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下,树影更长了,多萝西说她又开始疼了。
“我没时间买止疼药。”她解释道。我们沿着峡谷向下走向汽车。
“止疼药就在你公寓的水槽柜里,”我告诉她,“这个肿块包围并压迫了神经,那就是疼痛的根源。”
“我压根儿不在乎疼痛的根源。”她厉声叫道。
我得承认,有时候我的确会忘掉,不是世界上所有人都上过医学院。医生们想的是很好的——找出病因、病理、病源,然而,对大多数人而言,他们根本不管这些。他们只是疼,想要解脱。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帮不了多萝西什么。
“我们不能回你的公寓。”我说道。我想到了布鲁克,然后又想到了拉维·辛格,“我有个能为你开处方的朋友。什么药对你最有效?”
“盐酸羟考酮控释片剂最管用。”
“我打电话给他。”
我四处翻寻电话,她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说道:“不用找了,没关系。”
“可是你说……”
“它是疼。但是药物会让我晕乎乎的,我就不能……我现在需要思考。”
“你要先止疼啊。”我坚持道。我感到一股强烈的欲望要去保护这个女人,用尽一切方法,也要让她的疼痛缓解。也许这仅仅是纳特喜欢同情弱者;也许是别的,“我们会一起……”
“你不明白。”她把手从我的胳膊上移开,“我觉得他们很害怕。”
“好。那很好。”
“不,纳特,一点都不好。”
现在我已经看得见了,而多萝西在慢慢适应不用止痛药,我发动了她的汽车。她不断地抚摸自己的脸,轻轻地按摩。到太阳光线不再那么刺眼时,她才将墨镜摘掉。不少小肿块从她的眼角处散播开 来。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手指,修长、精致,手上的皮肤保养得非常光泽。她的指甲涂成了粉色;我又一次闻到了香水的芬芳。很久之前,我照料过一位非常不幸的病人,她的前额长了鳞状细胞癌。通常情况下,这种癌症极易治愈,但是她的癌症沿着一根三叉神经的分支进入了她的大脑中。外科医生跨过她的前额,沿着神经,想移除肿瘤,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尽管那个女人被诊断为活不过一年,可她坚持让外科医生为她做整形手术。
所以,细节很重要。粉色指甲油也很重要。
“让我给我朋友打个电话吧。”我征求多萝西的意见。
“不。”说完她背向我。
我们在伯克利市的大学大道找了一家便宜的汽车旅馆。多萝西直接进屋,而我出去买些外卖。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多萝西已经在一张床上铺上毛巾。她脱下帽子,摘下太阳镜,我能看出她面容美丽的痕迹,在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下面,依然能看到高颧骨、杏仁眼。
我们盘腿而坐,把食物放在两人中间。盒子在不平整的床上歪斜着,随时有可能翻掉。我把放苜蓿的盒子调整了一下位置。
“我们必须拿到你的车才行。”多萝西说。
“车就停在你的公寓外面。可是,现在去拿并非明智之举。”
“可能是吧。”
多萝西咬了一大口牛肉,吃了一大口花椰菜,她筷子用得非常娴熟。她咀嚼着,酱汁和肉汁顺着她的左下巴流下来,那是因为肿瘤让她的嘴唇合不上了。她撕下餐巾纸胡乱抹了一下。才5分钟,我们就把餐厅给的餐巾纸用完了。
又一股唾液从她口中流出来。“太恶心了,”她说道,“我平常都是能控制自己的,但是——”
“哎,”我说,“没关系的。”
“有关系的,这绝对有关系。”她把筷子扔在毛巾上,“我连吃都不会。”她将手肘抵着膝盖,两手紧紧抓着头发。我伸出一只手想安慰她,但是她逃开了。
“你需要回去做手术。”我说道。她摇摇头。“上次的手术成功了,对吧?”她没有回答。“我们要找到每个有这种病的病人,让他们去做手术。这是可以治愈的。”
“我不能去。他们也治不好的。”
我沮丧极了。很简单的解决方法,对不?你生了一种病,就有一种治愈的方法。治好就行。
“多萝西,它这么折磨你,没道理的。我知道明一家,我也知道人是有恐惧感的,但是,如果人人都挺身而出……”
她抬头看着我。灯光照在她的肿瘤上,留下一道阴影,“没人会做什么的。纳特,你为什么不明白那点呢?”
