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她红着眼,不可思议地指着江文景,“我要告诉祖母,告诉祖母,她最疼爱的外孙女倒底是怎么样的人!”
江文景捏捏打得发疼的手,脸色冷淡得让人心惊,“你尽管去,随便告诉谁都行。正如你所说,我不过是寄人篱下一个可怜的孤女罢了。不过你别忘了,我现在的身份是当朝正二品尚书的妻子,谁又敢欺负我,又能为你做主?”
宋婉使劲咬紧唇,像才认识她一般。以前欺负惯了这个表姊,却不知这个女人远比她想想地可怕。
“你从何处得知当年的那些事?”江文景捏着手腕,不动声色地看她。
跟了裴二爷两年,她别的没有长进,审讯的本事长了不少。
宋婉吞吞吐吐,便是不愿意说。
江文景笑了下,“裴二爷最在乎声誉,如今他已经全都知道了,你猜,他会不会为保裴府的名声,将你斩草除根?”
宋婉想到那日裴二爷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登时吓得心口扑通乱跳,面如土色,嘴唇发白。
她这才明白,为何自己曾经瞧不上的江文景会嫁到门庭显贵的裴家。原来她和裴二爷才是一样的人。
……
天尚早,江文景回去的时候裴昭鄞还没回来。
她有些累,打发下人出去,躺到床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是她刚嫁到裴府那一年。
……
十岁之前的日子几乎是兵荒马乱,江文景并不想回忆起来。
母亲不顾家人意愿执意与郎君私奔,而她的父亲当年也是许母亲海誓山盟,永不相弃,看似轰轰烈烈,令人艳羡的情谊,却终究抵不过日复一日,两两相看中慢慢地消磨。
母亲生下她很是辛苦,很小的时候她就能看见母亲脸上的愁容,那时她不知是为什么,后来知了人事,她才懂得,母亲是怨她不是一个哥儿,没能让父亲得子。
终于,母亲生下了弟弟,分明是值得高兴的事,不知为何母亲更加郁郁寡欢,而父亲也并未陪在母亲身边,等到姨娘带着与她差不多大的姐儿进门那天,江文景彻底明白。就在姨娘进门那日,母亲死在了病榻上。
江文景从小就很乖,家里没人在意她这个死了嫡女的姑娘。
姨娘顺理成章地扶正,成了她的继母。
那一日江文景被继母罚跪在廊庑下,瓢泼的大雨淋得她睁不开眼,但她未吭一声。
她从小就知道没有父母护着的日子该怎么走。
那一日之后,她顺理成章地留在了祖母身边。
继母掌了府中中馈,又有大理寺卿的家世倚仗,在外人面前愈发风光。
十五岁那一年,她随祖母赴宴,遇到了头风发作的裴老夫人。
在外人眼中,能嫁给裴二爷是天大的幸事。
一切顺利,当晚,宴客散去后,她坐在床边,裴二爷为她挑盖头,她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夫君。他生得很是好看,面容俊朗,身上穿着瑞兽纹素软缎,高大的身形挡住了摇曳的龙凤红烛。
旁人都说裴二爷身边没有通房妾室,是个端正自持的君子。
洞房花烛,江文景有些紧张,可裴二爷脸上却并没有这些神色,他很平静,甚至有着些许的疏离。
她低下头,是娇羞的姿态。
两人一起去除衣沐浴,裴昭鄞并未要她伺候,江文景先出来,躺在黑漆罗汉床上,心中恍惚,日后她就是别人的妻子了。
裴二爷许久没出来,新婚之夜她不好一人先睡,看到床边有一卷佛经,她好奇地翻看了眼,佛经边缘的皱褶被捋平,看起来修补过几次,执书之人想必是格外爱惜,裴二爷那样的人竟然会看经书吗?
“看得懂?”
男人不知何时出来,坐到床边,身上有淡淡的沉木香,很奇怪的味道,制香如江文景精通,也从未闻到过。
江文景看不懂经书,她摇摇头,柔软的头发遮住了雪白的脖颈,乖乖的,是个小妻子的样子。
她听到裴二爷似乎笑了声,很轻,若不细听并不能听到,他抚了抚她垂下来的头发,动作很温和。
她不知道男人在笑什么,也跟着弯了下唇,但很快她笑不出来了。
裴二爷早过弱冠,是个成年男子,穿直裰时看着清瘦,除了贴里,腰身却精壮有力,胸膛硬邦邦的,江文景手不知该放在哪,无意间碰到他的腰,感受到那处顿了下,他伏在她颈边呼吸沉沉,声音低哑,“嫁过来之前没人教过你吗?”
