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破碎虚空(二)

“老友,为了这一刻,我们等了多少年。”

“四十年七个月零十三天。”

“是啊。那年,我们才十六岁。眼瞅着就老了。唉……自古美人如良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呵……等到,就不老。”

嗓音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石洞里,如同鬼魅般飘忽不定。

他们,来了。

许多年了,他们始终没有在我的真实人生里出现。却又始终出现在我每一次诡异经历所听闻的传说里,出现在每一个八族后裔的口口相传里,出现在我苦思冥想的疑惑里,出现在我内心深处最不愿面对的恐惧里。

圆脸,黄衫。

很奇怪……我设想过许多次见到他们时的心情,也会有“他们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念头。每每深夜,当我想到他们,总是有种在现实和虚幻里拉扯挣扎的矛盾感。以至于想得越多,头痛得越厉害。索性用一句“我不知道”自我逃避,混混沌沌睡去。

然而,当他们真正出现,当即将见到他们,当纠缠多年的疑惑即将解开,我却没有任何心情。

甚至,奉先、木利、燕子的先后死去所带来的彻骨悲怮,也随着他们的声音传入耳朵,融于血液流进心脏,化成一张近乎透明却很厚实的纱幔,把那份悲怮牢牢实实的覆盖铺平。

当所有情绪都沉入心海,消散的无影无踪时,有一种情绪,却从心海深处冒出,形成一条汹涌暗流,夹裹着大片气泡冲出海面,冲起滔天巨浪!

那种情绪,叫做,恐惧!

因为,他们的声音虽然苍老,却是我最熟悉的——我和月无华的声音!

所有的推测和疑惑,在那一刻变为我无法承受的最不愿面对的恐怖现实。

在未来的某个时间节点,不,也许就是在这窟石洞里,再过几分钟,我和月饼,确实掌握了“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空间”的方式,回到这些年种种诡异经历中的一个个关于我们存在的传说时代里。在寻找下半部《道德经》和《阴符经》的过程里,我经历了和小九几生几世的痴缠爱恋,在一次次求而不得的苦楚悲怆中,逐渐心生黑暗,终于举起杀戮的屠刀,成为千百年来,铭刻在八族口口相传的恐惧中的恶魔。

我忽然想起在武汉知晓的关于“慧雅居血案”的那段传说,月无华对南晓楼说的那句话:“你若成魔。我陪你,荡尽诸佛!”

原来,一切,都是,最真实的!

小九,那个只是出现在传说里的女孩,曾经真得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的情感里,我的哀伤里,我的故事里。

从武汉来姑苏的路上,我和月饼讨论了很久关于时间的“祖母悖论”,还曾认真地聊起“如果咱们真打不过从过去回来的黑化的咱们,索性咱们把咱们杀死,那么‘黑化的咱们’是不是就会消失”的可能性。

在服务区加油的时候,我盯着油枪,突然意识到——当汽油从油枪里喷出,不会因为油枪不存在而从油箱里消失。所以,现在的我们回到过去,那么过去就是未来。当过去的我们回到现在,那么现在也是未来。我们就算死在现在,也不会对不属于现在的“黑化的我们”造成影响。

想通了这一层,我无比绝望。

当“黑化的我们”真正出现,除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年龄、体能优势,我们根本毫无胜算。

每个人,唯一无法彻底战胜的对手,只有自己。

极度的恐惧像盘旋在海面越来越巨大的漩涡,吞噬着属于我所有和生命有关东西。我越来越疲惫,轻轻地呻吟一声,颓然低头。

那一瞬间,我的心中,冒出无比沮丧的念头——毁灭吧,我累了。

“就这样吧。我连捆在身上的绳子都解不开,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身后,巨大的石麒麟后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们在向我走来。

就在这时,我的眼角余光,瞥到了非常诡谲的场景。

李奉先已经僵死的肥硕身躯,居然动了动。他双手的食指,微微弯曲指着手腕。

脚步声一左一右越来越近,似乎快要从我身旁走到面前。我却丝毫不在意,只是认真盯着李奉先又一次一动不动的身躯。

他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会指着自己手腕?

“噗、噗、噗、噗……”

漫不经心的脚步声里透着“根本没把我当回事儿”的傲慢,在我身后大约两米的位置,一左一右立于石麒麟两侧。

我清晰地感觉到,四道锐利的目光刺入赤裸的后背,如同电流穿过的微痛麻刺感激得汗毛倒竖。我打了个冷战,丝毫没有在意即将出现的“我们”,目光死死锁住李奉先,心里泛起一种很古怪的念头。

忽然间,我好像意识到什么,眨了眨眼睛,脑子里飞快地掠过进石道至今发生的所有画面,最终定格在——木利假冒月饼用桃木钉刺入我的心肺空隙那一刻。

而这个画面,就像从山顶滚落进平静湖泊的巨石,激起千堆雪!

