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近年关,阖府上上下下都忙了起来。昨夜下过一场雪,放眼望去,廊檐屋舍,青砖碧瓦,皆换上了一层霜白,有如碎琼金沙,玉鸾出尘。
江文景裹着织锦镶毛斗篷,两手抱了一个汤婆子,站在廊庑下指挥仆从布置洒扫。她站了有些时候了,寒风刺骨,吹得嘴唇发白,说话时嗓子干涩发紧。
“起风了,夫人快回去歇着吧,其余的都交给奴婢们。”柳柳换下江文景怀里冷掉的汤婆子,低声劝道。
江文景才觉腿脚发麻,确实该去歇一会儿。她点点头,刚迈过门槛,脚步忽然停住,转头对柳柳道:“二爷喜欢白梅,去折几枝梅花来放到白玉高足瓶里。”
夫人最是为二爷着想。
柳柳一笑,福了身,难得贫嘴,“夫人年年叮嘱,奴婢都省得的。”
柳柳是江文景的陪嫁丫头,从小服侍她,听她揶揄,江文景也不生气,倒是闹了个大红脸。
她与裴昭鄞成婚两载,裴家门第要比江家高上许多,裴昭鄞年少成名,二榜进士及第,师拜文渊阁大学士张阁老,想嫁他的女子数不胜数,因从母命,他最后求娶了自己。
婚后二人虽说算不上是蜜里调油,倒也可称相敬如宾,较之寻常官家夫妻,却是很好了。
天还早着,江文景进了屋便脱了披着的斗篷,坐到牡丹窄榻上,拿起绣棚,认认真真地绣起纹样。家中祖母管教得严苛,她又是在祖母身边养大,女红由临安的宋先生亲自教授,是家中绣活最好的一个。
每逢年节,她都会为裴昭鄞亲手做一套贴里,选的最柔软的料子,剪裁合适,不加多余的花样,穿着舒服妥帖。
到了年关,活计便多了起来,没一会儿柳柳挑帘进屋寻她,说是城东绸缎铺子管事并临安钱庄的一同来了。
应是来交账的,江文景放下绣棚,披了斗篷到茶厅去见。对账就花了好一会儿功夫,等出来已经乌金西沉,裴昭鄞也该下值了。江文景又忙活着让庖厨多加几道二爷爱吃的菜,赶人回来,趁热乎着端进暖阁。
裴昭鄞看她忙进忙出,亲自将人领到暖阁里,“这些事交给下人去做,你坐下歇歇。”
说起来裴昭鄞要长江文景六岁,他未弱冠时就中进士,裴家说亲的门槛都要踏破,偏是裴昭鄞不松口,那几年朝廷动荡,新君上位,等到朝政安稳,裴老夫人才开始张罗儿子的婚事。
男人的手掌温热干燥,刚从冰天雪地里回来也不觉得冷,牢牢包裹住江文景的柔荑。
“服侍二爷是妾身的本份,妾身不累。”江文景脸颊晕红,虽成婚两载,却还像个新妇似的娇艳,光彩夺目。
裴昭鄞多看了两眼,喉中一阵干热。不由得暗笑,自己都成婚两年了,也不是毛头小子,怎的还这般毛燥。
他松开手,二人一同落座。
梨花木的长几已摆了一大半,很快下人们陆续将新做的羹汤端上来。裴昭鄞为人俭朴,不喜铺张,因而府中每日饭食一碗清汤,几碟小菜足以,今日却是满满当当的一张桌子。
江文景怕他不悦,忙道:“年关了,多做了些热闹点,吃不完也可以赏给下人,爷日日忙碌公务,到府里吃食也是俭朴,妾身看着实在心疼。”
听她紧张兮兮地说了好一通话,裴昭鄞不禁笑了,拍了拍她的手,“母亲信佛,我自小耳融目染,平日用度,吃食就简单了些,忘了你在家中应当不同于此,倒是委屈你了。”
“妾身跟着爷不委屈的。”江文景摇摇头,清澈的眼睛真诚认真。
起初母亲为他订下这门亲事,裴昭鄞是不赞同的,江家在京城中门第不高,小户之女总少了些远见,日后入府,家中往来,总要有一个妥帖得礼的妇人。更何况当年江文景尚未及笈,年纪小不够稳重。
但事实证明,裴昭鄞错了,他这位小妻子,性子温软如水,却又不失聪慧手段,帮扶大嫂将府中诸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来往宾客也有礼得当,待他更是尽心尽力,裴昭鄞甚是满足。
哺食用多了,江文景腹中饱胀,便到院中消食。因是年关,工部无事,裴昭鄞倚靠着玫瑰椅,翻阅手中的《营造法式》,书封有了褶皱,他合上书,极为爱惜地把褶皱捋平。漫不经心地掀起眼,隔着支摘窗看见雪地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的女子,她也不觉得累,披着厚厚的织锦襄毛斗篷,就这么一直绕着院走。
裴昭鄞坐在书房里看她,也不知在看什么,自己都没意识到嘴边浮出了一丝笑意。
天黑透了,下人一如往常端着热水进了净室,江文景先去沐浴,她泡在浴桶里,柳柳给她篦发。
“夫人头发真好,缎子似的。”
