理研究所经过调查发现,小时候被父母溺爱的孩子,长大更容易在事业上有所作为,这恐怕是溺爱孩子唯一的不是负面的说法。但是丹青的成长过程似乎证明了这一点。
他说:“爸,你的那一套理念现在早就不时兴了,计算机这个行业需要的不是经验,而是才华,是一个高度年轻化的行业。”
“别说的那么神,讲具体一点。”
“具体地说,就是我们学校的两个校友,当然他们早就毕业了,想搞一个网络公司,其中有一项业务,是买断一个业绩非常差的网站,重新做一个专业性很强的留学中介网站,取名叫‘龙行天下’。但他们人手不够,就回到母校来物色人才,可能是有眼缘吧,他们对我很有感觉,说我就是他们要找的人。我们是在一个专题座谈会上认识的,我对他们的印象也很好,真有点相见恨晚。”
谢怀朴显然对这套温情的说法不感兴趣,便不动声色道:“他们是不是投入这个网站的资金还不够。”
“是的,但是有风险投资商对这个商业计划感兴趣。”
“所以他们才找到了你。”
“我又没有钱。”
“你当然没有,可是我有。但我事先声明,我是不会拿公家的钱打水漂玩的。事实证明,大学生的商业计划多半是天方夜谭。”
丹青愣了一下,马上不快道:“爸,我们学校大一有个学生,现在还兼职一家大公司的总经理,在校创业早已不是什么说说而已的事了。再说,”丹青停顿了片刻才道,“你也不要以为全世界都是势利小人,人家根本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而且也没有跟我提半个钱字。”
“你以为人家搞调查研究会大张旗鼓的?不提钱字的人恰恰是嘴巴张得最大的那一个。”
眼看着两个人即将发生冲突,鲍雪急忙出来打圆场道:“丹青,万一你去帮人做事,会不会影响你的学业?”
“就是,”谢怀朴马上接过话去,“我看你还是先把学习搞好,上大学本身就是一个文化、心理建设过程,等你完全做好了准备,还愁找不到好工作吗?”
丹青笑道:“爸,我一直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代沟,就像朋友一样,但看来不是这么回事。大学毕业找不到事做,现在司空见惯。”
“那就更要警惕人家为什么偏偏选中你!”谢怀朴叹道,“江湖险恶,我如果不提醒你,谁还会提醒你?”
“我可不愿意将来在你的暖翼下工作,无所事事,但是每个人都对你客客气气,”丹青认真道,“边学习边工作的机遇是可遇不可求的,我一定会好好把握。”
谢怀朴道:“但愿人家看中的仅仅是你。”
丹青回学校以后,鲍雪对谢怀朴说道:“你在哪儿不能找点钱出来,就让丹青玩一玩那个什么什么龙行天下的网站?”
谢怀朴诧异地瞪大眼睛:“你说话也太离谱了吧,还讲不讲一点原则?”
鲍雪懒洋洋地拿起茶杯,喝她的顶级贡菊,颇不以为然道:“什么原则不原则的,我只想让丹青高兴。”
这时,两个人不经意地互望了一眼,但是这一眼的确是意味深长。
“请问你是谁?”沁婷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见到巴男的父亲的,她完全想不起来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巴男的父亲说道:“我是谁并不重要,我们原来也不认识。”
秘书送进来一杯粒粒香乌龙茶,茶香四溢。巴男的父亲喝了一口赞道:“好茶。不过,用这么好的茶叶招待客人,成本也太高了吧。”他的精打细算已经到了无法控制自己多嘴的程度。
沁婷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巴男的父亲这才想到自己的使命,忙道:“严女士,我儿子和你女儿是同班同学,他们同居了你知不知道?”
