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江文景在芙蓉窄榻,眼眸睇着那人,脖颈抵了一柄长剑,剑刃短窄,朴实无华,剑柄也未加多余的雕花坠子修饰,唯有尖端泛出的冰冷的银光昭示着此剑并非凡品。
“我是谁并不重要,只是没想到尚书大人的夫人姿容这般绝艳,若不是留着夫人有用,小爷倒真不介意在这做一回采花贼。”
那人半张脸遮掩着狡猾的貔恘铁面,声音古怪沙哑,仿佛被沙子滚过一般。嘴唇偏薄,看似丑陋的面容却生着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为这张脸平添了几分光亮。
这不是一个好招惹的人。
江文景笑了下,平静地看着他的眼,“你既然知道我的夫君是当朝的正二品尚书,有何胆子来挟持我?”
那人俯下身,眯了眯眼,勾唇一笑,“试探我?奉劝裴夫人一句,少说些话,还能活得久一点。”
他靠得越来越近,吐出的热气几乎喷薄到了江文景的脸上,而她却不能动,一动那柄薄如蝉翼的利剑就会割破她的喉管,气绝身亡。
江文景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里暗骂这个登徒子。她未出阁时深居闺中,少见男子,嫁到裴家后,除却高门妇人之间的应酬,与足不出户,最多见的男子除了裴二爷就是铺子的管事,何时有过这般经历。
“放肆!”江文景终于忍不住,铁青着脸斥骂他。
那人却是半点没生气,反而挑了挑眉梢,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竟显得醉人浪荡,“多骂几句,骂得小爷骨头酥了,说不定还能放过夫人。”
蓦地,雕花门从外被推开,一道高大掀长的人影走入。
“乌公子与裴某约定酉末相见,却迟迟未至,而挟持裴某夫人,是何道理?”
此时已到戌时,乌云映月,朝华露浓,窗外泄出一缕清辉照在男人身上。
裴昭鄞脸很冷,从未有过的骇色。他披着的那件墨绿色刻丝鹤氅沾了夜间深露寒风,一身的凉气。
乌昱一顿,冲江文景眨了眨眼,笑着站起身,手中的剑却还没从江文景的脖子上移开。
“我乌昱不做赔本的买卖,尚书大人让我临时倒戈,总要给点好处才是。”他说着,那双笑眯眯的桃花眼若有若无向江文景看去,“小美人,跟着裴昭鄞那个老古板有什么意思?不如跟着我,哥哥我年轻力壮,人美嘴甜,不比他有趣?”
江文景听他一通自夸,嘴角抽了抽,心想他说得好听,还不是把剑架在了自己脖子上,裴二爷可不会这么对她。
大约是看出她心中所想,乌昱轻咳两声,收剑回鞘,瞥见江文景脖颈刀尖划出的口子,心疼得弯下腰,正想仔细瞧瞧,一道冷光直逼他而来,乌昱倾时收了散漫,提剑格挡,却是经受不住那力度,连连后退,直被逼迫到了木桶前,一屁股坐了进去,锦衣貂裘吸饱水,湿了个透彻,十分狼狈。
一瞬的功夫,江文景几乎没看清招式,那人就被二爷手中的剑打到了水桶里。
二爷每日是要去习武的,可他身边有侍卫,且个个都是内力深厚,武功卓绝的高手,嫁给他两年,江文景才发觉,裴二爷的剑术如此厉害。
“既然乌公子今日无心谈事,裴某也不强求。”
裴昭鄞收了剑,看着从桶里爬出来的乌昱,面无表情地道:“云七,送乌公子出去。”
“方才算是我轻敌,改日必要与你分个高下!”乌昱拧了把头发,甩甩衣袖,不用人请,极为不屑地走了出去。
内室收拾干净,裴二爷有事又要出去一趟。柳柳找来药箱,眼圈通红,给江文景处理伤口,“都是奴婢不好,在那时候出去了,要不然夫人也不会……”
江文景笑着安慰她,“我没事,那人与二爷熟识,不会伤了我的。即便你那时陪着我,他也总有法子支开你。”
处理了伤口,柳柳拿药箱出去,刚好裴昭鄞从外面回来了。
他坐到她身边,温声问道:“可吓着了?”
江文景摇摇头,伸手想去摸脖颈的伤口,被裴昭鄞拉住,“不得用手去碰,也不能见风沾水。”
“妾身在想后日到了外祖家,该怎么跟祖母交代。祖母眼睛精光,定然一下就能看出来。”
裴昭鄞沉默着没有说话。
外祖母那边是不好混过去的,大不了自己一口咬定,外祖母也不会过多逼问什么。
江文景心里想着,抬起眼撞到男人的视线,裴昭鄞也在看她。
“二爷……”江文景咬了下唇,终于问出来,“妾身看那人并不像做官的,也不是世家出身,他究竟是什么人?”