“我们有照片,”我坚持道,“保罗的照片。”
“我也有照片,纳特。我还知道那些人的名字。也正因此,我的公寓给毁了。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多少‘好事’,而那群到我家的王八蛋又有多愚蠢吗?我得到的名字都是假的。我找到他们每一个人,而每一个人都对我撒谎。哎,纳特,你觉得那些照片是用来干吗的?保罗的那些照片?你认为它们是做什么用的?”
“你想要做我说的那些事,”我轻声道,“你想要每一个人都挺身而出。”
“保罗和我想要揭露这件事,这实在是一个愚蠢而幼稚的想法。我要好好为他们写一个故事,然后把整个故事交给警察或者《60分钟》节目。但是这从未实现过。我连谁是幕后黑手都不知道。”
“你的姨父?”
“是,我姨父是参与其中,但是又能怎样?我又不能打电话给他,然后说,‘哎,托尼姨父,到底怎么了?’这太疯狂了——他们不信任我,我当然也不信任他们。而既然保罗他……既然他已不在,我什么也做不了了。我不能闲逛。我是一个怪物,纳特。人们只要看一看我,就会被我吓跑。”
“保罗是因此而被害的吗?”
“是的!”她愤怒地叫道,“你们认为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一切都按你们说的做。我坐在诊所外面,等着看是否有人戴大帽子和太阳镜出现。当我看到他们,他们也看到我的纤维肉瘤,他们才愿意开口说话。我是多好的一个小记者啊,我迅速和那些人建立起了融洽的关系。只要我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他们中就会有人愿意让我拍照。如果我一直和他们纠缠,有人甚至连名字都会告诉我。但是如果那么做,他们会被吓坏的;因为方医生警告过他们的安全问题,他们家人的安全问题。但是当我们知道他们给我的那些名字都是假的时候,保罗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因为这,他联系了你。”
“明一家,”我说道,感觉晕乎乎的,“我和他们讲过话。”
“那你现在知道他们为什么被害了吧。”多萝西立马接道,“所有有我这些照片的人都知道他们为什么被杀。”
我把筷子放在毛巾上,筷子上的海鲜酱将白毛巾染成了褐色。我给比阿特丽斯·明照过相,照到过如黑洞一般空空的嘴。我觉得拉维和我贸然闯进了一个比阿特丽斯和她丈夫竭力保护的世界,并且,我们把这个世界毁了。现在,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逃离了,我甚至希望他们早点离开。我希望我从未见过他们。
“你和保罗到底怎么回事?”
“那真的重要吗?”
“你觉得呢?”
她直直地坐着,有好一会儿,我以为她打算告诉我了,可她没有。她拿起一块幸运曲奇,掰成两半。我也拿了一块。每块曲奇里面都有一张小纸片。她没有读出声来,我则大声读了我那张纸上的文字。“你对旅游、艺术或做生意颇有兴趣。太好了。”我说道,然后吃了那块曲奇,“这是我读过的最无聊的运程,你的纸上怎么说的?”
多萝西揉皱了纸条,丢在毛巾上。“你吃好了吗?”她问道。
我说是的。
“那我们收拾一下吧。”
我们把剩下的曲奇收起来。“你对保罗了解多少?”多萝西问道。
“我有10年没见过他了。你了解他吗?”
多萝西起身,离开床,走向水池,洗了一下手。她那张幸运曲奇里的小纸片躺在食物的残渣中。我把一半饼干塞进嘴里,然后去看那张纸片。纸片上写的是:慎交朋友。
多萝西关掉水龙头,擦干手。她转过身来,斜靠着水池。她双手抱在胸前,仿佛在保护什么,“那你不知道保罗和他妻子有矛盾。”
他妻子。戴安娜,是吗?那个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的女人。多萝西说的“保罗和她妻子有矛盾”让我想起了戴安娜。我想象了一下打斗的场面,她的形象变得生动起来:打发两个孩子去上学,爬上墨菲的床。戴安娜。
她浑身是血,只剩下一口气。
“保罗和我是在市里的一个慈善会上认识的,”多萝西说道,“一个由电视台及保罗的公司共同资助的基金会。他妻子因为孩子有事没来。我丈夫没来是因为我早就没有丈夫了。保罗和我开始说话……”
“啊,老天……”我实在不愿意想墨菲。
她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事情一个接着一个。”
“什么时候开始的?”
