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晌午裴昭鄞在书房还没回来,江文景吩咐下人把午食放到月牙盒里,自己提着食盒到前院寻裴昭鄞。
书房两侧有侍卫守着,见是夫人并未阻拦,掀帘恭迎。
裴昭鄞的书房江文景来了不止一回,以前他处理公务晚了,江文景就如今日提着食盒来寻他。
见她来,裴昭鄞才注意到了晌午。
“二爷忙了一上午,吃些东西吧。”江文景从月牙盒里拿出一碟桂花糕,一碗金丝燕窝,并一碟豆花汤,都是清淡的口味。
裴昭鄞把手里的公文放到架子上,让她坐下来,“忙得忘了时辰,劳你又亲自过来。”
江文景倒没多在意,不过是走几步路的功夫。她盛了一碗金丝燕窝递给裴昭鄞,眼睛亮亮的,嘴角嵌着笑。
“妾身方才收了封信,二爷可知是谁送来的?”
裴昭鄞早就看过那张请帖了,却当作一无所知地问她,“是谁?”
江文景以往不会在他面前卖关子,但今日许是太高兴了,才一时忘形,“二爷再猜猜,您那么聪明,定能猜出来。”
她今日篦了飞仙髻,发鬓无多余饰物,简简单单簪了一只白梅,清淡素雅。
裴昭鄞眼里露出一丝笑意,“你自小是在祖母身边长大,与江府中人不太亲近,能有让你高兴的事无非是与江老夫人有关。但初二那日刚从江府回来,近日我也从没听说江府有什么大事,料想不是江府的事了。”
“既然不是江府,那就只有你外祖广德宋家。”
江文景早知裴二爷的本事,可听到他这么快猜出来还是有些失望,自己那点小聪明在他眼里就跟闹着玩似的。
“二爷猜得不错,外祖母来信,说六表哥下月初六要成亲了!”她好像很兴奋,眼里冒着从未有过的光亮。
裴昭鄞手里的调羹舀了一勺燕窝汤,不露声色地问道:“我记得你对那些堂兄表弟并不亲近。”
江文景没意识到他哪里不对,摇摇头,回忆起往事,“妾身自小与表姊们玩得好,确实不亲近其他郎君,但六表哥不一样,二爷不知,六表哥与妾身年纪相仿,人鬼机灵着,自小一肚子坏水,经常欺负妾身。有一回还把妾身拉到河里去玩,弄得全身湿漉漉的,回来着凉发了一晚上高烧,祖母气得把六表哥押到祠堂,反省了一个月才放出来。”
她说起幼时的事整个人要活泼许多,像只灵动的小兔子,让人想抱到怀里。
裴昭鄞很少听她含着笑,极为轻松地跟自己说这么多话。
江文景说到一半停下来,才发觉自己话太多了,她张张嘴,嗫嚅地解释,“妾身只是太想外祖母了。”
裴昭鄞点点头,“下个月若不忙,我陪你回广德一趟。”
江文景说这些一是因为自己许久没见到外祖母心中思念,二则是想提前告知裴昭鄞一声,从未想过他会去。
“二爷若忙,不必勉强,妾身自己可以回去的。”
裴昭鄞笑笑,摸摸她发鬓间的白梅,“无妨。”
……
自从得了六表哥要成亲的信儿,江文景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什么纳妾,张平茵的事都不放在心上。
宋家门第不比裴家,唯一可提的就是子嗣众多。外祖母有四子两女,江文景母亲是外祖母次女,长女宋月容嫁了京畿镇南候的二子,如今育有一子一女。当年母亲要嫁到江家,宋月容就拼命拦着,说江家非良人,母亲固执,不听长姐的劝告,执意要嫁过去,如此宋月容愈发看不过江家,两家很少来往。除了大姨母不喜江家连带自己和弟弟也看不惯,其他几位舅舅倒是对她和弟弟很好。
母亲在世时,江文景过得最舒心的日子就是在宋家那几年。可惜时不我与,那时候的江文景一定没想过自己未来会嫁给当朝最年轻的工部尚书。
江文景莞尔笑笑。
柳柳明显感觉到自从收到江家那封信,夫人脸上的笑愈发多了,甚至还想亲手给未来的小侄子做一双小虎头鞋,又想到婚都没成,孩子还是没影的事呢,就没再动那个心思。
她日日挂念着那封请帖,恨不得眨眼就到下月初六。但还有半个月,日子一天天地过,她再盼也没用。
转眼到了上元节,江文景发觉近日裴昭华很少来找她,两人只在给裴老夫人请安时碰面,她没精打采的,话也很少。这日请安过,江文景多问了一句,裴昭华才说明缘由。
原来几日前,她不知道的时候裴昭鄞就要把裴昭华送回去,裴昭华好说歹说,又惊动了裴老夫人,才勉强留过十五。
江文景想问她怎么回事,裴昭华却嘴巴闭得紧紧的,一句话不肯多说,只做贼似的苦一张脸,“二嫂嫂,二哥不让我以后再找你玩了。”
江文景不知是上次弘慈寺的原因,还是她又哪招惹了裴昭鄞,好像还与自己有关。
她回去问裴昭鄞,裴昭鄞轻描淡写地告诉她,“宜君月份大了,再不回去就要在家生产,留小半年,张家那边怕是心有不满。”
江文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话不假,不过他裴二爷什么时候怕过张家?
