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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其实就是两个人的反身,我们相爱了,我就会变成你。

——《恋爱反身》

 

“冢野先生,您可以把手放开了,”土屋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我根本没打算逃跑,否则就不会一直跟随您来到这里了。”

广司没有说话,他根本不相信这个男人。

“冢野先生,我来到这里只想对您说一句话,”土屋看了沙优一眼,然后继续说道,“一切的事情都是我干的,包括公园湖边那场命案,所有的事情都和白川沙优无关。事情之所以会发展成现在这样,完全是因为我的自私。我想和沙优最后度过一段日子,我是真的喜欢她。”

“你喜欢我?”沙优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么是谁两个月前一言不发地消失?是谁在我去公司找他的时候躲在卫生间里不出来?是谁说冬天要带我去冲绳?是谁那天早上说想吃香米饭,我煮好了一大锅,可直到现在他也没回来吃……”

沙优流下了两行眼泪,而她自己毫无察觉。

“沙优,我会把一切都解释清楚的,虽然有些话我本来想埋在心里一辈子。”土屋愧疚地低下头,“那些事情对于我来说是最珍贵的宝藏,但对你来说很可能是无法救赎的地狱。”

“到现在我连你为什么要离开我都不知道,”沙优哭着说,“如果因为别的女人,至少也应该让我看看她的样子吧?土屋,我现在就生活在地狱里,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可以成为我的地狱了。”

“沙优,不管怎么样,我今天都会告诉你一切真相,但我先要让冢野先生相信你不是凶手。”

“你来这里是要证明白川小姐是无辜的?”广司松开了抓着土屋的手,打断了他们的交谈,“但如果你现在真的是另一个白川沙优,这些话你也一样可以说出来吧?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是土屋?”

“冢野先生,您真的相信您刚刚的推理吗?”土屋没有回答广司的问题,反而反问道,“按照您的推理,在这一系列复杂的环节中,绝对不能出一丝差错,但那环环相扣的设计中真的不会出现任何小失误吗?比如对意识传输设备改装的失败,或者土屋没有按时赴约——您问问沙优就会清楚,我是一个不守时的人。

“即使事情确实按计划顺利发展,那么沙优为什么一定要在第二天去案发现场丢那个饮料罐?按您的说法,就算没有不在场证明,只要沙优确实不记得自己杀过人,你们也是没法给她定罪的吧?这么一来,这个伪造的不在场证明就显得多余了。还有,到底是什么事耽误了白川沙优的计划,让她没有时间启动家里的强磁场,这件事您也说不清吧?我想,如此缜密的计划,应该不会有什么没有考虑到的情况可以耽误半天的时间。

“就算上面的事情都发生了,那么一直待在家里的沙优大可以承认自己是一个陌生人,只是误打误撞进入了这具身体。我想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们立刻就会去社区把身体交换回来,在把身体还给沙优后,那个白川沙优只要彻底消失就好了,反正她原本也是要毁灭自己的,何必需要说自己是肉体已经损毁的矢木明美,然后换取沙优的同情?”

广司没有说话,他无法解释土屋提出的问题。

“如果您肯相信我是土屋满谷的话,那么事情就很简单了。”土屋接着说,“昨天晚上,我喝了一罐加了镇定剂的饮料,然后在家把自己的意识传输到了公司租用的终端里。那个终端里没有定位芯片,我不必担心被记录行踪。回家取回自己的身体后,我趁着夜色把我的身体带到了那个公园,把这个空白的身体给勒死了——不得不承认,杀死自己要比杀别人痛苦多了——清理好现场后,我就回到公司开始破解沙优家里的传输接口,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我成功了。第二天沙优上班后,我便在公司把自己传输到了她的身体里。至于为什么要伪造沙优的不在场证明,是因为我死后第一个被怀疑的人肯定是她,我只是想让她尽快从这种怀疑中脱身。之后我按照新闻上播出的事件,给自己编造了矢木明美的身份,试图用这种说法博取沙优的同情,好和她多相处一段日子。”

“你是说你抛弃了我,然后杀掉了你自己,再费尽心机到了我家,竟然只是因为要和我多在一起几天?”沙优终于听不下去了,“世界上还会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吗?”

