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都有好报。这通常不是真的,所以现在这句话也没有应验,知道吗?
从我把针管插入邝的脖子和把拇指按进托尼的眼眶那天开始,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这7天来我像头受伤的野兽一样在舔舐自己的伤口,包括身体上的和心灵上的。在离开泰特拉公司的头两天,我一直呆在医院,让外科医生把我破碎的左脸缝补好。我的膝盖也得到了治疗,还有我的手掌和手腕。总 而言之,我的身体正在恢复当中。但是我的心……只能说我选择的心灵创伤治疗课程并不十分有效。
现在是中午11点钟,我坐在离住地几个街区远的一家咖啡店里,啜饮着咖啡。布鲁克那时已经出院了,但她说还没有做好见我的心理准备,所以我只能在她家周围闲逛。这并不能怪她,真的。我知道自己有多么对不起她,她心里也很清楚。
我试着集中精力去阅读手上的周报,但脑袋因为两小时前吃了过量的止痛药而感到昏昏沉沉的。所以,现在喝的咖啡是与止痛药对抗的最佳饮品。对于我来说,结局并不怎么美妙。而且,对于那几十个注射了美精华,而又恰好不幸成为方伟研那0.5%的人来说,也是这样。
在加州湾,有33个现在被医学专业称作“医原性侵入式隆突性皮肤纤维肉瘤”的病例,简称为“IADFSP—FS”,满口医学术语,却不被公众信任的医学专家们又可以生造专业名词了。《纽约邮报》最先捕捉到这条新闻,于是把其他新闻丢在一边,大肆渲染报道这个事件。《纽约邮报》可能是准确性最不可靠的一家报纸,但却是最能炒作的。《旧金山市那些被毁容的脸》就是他们的标题。在他们的第一篇文章中,我嗅出有那么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但是三天后当邮报声称“在纽约皇后区发现化妆品毁容的病例”时,他们就没有那种语气了。看来方伟研和托尼确实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除旧金山和纽约之外,洛杉矶、温哥华、西雅图、香港、上海、悉尼等城市都相继发现了相同的病例。除旧金山外,其他城市至少发现了60例病例。但真正令人忧心的是。美精华还会继续在黑市上流通。“它的美容效果实在是太好了。”疾控中心的一名官员这样说。
而最受关注的还是旧金山地区,公共卫生局从这里开始调查。根据从方伟研家中搜出的录像带和文件,所有33个病人 28个女人和5个男人——在几天内都被找了出来。拉维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出现在镁光灯前,跟我想象的不一样的是,在电视镜头前他显得非常镇静而专业。还有,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你能在每个新闻节目中看到他的脑袋在镜头前晃动。
很不幸,对于那些受癌症折磨的病人来说,这种纤维瘤比其他已知的同类肿瘤有着更高的转移率。初步估计是50%。所以,除了在脸上具有很强的感染性和破坏性之外,它还有可能转移到身体的其他部位,在那里植根生长。那些病人也许会失去双眼,脸上被手术刀挖得千疮百孔,身体会因为化疗而毁掉,最后只能导致死亡。但是如果说还有一点是万幸的话,那就是它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致命的。庆幸的是我们发现得还算早,他们还有治疗的时间和可能。
还有值得我高兴的是,一些正义的审判已经有了结果。达斯汀·阿尔伯特进了监狱,同他一起的还有乔纳森·布莱和一些托尼的同伙。还有一些嫌疑人在被通缉,美国6个州的执法部门,很多其他国家的执法机关都在彻查此案。加利福尼亚卫生部门也在被审查的名单中,为了找出潜藏在那里面把明夫妇等人出卖给托尼的家伙。虽然拉维在发布会上说——“我们会把他们都揪出来”——但我还是能想象出那个隐藏的帮凶,此时正安全地呆在办公室,数着还有几天就到周末了,数着还有几年就能领到丰厚的退休金了。
抓捕罪犯和治疗癌症并没有影响商业活动的进展,泰特拉公司的董事会正在忙于清算公司,抵押或贱卖掉公司的资产和知识产权。现在暂时没有人会在基因再生项目上下赌注了,但我认定这些贪心的人肯定还在权衡,等待价格跌到谷底的时候。虽然政府安全部门会一直严禁此类产品进入市场,但是巨大的经济利益还是会让它有一天重新进入诊所,重新注射进人们的脸,因为它的效果实在太好了,这个市场实在太巨大了。
我合上报纸,它是这几天我唯一关注的媒体。我已经浏览了我要看的文章——新闻的大标题,最热门的头条,还有一篇5000字的关于一位女同性恋诗人的传记,她对于自由诗体的夸夸其谈让她成了近期的电视红人。我忽略了其他一些新闻,“纳撒尼尔·麦考密克医生”更多地出现在主流报纸上。他们在我名字之前加的最多的形容词是——“英勇的”、“无所不能的侦探”、“令人尊敬的医生”——像是在描述另外一个人而不是我。一个受人尊敬的医生不会坐在咖啡店里,从夹克中取出镇痛药的小药瓶,对吗?一个受人尊敬的医生不会在桌上磨碎两小片镇痛药片,然后把它们放人一杯水里,一口气喝下,对吗?