热水温暖,江文景舒服得闭上眼睛,听着柳柳在耳边碎碎叨叨。
一刻钟后,水将要凉了,柳柳拿大巾伺候她擦身更衣。
入夜没那么多讲究,换了件家常的月白色褙子,乌发用一支点翠嵌宝玉珠挽在后颈,在铜镜前看了会儿,江文景用指甲将鬓边的发丝勾了下来,缠绕在颊边,平白多了分柔媚。过会儿想了想,把那缕发丝挑了回去。
二爷最重视规矩,还是寻常的模样好。
出净室,闻到掐丝寒玉香炉里袅袅淡淡的香味。裴昭鄞不喜熏香,江文景却是制香好手,裴昭鄞主管工部,公务繁忙,未到而立就落得头疾的毛病,江文景特意为他调制的熏香,安神静气,一段时间后裴昭鄞的头疾果然慢慢轻了许多,便也习惯了香料。
江文景出来,裴昭鄞正半倚靠着那张黑漆钿螺床看书,姿势看起来并不舒服。
“二爷忙了一日,歇歇吧。”
今夜江文景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顺手抽走了裴昭鄞手中的书卷。
裴昭鄞略有诧异,眼中扬起一抹浅淡的笑,“好,今日听夫人的。”
嫁入裴家两载,裴昭鄞为人看似温和,实则奉行儒学,刻板守礼,进退有度,鲜少这么打趣她。难不成是到了年节,人也变得不似平常了?
没等江文景反应,裴昭鄞已经起身去了净室。
按照以往,江文景是要进去伺候的。
裴昭鄞虽从文官,却每日都有习武,人又长得高大,正直龙虎之年,看起来极为精壮。宽肩窄腰,腹部的肌肉遒劲有力,脱下衣裳倒不像个文人。
江文景略有羞赧,不自在地别开眼,在浴桶中加了澡豆,拿起巾怕为男人搓背。
往常好好的,今日江文景却觉得净室沉闷,有点透不过气。
她没话找话道:“昨儿大伯回府,远洲也跟着回来了,一年不见,远洲长了许多,妾身险些没认出他来。”
裴家有三房,裴远洲是裴家大爷在外养的外室子,长到九岁才领回来,裴老夫人再埋怨,却不能不管府里的血脉。长房高氏不是好惹的嫡母,再三考虑下,便将裴远洲在江文景的外院养了一年。那孩子不爱说话,性子却好,江文景很是喜欢。
裴昭鄞正享受着妻子的服侍,闻言皱了下眉。妻子对孩子没甚防备,他却是不然。大哥那个外室子,小小年纪,性情沉稳,若养好了则有大才,若养不好,则是个祸害。而且……裴昭鄞眼眸微微眯了下,那孩子过于黏着文景了。
不见裴昭鄞回应,江文景以为他是太累了,她拿起大巾擦净男人后背的水渍,待到那前面,江文景别开眼,只将帕子递到男人手里,自己去立柜里取中衣。
红木架子上的戳纱灯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江文景在迷梦中沉沉浮浮,眼尾晕染出一抹诱人的红晕,偏偏她自己还无所察觉。
她总觉今夜的二爷有些不对劲,却又想不出什么不对。
后半夜勉强睡下,翌日醒得就迟些,幸而江文景早早叮嘱柳柳到了时辰催她起来,免得给老夫人请安误了时辰。
已经祭过灶神,拜过祖宗祠堂,到了大年,不能再穿得一身素衣。江文景容貌随了母亲,生得明艳照人,她刚嫁给裴昭鄞时年岁小,怕压不住场子,习惯穿月白,赭色,鸦青,一是为了震场,二则爷喜欢肃静的,自然按照夫君的喜好来穿。
江文景挑挑拣拣,选中了一件云纹绉纱褙子,外搭翠纹织锦羽缎斗篷,喜庆又不失礼数。在脸上淡扫了脂粉,唇珠本就红润,倒是不需再添胭脂。柳柳为她选了一支金錾花双喜钗、嵌宝石白耳铛,江文景觉得太招摇,换了一支累丝珠钗,象牙白如意耳坠,小巧精致,很是妥帖。
柳柳撇起嘴巴,“夫人是正二品尚书夫人,连大夫人都比不过,夫人却总是这样待自己十分苛责,处处小心。”
江文景捏捏柳柳的鼻尖,“正因为爷是朝中大员,我才要谨慎小心。夫妻一体,我若太过招摇被人捏了把柄,终归是给二爷惹麻烦。”
“二爷待我够好了,不能再因这些小事让他劳心。”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第一章宝贝们应该明白本文的路子了
裴~爱而不自知~控制欲强~温和淡漠~深受纲常礼教荼毒的大男子主义~老房子着火~二爷,男主
女主聪慧又坚韧的温柔大美人,后期会摆脱束缚,顺利死遁,不一样的火葬场,不喜欢的宝贝们千万别勉强啊!
只是想写摆脱封建思想压迫而已,最重要的是不许骂作者QAQ!(委屈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