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母亲很喜欢孩子。”
一顿早食,江文景吃得食不知味。他好似也兴致寥寥,只用小半碗羹汤就去了书房。
江文景明白,他那样滴水不漏的人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但这句话也表明了他的意思。她于他而言,并非戏文中的鹣鲽情深,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能生儿育女,能执掌中馈的寻常女子罢了,换作是谁,他都可以温和相待。
想通以后,江文景非但没松口气,反而愈发沉重苦闷。
早食夫人说出那句话后,柳柳就开始心惊胆战,果不其然看见二爷眼中露出的一丝冰冷,吓人得厉害。二爷虽不会跟夫人发火,但柳柳依旧害怕,毕竟这位裴二爷非比寻常,能年纪轻轻坐到如今位置的,世上还真没有几个。
“夫人莫伤心了,奴婢倒觉得二爷很好,夫人嫁过来两年二爷府中都不见妾室通房,实在难得了。咱们府上,夫人嫁过来的时候,老爷连庶子都有了。”柳柳违心地劝道。
即便违心,可想来不是这个道理?她嫁到裴府两年无子,裴昭鄞可曾说过什么?
江文景只觉陷在极为两难的抉择中,好像有两个打架的小人。打到最后筋疲力尽,两败俱伤。
柳柳还想开解几句,偏嘴笨,说出来又怕夫人伤心。
江文景疲惫地笑笑,“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道理摆在那,但自己的丈夫对别的女子温柔小意,生儿育女,换作是谁都不能轻易释怀。
江文景确实累了,昨晚裴昭鄞不知怎的受了刺激,不如穿上衣服的温和,待她极为霸道。她回屋换了衣裳歇下,慢慢便睡了过去。
再醒来,耳边有细细碎碎的动静,像小刀削木头的声音。
江文景揉揉眼,坐起身缓了会儿,对外面唤道:“柳柳?”
“婶娘,你醒了。”
是一道稚童的声音。
江文景听着耳熟,反应过来是谁,一下弯起嘴角,“远洲?”
“是我,婶娘。”
江文景换了件青碧色的织锦长袄,略整了下微乱的发髻,趿上鞋走了出去。
裴远洲坐在松年椅上,百无聊赖地刻着手中的梨木雕,不知做了多久,梨木雕快要成型,隐有了女子的形态。
他跳下椅子,眉眼照一年前长开了许多,小小年纪一派的老成,规规矩矩地行礼,“婶娘安好。”
江文景扶他起来,毕竟是自己养了一年的孩子,是有情分的。家中有一个同他年岁般大的弟弟,江文景见到裴远洲,就想起虽是同父同母,却不亲近的幼弟。
她摸摸裴远洲的头,裴远洲似是不喜,却因为是养他的婶娘,强忍着没有躲开。江文景不禁一笑,还是个小孩子呢。
“怎么来婶娘这了?”
两人坐下来,江文景让下人去沏裴远洲最爱喝的果子茶,又嘱咐拿几碟子糕点。
裴远洲不爱喝那甜腻腻的果子茶,也不爱吃糕点。但这些是婶娘当初亲手为他做过的,裴远洲并没拒绝。
“父亲年关要在家中留一个月,远洲想住在前院梨居堂。”
梨居堂是二房的前院,照理说裴远洲是长房庶子,理当住在长房。
但大嫂那般态度,料想人送回去也是一番波折是非。
江文景沉思片刻,答应了他,“不过此事容婶娘去知会你二叔一声。”
裴远洲听她提起二叔,脸色冷下来,“不必婶娘去提,远洲自己去找二叔。”
江文景不明就里,又一想裴远洲自己去最为妥当,也就应下了。
果子茶上来,一并摆了两碟子松子穰,赤豆糕。
裴远洲吃了一个,嫌弃道:“不如婶娘做的好吃。”
小小的人倒是挑剔得很,江文景纵容他,“等婶娘得了空,再给我们远洲做着吃。”
听到“我们远洲”,裴远洲耳根微红,正襟危坐,嘴巴撇着,眼里却有了丝笑。
他藏的很好,江文景并未注意到,反而看见了他手中的梨木雕。
裴远洲解释,“在外面跟一个老木匠学的,再雕上一日就给婶娘送过来,”
没等江文景回应,外面响起了说话声。
江文景抬眼,看见走进来的裴昭鄞。
她一抿唇,站起来过去迎他。
裴远洲低下眼,“二叔安好。”
裴昭鄞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凭几上的果子茶,两碟糕点,他记得大哥说过,裴远洲最讨厌吃甜食。
“你在外一年,不比从前了。当今重孝,你须得敬重母亲才是。”裴昭鄞落了座,不紧不慢倒了一盏果子茶,甚甜。
江文景狐疑地看了眼裴昭鄞,从前她就觉出,裴昭鄞不喜欢裴远洲这个侄子。
裴远洲沉默了会儿,回道:“谢二叔教诲。”
说完,他也没给江文景行礼,自顾走了出去。
“二爷似乎不喜远洲。”江文景不觉问道。
裴昭鄞看向她,“那孩子心思太重,日后必有祸端。”
江文景慢慢抿紧唇,静默片刻,“那二爷可否想过,为何会有祸端?”