我愣了几秒钟,眼前浮现出来到姑苏,更多让我始终困惑不解的画面。这一幅幅清晰无比的记忆片段,好似排列整齐的多米诺骨牌,形成了轻轻碰触就依序翻倒的连锁反应。

我好像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转瞬,胸口被捅了一刀般的剧痛,从心脏里蔓延至全身。

木利!

燕子!

你们!

我眼睁睁瞪着他们还未僵硬的躯体,木利木讷的脸庞已经笼了一层死灰,却依然掩不住眼睛中那丝不甘心的遗憾。燕子斜歪歪地半靠着石壁,嘴角扬起一抹微笑,眼角仍是浅笑嫣然的模样。仿佛睡着了,睡着了……

他们,没有,背叛,我们!

他们,是,为了……

“啊!”内心巨大的悲痛化作哀号,冲破了喉咙!我任凭泪水充满双目,肆无忌惮地喷涌而出!

“唉……”

叹息声从我坐的石椅左侧传来,在整个石洞里回荡成让我更加震惊的话语。

“你太像你的母亲了。敏感、善良、聪明,有时又笨得……很可爱。小九,多好的女孩子,我找寻了她几生几世。如果不是为了……我们一家三口,会很幸福。我也该当爷爷抱孙子了。虽然,这不是一个最好的重逢时刻,也没有什么仪式感的记忆……儿子,这些年,辛苦你了。”

“你儿子辛苦,我儿子就不辛苦?”右侧老人的嗓音略带不满,“我可是牺牲了一女一子。没有月无华,你儿子能活到现在?”

“老友,此刻还在计较这些?”左侧老人陡然提高声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儿子马上不也要死了么?正好和月无华在黄泉路上作伴。他们生前是好兄弟,死了也不能独行啊。”

“随你了。”右侧老人似乎打了个哈欠,“时辰快到了,该动手时,你莫犹豫。”

两个老人的对话,就像一道堵住洪水的巨闸,立时把我的眼泪止住。原本被泪水模糊的白茫茫视线,逐渐清晰。他们的身形、相貌,在我的眼睛里,从两道虚幻的白影,慢慢真实起来。

在我正前方大约三米距离,两个身材高大的老者,人手一根烟,慢悠悠地抽着。其中一人身形略微瘦削,穿着沙漠映着阳光般黄灿灿长衫,花白头发碎碎斜斜地遮着眉毛,细长眼睛透着冰冷漠然,笔直坚挺的鼻子勾勒着刀削般的脸庞更加立体,微微扬起的嘴角闪出一丝漫不在乎的讥诮。

当我再看向稍微壮硕些的圆脸老者,仿佛被闷头挨了一棍,木然呆滞。

我和他,长得太像了!

我们和他们,长得太像了。

如果不是他们那番对话,我毫不怀疑,他们就是三十年后的,我和月无华。

“嘭!”我的脑子就像炸了似的,完全混乱。只有一个巨大的轰鸣声在耳边不断震荡。

圆脸黄衫,不是黑化的我们!

掌握“在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的不是我们!

是他们!

我和月无华的父亲!

小九,不是我几生几世寻找的千年之恋。

是,我的,母亲!

“南晓楼,我能体会你的心情。”圆脸老人抽完最后一口烟,随手将烟蒂弹飞,张嘴说话便是一幅笑模样,语气却阴森冰冷,“不过,也就是体会而已。你的生命本来就是为我们准备的。当然,我们也不会像小说里那些傻子大反派,需要把来龙去脉交代明白,让读者恍然大悟。距离机关启动还有三五分钟,好好享受你最后的时光吧。”

“废话太多。你儿子当了作家,也算是给文族添了体面。”黄衫老人扬手甩出两枚桃木钉,正中悬挂在石洞正上方水晶棺底,阴阳鱼的黑白鱼眼。

我根本不在意黑白鱼眼的变化,只是木然地盯着,我的父亲。

很多很多年了,在孤儿院长大,天生红瞳的我,从小就被视为怪物。我没有朋友,没有友情,没有看护阿姨们慈爱的眼神。我只有蜷缩成一团的影子,“探院日”躲在角落里羡慕的眼神,饭菜被抢得精光手里攥着半块馒头的午饭,熟睡时被蒙住被子拖下床饱受一顿殴打的深夜。

