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 别吵了, 这是医院。”
陆夫人静了静,一手还掐在顾沁肩膀,两眼通红, 头发也蓬乱无比。
顾沁完完全全被打懵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陆夫人, 她想辩驳什么却又害怕, 吸着鼻子, 脸上还有鲜艳的指痕, 耸肩抽噎。
外面有医生护士听见动静, 也往这边走来。
陆夫人冷静几秒,可是心里怒火还是无法克制,因为顾沁这样难听的话, 因为和儿子要订婚了就因为受伤而推脱, 因为自己竟一直相信这样的女孩,毕竟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她怒不可遏,再次抬高手掌,又狠狠抽了顾沁一巴掌。
“刚才那一巴掌,打得是你说了不该说的话。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咒我的儿子?”
“这一巴掌,是你做了不该做的事!我最恨耍心眼耍手段害人的女孩子!!”
两下都极重, 顾沁被打得晕头转向,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耳朵嗡嗡嗡的,什么都听不清楚。
“陆夫人, 是我没管教好,这事确实是我们家的错,您也别再打了,这到底是医院。”夏翠萍虽然生气,但还是心疼,怕陆夫人再动手,将顾沁护在怀里,急匆匆带下楼。
眼尾瞥到顾湘,夏翠萍欲言又止,也来不及说什么,下楼了。
刹那,楼梯间安静下来。
陆夫人深吸两口气,胸腔涨满,又慢慢松懈,她疲倦地按了按头发,目光转向顾湘。
顾湘目送母亲和妹妹身影消失,也是十分复杂,可心里更多挂念的是陆焱事情,焦虑万分,眉头紧紧锁着,察觉到陆夫人的目光,微微一顿。
两个女人默默对视。
这一秒,万籁俱寂。
有一缕细微的亮光,从楼梯间高高的窗户投下,能看见细微的尘埃粒子。
两个女人似乎有着同样的感情,焦虑的,恐慌的,担忧的,惧怕的。她们都恼恨着顾沁那样的话,但是都不约而同,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熟悉的恐惧。
…陆焱会吗,真的…会成那样吗?
这种感情让人有同病相怜的亲近,好像成了同盟和战友,甚至不需要开口,就能够读懂了彼此的情绪,慢慢慢慢的,陆夫人的眼神温和下来,长叹了一口气。
“陆夫人,出什么事了?”有医生护士赶了过来。
“没什么,刚才和亲戚有一点争执。”
陆夫人看着顾湘,声音还有着哭腔的哑,“走吧,我们去看看他。”
她语气倦怠,低柔,又轻缓,是顾湘从没有听过的语气,和那天来她家里难听的指责,盛气凌人截然不同。
可是顾湘竟然没有觉得诧异,反而感到自然,正常。
在先前极度的恐惧,慌乱之下,感受到一种温和坚韧的力量。
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人和自己一样担心陆焱,深爱陆焱,会为陆焱考虑一切,并不无助,并不孤独。
而陆夫人,似乎亦有着同样感觉。
……
下午,外面阳光晴好,病房里却很暗,厚重的窗帘沉沉掩着,空气里有股消毒水和酒精的晦涩味道,那是医院特有的味道,生与死的味道。
旁边仪器发出嘀嘀嘀的声音。
顾湘往前走了一步,整颗心一瞬间被拧紧,旋即剧烈狂跳着。
“陆大哥?”
她迫切走上前,陆焱就躺在病床上,他看上去似乎不算特别严重,四肢也健全,只是腿和手臂打着绷带,高大威猛的身体穿着薄薄的病号服,盖着被子。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你醒了?”
她急切地问。
目光落在陆焱脸上,古铜色肌肤,五官坚毅刚正,剑眉挺鼻,眼尾细细的纹路愈发多了,显得更加沧桑。走了一个多月,单看外表,其实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
“陆大哥…”
她声音发颤,又试探着唤了一遍。
没有反应。
他的那双眼睛,那双不算大、但犀利清亮的眼睛,没有了一点光彩。
他醒了,就像一个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的男人。可是又没醒,瞳仁涣散,没有焦距,没有意识,虽然会眨眼,眼珠偶尔会动,但没有丝毫感情的输出,那种感觉…好像眼睛只是作为一个器官,睁开的存在。
这种奇异的感觉让顾湘忽然浑身发冷,病房里浮动着森凉的冷意,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撞到旁边的椅子,椅子腿和地面发出嘎吱声。
陆夫人往前走了一步,及时扶住顾湘。
两人都往床上看。
陆焱没有丝毫反应,那双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眸,仍在没有焦距地望着上方。
“陆大哥…”
顾湘终于忍不住,两行眼泪哗得落了下来,抽噎说:“陆大哥,陆大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能知道我来了吗?你能感受到我吗?陆大哥?”
“顾湘…”
陆夫人的泪水也憋不住了,擦擦眼睛,“从青海转移过来,他就成了这样,他听不见的,没有意识——”
就在这时,“嘀嘀嘀”的声音似乎急促了些。
“他有反应…”
陆夫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有反应,你、你要不再跟他多说几句…”
“陆大哥,你能听见我说话是不是?”
