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年的八月,江淮大地大雨晚来,却时缓时急,没个止歇。
江苏省清河县,高堰村十一堡的候二扒拉完碗里最后几个米粒,又端起旁边的瓦罐,如同巨鲸吸水般吨吨吨的把里面已经熬得稀烂的南瓜汤给喝了一半。
看着身边蹲着直吞唾沫的半大丫头,他放下瓦罐,从怀里掏出一把炒熟的带壳稻粒,放在灶台上对她道:“嗯,这些给你当零嘴吃。阿爹出去巡堤了。”
他的老婆林氏见他又给女儿稻粒吃,在一旁道:“这些是给你垫饥的,你给她吃什么!”说完,用眼睛剜了一眼还没敢伸手的女儿,那丫头子吓得扁着嘴要哭。
候二站起身,呵斥道:“你这傻婆子,吓唬她作甚?”弯腰将灶台上的稻粒扫到手心,递给女儿微笑道:“吃吧,阿爹还有好多呢,还要给轮班的田叔也带些呢。吃吧,没事。”
说完,候二站起身,披上一件已经发黑的蓑衣,又戴上一顶打着补丁的斗笠,将两根棉绳在颏下系紧了。
把家门口地上放着的一面铜锣提起来,候二离开像窝棚一样的茅草屋,赤脚走进了雨中。
此时清河县中,已经全部动员起来。县令马晟铭亲自带队,冒着大雨正在高家堰大堤上巡视。
陪着马县令一起的高家堰十一堡的里长田志行,此时已经像泥猴一般,满身满脸都是泥水。
他坐在地上把刚摔掉的草鞋穿上,站起身又把头顶的斗笠摘下,让雨水淋在脸上,连着抹了好几把,这才有个人样。
戴上斗笠,田志行冲着马晟铭大声喊道:“老父母,这堡里的巡丁我都安排好了,都拿着铜锣巡着呢,您老放心吧。这雨太大了,快到我家里喝口姜汤暖和暖和。”
马晟铭像是没听见,只是眺望着雨中的洪泽湖。
坝顶宽达十四丈的高家堰大堤,此际用黄土筑成,其上遍植柳树。半个月前,这大堤还是一条美不胜收的交通干道?是清河县城的一条主要出口。
半个月前途径高家堰送人的马晟铭?明明看见大堤之下,是长满青草和柳树的斜坡。这长达数百丈的大斜坡?顺着大堤缓缓斜下?插进远处的洪泽湖里。
当时马晟铭心里还想,这不是一座大堤?而是一座山,多大的洪水也冲不开这样的一座大堤?顶多——从山顶漫过去。
那时的大堤?距离湖水好远。马晟铭清楚记得,当时看见好几个牧童将黄牛放在湖边吃草,自己在湖水中戏水玩耍。念了二十多年书的马县令站在大堤上看过去时,几个牧童像是水墨画中的一个墨点?引动的只有诗意。
当然?那诗意此际早已荡然无存。从他返回县城的当晚,雨水就忽大忽小的没个停歇。半个月前还安静、温和的洪泽湖,此时像是有一条巨龙在湖底翻身打滚,带起一排排的浊黄色的巨浪,一下下的直接拍打在大堤上。
这些天吃住都在堤上的马晟铭?眼睁睁看着湖水从远处漫过来,一日数十丈?仅仅十来天,就涌到了堤边。原先在堤下扎根?高达两丈的大柳树,此际早已经看不见了?都没在漂浮着白沫咆哮着的湖水里。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沉着脸继续向前巡堤。田志行见他不回去?只好跟在后面,嘴里咒骂道:“这贼老天,秋天下这般大雨,却是作怪!”
