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爱城我无法入睡。每个夜晚都是难眠之夜。我满脑子都是奔跑的木耳、忧伤的木耳、苦读的木耳、疾书的木耳、思索的木耳、自戕的木耳……到半夜的时候,脑子里的木耳变成了我自己。站在灵魂的高度俯瞰自己的肉体与以肉体的角度仰视自己的灵魂一样感觉奇妙。我看着自己的肉体,看着自己的灵魂,彼此都很陌生。黑夜里钟表的滴答声闪烁着利刃的毫光,我起身将一柄锤子敲向钟表,它们是易碎的,玻璃碎片和小巧的零件四处飞溅。丢掉锤子后我感到了自己的可笑。敲碎钟表就等于敲碎了时间吗?死神在门口拢拢黑袍,端正了迎风站立的姿态,他的等待一如既往地耐心十足。
木耳此刻在做什么?他是否也听见了滴答声?他是懵懂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死亡日期,他大概都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满脑子的长篇巨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会留下一部伟大的著作,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会不会随他的努力成为他理想中的不朽。但是,他起码在一直为此努力。瞧瞧他的那些努力吧,怎么能不叫我动容呢?再回头看看我。我怎么啦?从我的出生到已知的死亡,我都干什么了?抛开长短,我们都度过了一生。但是我们的生命却有着本质的差别。他在努力使自己成为不朽。我呢?我是我这个悲惨家族的最后符号,但是我的死亡与存在,却和一个随风而散的屁一样毫无意义。
我的一段胡诌的话语给木耳带来了奋进的激情,我被他感激。我的话是不负责任的错误路标,但是木耳一定会通过自己艰难的跋涉,使其身后出现一条正确的宽阔的大道。他是值得尊敬的,是楷模,代表着让人敬仰的无畏精神,他的名字与行为和坚韧、顽强、勇敢、求索、执著、牺牲等等光明的词汇紧密联系在一起。因为他对待人生的态度,他的生命没有失败,发出的永远都是积极的强音。那么我呢?我勾引人家婆娘,胡搞女人,酗酒,把白天和黑夜混淆在蒙昧的睡梦里。我轻视一切,像个小丑一样讥讽太阳的光明和鸟儿的飞翔,我用智慧的汉语涂写颓废和灭亡的灵歌。我诅咒世界的不公,谩骂长寿的人们,我像一只绿头苍蝇,表面没有像马蜂那样给人造成伤痛,却在四处制造狠毒恶心的蛆虫……在对木耳的赞美和自我的否定中,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活着,我要让自己生命的最后三年活得像一部伟大的小说。
——生命的完整不是以长度来衡量的。我突然领悟到父亲在那个桂花飘香的早晨给我说的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我要追求一个完整的生命。死期将近,时日无多,我开始筹划我应该在死前做几件事情。
我飞快地爬起床,好不容易找到一支秃钝的铅笔,我费力地把我要做的事情列在纸上。有什么事情是我在死前必须完成的呢?拿起笔我苦思冥想,想我刚刚经历的三十五个春秋,让一件件事像电影一样从头脑里映过,让一张张面孔像照片一样在眼前出现……当我放下笔站在窗前,抬头仰望星空看见流星划落,我顿悟了。当太阳升起,当窗口的牵牛花在清凉的微风中绽放时,我泪流满面,长时间地注视着面前的单子。
等待死亡的日子是漫长的。现在有事情做了。原来以为还很充裕的时间一下子就不够了,我得加紧进行,赶在死神破门而入之前完成这些最后的心愿:一、帮助木耳完成一部有头有尾的长篇小说;二、和一个人相亲相爱并且跟她生养一个也会在三十八岁前死亡的孩子;三、让死神惊愕地看见一张幸福的面孔。
我开始了约会。我找到了羊章,想要请他帮忙。尽管羊章无数次地哄骗过我,但他确实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木耳之外的唯一朋友,我跟他说得上话,无论什么事总是先想到他。但是我跟他的谈话却始终像是一场受骗的前奏。不管我说什么,他都说没问题,拍着胸口,豪爽利落,接着皱起眉头,说我最近手头有点紧。我知道,该是我出钱的时候了。
我给了羊章一笔钱。很快,他就给我安排了一场约会。
这个姑娘很漂亮,关键是她还有份非常不错的工作,而且是独生子女,父母也都健在,都是高收入的高级知识分子。羊章说,像你这样散漫的诗人,加盟这样一个家庭最合适不过。
