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蝉鸣声叫得恼人,吵得人歇午晌都歇不安稳,午后正是最热的时候,日头像个大火球把木板门窗炙烤得几要冒烟,茵茵躺在床上,傍边有八轮扇送来清凉的风,真不舍得起来。
然而过会儿还是要起的,因庄嬷嬷家中老人去世了,过两日她要告假,因此把接下来一个月的课提前上了,一日三堂,申时便要上第二堂,那时真是昏昏沉沉,燥热难耐,再多的冰也不能消暑。
论理这种时候,娇气的玉菡定以生病为由告假,然而近些天来她一改往日的不耐烦,竟认认真真跟着庄嬷嬷学起了插花点香,连茵茵有时还敷衍敷衍,她却是边抱怨边用功,连茵茵都自愧不如。
下学后,玉菁邀请茵茵去新桐斋吃茶,玉芙见状,以借书为由要求同去,路上,玉芙便说起此事,“你们不觉着四姐姐近来不对劲儿么?”
茵茵道:“确实不对劲儿,时常面露微笑,说话细声细气,端庄淑丽起来了。”
玉菁道:“这是好事,总冒冒失失跋扈嚣张,看着没有闺秀样子,有时带她出去,那她言行举止连我也想躲得远远的,旁人更不知怎么看她,怎么看我们姐妹呢!”
玉芙道:“我听说她这个月去了两回南山寺,她不信神佛,不知怎么突然爱去寺庙了。”
玉菁又道:“佛门清静,她若能学得三四分清静也是好的了。”
玉芙深感挫败,以往她在玉菡面前说玉菁的琐碎事,玉菡总是激进地问这问那,但玉菁对玉菡的事似乎一点不上心,并不追问下去,这令她焦躁,好像自己于玉菁而言并无用处,无用之人如何贴心呢?
怨不得前儿三姐姐委婉告诉她说自己喜静,叫她少去她院子里闲逛,得空多把庄嬷嬷教的练习练习,怎么她只同她说这话,同六妹妹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恨不能她天天去呢?
“我听我丫鬟说那位尹姑娘前儿又同九哥哥出门了,三姐姐,你说这位尹姑娘该不会做咱们的嫂子罢?”茵茵觑着玉菁的脸色问。
玉菁说不知道,“她父亲是衢州通判,家世配九哥是堪配的,只是她家在衢州,老太太还是属意金陵的女孩儿,且看罢!”
茵茵听如此说,略略放下心来。
这时玉芙却飞了眼过来,笑问:“六妹妹怎么问起九哥哥的婚事了?你对九哥哥很伤心呐!”
被戳中心事,茵茵立时慌了,“我……我不是在意九哥哥的婚事,我就是随便问问罢了。”
玉菁见茵茵脸红脖子粗,连忙解围道:“母亲说咱们姐妹兄弟之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家同气连枝,自当互相关心,茵茵问两句九哥哥的婚事也没什么,譬如我有时也问母亲怀章哥哥的学业,譬如五妹你,不也对四妹妹尤其上心,连她一月内去了两趟南山寺也知道么?”
一番话便把玉芙堵了回去,玉芙慌忙辩解:“我也就是随便说说,我已经同四姐姐少有往来了。”
“好了好了,我们都知道。”
之后三人无话,回新桐斋后玉菁命人寻出玉芙想要的书便下逐客令把她请出去了,只留茵茵下来喝茶。
玉菁是最正统的大家闺秀,她盘腿坐在黑漆雕花茶几前点茶,用茶匙舀茶叶,分放在两个青花瓷盖碗中,而后浇水,过滤,洗杯,再淋水,一抬手,一转袖,别有韵致,茵茵作为半路出家的,看着这样自小熏陶出的正经标杆,只有羡慕的份儿。
玉菁把一盏茶递给茵茵,茵茵接过,抿了一口,这碧螺春果然味甘浓醇,饮后齿颊留香,只是这样大热天,再好的茶吃起来也不如最寻常的西瓜爽口。
“先前赠妹妹的几本游记看完了么?”玉菁边饮茶边淡声问。
茵茵说:“看完了,回头我送还回来,姐姐有《申鉴》这本书么?”
玉菁说有,说罢便命知夏和秋兰去书房寻去了。
茵茵料她有话要说,把兰香也遣退了,果然玉菁放下茶盏,倾身过来问茵茵:“前儿你说你那里有各色话本子,也借我两本看看?”
茵茵啊了声,“姐姐要看?”
她记得玉菁最看不上什么《西厢记》、《紫钗记》的,先前她同玉菁提起时她便说太太从不许她看诸如此类的闲书,说这些书误人子弟,胡诌乱编,年轻女孩子读了恐移了性情,当日茵茵还辩解说这书也有可取之处,玉菁偏说写书的不知安了什么心,写些闲书来污闺阁女子的清听,专门讲什么赶考书生遇富家小姐,两人不顾情理,无媒苟合,这都是那些清贫读书人的臆想,专门骗富家姑娘的。
总之,玉菁就差没说这书连厕纸也不如了,茵茵不明白,怎么突然玉菁转了性情。
玉菁见茵茵神色不解,也知自己当初把话说得太满,眼下有些下不来台,便道:“我只是好奇里头都写了些什么,古人言,没看过不能随意批判,我就是要看了才知它到底哪里毒害人,为何母亲从不许我看。”
茵茵知道三姐姐假正经,却仍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姐姐说的有理,不看光听人说故事,就不知它不好在哪里,我这就回去把我收藏的三本话本子拿来,叫姐姐好好评判评判,顺带把借姐姐的那三本书还给姐姐。”
“也好。”
回秋爽斋的路上,茵茵回忆了近一个月来发生的事,发现不仅玉菡与以往不同,连玉菁也大不像先前,譬如她曾两回看玉菁撑着脑袋望向窗外发愣,甚至笑出声来,还听她念起过几句小诗,不像古人所作,应是今人作来玩乐的篇章。
有一回甚至听她不住念诵诗经中《桃夭》这一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家宜室。桃之夭夭,有真其实,之子于归,宜家宜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