我坐在那里,等着这些药物能让我的脑袋清静下来。这是一个危险的时候,这些时候我通常会想起很多事情。想到布鲁克,想到多萝西,想到把我卷入这场硝烟弥漫的一线战场的那个人。
如果有机会,我会把拇指按进保罗·墨菲的眼眶。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狠狠地惩罚他,挖掉他的眼睛,割掉他的耳朵或是舌头什么的,这些还不够。
天哪,我究竟变成什么样的人了?
我跌坐在椅子里,试图让思绪平静下来,这时镇痛药开始进入我的血液。
这一天,就像之前的三天一样,我将这样度过:早晨在咖啡店里喝咖啡,吃两片镇痛药,然后在蒂姆放学之后,去多萝西的母亲家里看他。陪他做半小时作业,给他读读小说,然后我与蒂姆,还有他的外婆去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与丹尼尔·张会合,一起去看多萝西。
她的断指已经接上,脸上做了一些初步的外科整容手术。从手术状况来看——还是应该感谢上帝——医生们还没有发现任何癌细胞扩散的迹象。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多萝西不希望任何人昼夜陪着她。所以我们就每天定时在傍晚时分去看她,这对于我来说再好不过了。因为那时镇痛药的作用已经完全消退,我可以安全地开车穿过整座城市。
在张的家里,我坐在客厅里的绿色布沙发椅上,听见蒂姆和他的外婆在厨房里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谈话。为我专门做的饺子好了,但我不认为现在我的胃——已经灌下太多咖啡的胃——还能够承受得下它们。一只已经是老古董的座钟在墙角“滴答滴答”地走着。窗户边的墙上挂着多萝西、丹尼尔、他们的继父还有几十个家庭成员的照片,这些照片排列得很紧密。经年累月的中式烹调给这间屋子增添了一种浓浓的味道。
蒂姆吃完饺子后到我旁边的沙发椅上坐下,于是我打开那本《霍比特人》。我们进展得很快,而在前一天,蒂姆已经吵着要开始读《魔戒三部曲》了,虽然我曾抗议过这个任务的艰巨性——“蒂姆,你知道这些书有多厚吗?”——但我还是必须承认每天给这个孩子读书已经成了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亮点之一。它是我可以做的比较有意义的事情,它给了我一个生活下去的理由。我想我剩下的人生就只剩下等待了:等待我这些被损坏的身体组织复原,等待多萝西结束她的外科手术,等待布鲁克同意让我去看她,等待发生一些事情,让我能回到从前的自己。
我开始朗读,尽我所能地模仿书中的各个人物讲话。这项任务实在是很累人,每当结束的时候,我的嗓音都已经变沙哑了。
我们读到故事的最高潮,当史矛格,就是那条恶龙,吞了一肚子黑箭的时候,我真的沉浸在故事情节中了,没有发现蒂姆——通常坐在旁边专注地听故 事的蒂姆——现在低着头望着他的双腿。
“你怎么了?”我问他,以纳特·麦考密克的声音问道。
“他们为什么要杀死他?”
“谁?那条恶龙?当然,因为他……”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男孩并没有在说那条龙,“杀了谁,蒂姆?”