所以,我孤僻、怯懦、自卑、敏感。因为经历了太多欺骗、背叛,我学会了“以恶识人”,更学会了“恶以恶待”保护自己。

于是,我懂得了,只要不相信友情,不接受友情,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我在心里竖起一道高高的围墙,拒绝任何不属于我的情感。正是如此,我用毫不犹豫地冷言冷语,推开了为数不多真正想走进我内心的友情、爱情。我完全不考虑真正对我报以善意的人失望的眼神,甚至心中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就这样一生,无牵无挂,游戏人间,挺好。

我的故事只属于我自己,不需要任何人执笔。

至于我那从未见过面的父母,我没有恨意,也没有期盼。在我曾经阴暗逼仄的内心里,从来不相信能把刚出生的孩子(或许仅仅是因为一双红瞳)扔掉的男女是什么好东西。

直到月无华的出现,我才懂得——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阳光。这个世界真的有“只敢想却从来不敢相信会出现”的那个人。

原来,我比谁都渴望友情。只不过,我宁愿不敢承担也不愿全然接受。

毕竟,谁愿意早已愈合的伤口被同一把刀再捅一次呢?

而此刻,当我的父亲真正出现时,当我明白这一切都是他和月无华父亲的阴谋时,我没有丝毫和亲情有关的情绪。

只有,从心中喷薄而出,腾腾燃烧的怒火。

复仇之火!

在他们随口交谈中,我听到了永远不会相信的事情——月无华,死了!

那个自称“蛊族最强的男人”,那个喜欢摸鼻子的男人,那个外表冷漠内心火热的男人,那个嘴角微微上扬笑得很暖的男人,那个喊了无数次“南瓜快跑”的男人,那个在无数次绝境从未败过的男人,死了?!

月饼,我要为你,报仇!

我一定用我们父亲的血,做你黄泉路上最炽烈的美酒!

圆脸和黄衫,在桃木钉射中阴阳鱼眼时,就分别走向杜、生两个位置的石棺,丝毫没有在意我。换句话说,他们压根儿没把我当回事儿。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扬扬嘴角,笑了。

所谓逆境,无论是人生至黑至暗的时刻,还是足以毁灭生命的危险即将来临,只要心里还有光明,只要还能挺起胸膛站着面对。那么,就没有逆境!

因为,生而为人,能打败自己的,只有自己!能拯救自己的,也只有自己!如果内心被黑暗吞噬,屈服于茫然失去自我的生活,跪倒在危险面前,俯首顺从。

即便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活着,就是,为了,骄傲地死去!

我并不是特别勇敢的人。可是,在我有记忆的人生里,我,南晓楼——从不认输!

哪怕我是一条在他们眼里微不足道的咸鱼,那又怎样?

谁说过,咸鱼就一定会输?

战!

最后一战!

我微微吸了口气,眯起双眼聚足目力,无视圆脸黄衫的举动,集中精力盯着李奉先仍在装死的肥胖身躯。

奉先!在他们说的“机关启动还有三五分钟”之前,再给我一次启示!

一秒、两秒、三秒……

视线余光里,圆脸摸着“杜位”石棺的左侧,黄衫摁着“生位”石棺的右侧,凝神肃立,身姿气势透着某种很古怪的仪式感。

心中默算时间,大约过了一分钟,奉先依旧一动不动。就像是,真死了。

换做以前,我早就开始焦躁,衍生出许多杂七杂八的念想。而这次,我出乎寻常的平静专注。

我坚信,如果这是一场剧情跌宕的精彩悬疑话剧,我熟知的、陌生的所有人,都是演技精湛的演员。他们的每一句看似无意的语言台词、每一个微不起眼的表情动作,甚至每一个人的出场时间,死亡时刻,都是有意义的。

而我,是坐在台下的唯一观众。我不需要过度揣度剧情而烦躁纠结,只需成为戏中人完全融入这场戏,静待真相大白的落幕时分,竭力鼓掌喝彩便好。

黄衫忽然瞥着我冷然轻哼,冰冷目光像是注视着一具尸体。细长双目间或一轮,偏又让我察觉到一丝惋惜,稍纵即逝。

“晓楼,你的名字……是她起的。她很喜欢李碧华的《霸王别姬》,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五个月十三天,她把这本书读了147遍。每每读罢,她总是掩书长叹,‘人人独爱程蝶衣,谁又懂段小楼对他一生的保护呢?’所以……”圆脸半仰着和我极其相似的侧脸,柔软的眼神仿佛穿过厚实坚硬的石棺,叹了口气,“她在你出生第三天,即将封印于这具石棺时,给你起名‘南晓楼’。”