沁婷愣住了,茫然地摇摇头。
“你女儿其实是个好女孩,关键是我儿子,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恶棍。我敢说他睡任何一个女孩子都是不会负责任的,对他我是太了解了,也不寄什么希望,你还是叫你女儿赶快离开他吧。”巴男的父亲一边说话一边喝茶,也不客套地自己往里加水,仿佛要把茶叶洗白了才安心。
沁婷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痛骂自己儿子的人,一时完全不知该怎样应对。
其实巴男的父亲还是担心儿子在外面厮混的,破费和耽误学业是一回事,还有就是像泪珠儿这样有心计的女孩,眼看着巴男被她完全驾驭,巴男的父亲打心眼里不愿意。如果是那种迷迷糊糊的痴情女孩,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谁叫自己的孩子不争气呢?可是泪珠儿太让人看不透了,连自己都不是对手,何况巴男。
他太不愿意再为这件事劳心费神了,巴男父亲的骨子里是一个旧派人物,他心目中的儿媳妇应该是一个对男人言听计从的人,就像巴男的母亲一样。再说他现在也不缺钱,用不着沾人家的光,用儿女联姻扩展自己的实力。说白了,他就是不情愿把一个精灵请进家来当佛供着。
巴男的父亲把粒粒香喝成了白水,就起身告辞了,好像他这回来的目的是为了一泡好茶。他走了之后,沁婷才感觉到他的精明,显然他是不赞成儿子和泪珠儿好的,可是他并不埋怨泪珠儿轻浮,缺乏家教,而只说自己的儿子是个恶棍,这样彼此都不伤和气,还把最难踢的球传给了她。
不过沁婷的确也很生气,泪珠儿长这么大,她是尽可能地去体会因为童年阴影给她造成的心理伤痕,可以说一个亲生母亲能够做到的她都努力做到了,可是她们之间仍有一堵厚厚的墙隔着,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心灵有多寂寞。
多少年来,她对她的期望值已经降到最低,别无所求,只要她一切正常就行了,哪怕是庸庸碌碌,那也比让她操碎了心强。
沁婷当即拿起电话,call了泪珠儿,在她的中文汉显call机上留了一行字,约她晚上在清吧见面。自从上次去学校扑空,而泪珠儿又明确表示不希望她随便到学校去之后,她就给泪珠儿买了一个Call机,便于与她联系。
这个晚上,泪珠儿表现得非常沉默,从一开始就是沁婷一个人在那里絮絮叨叨的,言下之意是,学生以学为主,不应该这么早涉及男女之事,这样肯定无心向学,另外退一万步说,即便是找个男孩子也应该找个好的,一个被自己父亲骂成恶棍的人好都有限吧!他愿意对你负责任吗?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给托附出去了?
对于越说越恼怒的沁婷,泪珠儿始终一言不发,最后轻叹一声道:“如果我是富家女,也许这些就不是问题了。”
沁婷火道:“难道你不是富家女吗?难道我还不算富人吗?”
“你当然算富人,可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这谁都知道。”
“可我是把你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的,我会对你的一生负责。”
“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沁婷差点没背过气去,泪珠儿的从容不迫简直让她觉得恐怖,她再也坐不住了,独自一人黯然离去。
老实说,泪珠儿的心里也不好受,虽然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但是内心却悲哀至极。有时候她真的会由衷地可怜沁婷,但有时她又不知在她和沁婷之间该可怜谁。她知道沁婷为她做了很多,亲生母亲恐怕也不过如此吧?可是横亘在她们中间的空漠地带却始终没有缩短哪怕是一寸的距离,或者化作所谓的绿洲。她们就那样彼此观望,注视,却永远不可能水乳交融。
因为,她不可能知道她的内心在想什么,更不能理解一颗散落在天际的微不足道的花粉需要怎样的栖息地。
就像她刚才提到巴男,完全是一分不值的口气,可是对她来说,巴男是重要的。在更年轻的时候,她曾经感叹自己的身世,巴男说,你看我爸那个鬼样,我妈又没用,我不是跟没有爹妈一样吗?这就是巴男,他知道她需要什么。
她一开始决定在校外租房,是因为希望独处,她太不喜欢宿舍里那些叽叽喳喳的女生了,巴男根本不问青红皂白就同意了她的请求,并且拿出一半的费用。开始他们只是买一些吃的到那儿去,慢慢地消磨时光,后来回宿舍的时间越拖越晚。终于有一天,她提议不回宿舍了,他们闲聊到下半夜,还是她先熄了灯,她在黑暗中抚摸着他,而巴男也在黑暗中急切地寻找到她的嘴唇,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就像在茫茫的洪水中抱住一棵树那样……这就是她的第一次,她觉得再自然不过,尽管事后她彻夜未眠,还流了眼泪,但没有半点凄楚的心情,她只是为巴男接受她而高兴。
可是这一切严沁婷是不会理解的,泪珠儿觉得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即便是在家里也会把自己层层包裹,她不记得见过她刚睡醒并且不化妆的样子,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女经理,头发一丝不苟,脸上永远带着淡妆,名牌服饰里的她让人敬而远之。她很怀疑她到底有没有真情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