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景掰着手指头算着,终于过了二月二。
京府到广德一趟要走上三日,初六正礼,江文景须得提前收拾妥当,从京府出发,转官道,到广德歇一晚,第二日就能看到六表哥娶亲了。
怕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惹了裴昭鄞不悦,前一日她一直压着,翌日裴昭鄞下值,两人用过哺食,她没去院里遛弯,见裴昭鄞靠坐在黑漆罗汉床上看书,她才道:“二爷可还记得广德的书信?”
裴昭鄞掀眼看她。
男人眼皮很单薄,眼睫却长,根根直立,像锐利的针,和他整了人温和儒雅的气度很不相配。
江文景抿了下唇,直接道:“妾身明日就该动身了。”
裴昭鄞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手里的书合上递到江文景手里,她随意扫了眼,才发现二爷看的竟然是一卷佛经。江文景对佛说没多大兴趣,起身把经书放到了博古架上。
“我这两日要去广德办一趟公差,便与你一起过去。”
江文景听他是有差事的,问道:“会不会耽误了二爷的事?”
裴昭鄞摇摇头,“左右都是要去一趟,不差一两日。”
江文景放下心,想到要见到外祖母一家,脸上笑意就多了,“广德要比京府湿冷,妾身去让人多备些衣物。”
她说着,转身要招人去收拾。
夜很深了,裴昭鄞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两人离得很近,裴二爷半躺着,后背垫了个引枕,江文景就这么坐在他身边,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莫名让她想到那个晨日,他手掌叩着她的腰……她不好一直盯着男人的脸看,便移开了视线。
是自己太心急了,倒底没压制住。
“妾身想到明日也是来得及的,妾身服侍二爷歇了吧。”江文景小声道。
裴昭鄞这才“嗯”了声,又道:“前日老师送了我一扇牙雕玉屏,便做了你外祖家的贺礼。”
江文景深知裴府不缺这些东西,裴昭鄞出手也向来阔绰,但听到这扇玉屏,她心底还是暗暗惊了下。牙雕取之不易,又因其表层光滑似玉,价值堪比珍宝玉石,本就不易得,能做成一扇屏风不知耗费多少,怕是世间都难寻第二扇。
“会不会太过贵重了?”江文景问。
这般贵重,除去外人多想,她也是怕给宋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裴昭鄞撤了引枕坐起来,高大的身形一瞬就让江文景抬头仰望了。
他摸摸她的发顶,微笑道:“你上回救了张平茵,老师便想找个由头谢你,既给了,就收着吧。”
他的手掌很大,干燥温热,有安抚人心的感觉。
可真的是这样吗?作为裴二爷的枕边人,江文景其实是看不透他的,但隐约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江文景却并未因他的举动安定下来,下意识蹙了了眉,想说些什么,对上男人平静的眼,没再说了,她是他的妻子,裴二爷不会害她的。
……
回广德准备多住几日,去裴老夫人那辞过行,江文景便立即去让人收拾。裴昭鄞告了假,去书房拿几卷书,到后院屋里,看见地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他的小妻子欢欣雀跃地催下人装箱,转头看见他,弯着唇角走过来,“妾身正要去问二爷要在广德待多久,马上开春,天热了,穿不到那么厚的衣裳。”
裴昭鄞不动声色地掠了眼满地的箱子,道:“不是什么棘手的差事,两三日便能办完。”
江文景似是想了下,又道:“妾身跟母亲说了要住上六日,爷若忙完便先回京府,届时妾身再自己回来。”
话落她顿了下,这么说好像料定二爷会等自己一样,他忙完自然要回京上值的。
裴昭鄞倒是没多在意,反而笑了,神色要比进来时温和许多,“公务上的事一日忙不完,我许久未告过假,当今开明,料想不会过多介意。”
江文景一呆,傻傻地看着他,“二爷是要在广德陪着妾身?”