我满怀期望地以为我新的人生可以从这次约会开始。我想我必须做到坦诚相待,因为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来周折了。于是我开诚布公地说了我想恋爱的理由,我得有个爱人,我爱她,她也爱我,然后我们结婚,生孩子。那姑娘嗤嗤地笑,说你这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还是个急性子呢。我说你接着往下听吧。我的严肃表情叫姑娘不敢再笑。我说这事真是难以开口。姑娘说你说吧,我不介意。我说我只还有三年活头。姑娘再次笑起来,说今天愚人节吧。
后来我越是解释说明她越是笑。结果我第二天再次约她出来,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羊章带话来说,她感觉我脑子有问题,不过她可以理解,诗人多半都是如此。
羊章犹豫片刻,说他手里还一个姑娘,名字叫柳絮,人如其名,漂亮自然没得说,关键是很有爱心。
我很快就见到了柳絮。我们的约会地点是望江茶楼。这是个好地方,我挑选的。倚窗而坐,可以俯瞰爱河环行半个爱城,可以看见鸥鹭翩飞,可以听见涛声,可以远眺群山。
尽管我提早半个多小时赶到,羊章和柳絮已经等待在那里了。他们正说着什么,头凑得很近,柳絮的神情有些紧张,羊章像在安慰她,伸出指头,逐一弯曲,似乎在告诉她应该注意几点。
我的出现叫柳絮更加紧张。羊章笑呵呵地拍拍柳絮的肩膀,看着我说,听说你是个诗人,她就很紧张。
柳絮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读过你的诗,我最喜欢的是那句“我必须在某个时刻死掉,四周空寂无人,观音经过山冈……”
这句话一瞬间就拉近了我和她的距离。我想她正是我要找的人。柳絮的确是个漂亮的女人,充满活力和诱惑,像一颗盛夏的巧克力豆。她笑吟吟地说,我从来都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诗人的女朋友。
柳絮的这句话让我欣喜,看来她已经把我当成自己的男友了。我感激地看看羊章,羊章也高兴地微笑着,眼神中流露出欣慰和鼓励,他说,那么你们就认识了,这里也没我什么事了,我得识趣点,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我说你再坐坐呗。
是啊,还早呢。柳絮说着去端茶杯。我注意到了她手指上璀璨的钻戒。那枚钻戒的款式叫我心头咯噔一声,因为它的式样是独特的,是我定制的,曾经属于我……你们嘴里挽留我,心里巴不得我赶紧滚蛋呢。羊章呵呵笑着,拍拍柳絮的肩膀说,别紧张,不用把他当什么诗人,他啊凡夫俗子一个。我点点头,看着柳絮说,是啊,只要你别把我当猪头就行了。羊章一愣,哈哈大笑,摆摆手,转身而去。羊章一走,现场就冰冷了。望江茶楼除了我们俩还有另外仨。那三个在打牌,从我一进门就在打,默默地打,不出一点声息,像是进行一场暗战。而其中一人就是爱城刑警大队的马队长,尽管他打扮得像个游手好闲的老混混,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也难怪,我对他很熟悉,他帮过我的大忙。他的父亲跟我的父亲同事过,对我父亲的为人非常钦佩。我父亲在为自己的死亡做准备时,特地打电话请他来过我们家一趟。那时候马队长的父亲刚刚赋闲在家,为了打发无聊,爱好上了书法。我父亲将自己搜罗的几幅书法名作拿出来,送给马队长的父亲。马队长的父亲被我父亲这慷慨之举吓住了,说这价值可不菲啊,你我君子之交淡如水,哪里受得了你这样的厚礼?我父亲潇洒地说,宝剑赠英雄,你是识货的人,你若不要,我只有拿去火化了。马队长的父亲赶紧接下来,连声道谢,眼中都闪烁起了泪光。
后来我父母的葬礼,马队长的父亲扶棺而行,一路哀歌。马队长在他父亲的逼催之下,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礼。此后马队长的父亲老是想要照顾我,以感谢我父亲的赠书之恩,但是都被我躲避了,直到好些年过后我因为搞女人惹了麻烦,才打电话找到他。记得当时马队长的父亲亲自来到公安局,要马队长立即放人。马队长说就算放人,也得把笔录做了再说嘛。没想到马队长的父亲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你把他放了,我在这里替他做!