“呵呵……老友,你们父子,多愁善感的文艺范儿,真像。”黄衫瘦削的两腮微微跳动,“嘭”的一拳击中石棺。指缝间淌出几缕殷红稠血,顺着青白色的棺板镌刻的花纹缝隙蜿蜒流淌,显得分外刺目。那些看似杂乱的花纹,因红色勾勒,逐渐清晰成一副我所见不多却非常熟悉的图案。

振翅欲飞的凤凰!

我的心脏剧烈颤动,再也无法专注于李奉先,脱口而出已经知晓答案的疑问:“这……这棺材……是?”

瞬间,那只禁锢在石板里呼之欲出的血凤凰,更让我笼罩在突如其来的巨大悲伤里。

那是……那是……

月无华蛊气激发至极限,才会在后背浮现的凤凰纹身!

我的母亲,我的兄弟,在这两具石棺里!

我很想看看,我的母亲,哪般模样?无关亲情,因为没有亲情,仅关乎儿子对母亲的想象。

我很想看看,我的兄弟,哪般生死?有关友情,因为唯有友情,仅关乎兄弟对兄弟的承担。

正当我久久压抑的情绪即将失控的时刻,趴在地上装死的李奉先,动了!

他悄悄抬头,极快地扫了眼圆脸黄衫,确定没有引起注意,迅速冲我眨了眨眼睛,又把那张胖脸压进坚硬的石地。两腮滩出的肥肉,活像蜡像融化的蜡油。

他的左手,极缓慢地张开五个手指;他的右手食指,向内扣指着手腕方向。

我深深吸口气,收敛激荡的心神,摒弃一切杂念和眼前景象,专注于奉先的暗示。

是的!与其徒劳于无意义的悲伤愤怒嘶吼,为什么不冷静地思索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

就像很多人在生病时,始终沉浸于“到底怎么得的病”的纠结并欣喜于“终于想明白有可能是这样得病”的过程,忽略了“去医院看病治病”才是解决病症最直接正确的方式。

当奉先左手五指完全张开,停顿了两三秒,迅速握成拳头,继而恢复成装死时半蜷缩的原状。而他的右手食指,连续点了三下手腕,再无动作。

我愣了两三秒,眼角余光瞥见圆脸、黄衫的手,正在同时用力向石棺里按压。忽然像是受到某种启示,明白了奉先想要传递给我的信息。

左手,张开又紧握,代表着军事手语“停止”。他在告诉我,不要有任何行动!

至于右手的暗示……

自从在石洞中醒来,我被五花大绑,像牢牢焊死在这张巨大的石椅上面。我用力挣脱了好几次,每次都被粗粝的绳索磨得生疼,索性也就“爱咋地咋地”了。根本就没注意到手腕那里有什么异常。

受奉先启发,我蜷缩右手食指向手腕内扣,才发觉石椅正后方,也就是左右手被交叉捆绑的位置,居然有一个类似于打火机大小的凸起石条。而我的右手,正好能碰到。

我轻轻向下摁,指尖感触到石条根部传递过来机关枢纽的咬合碰触感。我心里一颤,激动地冒出一身燥汗。某件始终不能完全确定的事情,也逐渐清晰起来。

这是?!墨家机关术开启机关的控制枢纽。

《阴符经》、异血异兽、隐藏在唐诗宋词里的“文字游戏”,都和墨家机关术有密不可分的关联。

更让我心头猛跳的是,绑着我双手的绳索,居然是“反猪蹄扣”,是活扣!

“猪蹄扣”,就是杀猪时迅速把猪捆住的绳扣,越挣扎捆得越紧。“反猪蹄扣”,表面看和猪蹄扣无异,只需要反向轻轻一挣,就能解开。

这还是好几年前,我们在古城喝大酒喝到半酣,我和奉先脸红脖子粗争半天,索性把他绑住亲身示范,才让他们惊叹于“南少侠果然精通各种雕虫小技”的完美人设!

