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裴昭鄞很早就从书房回来了,江文景有些意外,以为他还要处理很久公文。
两人用过哺食,江文景照旧要去院里遛弯,甫一起身就被他拉到了怀里。
“二爷?”江文景讶异,在外面二爷可少有这么亲近她。
裴昭鄞似是很累了,抱着她疲惫地合上眼。
“贴里做完了吗?”男人淡淡地问。
江文景反应过来是自己给他做的那件,去年这时候他已经穿上了,只不过今年因为各种事耽搁,还没来得及。
既然他问了,只等他不在的时候加急赶制,想了想,嘴里敷衍地咕哝了句,“快了。”
裴昭鄞似乎不满意她这句话,“阿景,我是你的夫君。”
他把她圈在怀里,几乎是贴着她耳根说的, “能不能对我上心些。”
江文景不知道,他口中说的上心,是抛弃所有,一心一意只待他一人。
偏她还傻乎乎地想他哪里看出自己不上心了,分明每日三食他不回来她都会去送,寝室沐浴她也会去给他擦身,即便那事上她不舒服了,为了他的兴致只默默忍着也不会去说,这还不够上心吗?
见她不明白,裴昭鄞叹了口气,也不强求。
……
翌日十五,府中盛况堪比除夕。
各院都挂上了红彤彤的新灯笼,丫鬟婆子换上新衣,领个赏钱,个个脸上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笑。不止是裴府,上元节这日整个京府都十分热闹,走商的,入仕的,行伍的……皆是怀里抱着个灯,到南城常年不冻的望月湖去放,以求来年安顺。
江文景很喜欢放灯,六表哥虽然经常捉弄她,却是唯一和她玩得开的,到了十五就会送她花灯,威风凛凛的老虎,凶神恶煞的孤狼,还有一些说不出名字的凶兽,有时画得太丑了,会把她吓得哇哇大哭,他便又要造祖母训斥……
想到这些,江文景更加期盼着回广德的日子。
她记得刚到裴家那年,上元放灯,她心怀欣喜忐忑,各种情绪交杂,委婉地跟自己新嫁的夫君要一盏兔子灯,那时两人新婚,还不是很熟识,裴昭鄞整日忙着公务,除了安寝,两人少有见面。
他闻言看了她一眼,说喜欢什么灯就去账房支钱让下人去买。
江文景心里顿时一阵失望,彻底明白自己如今嫁了人,就该忘却那些女儿家的情怀,从今往后,相夫教子,终老一生。
……
裴昭鄞有事要忙带人出了府,裴昭华也没来找她,江文景一个人不好出府,坐在窄榻上加紧绣贴里,动作快些这几日就能绣完。
快入夜,下人们忙忙碌碌去包汤圆。
江文景以前挺喜欢吃汤圆的,有一个人告诉她相思红豆,每年都会偷偷带给她红豆馅的汤圆吃,可是那人早已不在。江文景有些怅然,如果他还在,自己大约不会嫁到裴家吧。
但没有如果。
等到裴昭鄞回府,江文景过去替他解了外氅,吩咐下人把汤圆拿进来。裴二爷不喜吃甜,江文景因此还特意写信问过外祖母,外祖母叫她在糯米里加叶汁,馅料用碾碎的黑芝麻,吃起来就会清淡些。去岁刚嫁到裴府,为讨夫君欢心,江文景闲下来一个后午都在捣鼓汤圆,满怀期待地端给裴昭鄞,结果他只尝了两口便放下了。今年因为要给他缝贴里,自己挪不开手,只吩咐了下人按方子去做。
裴昭鄞看看她,咬了一口汤圆,眉头微皱起来。
江文景见他神色不对,走过去问,“二爷是觉得这汤圆哪里不妥?”
她交代那庖厨用去岁的方子做的,当没有问题才对。
裴昭鄞放下瓷碗,“白日做了什么?”
江文景没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了,答道:“妾身在做二爷的贴里。”
裴昭鄞“嗯”了声,把手中装汤圆的碗推过去,“味道不如去年。”
江文景半信半疑,自己就着他的调羹舀了一个放到嘴里,嚼了两口,她怎么没尝出来味道有何不同?分明方子都是一样的。
“二爷不喜欢就别吃了,妾身让他们再上些别的小菜。”
下人们在暖阁进进出出,不一会儿就上了一桌子席面。
两人吃着,外面有人进来传话,“二爷,夫人,四小姐来了,要与夫人去城里赏花灯。”
去年这个时候江文景也是与裴昭华去城里赏了花灯,江文景有些心动,她其实很想出去走走。
裴昭鄞闻言,掠了眼那秉事的婆子,那婆子心中不明,只觉被二爷这一眼看了头皮发麻,压迫得喘不过气。她是被新调过来洒扫的,见四小姐过来,又想到四小姐与二夫人交好,便过来秉事,想在夫人面前得个眼,怎么感觉好像自己弄巧成拙。
婆子腿脚几欲软了,裴昭鄞才淡淡道:“下去吧。”婆子如蒙大赦地退了出去。
裴昭鄞道:“宜君有了身孕,不宜去人多眼杂的地方。”
江文景心里有些失望,但裴昭鄞说得对,宜君月份大,万一推搡中出了事,反而不值当。
两人用过了哺食,裴昭鄞照例去书房看书,江文景看着天上转瞬散去的火树银花,不由得想到明白那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寂寥惆怅之感。
“这么想出去?”男人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裴昭鄞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江文景蓦地回神,咬了下唇,并未否认,她抬起头看向走过来的男人,眼里有些小心翼翼地期待,“二爷会做花灯吗?”