裴昭鄞并未瞒她,“乌昱祖上是走镖出身,只是他生性散漫,痴迷剑术,惯爱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便被逐出家门,在外游走。”
江文景心中惊讶,“二爷怎会与这种人有来往?”
她以前认识的裴二爷虽说不上风光霁月,可也是儒雅温和,在朝中为官,即便有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却从未祸乱朝政,坑害百姓。裴二爷深受儒学礼教影响,应当不屑于那种人才对。
裴昭鄞见她懵懂诧异的眼神,微微一笑,料想今日此事确实把她吓到了,习惯性地摸了摸她的发顶,“有些事我手下的人不好去办,便要交给那些无官在身,心无羁绊的。且我让他们做这些事于国无害,你不必担忧。”
“妾身是担心二爷。”江文景下意识脱口而出。
两人都愣了下,裴昭鄞脸上的笑意愈发得深,温和的双眼看着江文景,倒让她不好意思起来。
江文景觉得自己是越活越回去了,分明与裴二爷成婚两年,怎么还跟刚成亲似的,动不动就害羞。
她坐直身躲开裴昭鄞的手,眼神也闪避开,“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二爷快歇息吧。”
裴昭鄞点了点头,嘱咐她睡时注意不要压到伤口,江文景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身背对着他。
……
翌日天蒙蒙亮,一行车马就出了当涂,在邸舍又落宿一夜,第二日终于到了广德。
江文景脖颈的伤口结了痂,依旧怕吹风,柳柳给她围了宝蓝羽纱,遮挡吹来的尘土。江文景瞧着新鲜,不仅好看,还免去了人打量的视线,不由得夸了她两句。这丫头对上次那件事草木皆兵,只要裴二爷没在她身边,她就寸步不离地守着。
宋家一早接了信,得知裴二爷要来,宋老太太再三叮嘱几个小辈要谨守本分,不得逾越,文景虽嫁了裴二爷,但他们门第不比裴家,总要低人一头。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来,影壁下已经站了一大家子人,宋老太太在最前面,看到许久未见的外孙女,昏花的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
“外祖母!”江文景几乎是小跑着奔过去,握住宋老夫人的苍老的双手,泪水一瞬涌了出来,“半载未来看望外祖母,不知您身体可好?”
宋杨氏要比江孟氏还长了几岁,人一老,身子就愈发脆弱。江文景自小最亲近的就是两个祖母,如今她长大了,祖母的身子却不如以前了。
“哭什么,外祖母身子好着呢!”宋老太太朗笑几声,用力拍了拍她的手。
“阿景回来是好事,可再像小时候哭哭啼啼的,几个舅母轮着哄都哄不好!”大舅母明氏惯会说话,这么一闹倒是叫江文景不好意思,拭了拭了眼角的泪,没那么伤感了。
裴昭鄞适时地走过来,对着宋家的长辈各叫了一番,宋家几个舅舅可受不得裴二爷的大礼,忙避让相迎。
“外面风大,二爷,阿景快进去说话吧。”二舅母杨氏道。
一众人进了府宅,宋家几位爷和少爷陪裴二爷去前堂说话,舅母和姐们则跟着裴老夫人和江文景去了东跨院。
如今大房当家,明氏一面招呼着下人端进来茶水果子,一面道:“我记得阿景最爱吃广德的雾凇糕配酒酥梨子,特意让人一早去东市买的,快尝尝是不是以前的口味。”
江文景拿了一块糕放到嘴里,赞不绝口地点点头,“和以前的味道是一样的。”
“瞧瞧她,跟小时候一样,给点好吃的就什么都忘了。”见到自己的宝贝外孙女,宋老太太十分高兴,精神也好了许多。
二舅母杨氏,三舅母郭氏依次附和。
“阿景养得白白胖胖的,一看就知裴二爷定然当宝似的宠着!若再得个儿子,不知得宠成什么样呢!”郭氏嘴跟蹦豆子似的,一通话说下来,发觉众人变了脸色,才知自己说了什么话。她没什么坏心思,就是嘴不如长嫂讨巧,一时干巴巴的,不知该说什么弥补。
谁都知江文景嫁到裴府两年无子,怕外孙女不高兴,昨日宋老太太特意叮嘱,谁都不许提这事,结果郭氏嘴没个把门的,开口就说了出来。
宋老太太看她一眼,脸色微沉。
屋里气氛微滞,江文景咬了一口雾凇糕,笑道:“静姐儿上月及笈,正是年关我不好过来,今儿特意补了及笈礼,三舅母可千万别怪我!”
郭氏听后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忙道:“不怪不怪,一会儿静姐儿过来,得好好谢你这个表姐!”
屋里说着话,府中一众年纪小的姐儿就被引过来了,有些江文景眼生,都不认得,明氏挨个跟她说,她便让柳柳拿带来的礼分了去,坐得久了,众人知老太太要跟自己外孙女说话的,各自福礼相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