那时,月饼、月野、黑羽、小慧儿、木利、燕子瞅着被捆住大呼 “南爷饶命”的奉先,笑得前俯后仰。

此刻,只剩,我和奉先了。

这份无法用文字形容的凄楚悲怆,使我瞬时黯然。

“儿子,在你临死前,我需要告诉你……”圆脸老人的左手,已经摁进“杜位”石棺到了手腕位置,“你生命存在的意义。”

“南……”黄衫老人差点脱口而出圆脸老人的名字,右手稍稍用力,向“生位”石棺压入些许,“也罢。我儿子死了,你儿子马上就死了。总要有一个,明白这份牺牲是多么光荣崇高。”

“我操……”我正准备痛骂几句直抒胸臆,想到我和圆脸老人的关系,骂他似乎就是骂自己,硬生生把后面三个字吞回肚子里,“你个老东西别腆着脸在这里乱认亲!你说是我爹,就是我爹了?什么玩意儿?‘儿子’这俩字是你随便叫的?别给脸不要脸!我的生命我自己负责,轮不到你他妈的告诉我,什么叫做‘存在的意义’!老不正经的东西,别把男欢女爱那点儿裤裆里的脏事儿说得这么高大上!还有你这个老不死的,瞅瞅你穿的破烂黄布裙子,黄袍加身呐?啊呸!还真把自己当人了!‘把无知当个性’这句话,说的就是你这种装逼贩子!”

这番荡气回肠的痛骂,在石洞里余音回荡。我顿觉心情舒畅,似乎明白了农村大老娘们儿也好,城市里两个大老爷们儿也罢,骂半天大街就是不动手的终极奥义。

真痛快!

看来“语言有时比行动更有力量”这句鸡汤文,似乎在某种语境环境中,好像有那么一丁点儿道理。

由此延伸,当年诸葛亮骂死王朗,想必也不是空穴来风。

然而,奋力挥出一拳没有击中目标,那种无处着力的脱力感端的是无比难受……

也就几秒钟的事儿,偌大石洞连我怒骂的回音都没了,圆脸黄衫却不为所动,该干嘛干嘛。就像是被突然点了穴道,又像是……时间在他们身上,静止了。

就连自称是“我父亲”的圆脸老人,似乎都没了碎碎念“我生命存在意义”的兴致。再一次用实际行动证明小说和电影里,“大反派在决战前现身,‘哈哈’大笑,一定要冲着主角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阴谋算计讲得明明白白。最终因为傻子一样瞎嘚瑟而被主角反败为胜”的桥段,确实是对读者和观众的智商很不友好地挑战。

我微微诧异于圆脸黄衫老僧入定般的心境,再仔细望去,忽然感到口干舌燥,眼眶滚烫,周身如电流穿过,根根汗毛战栗而起。

我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莫名的巨大恐惧从狂跳心脏中随着血液迸射而出,如涨潮般猛烈地拍打礁岩,撞击刺痛着每一寸皮肤。忽地,又如退潮般悄然而逝,只留下潮湿咸腥的冰冷。

我周身不受控制地颤动,牙齿“咯咯”撞击,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即便是冷汗顺着眼角流进眼球杀得生疼,也没有挪开视线,更不敢眨眼。

因为,我看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圆脸和黄衫,他们……他们不是把手摁进石棺某块启动机关的石板。

而是……而是……

我很难用文字形容此刻的心情和所见的恐怖景象,忽然冒出了一个异常古怪的念头——“生位”、“杜位”两具石棺,正在缓慢地把圆脸黄衫吃进棺材里!

这是一种很违背常理的认知,可是眼前此情此景,让我只能这么认为。

同时,我察觉到,方才想当然就忽略了有悖逻辑的细节!

黄衫老人一拳打在石棺上,并不是出于愤怒,他在用指缝流出的鲜血滋养它。随着血液勾勒的凤凰图案愈发殷红,整具石棺原本青灰色的坚硬石皮,也逐渐变得如同皮肤般充满弹性,蕴漾着肌肤纹理的光泽。甚至能看到一丝丝好似蛛网的大丛毛细血管,还有几条手腕粗细,从棺底延伸至棺顶的主脉络血管。

圆脸老人身前的那具石棺,也是一般模样。我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割破手掌,以血饲棺。但是,我清晰地看到,那具石棺的棺板,被血水勾勒出的图案,是咆哮怒吼的白虎!

那是,我在久远传说中知晓,却从未在自己身体上出现,属于我的白虎纹身!

(南晓楼双目升起一团灼白色熊熊火焰。血迹斑斑,赤裸胸膛,浮现出一只——傲于天地,藐视众生的,白虎纹身!

白虎,位西,五行金,于卦为兑,主杀伐。

暗黑战神,觉醒!

每踏一步,血肉横飞,残肢断体,哀嚎不绝。

世间,万物,皆可杀戮!

世间,再无,一人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