“我也不晓得。”
虽然这个男孩已经很好地回到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正常生活中了——回到学校,按部就班地学习科学和阅读,继续着数学和其他自然学科的学习——但那群恶魔还是时不时在他脑海中萦绕。我已经花了很多时间跟他谈论保罗和托尼。我跟他说好人有时候也会做坏事,就像坏人有时也能做点好事一样。
“我做了很坏的事情,”孩子自言自语道,他把我们前一天谈过的话改写了一下,“我弄伤了托尼。”他抬起头看着我,“那么,我还是个好人吗?”
“就像我以前所说的那样,你是个好孩子。你做了正确的事情,保护了你妈妈和我。”
“但是也许托尼也是做了他必须做的事情。也许保罗也是。”
好人有时候也会做坏事,坏人有时也能做点好事,那么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呢?这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最终,我认为在价值的天平上这些都是模糊的,没法界定的。但是你可以这样希望,当末日审判降临的时候,你离天堂会更近一些。
尽管如此,我并不想对他说这些。
“来吧,孩子,”我对他说,“让我们叫上外婆,一起去看你妈妈吧。”
丹尼尔、蒂姆和他外婆,还有我,在多萝西那里呆了一个多小时。外科手术已经切除了她脸上的肿瘤,还在进行剩下的治疗。她的一只眼睛没有缠上绷带,亮晶晶的。他们的谈话都是围绕着蒂姆的学习、丹尼尔的工作计划以及多萝西的恢复情况等等。偶尔蒂姆会“妈妈,妈妈”地给她讲几个笑话。快乐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已经到该离开的时间了。
我们走出病房时,多萝西突然叫住我。我在门口站住了,让其他人先出去。“他真棒,不是吗?我是说,蒂姆。”她的声音因为绷带和嘴上的伤口而含糊不清。
“他很了不起。我们已经读完了《霍比特人》。”
“那么你呢?”
“我需要锻炼一下怎样模仿小矮人的声音。在这方面我有惊人的天赋。”
“你当然有。”
“这里也恢复得不错。”我指着绑着绷带的左脸对她说。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看起来伤得比我还重。”
“这是因为绷带只绑住了我半边脸。”我知道这个笑话不怎么样,“怎么说呢?我脑子里还一直在想那些事。我做过的事以及没能力去做的事。老是去想为什么保罗要干那些肮脏的勾当。”
“为什么还要让这些困扰你呢?你已经做到最好了。保罗已死,事情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我摸了摸她脸上的绷带,“你在这里治疗,布鲁克在重症监护室。保罗确实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不是吗?好吧,让我们忘了我做过的那些令人作呕的事情吧。我确实做过一些可怕的事,多萝西。”
她往后靠在枕头上,“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纳特。试着看看清楚吧。”这些话出自一个现在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的女人之口,“你是一个并不完美的人,你与这个不完美的世界进行了一场不完美的斗争,但是你还要追求一切都是完美的。”
“真是高度概括,太精辟了。”
“不是这样吗?”
“我想我该走了,我要开车回……”
“纳特,”她打断我,“听我说。没有什么事情是完美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脸,没有完美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于我们刚刚经历的这些事也不可能有一个完美的解决方式。”
“我知道没有什么是完美的。”
“但是看到这些不完美的时候,你就手足无措了。我不想说这些刺耳的话,但是纳特,你就像个小孩子。你想让身边的一切都整洁清晰。学着与这些麻烦和平共处吧,好吗?你的处理方式就是要么想逃离它们,要么就固执地让它们缠住你的大脑。试着解脱出来吧。”
“谢谢你的心理辅导。”我看着走廊,蒂姆和他外婆以及丹尼尔在那里等我。丹尼尔在和一位碰巧遇见的医生谈着什么。我转向多萝西,转向那只在纱布后面看着我的清澈的眼睛,“我真的要走了。”
“怎么,想逃吗?”