裴昭鄞坐到她身边,笑道:“我身在工部,对这些匠人的东西略知一二。”
江文景眼睛更亮了,“妾身以前在外祖家,六表哥就会送妾身各种花灯。”
她说得这般明显,裴二爷那么聪明的人怎会猜不出来。
裴昭鄞看人时眼睛很专注,就会显得极为深情,但这一切都是表象。
他抬起手,碰了碰江文景的脸,温声道:“我不是说过,你若喜欢,就去账房支银子让下人去买。”
江文景这次不想听他的敷衍,不知哪来的固执,“二爷既然会做,给妾身做一个好不好?还省了一笔银钱。”
裴昭鄞放下了手,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来,“阿景,你嫁到裴府两年,也不是小孩子了。”
裴二爷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严厉,静静地看着她。
江文景有些失落,更多的是那股铺天盖地的孤独之感。但转念一想,裴二爷那个位子,又是新帝宠臣,平常公务都忙不过来,怎会做这种东西。更何况裴二爷尊崇儒学,女子理当三从四德,哪能像她这样对丈夫有如此闺房之乐,不成体统的要求。
……
裴昭鄞本是要去书房将公务理完,回去时正有侍卫寻他,便套马出了府。
来人是当朝长公主的二子戚圳,也是裴昭鄞的同科进士,同窗好友。两人情谊之深,在书院时曾抵足而眠,后来考中后他反而无心为官,云游四方,但两人却始终未断联系。
“多年未见,兄长可好?”戚圳在外散漫惯了,衣着随性不羁,一袭青布袍,腰上挂了一个褪了色的香囊荷包,门庭遮了几缕黑发,脸上风霜可见。
裴昭鄞回之以礼。
两人落座,遣退了下人仆从,开坛畅饮。
“多年不见,阿兄还是跟当初一样。同窗时我就知阿兄有大才,果然不出所料,在练几年资历,那内阁首辅岂不是探囊取物!”戚圳此人,受长公主庇护长大,说话最为随行,从不拘小节,若在官场,想必早得罪一大半的人了。
裴昭鄞斟了酒水,“贤弟慎言。”
戚圳抹了把嘴边的酒渍,“知阿兄谨慎,此处有我的人看守,阿兄不必忌讳。”
“阿兄可知我这几年在何处落脚?”
裴昭鄞掀起眼看他,不紧不慢饮净了杯中的酒水,在桌案上写了两字。
戚圳见之大惊,敛了散漫,整袖起身,端端正正地跪到地上,以头触地,“谢阿兄救命之恩。”
“我能保你一次,但不能次次都由我出手。”裴昭鄞让他起来,“你既有安民之心,不如回到朝中,亲自请封六安布政使司,你有当年功名在身,届时再由我助你,必能成事。”
“多谢阿兄!”戚圳眼眶激动含泪,八尺高的汉子几欲悲恸得哭起来。
戚圳并未提及当年之事,关于他为何弃掉功名利禄,乃至长公主之子的身份,未言二字。那些往事他不想去提,而今他只管好六安的那些兄弟就够了。
此事一过,戚圳心头如同落下一块大石,顿时痛快起来。
过了戌时,城中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震震。
戚圳这才记起来今日是十五,他笑着看向脸色淡淡的裴昭鄞,“我没记错,阿兄已经成亲两年了,怎的这般晚还不回去陪嫂嫂?”
裴昭鄞举杯的手顿了下,记起她跟自己要花灯的事,也不知为何对一盏灯如此执着。她素来乖巧,此事上却故作听不懂自己的话,不依不饶。他自幼饱读诗书理学,自然不会为讨妇人之愉而屈尊降贵地做那等无用之物,只当她是孩子玩闹,冷一冷便能明白事理。而且最近确实太纵着她了,宋家的事,江家的事,还有裴远洲,裴昭华,一个个围在她身边,他不太想让她见到那些可以牵动她情绪的人。
但听到自己拒绝后,她眼一瞬暗淡下去的光,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口,沉沉的,滞郁憋闷。
他一口喝掉杯里的酒水,淡笑不语。
戚圳觑了眼,憋着没敢说话,心道阿兄这笑实在难看,莫不成与嫂嫂置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