“9个月之前。”
“什么时候结束的?”
她脸上的神情放松下来,“他死的时候,他们带走了我的孩子,他们害死了我所爱的人。”
这时,我该走过去,安慰这个失去了孩子、爱人、工作以及身份的女人。天啊,她的脸啊!可是我却做不到。
“也就是说,”我酸溜溜地说道,“你和一个有老婆和两个孩子的男人有婚外情。继续说。”
多萝西摇了摇头,又转向水池,“我去洗澡了。”
“噢,别这样……”
她的声音变得十分愤怒,“我告诉你吧,纳特,人们是会有婚外情的。别做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那么说,就让一切顺理成章了?”
“保罗活得非常不快乐。他不再爱妻子了,她也不爱他了。她只爱孩子们,只爱做个母亲,只爱伍德赛德的漂亮房子。”
“可她现在死了,因为墨菲在和一个虚荣的女人鬼混,她是那么虚荣,超越了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应有的本分。”就算在此时,我也知道我不该那么无礼。
“他只是在帮我惩罚那群人。”
“他做得真好啊。”
她从水池边走向浴室,砰地关上门。
事情发展得如此迅速,我轻易地走进了情绪的雷区,脑子里萦绕的全是那天我做的疯狂的事。而我的疯狂又是因为那个奸夫。
不,它不该是这样的。
我非常愤恨自己被骗了,浪费了悲痛、同情以及幼稚的复仇幻想。
我气呼呼地把剩下的饭菜收拾干净,感觉自己像一个莽撞的年轻人。我把最后一只白盒子丢进了垃圾桶,然后走到浴室门口,里面有哭声。
我敲了敲门,等了会儿,然后才开口。
“保罗是我在医学院里最好的朋友,”我说道,“这你早就知道了。但是我们后来吵过架,这你应该也知道。保罗有点喜欢说三道四,我无法原谅他这一点。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惦记的那个人竟然是个伪君子,至少比我要伪善,那个人竟然在搞婚外情,而收场竟然是家破人亡。”
里面的人并未作答。
“唉,我知道现在情况越来越复杂。我也不善于剖析复杂的事情,事实上,这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了。我只是尽力不去责怪任何人。我只是尽力不去责怪墨菲,是他害死了三个爱他的人。我一半同情你们,一半则觉得你们是咎由自取。”我勉强一笑,“这对于一个公共卫生医生来说是个什么样?责备受害者以及所有一切。”
我又侧耳听了听,至少哭声已经减弱了。“你患纤维肉瘤期间保罗一直陪着你?”我对着门问她。
过了好长一会儿,门里才传来回答:“是的,保罗一直陪着我。”
“他是个好男人。”我说道。
“总体来说是好的。”
我听到锁啪的一声,门开了条缝。她的眼睛湿湿的,眼睛周围翻开的肉因为哭泣鼓胀起来。她此时的脸丑陋而美丽。
“你疼得厉害吗?”我问道。
“别再像个医生一样了,别这么纠缠于我的疼痛了。”她摇摇头,“还是疼,但是我还活着。”
就在此时,我知道我们都在想那些没能活下来的人——墨菲,他的妻子,两个孩子,辛西娅·杨,明夫妇……还有多少呢?我想知道。多少人死了?
我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我离她有6英寸远;我几乎能感受到她的气息。我感到她的手指触摸着我的左手,看着她把手举到我的面前。“你的伤疤。”她说道。
然后她把我的手打开,放在她的脸上。手掌靠着脸颊,手指斜放在她的眼睛到太阳穴的地方。我能摸到组织上的硬块。
“我们必须去找外科医生。”我说道。
“不行,还不行。”
“因为我们要找到你儿子?”
“是的,是的,我们要找到蒂姆。在找到蒂姆之前,我什么都不会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