我笑了,“是的。”
“好吧,纳撒尼尔·麦考密克,我是不会逃避的。我会义无反顾地跳进这些麻烦当中。”她叹了一口气,“想想吧。想想我是在为谁这样。”
“多萝西……”
“是的,我爱上了你,你也许不知道。但是爱就在那里。我爱上了这个正在与他的前任或者是现任女友一起共事的男人,这个正在被他所做过的和将要做的事困扰的男人,这个还在为保罗的背叛耿耿于怀的男人。也许这个男人已经看出我的心意,也许他并不了解。也许他昕到我的话只想逃走,也许他并不想与一个过了气的、看起来像弗兰肯斯坦的新娘的电视主持人有任何瓜葛。也许我以后只能坐在我妈妈的屋子里,告诉蒂姆纳特叔叔决定回亚特兰大了,然后对自己说那个笨蛋怎么还不打电话给我。这些是不是很麻烦?但是麦考密克,你知道吗?生活本身就是一堆麻烦的事,不是吗?”
我玩味着她的话,这个人现在就在我面前,脸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麻烦,麻烦,真麻烦。”
“学着跟麻烦和平共处吧。”
“我不想这样。”
“上帝,你倒是真像个8岁的孩子。不,还没到8岁,只有6岁。”
我拉了把椅子坐到她床边。我突然觉得跟她异常地亲近。虽然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能够持续下去或是否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弱或消失,“我想吻吻你,如果可以的话。”
“你看,没有什么是完美的,”她说,“就算是此刻也一样。”
我把她的手拉过来放到我唇边,嘴唇贴住她的皮肤。
那天晚上,我坐在租住房的床上。除了床。房间里还有一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子。一个刚出戒毒所的家伙住在我隔壁。这就是300美元一个礼拜的房子所能提供的条件。我把手机抓在手上。我现在神志清醒,我短暂地放弃了镇静剂,现在头脑很清醒。
一个并不完美的人,与这个不完美的世界进行了一场不完美的斗争。所有这些能让世界完美起来吗?这个方程式还有最后一步没有做,那么,现在就做吧。
我拨了这个号码,听着铃声响了四次。然后,听见她的声音。
“纳特?”
虽然我的嘴张开着,做好了说话的准备,但是突然我好像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
“纳特,是你吗?”
我将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紧紧地,直到感觉到疼痛。主治医生、外科主刀医生——都曾受困于这一点,恼于自己的无知。假设,随着年龄和经验的增长,情况会有所改善。但是,在发病率和死亡率上仍然有得商谈,还是有操作不当的病例发生。
因此你担心。你担心因自己睡懒觉而逃掉的实习医生讲座,包含着可能挽救一条生命的信息。你担心,如果自己学习再刻苦一些,如果自己在医院里呆的时间再久一些,如果自己参加了癌症救治的额外课程,自己就不会用双手抓住一个死人的头了,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反而只能延长他最后毫无意义的几分钟的痛苦。你想象着如果换作另外一个人,保罗·墨菲和他的妻子也许还有救。
同时,你告诉自己,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你自我安慰地将自己包裹起来。你是在撒谎。
“麦考密克医生?”桑切斯警探坐在我对面无靠背的长软椅上。我猜她是要跟我谈谈了,不管我有没有准备好,“我知道这对你很难,但是我们必须快点,调查还要继续。”
我呷了一口咖啡,点点头。
桑切斯警探拿出一本便签簿和一支钢笔。她看着我。接着说道:“知道吗,你很走运。早一点,你很可能撞见罪犯。”
“那样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么恶性的杀人案了。”
“麦考密克医生……”她说。但是我的脸色告诉她,任何乐观想法都不是和我开聊的话题。她言归正传,“你怎么和这一家认识的?”
我告诉她墨菲和我很多年前的交情,关于来到西海岸的交往。桑切斯警探说她听说过我的名字,我们最后还是不知不觉地聊到了凯米雷根事件。然后她言归正传,是谁谋害了保罗·墨菲?
我告诉她墨菲一直在担心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我告诉她那辆白色的凯迪拉克。我告诉她保罗本来今晚要给我看一些东西的,还要跟我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她枪的事。我说的每句话她都记录在本子上了。她就墨菲的大秘密用5种不同的方式问我,以便看看我是否还有所隐瞒。我可能是个不称职的医生,但我不是白痴。
“我不知道,桑切斯警探。他从来没告诉过我。如果你再问我就走了,你可以逮捕我,把我关进巴格达的阿布格莱布监狱,但我还是不知道。”
警探的脸拉长了,“好吧,麦考密克医生。我们把谈过的话再过一遍。只是为了确认一下。”
不管怎么说,过一遍说过的话比起抗议来要容易得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