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9

在加利福尼亚大街上,我找到了扬特的诊所。

我把车停到路边,手握方向盘,看着整条街。

从眼角的余光,我看见一辆车开到我旁边,停了下来。我想这家伙一定是在等红灯,但是他一直停在路中间。我感到浑身变得僵硬。我再次希望手里有那把该死的枪。

我慢慢看向左边。

一个穿着蓝色猎豹服的男人向我挥了挥手。他是个白人,60多岁,没带武器。我意识到他是在向我打招呼,问我走不走。我摇摇头,那人把车开走了。

冷静点,麦考密克。

我下车。

扬特的生意做得不错,两幢相邻楼房的一层裙楼连在一起。灰色石头建筑,窗户内嵌,门廊的玻璃门上贴着烫金的“比尔·扬特,医学博士”彩纸,而诊所的招牌也是烫金的。窗户里面装点着硕大的植物。我能看见成系列摆放的美容品,墙上张贴着让人艳羡的完美女人的宣传照。

我走向入口处,推门进入比尔·扬特的接待区。三个人坐在古董样的椅子上排队,看着《时尚》和《世界时装之苑》一类让人产生欲望的刊物。比尔保持了这幢建筑物的风貌:雕刻的木楣,铺着东方地毯的暗色木地板,看起来更像是一家私人外科诊所。看见接待区后面现代化办公区域的时候,我很是吃惊。

一个女人朝我媚笑,“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走近她,低声说:“我要见扬特医生。我是他在医学院读书时的一个老朋友。”

她的笑容并没有变化。作为美容样板,她的整形手术做得太过了,整张脸看起来像是被飓风席卷过一样。她皮肤的塑料般光泽则让人想到皮肤磨削术。她扬起的眉头连一根眉毛都没有,让我想到她 已经注射过抗皱纹的肉毒杆菌素了。此外,她皮肤至少有两处移植过,低领处显露出的胸部就是紧绷绷的。

“你有预约吗?”她很开心地问。

“没有。我是他的一个老友。”

“扬特医生非常繁忙。你能否预约一下?”她开始敲击电脑键盘。

“我……”

“我们能安排的最佳时间是从现在算起三个月后。要么我们也可以给你安排扬特医生的助手,这样的话……”

我拍了一下桌子,“我不是病人。我是比尔的朋友……”

就在此时,接待员右边的门猛地打开了。一个戴着眼镜的矮个子男人大踏步走过来。他稀疏的淡黄色头发未加梳理。他凌乱的胡子,松垂的面颊,皱褶的脸,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10岁。他没穿白大褂,而是穿着运动裤和石灰绿的高尔夫球衫。

比尔·扬特看见我的时候僵住了。

接待员张开嘴巴道:“扬特医生……”

“等一下,”他说,眼珠在我身上到处打量,像个老师那样晃着一根手指,“我认识你。”

我点点头,“比尔,我是……”

“别说,我能想起来。内德·厄特尔。两年前芝加哥的学术会议。12月份。”

“不对。”

“皮肤外科会议,费城?布拉克斯顿?你是尼尔·布拉克斯顿?你就悬垂修复发表的演讲引起了轰动……”

“比尔……”

“等一下。不对。我是比尔。”他笑了,房间里的三个病人笑了,接待员也笑了。我知道他为什么全都预约满了。

“比尔,”我说,“我是纳特·麦考密克。我们是一起在医学院读书的校友。我比你低两届。”

扬特的嘴一咧大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纳特,”他上来拥抱我,在我后背上拍着,“纳特,纳特,纳特。你在忙什么?”

“我在……”

“真是太棒了。太棒了。见到你真高兴。你跟蒂娜预约一下吧……嘿,蒂娜,给这位医生插进来,安排在下周。”他看看三个等候着的女人,她们看起来不喜欢这么快速的服务,“尊重同行,女士们。”

“比尔,我不需要约见,我需要和你谈谈。”

“谈谈?谈谈?这倒是新鲜。来吧,上我办公室来。”扬特伸出一只胳膊揽着我,我们推开门走上大街。

在人行道上站定了后,扬特问:“要跟我谈什么,老弟?”

“我想了解血管注射剂。填充料,保妥适,所有这些……”

“想了解血管注射剂哪方面的情况?”

“所有情况。”

在眼镜后面,他的眼睛眯起来,“你不是要做整形?你是想……什么呢?外科手术?”

“我对内服药感兴趣。”

扬特看了看表,“现在不是时候,因为我要……”他停下来,露出牙齿,“你为我做一些事情,我就告诉你关于血管注射剂的一切。”

“要我做什么?”

扬特笑了,“你打高尔夫吗?”

30分钟后,我们已经在球场上激情挥杆了。一同的还有风险投资人托布勒和外科医生李。专利律师特德打电话说来不了了。这些家伙自称“废物四人组”。

“我们都是衰人。”扬特解释道。

扬特把夫人的球杆借给我——“她根本就不用,”他说——对我而言,她的球杆刚巧短了3英寸。她的高尔夫球鞋比我的脚小5码,因此我只能用脚趾来走路了。

“看起来很棒,”扬特看着我塞进脚,“来一杯。”他递给我一杯百威。

我喝了一口,“有关血管注射剂,比尔……”

“第一洞之后谈,我现在需要全神贯注。”