“沙优,这不是笑话。”土屋猛地站起身,凝视面前的沙优。广司警惕地站在他身后。“如果我不死,死去的就会是你。”

沙优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完全听不出这恐怖的话语里究竟蕴含着什么意思。

“沙优,昨天傍晚和夜里我一直都在骗你,但有一句话我说的是真的——”土屋的表情认真得有些过分,他的眼神里带着无比的坚毅,沙优被盯得冷透了全身,“——我也是白川沙优,我们有着别人绝不会拥有的联系。”

“可你刚刚说自己是土……”广司在背后插话,土屋回身推了他肩膀一下,没有防备的广司向后退了几步。看到土屋的眼神后,广司也感觉到了一份无法驱散的寒意。

“下面就讲讲这个故事吧,”土屋叹了一口气,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然后紧紧地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儿,那种寒冷的眼神消失了,“我出生的时候是一个女婴,左手腕的地方有两颗黑痣,右耳后面有很小的一块皮肤不长头发。”

听到这些话,第一个感到惊讶的是沙优,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左手腕的黑痣,而她一直披散长发的原因也是为了遮挡耳后的那块皮肤。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如果我没猜错,我的妈妈应该也不知道我的爸爸是谁。出生后的几个小时,我就被堵住嘴,扔在了垃圾桶里,是一位路过的货车司机把我救了出来,将我送到了最近的医院,而那时我的脐带还没有剪断。”土屋的表情没有随着这些话产生任何变化,他真的就像在讲述一个和谁都无关的故事,“碰巧在那个医院里,刚刚诞下了一名女婴。女婴是早产儿,身体非常虚弱,眼看就救不回来了。”

广司和沙优听到这里,都明白了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猜到了吧?”土屋接着说道,“由于我是弃婴,那个早产女婴的家里又很有势力,我们被带到了那时才刚刚兴起的地下传输点,我的身体就这样被强行夺走,给了那个早产的虚弱女婴。那个女孩后来慢慢长大,成了现在坐在我们面前的白川沙优。”

“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会知道,那时你还是个婴儿吧?”广司问道,“或者说,被夺走身体的你是怎样活下来的?”

“地下传输点里也不一定都是唯利是图的坏人,是那里的人救了我。包括手腕上的黑痣和耳后那块皮肤在内,这些事情都是我的养父母告诉我的——哦,好像该说说他们的事情了。”土屋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已经有些冷了,广司又叫了三杯。

“大概是因为当时正遇上国立意识传输实验室处理实验品吧,我的身体被夺去之后,传输点把我的意识存储了起来,期待能够拯救我。那个地下传输点里就有一名这个实验室的员工——不用奇怪,那时传输技术还不普及,有能力开办地下传输点的人肯定和国立实验室有关系。就是这个人偷偷带回来了一个待销毁的克隆实验体,将事先储存好的意识植入这个克隆婴儿的体内,然后送给了一个姓土屋的人家收养——我所知道的这些事情应该就是他当时告诉我养父母的。但是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可能是担心受地下传输点的牵连吧。我也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救我。我很早就离开了养父母,他们后来去了加勒比地区的一个岛国,这件事估计这辈子也没有机会问了。”

“这就是你的故事?”广司看了看沙优,然后问土屋,“这和你抛弃白川、杀死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啊。”

“如果我爱上她了呢?”土屋直接抛出了这句话,“这样还能没有关系吗?”

咖啡端上来了,但没有一个人去喝。

“一开始遇到沙优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正在使用我的身体,沙优当然也不可能知道我是谁,因为她的父母根本不会告诉她这些。我疯狂地爱着沙优,正像她说的,我打算冬天带她去冲绳,在那里向她求婚,然后在樱花开放的时候回到奈良结婚。怎么样,很浪漫吧?