见男人皱着眉处理公务,她也就没再多问。
到了十五,裴远洲终于在书院得了假回府,给裴老夫人请安后,他先来了江文景这。
小半月不见,这孩子好像又沉稳了许多。
“在书院可还习惯?婶娘弟弟刚去书院那几日,因先生问的题目没答出来,被打了手板,可是百般央求要回家。”江文景习惯地摸摸裴远洲的头,裴远洲硬着头皮没躲开。
他眼睛一动,悄悄把手藏到了后面。
江文景注意到,眉心蹙起,把他藏到阔袖里的手拿出来,眼眸一怔,赫然看见那手背上几道深深的红痕,很重,一见便知那戒尺打得必然厉害,想必是疼极了。
“远洲愚笨,被先生打了戒尺。”
他鹌鹑似的垂着脑袋,语气闷闷的,垂头丧气的模样很是可怜。
江文景也不多问,叹了口气,“疼吗?”
裴远洲点点头。
江文景从匣子中翻出一个巴掌大的雪青银边盒,她打开盖子,雪白的指腹捻了一抹药膏,轻轻涂到裴远洲的手背上。
“这盒药膏是婶娘外祖母从无为得来的,活血化瘀,舒痕养肤,涂上去凉丝丝的,立刻就不痛了。婶娘把这盒药膏给你,日后磕了碰了,身边没有药,就用它。”江文景用帕子擦掉指腹残余的药膏,将盒子放到裴远洲手里。
裴远洲握着那雪青银边的盒子,低眼时的神色却是不属于孩童的稚嫩。
耳边又传来那女人的声音,“我们远洲这么聪明,料想不会轻易被先生责罚的,你不愿意说,婶娘也不会多问。药膏没有了,就再来婶娘这里拿。”
裴远洲微怔,抬头时又是那副懵懂的模样,“远洲记住了。”
……
裴远洲出来,并未回长房,反而顺着廊庑,去了前院书房。
他知道,他的二叔在等他,他在书院的一切,都瞒不过那个男人。
他手背上的伤并非是先生责罚,而是因为他听到有学生在嬉笑说裴府二夫人无子的事,他愤怒之下才动了手,他一向懂得明哲保身,这是他重生以来,唯一冲动的事。
“远洲给二叔请安。”
裴昭鄞负手站在支摘窗前,内院的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我随母亲信佛,不过是修身养性,并非真正信奉鬼神之说。”裴昭鄞转过身,看向进来的小小少年,目光微微眯起,现出一丝不为人前的狠色。
“你并非是大哥的外室子,但我查不到你的身份。”
“不知是我哪里出了纰漏,让尚书大人怀疑了。”
裴远洲没了在旁人面前的伪装,嘴角勾起,丝毫不像一个十岁的少年。
裴昭鄞从红木博古架上抽出了一幅字,是他被先生罚抄的《中庸》一篇“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1!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他进学散漫,在书院中并未显大智,连先生都以为他是一个普通的学生,要读上二三十年书才能考中进士。他的字也百拙千丑,不堪入目,唯独这篇中庸,写得行云流水,劲健雄奇,虽被刻意遮掩了,却依旧与前朝鹤体三分相像。
他记得这篇字已经被自己烧毁,这位尚书大人可真是有本事。
裴远洲移开眼,俯身微微拱手道:“二叔既然不信鬼神之说,那远洲就是裴昭敬的外室子,是工部尚书裴昭鄞的侄子。二叔且放心,只要婶娘在裴府一日,我便像二叔一样护住裴府,不容别人动一分一毫。”
他拱手时,露出手背骇人的红痕,还有袖中那一盒只有她才有的药膏。
裴昭鄞眸色更冷了,眼睑阴沉地低着,“既然知道她是你婶娘,就该恭敬些。你是大哥的外室子,却不是我裴昭鄞的侄子,我随时都能让你在裴府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1!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选自《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