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鄞从外练剑回来,妻子已经收拾妥帖,正准备去给老夫人请安。
她很少穿得这般明媚,脸颊雪白,不知何时褪去了刚进府的婴儿肥,眼睫卷翘,双眸明亮,总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裴昭鄞看见她眼底显出的淡青,皱着眉瞥向服侍她的婢女,柳柳心虚地低下头。
早在一年前二爷就交代过她,夫人没起不必进去叫,但她是夫人的陪嫁丫头,还是要听夫人的。再者夫人不去请安,二爷是无妨,可时间长了,外人看来,难免给夫人一个不孝的罪名。
想通其中的缘由,柳柳就没那么心虚了。但觑见二爷的眼,心尖忍不住打颤,也不知夫人是怎么给二爷的评价,竟然觉得府中二爷最为温和,分明是个笑脸的煞神!
柳柳心中丧气,强打起精神陪在夫人身边。
“今日休沐,我陪你一同去吧。”
江文景颇为讶异,府中说是请安,实则不过是做媳妇的过去罢了,府中的几位爷各有公务要忙,便是休沐也不得空,等闲下来才会过去跟母亲说话,加之爷去了遇到别房难免要避嫌,夫妻二人一处更是少见。
“怎么,傻了?”裴昭鄞见她呆呆的眼神有些好笑。
她自知年纪小,老成持重,倒是少有这么懵懂呆傻的模样。
江文景被他戏谑,耳根微红,忘记方才的不自在,也就不扭捏了。
裴昭鄞练剑出了薄汗,换上云绫锦鹞冠紫团花金丝束腰裰,外搭墨绿色刻丝鹤氅,不知有意无意,这一身与江文景今日的衣着格外般配。
府上共有三房,大房裴昭敬是老夫人嫡子,为人放荡不羁,不喜约束,幼时招猫逗狗,没少让老夫人劳心,直到老太爷突发病死,剩下满府孤寡,他才收敛性子,接手家业,没读过多少书,干脆甩手经商,因着脑子活络,加之裴昭鄞帮衬,混得风生水起。
三房裴昭谦是庶出子,老夫人为人温和,素来不苛待庶子,大哥二哥出色,裴昭谦在府中像个影子,恭恭敬敬,并无存在感,如今在尚宝司任了个闲散的官职。
府上裴老夫人有两子一女,女儿是老夫人的宝贝疙瘩,及笈后哭着喊着要嫁给了远在徽州府的张家表哥。
老夫人并不满意这门亲事,且不提张家表哥为人如何,就说徽州府到京府一来一回也要半个月,实在太远。奈何女儿喜欢,闹到绝食也要嫁过去。老夫人无奈下答应了这门亲事。幸而那张家是个有本事的,弱冠之年就是二榜进士,假以时日也能到京府为官,届时就不必母女分离。
裴昭华远嫁正是江文景进门没多久的事,她犹记得当初裴老夫人还寻了她,问此事该当如何。
她进门刚两月,却与小姑一见如故,极为投缘。也见过那张家少爷,是个才学忠贞之士,世道对女子不公,能嫁给自己心爱之人何其艰难,江文景并没像长房高氏顺应婆母心意,反而支持小姑,引经据典,为小姑据理力争。
末了,裴昭华倒底是嫁出去了,还抱着她哭得跟孩子似的,说要是裴昭鄞欺负她,她就回娘家给她撑腰,江文景哭笑不得。
一出神,江文景走得就慢了下来。
裴昭鄞本就步子大,为了迁就她才走得慢,没一会儿见人落得老远,无奈地摇了摇头,折了回去,“想什么呢?”