马队长也认出了我,冷冰冰的眼神似乎在告诫我,万不可跟他打招呼,他此刻正在执行一项艰巨任务。我把目光瞥向一边,移回到柳絮身上。
就在这时,柳絮的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音。柳絮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把戴着钻戒的手缩在身后,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跟我说,我去去洗手间。
我知道这短信是羊章发的。我还知道柳絮去了洗手间回来,手上的钻戒就会不见。
柳絮回来了,我只扫了一眼,发现她手上的钻戒果然不见了。
柳絮有些局促,为了缓解局促,她蘸起洒落在玻璃桌子上的水写字,我看见她费劲地写了一个爱字,最后那一捺因为没有水,不现,她就从其他的笔画上蘸了水来添补。我拿起茶杯,轻轻一侧,一大滴水溅在柳絮的手边。柳絮看看我,看看那滴水,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莞尔一笑,伸出指头蘸起水,那个爱字很快就晶莹剔透地完成了。柳絮满意地看着那个爱字,说,谢谢。
我说算我们合作完成的吧。柳絮笑笑说,好啊。我说你的名字很好,柳絮,这就给了我无限的想象空间啊。这些天我只想两个人,你就是其中一个。另一个呢?柳絮问。
是我的朋友。我说,他的婆娘认为他已经失踪了,还认为他可能被害了。不过他的婆娘可能判断错误。此刻他可能正在写小说,在某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和一个老人在一起,完成一部伟大的小说……我能读到那部小说吗?柳絮问。
我说能,我们都能读到那部小说。
他什么时候完成呢?柳絮问。
我说等那个老人死的时候。
马队长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争吵起来,声音越来越大,马队长还拍起了桌子,另外一个也不示弱,把满把的纸牌甩得漫天飞舞,脖子抻得老长,像要扑过去咬住对方的脖子。柳絮吃惊地看着,她以为立即会爆发一场斗殴。服务员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来,梦呓似的问,干嘛呢?剩余的那个搓着手,赶紧站起来调停,拉拉这个劝劝那个,三个人又重新坐下了,他们跟服务员要了纸牌又接着打,埋着脑袋谁也不说话,默默地打,不出一点声息。
柳絮提出回家。我说等等吧,马上就会上演一场好戏了。柳絮问什么。我说你别问什么,也不要东张西望,你看着我跟我说话就是了。柳絮有些紧张,我说你看着我的眼睛,让我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柳絮听话地看着我的眼睛。我说在我们身后的那三个人,是刑警队的,头上缠着花帕子的那个是队长,姓马,其余两个是他的搭档。柳絮要斜眼去看,我赶紧制止,我说你得看着我的眼睛,作聆听状,还得不时点头。在我接下来的话语中,柳絮一直按照我所说的那样做,聆听、点头。我说现在进来了两个人,你瞧见没有,他们坐下了,看样子马队长等的就是他们。我话音未落,只听得马队长一声大吼,三个人从座位上弹跳起来,子弹一样射向那两个刚落座的人。正准备前去招待的服务员吓得尖叫起来,手里的簿子飞得老高。柳絮目瞪口呆,直到那两个家伙被铐住,外头的警察涌进来,她才缓过神来。
马队长站起来,撸掉包裹在脑袋上的花头巾,叉开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从衣兜里摸出几张钱递给那个服务员,说,这是赔你们打坏的杯子的,如果你们老板还有意见的话,请到爱城公安局刑警大队找我。
临出门的时候,马队长回过头冲我挥挥手。
爱河酒店就在望江茶楼旁边。我的突然出现把她们吓了一跳,支吾说没房间了。我笑起来,说别哄我了,我知道有。服务员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其中一个突然想起来似的抓过电话来打,她背过脸去,细声说他来了。对方懵懂地问,谁?谁来了?服务员忙掩了话筒,说,他,就是那个他,带了个女的。我拿起柜台上的笔,在上面啪啪地敲击了两下,服务员侧头看着我,我示意她把电话给我。我拿过电话说,是我,听出来没有?你得给我开个房间,我跟我女朋友。对方不吱声。我说经理啊,都多久的事了,也该对我解禁了吧?要不是贪恋老地方,我就住爱城饭店了。对方说好吧,你把电话给前台。我把电话给了那个打电话的服务员。服务员听着吩咐,嗯嗯地应着,然后挂了电话看着我说,请登记一下证件。在电梯里,柳絮问我是怎么回事,人家好像不欢迎。我说是的,我曾经在这里惹下了一摊子祸事,搞得他们不开心,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柳絮半信半疑。我说本来是想请你住五星的爱城饭店的,但是我觉得“爱河”这个名字好,有寓意。柳絮埋着脑袋不置可否。进了房间,柳絮的样子显得不太自然,她站在那里轻轻咬着嘴唇,似乎很后悔那个贸然的决定。我说你要回去吗?我送你。柳絮看了我一眼,笑笑摇摇头。她的笑容有些僵硬。