裴昭鄞不明其意。
江文景慢慢道:“所谓祸端,不过是因恨生事,因妒生怨。无恨无妒自当行为坦正,心怀天下。妾身斗胆以大爷作比,大爷当年行为孟浪,妾身也是颇有耳闻。可为何后来能守己净身,霸图商业,无非是因大爷对父亲母亲爱之深切,不愿让老母受难,更不想看胞弟饥饿,由心中挂念才有今日的一切。远洲既然是大爷亲子,妾身料想是与大爷一样的。”
“妾身教导远洲一载,知这孩子心思重,可妾身也相信,真正到了处于险境之时,远洲不会弃妾身,弃裴家于不顾。”
在裴昭鄞面前,江文景很少违背他,也很少说这么多的话。能说这么多,是因为江文景对纳妾一事依旧有气,此时说完了才有些后悔,不知裴昭鄞怎么想,不过怎么想都不重要了,说出去的话,她总不能让裴昭鄞装作没有听见。
她去看端坐的男人,那人却是一派老成地坐在那,静静地听着,眼里有细碎些许的笑意。
裴昭鄞确实惊讶,他的小妻子竟然违背他的意思,还说得头头是道。更意外的是,他不仅不生气,还有种引以为傲的错觉。
“当初你就是这么说服母亲,放宜君嫁到张家的?”裴昭鄞饮着甜腻的果子茶,慢慢问她。
江文景不知为何提到了这,当初说服裴老夫人确实花了好大的功夫,不过二者有何干系?江文景睡了一觉,还没想通怎么面对这个男人,此时不想与他说话了。
“妾身累了,想回去歇歇,爷自便吧。”
她说完,转身要走,手腕忽一道大力抓了过去,江文景猝不及防跌到了男人怀中。
裴昭鄞握着她的手腕,修长有力的五指像一道牢牢的禁锢。
他叹了口气,“还生气呢?”
蓦地,感受到手背有一股温热,是她哭了。
江文景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刚到裴府受过一些委屈,可她从未在裴昭鄞面前哭过,现在却因为他的一句话,哭了。
“妾身累了。”江文景挣扎着要走,裴昭鄞却把她抓得更紧,略带薄茧的指腹擦过她的脸颊,有男人身上的气息。
“我让人去云南寻了土司游医。”
江文景身子一僵,不再动了。
这两年她看过的郎中不在少数,没有一个能把她调养好的。
但她也知道,这是裴昭鄞最后的让步,再固执下去,于她而言并无好处。
江文景还是伤心的,可又能怎么样呢?
“谢夫君。”
江文景很少叫他夫君,这声夫君出来,此事也就过去了。
两人具是沉默了会儿,裴昭鄞露出个笑,摸摸她的脸,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面上一本正经的裴二爷,却不知私底下说的什么混不吝的话。
江文景脸上一热,哪还有心思想纳妾的事。
裴二爷向来有手段,他想哄一个人,轻而易举。江文景自认为清醒,却不知不觉也沉溺了其中。
……
伺候沐浴时,瞥见夫人雪肤的痕迹,柳柳脸有些红烫,觑了觑夫人的脸色,与平日无异,想必是放下了,自己才安下心。
裴昭鄞微阖着眼,倚靠在床头,在想着事。工部尚书这个位子是块肥肉,有极大的便利,人人都盯着。他过完朝堂上那些人,睁开眼,自己的小妻子已经沐浴完,挽着发髻出来了。
“妾身伺候二爷沐浴。”
裴昭鄞揽她坐过来,意味深长道:“伺候我沐浴,是方才不累?”
他生着一张端肃的脸,让人无论如何想不到说的是那种床笫之事。
江文景其实累得不行了,双腿酸得厉害,不承认也不否认。
裴昭鄞让她先睡,自己去了净室。
回来时江文景已经睡得很沉了。裴昭鄞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不上妆那张脸蛋犹如白雪,露出原本的青涩。她今年不到十七,还小着,子嗣一事也不急于一时。
只是也确实不该一直这般纵容着她,小脾气太多了。
想到这,裴昭鄞落下床帐,躺到江文景身侧,慢慢合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