“废物四人组”全是动机不明的新手,每周三下午在城里的林肯公园高尔夫课上联系。这并不真的是在进行一种运动,扬特说,更多的是逃离工作和家庭的藩篱。

这个“废物四人组”——现在是三人组——正如扬特警告过的,都是衰人。当他们的球落地超出我们10码,或是危险地斜击到下一个平坦球道的时候,他们每一个人都又是冷笑又是尖叫。

他们都击完球后,我走到开球处,挥了挥球杆。

“让我们开开眼,纳特。”李说。

“也不要太开眼了。”托布勒说。

“别分他神。”扬特说。

这是我10年来第一次碰高尔夫球。我选好线路,然后试着挥杆朝左方划了个圆圈。放松手臂,我告诉自己。很奇怪,球杆在我手里感觉很自然。我在击球前最后练了一次挥杆。抬头,挥杆时放松,好像你是坐在酒吧的凳子上,忘掉自己很多年没有打过球了。

我拉回手臂,以屁股为枢轴,手臂紧跟。

这次我是超常发挥,球直接飞向平坦球道,弹跳,然后停在离绿地八杆的地方。

“他妈的太棒了。”托布勒说。

“高手啊。”李说。

“你这个狗娘养的。”扬特说。

第一洞打成这样简直是个妖怪。

当我们把球车推到第二洞,扬特看看我,“那么,关于血管注射剂……”

“我想知道……”我说。

“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感兴趣吗?”

“工作原因。”

“很好,”扬特停住球车,“能透露一些你工作的事情吗?我是说,我们又不是谈论埃博拉病毒感染或是什么,对吧?”

“不是埃博拉病毒。”

李和托布勒抽出他们的四号短杆。扬特也跟着做。我们一边取杆,一边平静地谈着。

“保妥适,我想你是知道的。肉毒杆菌毒素使肌肉麻痹,减少那些肌肉聚束引起的皱纹。你对皮肤和皱纹了解多少?”

“差不多和你对埃博拉病毒的了解一样。”

“好吧。那么,现在我开始上课。”他说,“对于初学者来讲,皱纹源自三种皮肤构成——弹性蛋白、胶原蛋白和透明质酸。医药公司对于后两种开发得很好。20世纪70年代开始注射胶原蛋白,一开始的原材料来源于母牛,后来市场上出现了替代性的人类生物工程产品,没有过敏反应,但是只能维持几个月。”扬特停顿了一下,这时李把球击到草丛中去了,“几年前,我们有了透明质酸,或者叫它瑞斯雷恩。它结合了弹性蛋白和胶原蛋白,将水分子注入注射的地方。但是注射它有痛苦而且会引起发炎,治疗效果只能多维持短短几个月。”

“美丽是魔鬼。”我说。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扬特告诉我,“研发新的填充材料。”

“对于填充材料会引发肿瘤,你持什么观点?”

扬特说:“不会的。没有报道说有人患上了癌症。尽管有时候会有人患上肉芽瘤。”——肉芽瘤是机体对于外来物质材料的反应,是纤维性的聚集,从而在皮肤上产生凸起——“或者是外来填充物质材料在肌体组织上形成储存。但这不是肿瘤。”

我们到达第三洞,很关键的第三洞。李打出一个漂亮的击球,飞过绿地。托布勒大叫,拍了他五下,然后将他的球座插进地里。

“据你所知,什么会引起癌症呢?”我问。

扬特想了起来,“有些工作是通过自体的成纤维细胞移植来完成的,但是技术还没有成熟,仍处于研究阶段。”

自体成纤维细胞移植是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成纤维细胞——皮肤的构成物——从病人身上移出,在培养基中培育,然后重新植入该病人的肌体。

“并且,”扬特继续说道,“我还真看不出移植会导致癌症。细胞要么能生根,要么不能。研究人员遇到的问题是这些细胞不能生根,不能在身体中成长。情况不容乐观。但是我还没有听说过任何引起 肿瘤的事情。”

打完这一洞,扬特转向我,“纳特,我得说你的问题让我感到不安。这是我的生计。如果你有什么消息,希望能给我介绍一下。”

我告诉了他纤维肉瘤,还有那些女人的情况。

他看起来神情严肃,“我什么也没听说。没有非法治疗引起问题的报道,当然更没有合法治疗产生问题的报道了。如果有什么令我担心的事情请一定告诉我。” 我告诉他我会的。 他凝望着第四洞,“你一定要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纳特。不仅仅是为了我,我是说,这对我毕竟仅仅是一份工作。但是你向我描述的那些……”他摇摇头,“谁也不该受那份罪。”

点火,抽烟,在第五洞,我又高出标准杆两杆。托布勒伸手到球袋中,拿出四支粗短的黑雪茄。令人艳羡的球技,喝着啤酒,抽着上好的雪茄,我感到身体里某些郁结正在散开。当刺鼻的烟雾盘旋又散开,我感觉自己喜欢这些男人了。我乐意他们喜欢我。他们甚至谈到要把律师特德从四人组中开除出去。

我吸了一口烟,吐出烟圈。如果我选择另外一条道路的话,我的生活本该是另外一个样子:在某个工作日装病逃出来,和老友侃大山,谈谈生意上的事,聊聊夫妻间的矛盾。但是,我怎么也摆脱不掉那样一种感觉——这些都是其他人生活中的片段。

在第九洞,李告诉我他已经下注20美元,赌我在这一洞赢。我还没来得及下赌注,口袋里的手机就振动起来。

我告诉扬特继续,然后接听电话。

“是麦考密克医生吗?”是个女性的声音,声音有点压抑。

我说我就是。

“我是多萝西·张。我相信你一直想要联系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