话音未落,像是回答他的咒骂似的,洪泽湖深处咯啦一声,闪电布满了黑沉沉的天空,随即一阵阵雷声,轰隆隆的滚了过来。
田志行猛地竖起耳朵,他刚才分明听见,和这雷声一起传过来的,还有一阵阵的锣声。
雷声远了,锣声起了。马晟铭也听见了就在他们前方,带着惶急之意,穿透雨幕,隐隐约约的传来。
马晟铭连忙吩咐道:“快!全数往前集中!”跟在他后面的各堡里长,连忙冒雨往回跑,呼喊着自家青壮往那边集合。
马晟铭一边跑,一边听着那锣声越发的清晰起来。他跑的急,突然滑倒在地,摔了个嘴啃泥。身边的亲随忙把他扶起来,马晟铭也不管身上的泥水,爬起来接着跑。
跑了半刻钟,快喘不过气的马晟铭终于看到了前方堤脚外有人在敲锣,那人脚下正是汩汩冒水的管涌,从堤上看下去,却看不出管涌多大。
定睛细看,这管涌外没有河丁,竟是一个浑身打着补丁的妇人,一边惶急的猛打着锣,一边哭喊着。
马晟铭顺着大堤深一脚浅一脚往下滑的时候,突然看见那管涌的泥水中,猛地窜出了一个泥人。那泥人抹了把脸,冲着那妇人喊了一句什么。那打锣的女人手足无措,将锣抛下,伸手要去拉他。
那泥人打开妇人的手,两手两脚伸开,像是尽力要用身子堵着那汩汩向外喷涌的急流一般,将身子猛地扑在那里。
马晟铭的喉头发出一声喊,一骨碌的从半坡滚了下去。未等他爬起来,昏头昏脑的又看见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妇人弯腰将锣拿起,打了两下,茫然四望。见马晟铭等人在雨中跑了过来,她又把锣抛下了。
她拽了拽身上的衣襟,抹了一把脸,大喊了一声,当家的!从那管涌里跳了进去!
马县令身边的田志行大喊一声,候二、候二家的!快出来!嗓子里带着哭音,连滚带爬的往前猛冲。
马县令身边的衙役壮丁也冲了过去,大家围着那管涌狂呼。却只能看见那黄泥汤子一样的水流小了,有个汉子用铁锹把往里探了五、六尺,也没探到人。
田志行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大吼一声,里面是旋涡,捞不出来的!赶紧填上,要不这两个白死了!
马晟铭可以对天发誓,他从未体验到这般情感:那天他用从未摸过的铁锹,和跟在他身边的数十个汉子,一边哽咽、一边将一锹锹的土填在那吞噬了两条人命的管涌之中
自中华文明诞生以来,和洪水的斗争就刻在中国人的骨子里和灵魂深处。黄河、淮河、长江这三条大河,哺育了民族的同时,在整个文明史上,也给生老于斯的中国人带来一次次深重的灾难。
宋、金战争期间,北宋东京留守杜充为了阻挡金兵南下,在河南滑县决河,这一次决河改变的不仅是宋、金两国的战争态势,更是改变了整个中华民族——三条从秦汉以来已经有了相当多治理经验的大河,乱成一团乱麻。
黄河在南宋之前,有单独河道在河北入海,淮河也是单独入海。但杜充决河之后,黄河南下,夺去了淮河河道,史称“引黄夺淮”。
由于黄河高,淮河低,因此黄淮合流后,淮河水争不过黄河,黄河带来的泥沙逐年淤积,导致两河几乎年年泛滥。杜充引发的多米诺骨牌效应,最终形成了包括黄淮河交汇处的洪泽湖在内的一连串湖泊,并最终导致原来独有出海口的淮河成了长江的一条支流。
这一下,原来各有流域的三条大河,形成水势联动的复杂局面,中华民族治水得难度从此倍增。而明初以后,贯通这些流域的大运河居于其间,朝廷力保漕运的治水思路,更是把治理难度推高了好几个数量级。
因此,朱翊钧选择海漕而废河漕,不仅仅是财政止血,复兴江南的需要,更是彻底治理水患的不二选择——是的,没有别的办法,要想根治肆虐大明近两百年的水患,潘季驯带着全国的水利专才勘察一年得出最终结论:只能弃保漕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