江文景眼睛迷蒙一瞬,蓦地想起来出嫁前祖母身边嬷嬷给她的小册子,她羞涩难堪,并未多看。
这种事怎么好让人教的。
结束的时候江文景累极了,裴昭鄞躺在外面,没半点倦意,他半撑起身,手臂越过去,江文景以为他还要继续,缩了下身子,“二爷,妾身累了。”
裴昭鄞微怔,被她小兔子的模样逗笑,拿过堆在里面的衾被盖到她身上,反问道:“不冷?”
江文景一张小脸又红又白,心里腹诽,其实裴二爷也没传闻中的那么正经,也是很坏的。
那晚的后来裴二爷似乎去了书房,过了很久才回来,但之后他对自己就没再那么温和,反而有些疏远。只是那时江文景一心用着自己裴二夫人的便利对付继母,并未注意到,或者说那时她并不在意裴昭鄞如何看待她。
细细想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但江文景从未后悔过。
这是她自己种下的因,就该自己承受那些结果。
江文景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床边多了一个人影。裴昭鄞靠着金丝钩织的祥云引枕,手中握了一卷书册,阔袖长衫,姿态闲散,温和儒雅的气度将一切都模糊了。
她看了一会儿,掀起衾被爬过去,窝到裴昭鄞怀中,鼻翼下的味道与梦中不同。
她很少有这样依赖他的时候。
裴昭鄞顿了顿,合上书摸了摸她的发顶,“出什么事了?”
江文景摇头说没有,转了话头问道:“二爷以前用的什么香?”
她从未闻到过,只记得那种香像沉淀了多年的檀木,温和古朴,让人安心。
裴昭鄞没问她为何突然想知道这个,拉过罗汉床里的衾被盖到她身上,很自然的动作,让江文景想到那个梦,原来一开始二爷对她也是很好的。
她心底划过淡淡的伤感,往男人怀里靠了靠,像只躲懒的猫。
对于小妻子这种从未有过类似于撒娇的行径,裴昭鄞只看了眼,并未因失了规矩而训斥。
“十岁那年母亲带我去弘慈寺上香,是寺里一位禅师调制的沉香木。”裴昭鄞回忆起往事,目光深了许多。
那位禅师如今已经圆寂了,还有一件事,他从未对人提起过,甚至连母亲也不知道。
他之所以不愿娶妻,并非只是因未功成名就,在朝中根基不稳。当年禅师曾断言,“夫妻龃龉,子嗣缘薄,执念太深反而难求善果。”
他半生功名,自诩运筹帷幄,并无甚执念,直到娶了这个小妻子,龃龉,子嗣……好像开始一一应验。
裴昭鄞低下头,碰了碰江文景的侧脸,“文景,我虽自持有度,却也是尘世的凡夫俗子,有些事心中滞郁,容我想通便好。”
江文景疑惑地眨了下眼,并未多问什么,在他掌心中蹭了下,“妾身会听话,那二爷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冷待妾身了。”
她很乖,没了人前的端庄自持,看着像只柔软的兔子,裴昭鄞心里也跟着软了一块儿,笑了笑,“是我不对,日后不会了。”
……
翌日裴二爷出府处理公事,江文景盥洗好到前堂给外祖母问安,中途遇见了宋婉。
她穿着素青色的褙子,梳简单的发髻,看起来当是没睡好,即便脸上敷了厚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憔悴疲倦。
宋婉见到她,顿了下,愤愤咬紧唇,当作没看见,径直走过了过去。
江文景笑笑,没多在意,自顾穿过垂花门,去了前堂。
大婚刚过,府里还喜气着。
江文景进门的时候,府里四房差不多都到了,热热闹闹地坐了满屋子,几房的妯娌说着话,总角的哥儿姐儿挤在一块叽叽喳喳地玩儿,宋老太太格外满意岳氏这个孙媳妇,拉着岳氏的手笑着夸赞,哪哪都满意。
大舅母明氏先注意到了她,忙让下人去搬圆杌,“这几日也累着你了,一大早裴二爷过来给老太太问安,老太太放话送你晨起都不必过来了呢!”
明氏话里话外离不开裴二爷,脸上喜洋洋的笑意,比以往还真切。
江文景温声回话,心底倒有些异样的复杂。裴二爷的面子确实大,给外祖母问安,是有意在外祖家给她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