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景出正堂穿过垂花门,忽然落了雪,洁白的冰晶融化在她手心里,凉凉的,痒痒的,天上响了炮竹,五颜六色的映着星空夜幕,瑞雪兆丰年,江文景心绪跟着轻快许多。
柳柳怕她着凉,把斗篷裹了又裹,一路护着。江文景笑话她大惊小怪,主仆二人回了院,柳柳给她打帘进屋。
这夜裴昭鄞回来有些晚,白日忙得累了,江文景坐在床边等得睡了过去,脑袋歪在外面,快要耷拉下来。裴昭鄞扶住她,想要把人抱到里面,这么一动,江文景反而惊醒了,迷糊道:“二爷回了……”
裴昭鄞“嗯”了声,拉开被子,要把人塞进去,冷不防被她抓住了手臂,“妾身还要跟二爷守岁呢……”
她嗫嚅着,声音细细的,怕是自己都不知在说什么。
裴昭鄞捏捏她的脸,府上看似大嫂性子顽固,其实他的小妻子才是最执拗的。他并不在乎娶到身边的人是谁,只要敬重母亲,能掌中馈足以。但她比自己小了许多,他是男人,为人夫,总要迁就些。
一年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
初二回门,裴昭鄞推了应酬要陪她一起。江文景在库房选了些药材准备带给祖母,如今弟弟进学了,她又添了些文砚墨宝,有经商的裴大爷和在朝做高官的裴二爷在,裴府好东西拿都拿不完。
江家不比裴家富贵,并不住在京府,马车赶了一上午才到。
府里人得了信,裴尚书要来府上,府里几房皆出来亲迎。
江文景嫁到裴家是高嫁,借着裴二爷的势,江家这两年没少得好处,跟供着祖宗似的供着江文景。
影壁下站了一大家子人,对着裴昭鄞行礼,江文景先扶起了祖母,一行人哗啦啦进院。
江家几房与裴二爷说话,江文景知到叔伯对裴昭鄞的奉承,可亲眼看见心里还是不舒服,跟祖母一起去了后罩房。
“祖母的病可好全了?我这次回门带了些上好的药材,给祖母补补身子。”
江老太太不比裴老夫人康健,年岁又大,得了风寒就要咳上一阵,她见了孙女这些话是不会说的,只道自己快好了,让她莫担心。
两人说着话又提起了府上三房的二小姐,嫁给了都察院右金都督御史的嫡子,刚嫁过去三个月,就有身孕了。
江老太太感叹一番,“祖母亲自挑的人,夫家错不了,二姐儿又有了身孕,看着不声不响,倒是个好福气的。”
说着话,她想起什么,握住了江文景的手,“你如今肚子可有动静?”
江文景顿了下,极慢地摇了摇头。
江老太太问她裴家怎么说。裴家虽有三子,可长子从商,性情放荡,三子非嫡支,自是不能好教养的,唯有裴二爷,想必是被裴老夫人倾注了全部的心血,这样的男人怎能没有自己的嫡子。
裴家面上不提,心里也会计较。
江文景想到裴昭鄞那句话,知自己是瞒不过祖母,道:“他有心纳妾。”
有这一句话,江老太太一颗心算是有着落了。纳妾总好过休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们小门小户,门第比不上裴家,就是两年无所出这一点,足以给裴家由头休了自己的宝贝孙女,还好裴家有情义,只是提了纳妾。
“你怎么说?”江老太太遣退了下人,屋中只有祖孙二人。
江文景别开眼,“我心里不愿,他没逼迫我答应,便作罢了。”
闻言江老太太简直恨铁不成钢,猛地拍了下桌案,“你自小聪慧懂事,什么事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怎么这一桩反而看不开了!”
江老太太气得厉害,心口突突跳,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江文景忙过去给她拍背,“祖母消消气,此事孙女已经在想了。”
“那裴家是什么门第?当初裴老夫人一眼看中了你,不嫌弃咱们小门小户要领你回去做二儿媳妇,当初我是不赞同的。咱们江家门第虽低,可嫁个寻常士人祖母能保你在婆家一辈子无忧,但裴老夫人再三说相,裴二爷出仕早,府中干净,府中连个通房都没有,祖母这才软下心,就过来问你,谁知这个有主意的,一口答应嫁了,却是那样的心思。”
提起旧事,江老太太一时老泪纵横。
哪样的心思江文景心里清楚,她要借裴家的势,扳倒害死自己母亲的继母,事情顺利,没过一年,继母就被逐出家门,而她的好妹妹也终于嫁得了自己的“如意郎君”,在府中暴病而亡。
是啊,当初她嫁到裴家就心思不纯,她敢说初见裴老夫人时就没动过半点心思吗?
江老太太瞬间颓唐苍老,不想提那些伤心事,“怪祖母不好,疏忽了你。”
“你自小主意多,祖母老了,帮不上你,但有用的到祖母的,只需说一声,祖母必能给你办到。”
“即便没了裴家,祖母也能把你护得好好的!”