江文景老实道:“妾身想宜君了。”
宜君是裴昭华的小字,四妹脾气大,从小宠惯,娇纵任性,对大嫂都没个尊卑。她进门那时,他还怕四妹冲撞,谁知这二人交心,难得有人能跟四妹玩到一块儿。
裴昭鄞摸摸江文景的发顶,“年初二回门,四妹那个性子没个十天半月回不去张家,到时候我都怕你烦。”
江文景噗嗤一笑,日光下眉眼都明艳开,“届时我可要把这句话告诉宜君。”
夫妻二人穿过垂花门,又绕了一段路,才到裴老夫人的院子。
裴老太爷爱竹,一入门就看见了满园松竹,迎寒而生,孤高劲傲。老夫人喜静,院子偏僻,仆从走路都是无声无息。下过一场雪,有两个婆子在院中洒扫,见到二爷携夫人一同过来,忙上前福礼,“二爷,二夫人来得巧了,老夫人才用完早食。”
晨昏定省要赶早,江文景本就起得迟了,打算请完安回去再用早食,她是无所谓,只是二爷也还饿着肚子。
裴昭鄞看出她的意思,觉得有趣,握了握她的手,对了个口型,“无妨。”
……
府上三房的亲事都是裴老夫人一手操办,长房高氏自然也是裴老夫人亲自去说亲。与炙手可热的裴二爷不同,裴大爷早年名声就烂,又为人风流不羁,府中尚没今日鼎盛,是个好人家的姑娘都不愿意嫁过来。
老太爷病逝后裴昭敬转了性子,高氏就是在那个时候进门。不同于江文景的温婉,高氏是个极为强势的脾气,处处管束裴昭敬,出人意料,倒是真把人管住。唯独纰漏的就是那个在外养了多年的庶子。
江文景犹记得庶子进门上谱那日,高氏脸色难看至极,甚至没等祠堂唱完礼,就当着一众长辈的面先出了裴家祠堂。江文景原本与高氏妯娌亲近一二,因着她养了这个庶子,高氏待她也不如从前。
今日亦是如此,她进去给裴老夫人请安,裴老夫人笑着让她坐下,她对高氏叫了声大嫂,高氏只哼了声,看都没看她一眼。
前些日子高氏还能跟她说几句话,想必是裴远洲跟着裴大爷回来,让高氏想起了旧事。
当年裴老夫人把裴远洲交给她,就叮嘱过,江文景现在还记得老夫人的话。
“怪我这个当娘的没管束好昭敬,当年择高氏是看中了她的脾性,却也忘了她是个性子烈的。这世道对我们女子本就多有不公,当年我生了两个儿子,老太爷还是坚持纳妾,妻为夫纲,不纳就要背上个善妒的骂名。都是裴家血脉,我也不能偏颇。”裴老夫人叹了口气,“但愿老大媳妇能想明白吧。”
那是江文景第一次意识到,裴家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美好华丽。这也是由锦衣玉食这般华美袍子包裹下的冷淡与悲凉。
那也是她第一次想,倘若裴昭鄞要纳妾,她当如何?光是想一想,她就难受得喘不过气。如此一来,她对高氏就有颇有同感。
裴老夫人看见二儿子难得来她这,不由得笑意多了些,“年关就别出去应酬了,在家好好陪陪你媳妇,到过年给我个胖孙玩玩!”
江文景一听脸就红了,裴二爷比她沉稳,还能笑着回应,“母亲说的是,过年儿子就告假在府中多留几日,给母亲尽孝!”
裴老夫人笑得眼角纹路紧皱,笑骂道:“你这蔫坏的泼皮,还敢打趣到母亲身上来了!”
因着裴二爷的到来,平日冷清的屋子欢笑许多。
待请安过,人散去了,屋内顿时冷清下来,裴老夫人脸上没有方才的红光喜悦,“老大那事,不论如何都是我裴家有所亏欠。”
服侍她的婆子赵嬷嬷是娘家陪嫁过来的,伺候了好多年,“老夫人宽心,高家如今的门第,已然是高攀了。”
“锦上添花无所谓,雪中送炭才是真情意,当年老爷病死,府上门庭一下子就冷清下来。我磨破了嘴皮子才求得高家的婚事,谁知那个不争气的,干出这等混账事!”
裴老夫人抬手捶床,连声叹息。赵嬷嬷赶紧过去拍背顺气,“大爷当时年纪小,不懂事也是应当的,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大爷如今不比当年,老夫人该高兴才是。”
赵嬷嬷见裴老夫人神情已有松动,继续说好话,“老夫人且想想二爷,二爷上进明理,如今在朝上也是大官,外面谁不得敬您一声老夫人!”
提到二子,裴老夫人脸上和缓下来,欣慰道:“老二一向不用我劳心,他媳妇也是个好的。自打娶了江氏,老二脾气才比以往平和了许多。我虽是他母亲,可他也不会万事都与我说,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我也放心。”
“只是江氏进门两年,肚子也不见动静……”
一年前江氏始终没有身孕,裴老夫人就试探过两人是否接受纳妾,她先问的儿子,那时儿子刚坐稳工部尚书,说要再等一等,而今又过了一年。她不担心会出老大那样的事,毕竟二儿子克己守礼,院里通房都没有,只是这孩子还是得要的……
……
江文景请安回来就有些心神不宁,以前便罢了,现在她看着愈发冷淡的大嫂,越来越怕自己也会变成那样。
暖阁摆了凭几,仆从把做好的饭食端上来。方才江文景还饥肠辘辘,现在却是没了动筷的心思。
“魂落母亲院里了?”
近些日子二爷愈加喜欢笑话她,黑色的眸子里星星点点的戏谑。
江文景碰触到这双眼,心底更觉难受,“妾身有些疑问。”
裴昭鄞见她神色郑重,也不免端正下态度,“你说。”
“妾身身子不好,调理了两年也没有孩子,若是最终与子嗣无缘,爷可会纳妾?”
憋了许久的话问出来,江文景只觉呼吸都停住了,心尖揪在一起,雪白的帕子都被她拧得沾染了汗渍。
裴昭鄞脸色冷淡下来,似是在沉吟,眉峰皱在一起,没了以往的平和,反而添上几分不怒自威,独属于当权者的威严。
江文景这才明白柳柳为何那么惧怕裴昭鄞,她更是记起来,自己刚嫁过来时也是怕他的,只不过时间长了,他待自己一好,反而忘了当初的惧意。
他这样的人,总是有本事执掌一切。
喜是他,惧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