裴昭鄞觉得她这副娇憨的神态甚是有趣,并未否认,先进了里间。
江文景才反应过来,跟着进去,“妾身总觉得不好,二爷不如再想想。”
她刚进去,就被男人环住了腰身,鼻翼间是她无比熟悉的气息。
裴昭鄞只是抱着她,甚至没有任何逾越了规矩的地方,男人胸膛温热,身形很是高大,江文景晕乎乎的,一阵脸红心跳。
他低下眼,看见她晕红的面颊有点想笑,分明成婚了两载,不知亲近了多少次,却知羞得像个闺阁少女,声音刻意轻描淡写,“如今老师对我多有提防,出去避一避也是好。”
江文景便闭了嘴了,她脸很红,心想说话就说话,抱着她做什么,二爷不是最重规矩吗,现在青/天/白/日的,又算怎么回事。
……
后午起行,裴老夫人特意让人给她添了东西,南边新送过来的蜜橘,还有几箱子灵芝老参,知道宋家小辈多,又多给了些小玩意,装得满满当当。裴老夫人先送了礼,其他两房也各添了装箱。本是两辆马车,到最后不得已多加了一辆。
白日赶路,裴二爷坐在马车里看书,他看的东西很多很杂,前些日子江文景见他总看游记,最近却换成佛经了。
当年他考中进士时江文景还很小,跟在祖母身边,不知道外面的天地。后来才听说裴家的二爷有多厉害,听说他学问很深,国子监的老学究对他都颇为赞许,听说不论关于什么都能说上一二,不知对于佛法也是如此。
江文景不知何时对着男人的脸胡思乱想,发起呆来。
马车过了一个陡坡,她尚未察觉,整个人随着车身被颠了过去,不偏不倚,扑到了裴昭鄞怀中,她两手死死揪着男人的衣袖,姿势甚是不雅。
“妾身失仪了。”江文景慌乱地垂下头,整了整衣襟立即坐起来,一眼都不敢再往那边瞧。
裴昭鄞并未说什么,只是脸色淡了许多,略理了直裰下摆,翻了一页手中许久未翻动过的佛经。
这些细节江文景并未注意,她只是觉得马车里气息有些窒闷。
……
赤金西沉,几近黄昏之时,终于赶到了当涂。裴昭鄞此次虽有公事,却是微服出行,并未惊动当地官令,寻了处邸舍落脚。
在外面不如府中讲究,当涂没京府富朔,邸舍的用度也是勉强。赶了半日的路,江文景身子实在乏累,也不知裴二爷去了哪,下了马车就不见人了。她腹中有些饥饿,又不好一个人吃,正犹豫着,门从外敲了两下,“夫人,二爷有事出去了,吩咐奴婢将哺食端过来让您先吃。”
江文景不知他有什么事要办,但这些不是她能过问,便没说什么,只让她留些饭菜,等二爷回来热一热。
用过饭食,一日乏累过后,开始犯困。
柳柳去外面找小厮要热水,她塞了二两银子过去,甜着笑道:“我家夫人喜净,赶路风尘大,劳烦多提几桶热水。”
那小厮掂量两下银子,态度立即软下来,躬身哈腰,“这位姐姐且稍等片刻,小的一刻钟就能把水给您找来。”
他拿下脖颈搭着的白巾子,一溜烟地跑下楼。这回来的可是大主顾,伺候好了,银子少不了他的!
江文景靠在芙蓉榻上,柳柳走回来给她捏肩,“夫人再等等,热水就送上来了。”
江文景抬眸瞥了眼外面擦黑的天色,“二爷还没回吗?”
已经很晚了。
柳柳摇摇头,想到夫人看不见,又道:“奴婢看二爷带了两个侍卫出去,应该是要些时候。二爷那么厉害,夫人也不必担心。”
她说得很天真,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有时候江文景也这么想,裴二爷无所不能,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得了银钱,那小厮办事腿脚很快,往楼上一连送了三通热水。
柳柳便又给了他二两银子,那小厮嘴颇甜,得了银钱,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
“姐姐再有吩咐,直找小的,小的上刀山下火海都给姐姐办到了!”
柳柳听得好笑,“给你四两银子就能为我上刀山下火海了?再说这银子都是夫人的,要谢也该去谢夫人!”
小厮憨厚地挠挠头,“对,姐姐说的都对!”
柳柳掩唇又笑了,她觉得这小厮颇好玩,回去要说给夫人。
正想着,二楼雅间里忽传来一阵动静,咣当一声,柳柳神色微变,立即跑了回去,“夫人怎么了?可出了何时?”
她跑到二楼雅间外,手刚搭到雕花门上,听见里面的声音。
“无事,我歇息了,你不必进来伺候。”
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异样。
柳柳心口却是咯噔一声,脊背顿时生出一层凉汗,脸色吓得煞白,强迫自己镇定地开口,“夫人应是累了,就早些歇息吧,奴婢去筹备明日前午的吃食。”
“去吧。”
柳柳转过身往楼下走,脚步越来越快,整个人快抖成了筛子。
没等到二爷回来,夫人是不可能歇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