顾湘看着电波,惊愕又激动,低下头,轻声说:“陆大哥,从你去青海的那一天,我一直都牵挂着你,我一直都很担心,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啊。”
“现在很多事情都解决了,你也不用再为我担心了。”
……
可是,几声“嘀嘀嘀”后,所有的一切又都恢复原样。
陆焱眼睛依旧空茫地盯着天花板,没有情感,没有交流,面部表情肃默平淡,嘴角两侧是淡淡的法令纹。
顾湘低下头凝视他。
她觉得,他像是一个大理石做成的雕像,又像是一个被封闭进套子里的人。
可是,他好像又有感知,这种感觉极微妙,绝对不是没有丝毫感觉的,好像大脑与身体之间的联络断去,分割成两部分,意识被强行囚禁在躯壳里。
“不要着急,医生跟我说,他是因为溺水而造成的脑损伤,很快就会好起来,你看,今天才第二天,他就有反应了。”陆夫人对顾湘说,声音里充满坚定。
医学上,确诊为植物人是需要很长一段的观察时间的,而且就算确认,三个月之内,都是有很大希望唤醒的。南城第一医院,全国最好的脑科医院,也有很多这样的例子。
陆夫人看着顾湘,突然充满了信心。
顾湘忍住了泪水,点了点头,最初的恐惧和震惊过后,也慢慢平静一些。
她低下头,再次看向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又眨了眨,短密的睫毛轻颤,好像一种极为隐秘的交汇,他的下颌似乎绷紧了一点,她看见了上面新冒出来的一茬茬青色胡渣,充满男性旺盛的生命力。
他一定会醒来的,顾湘这么想着。
他是一个这么硬朗强劲的男人,一定会挣脱囚禁他封闭他的躯体,清醒过来的。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人敲响了。
一个小护士说:“夫人,陆先生的领导,还有几个战友们都来了。”
顾湘和陆夫人理了理激动的情绪,“让他们进来吧。”
病房里不宜太多人,第一波是特种大队的大队长林正风,少将军衔。还有中队的指导员,他们送来了一个“一等功”勋章,看着陆焱的样子,眼底充满了痛惜和敬佩。
陆夫人勉强笑着接过勋章。
顾湘看着那枚勋章,攥紧衣角,脸色有点发白。
然后陆陆续续是扎西,刘喜,老班长,还有上次的中尉和少校。
大家都很想多留,但在此刻,待得时间都不能过久。
“伯母,嫂子,对不起。这事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扎西是我老乡,如果我不那么执拗,如果我能再多考虑一点,如果我能再多帮帮扎西…”病房外面,刘喜擦着眼泪,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少数民族的黝黑小伙子,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已经哭成了泪人。
“对、对不起,阿姨。”扎西也用生硬的汉语对陆夫人说,旋即又看向顾湘。
“这是嫂子,陆中队在敦煌带我们见过的,不过当时你不在。”刘喜赶紧介绍。
“对不起嫂子。”扎西又鞠躬,说。
顾湘不禁看了一眼陆夫人。
陆夫人回看她一眼,此时此刻,她已经全部明白了,回以一个温和的目光。
陆夫人理了理头发,平复了一下语气,低声:“意外谁都不想发生的,我儿子是在尽他的责任,你也不要再有心理负担。”
“可是…”
“我儿子一定会好起来的,你回去后好好训练,不要再多想了。”
陆夫人坚信不疑,“他一定会好的。”
“是是,陆中队一定会好起来的!!说不定很快,他就又能回来训我们了!!”
顾湘也点头,“陆大哥一定会好的。”
几个小士兵离开后,已经是傍晚了,走廊尽头有一扇窗,窗外一抹橙黄色的夕阳,晕染在遥远天际,有几片梧桐树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秋天的傍晚,最是萧索,安静。
陆夫人送走他们,回头看着顾湘,想到了一件事情。
“顾…小湘。你也休息休息吧,明天本来是陆焱和你妹妹…”陆夫人长叹了口气,她是直率性子,说认错就认错,“这事确实是我做错了,这些日子也是委屈你,还有上次那些话,阿姨说得太重了,你也别放在心上了。”
顾湘摇了摇头。
陆夫人这个样子,她突然有点不自在。
“没事的阿姨,我知道您是误会我了,所以,也没有关系的。”
“你在这里休息一会,现在陆家的亲戚,还有我家的亲戚都在酒店住着呢,阿姨必须要跑亲自一趟,也把你妹妹的事情说清楚,还有之前她诬陷你的事,不能再让你受这个委屈。”
陆夫人说到这里,心情又颇有些复杂,看向顾湘。
她年轻时曾有外号“小辣椒”,是个脾气有些急躁,有些直接果断的女人,但是她内心并不坏,以前是对顾湘看不上,觉得平平无奇,没什么特色,后来因为误会,又觉得顾湘心机深沉,更不喜欢。
但是现在呢?
——刚才儿子的战友也说清楚了,确实是儿子自己找得人家,还亲自介绍。再加上这件事,她也看出来顾湘很好,坚定,善良,又温柔。
那种深刻的感情,不是假的。
就是因为她发现了顾湘的好,所以陆夫人不得不多想下去。
那些“儿子一定会好”的话是安抚小焱的愧疚战友的,如果儿子真的不好,说句不好听的,真的成了植物人…一辈子不醒来,真要让顾湘还嫁过来吗?
顾沁因为这个嫌弃儿子,她愤怒;可顾湘这样好,她却又有点愧疚了。
陆夫人这样跟亲戚朋友一说,不就又间接等于宣布了顾湘和陆焱的关系吗?
顾湘能看懂到陆夫人投向自己的目光,她眼睫颤了颤。
“阿姨,陆大哥一定能好的。”顾湘看向病房,很轻地说。
“但愿如此吧。”陆夫人叹了口气,还是不忍。
“陆大哥是英雄,就算他一直这样,我也愿意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