我给前台打了个电话,让送一瓶酒来。服务员问什么酒,我说老样子。酒来了,波尔多干邑。我端给柳絮一杯,和她碰杯。柳絮看样子很紧张,捏着杯子的手直哆嗦。喝了酒,柳絮的紧张似乎缓解了,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我们都笑起来。
酒店为什么不欢迎你?柳絮笑问道。
我看着她说,因为我不是个好人,我时常在外头招惹女人,她们的丈夫和男友就到酒店里收拾我,打烂酒店里的东西,闹得鸡飞狗跳,给他们惹了不少麻烦。我是个麻烦制造者。
是吗?柳絮以为我在说笑。
我说真的。
见我不像是开玩笑,柳絮的笑容消失了。她轻轻走过来,我以为她是要放下杯子,却不想她是拿酒瓶,她给自己倒了个满杯,小心翼翼地把嘴唇凑在杯子上,慢慢地仰起杯子一饮而尽。我吃惊地看着她。柳絮打了个嗝,她摆摆脑袋放下杯子,回到床前很重地坐下去,使得整个床和她的身子一起上下晃悠。她身子突然后仰,重重地倒下,踢掉脚上的鞋子,身子一缩,蜷上了床,然后就没了动静。我说你就这么睡了?柳絮没有动静。我说你何苦这样呢?柳絮还是没有动静。我说你应该跟我提些要求,其实我还是可以满足你的一些要求的。你不是喜欢我的那句诗吗?我必须在某个时刻死掉。是的,我真是必须在某个时刻死掉。这个某个时刻就是三年之后。我的家族是个短命者家族。我除了剩余三年时间可以给你,还有一笔钱也可以给你。我哽噎起来,我倒了满杯酒,哆嗦着喝掉。我知道柳絮没有睡着,她的眼角有晶亮的东西溢出。
我进了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哭泣起来,哗哗啦啦的水流冲刷着我的哭声,干净利落地把它们带进下水道。当我猛然抬头,我被出现在镜子里的那张泪水纵横的脸吓了一跳,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啊,扭曲苍白,像一个霉臭的面团。它的陌生和丑陋让我感到恐惧,我慌张地洗了脸,仓皇地逃出卫生间。
柳絮已经不见了。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在床上发现了一样东西,钻戒。
这是柳絮故意遗留下的。她从这场骗局中撤退了。她一定知道了这枚钻戒的来历,它是羊章从我手里骗走的。好些年前我去参加一个酒局出来,羊章找到我,抹着眼泪说他的父亲被车子撞成重伤,正躺在医院里,急需一笔钱。我从他身上的血迹和他焦急的神情以及不断滚落的泪珠上相信了他。我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过了一阵儿他又找到我,说还需要我的帮助,他父亲正躺在急救室里等待施救,而某位主治医生此刻正拿架子,要想抬动他的大驾,只有按照惯例送他昂贵的礼物。我说你看我身上什么东西需用得上?羊章毫不犹豫地就从我的手指上撸去了这枚钻戒。
这枚钻戒是我为了显示自己不凡的身价,先高价购得钻石,然后设计造型,再寻找巧匠以昂贵的工价定做的。等待酒醒我追悔莫及,便去找到羊章索要钻戒。可笑的是,开门的是他的父亲,老人鹤发童颜,手里握着三枚雪亮的铁蛋子,捏得咕噜咕噜直响。
我找到羊章,责问他为什么要欺骗我。羊章呵呵直笑,说我跟你开玩笑呢。我说那么玩笑结束了,你把戒指还给我吧。羊章笑笑说,戴在苏媚手指上呢。我顿时哑口无言。苏媚是羊章的女朋友,我引诱她跟我上了床,还怀上了我的孩子。我们的事情暴露那天,正是我带她去医院堕胎那天。羊章宽宏大量,没有跟我计较。我为了要回戒指,厚颜无耻地找到苏媚,发现她已经是一位孩子的母亲。苏媚鄙夷地看着我,伸出两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转身而去。苏媚的两手白白净净,空无一物。我再次找到羊章,问他为什么要欺哄我。羊章笑笑说,谁先呢?我表示愿意拿钱赎回戒指,要羊章开个价。羊章还是笑笑,拍拍我的肩膀说,有些东西是赎不回来的。
我把戒指交到前台的服务员手里,同时留下柳絮的电话,说这枚戒指是这个人遗落的,让她们通知她来取。
既然你有电话,为什么不亲自送到她手上呢?服务员问。
我说你们转交比我更合适。在就要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个问题,又留下苏媚的电话,说假如第一个女人不要,你们就给这个人打电话,就说这枚戒指是她遗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