母亲是因生弟弟大出血才撒手人寰,或许因为这一层缘故,两姐弟并不亲热,江文景这次回来给他带了墨宝,江文砚是个爱读书的,见到这些朝姐姐露出笑,腼腆羞怯。江文景想到裴远洲,分明是同样年纪的孩子,脾性却差这么大。
后午拜别了父亲,就要回裴家了。侍卫传信到江府,即便休沐,裴二爷也有公务要忙,他先一步离开,留了辇车送江文景回去。
影壁下,祖母穿着暗青色的蜀锦褙子,拄着手杖,一头银白的发丝用卧玉兔的织锦抹额裹着,身形有些消瘦佝偻,站在风中远远目送她。
江文景眼睛一片潮热,关上了隔窗不忍再看。
……
到裴府江文景已经收敛了心绪,挽起端庄的笑进了上朱红漆的大门。
徽州府到京府怎么也得走上几日,裴昭华提前给家里捎了信。裴老夫人嘴上埋怨嫁得远,心里却是极想这个女儿。
江文景回府后先去给裴老夫人请安,正赶上那封信,裴老夫人说信里除了提这个母亲,还特意提了她。
裴老夫人合了信,“这丫头嫁人了还不收收性子,说要与你一起打捶丸呢!”
时下正兴此戏,以球进洞,不亦乐乎。
江文景人看似柔弱,却是捶丸的中高手,打得裴昭华撒娇赖皮,定要赢一局才行。
上一回打捶丸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江文景神情怅惘,回笑道:“母亲知到,媳妇可不会让着小姑的。”
裴老夫人当即拍腿大笑,直道:“赢得好,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长长记性!”
在堂屋说了会儿话,江文景见老夫人有些惫色,就请安回了去。
刚到年初二,不知任上发生了什么事,裴昭鄞到现在还没回府。江文景拿起绣棚继续缝那件贴里。
日头坠西,外面还是没有动静,江文景不由得担心了,正要遣人出去看看,就有穿玄黑直身的外院侍卫前来秉事,道二爷今夜不回了,让夫人自行歇下。
以前这种事不是没有过,不过现在年初二,能有什么要紧公务,连府也不回。
江文景多问了一句,那侍卫却是答不出了。
这夜江文景睡得不踏实。
初三要上庙进香,裴老夫人信佛,自当重视,裴文静早早起身用过早食,取了件乌金云绣夹袄,外搭软毛织锦披风,鬓间簪了一支紫檀璎珞,素雅出尘,又不失礼数。
她最先到的正堂,裴老夫人看她一人,江文景解释了二爷有公务昨夜未归府。以前不是没有过,裴老夫人安抚她两句,江文景含笑静听。
紧跟着裴昭敬携高氏入堂,裴昭谦携徐氏落在后面。进庙上香不必带小辈,孙子辈的交给奶娘带着,一家子齐了,套了马车一同前去。
裴老夫人独乘一辆,三个媳妇合坐,裴大爷跟裴三爷一乘,三辆马车粼粼向东城弘慈寺驶去。
弘慈寺香火鼎盛,是先帝在位之时敕令工部修缮,新帝登基,不喜铺张,故而盛佛之行也不如以前兴旺了。
江文景与高氏、徐氏同座,徐氏性子软,明白大嫂二嫂之间的纠葛后,不知该怎么说话,索性闭了嘴吧,静静地坐在一旁。高氏依旧是冷淡的模样,一句话也不多说。江文景这才开了口,“大嫂要一辈子不理阿景了?”
江文景性子好,不只是裴昭华喜欢她,为人高傲的高氏对这个弟妹也有过几分照顾,只是嘴上不肯说罢了。
看她言笑晏晏的模样,高氏憋了又憋,道:“你与那小畜生亲近,便不是我高廉的姊妹。”
当初裴老夫人把裴远洲送养到二房前院,说是自己身子骨不好,照顾不了孩子,实则是清楚高氏的脾气,免得婆媳生怨。然这是为难了江文景,至今高氏对她还视为仇雠。
“大嫂是个聪明人,其中恩怨自然能断个分明。阿景只说一句,大嫂还年轻,剩下的日子总不能一直这么蹉跎下去。”
高氏眼睛一动,袖中的手慢慢攥紧,忽的又像脱了力一般,肩膀颓唐下来,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马车听到弘慈寺门前,高氏为长,先下了马车,她起身时看了眼江文景,“这两年是我不对。”
说罢,也不用人扶着,踩了木凳下车。
高氏心里有气,这股气不能对着婆母,不能对着丈夫,不能对着孩子,只有养着那小畜生的江文景,成了她唯一可以发泄的对象。她心里都明白,江文景也明白。
她这个弟妹,一直都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