“不过,你们能想象,我发现她耳后那块不长头发的皮肤时是什么心情吗?她手腕上的黑痣我早就发现了,但当时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后来我暗中查访了沙优的身世,确认了她的确就是那个早产女婴。那一刻我彻底崩溃了。我第一次感觉世界居然这么小,小到好像只剩下了我和沙优两人。全日本这么多女孩,为什么偏偏是我们俩相爱了?”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广司不顾愣在那里的沙优,问道,“你们在法律上还是允许结婚的,虽然在伦理学上有些说不通,但只要你不说就没人会知道这件事。”

“冢野先生,您忘了《意识传输控制法》了吗?”土屋苦笑着,“沙优使用我的身体是未经任何审批的,那个早产婴儿才是沙优的合法身体——这样一来,在法律上,沙优根本不允许以现在的身体存在。虽然我早已经知道这件事,但直到我遇到沙优之前,那个早产女婴究竟是谁我根本不想关心,她究竟能不能顺利地生活下去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因为我本来就应该死在那个夜晚的垃圾桶中,这条命是我捡来的,能用我的身体去救另一个人,我真的很高兴。养父母是教徒,他们很平静地对我说了这一切,我也坦然接受了。我愿意和那个早产女婴永不相见,就这样平凡地度过一生。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沙优。只要我和她在一起,这件事迟早都会暴露,那时沙优就会被强行剥夺身体,如果没有新的身体及时接纳她,她的意识也会被销毁。就算我可以隐藏这个秘密一辈子,可因为我的存在,沙优仍然会陷入这种危险中。我爱沙优,我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就算她换一个身体继续生存下去,我想沙优和我也都无法接受这件事。所以我不得不这么做——我离开她是为了不让我们爱得太深难以分开,我杀掉自己是为了让土屋能被判定死亡,那样的话,即使沙优被发现是在非法使用他人身体也没关系了——她的身体没有了归还对象,使用权自然也会被默许。”

广司知道土屋说的是实话。那条法律是不受时效限制的,如果沙优被发现在非法使用他人身体,将会面临非常严重的处罚。

“侵入沙优的身体也只是出于我的自私,因为我想体验一下在自己的身体里究竟是什么感觉,哪怕只有一小会儿。我也很想让自己最后的这段日子是和沙优一起度过的,等我确认她安全后,就会彻底消失,沙优也会回到安定的生活中,这就是我最终的目的。”土屋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身说道,“沙优,不管你是爱我还是恨我,只有我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你才是安全的。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广司回味着土屋的自白,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去相信这些话。

“明美,别再说谎了。”开口说话的是沙优,“即使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我本来就不该存在,这具身体也应该还给你;而如果你说的是假的,那么就证明冢野先生说的是真的,那样从法律上来说,我就是杀掉土屋的凶手。所以无论怎么说,我都是一个不值得拯救的人,我不想去关心真相。你快逃吧,不管你是谁,你都可以代替我好好活下去。”

“你要相信我!”土屋握住沙优的肩膀,“沙优,你要相信我,明白吗?这一切都是我干的,和你没关系,你为什么要代替我承受惩罚?”

“闭嘴!你根本就不是土屋!”沙优甩掉土屋的双手大喊,“警察先生,他昨天答过那个问卷吧?土屋不可能答对那张问卷!”

“——编故事的力气还是省省吧!”经过沙优的提醒,广司幡然醒悟,他再一次紧紧抓住了这个男人的手臂。

“沙优,那些问题我为什么不能答对?”土屋仍然没有挣脱,仿佛他的意识对这具身体没有任何知觉,任凭广司的手越抓越紧,“恋爱其实就是两个人的反身,我们相爱了,我就会变成你。”

沙优没有说话,因为如果给她一份关于土屋的问卷,她根本没有办法完全答对。

“冢野先生,现在您能相信沙优是无辜的吗?”土屋用恳求的语气说道,“我知道我现在无法证明自己是土屋满谷。不过如果按您的说法,我是另一个白川沙优的话,我就会被销毁,沙优也会上法庭接受审判。而如果您相信我是土屋满谷,那么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和沙优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离开后沙优的身体没有了归还对象,她就可以正常地生活下去。冢野先生,您难道不想救赎沙优吗?还是按照您的说法,将杀害土屋的罪责强加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沙优身上?”

土屋压了压自己的棒球帽,然后低着头靠在了椅子上,似乎在等待广司的回答。

“我不管你是白川沙优还是土屋满谷,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就能验证了,”广司放开了土屋的手臂,那条手臂无力地垂下,“只要你跟我回警视厅比对你的脑电流特征,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了。”

土屋仍旧倚坐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土屋?”沙优察觉出有些不对,土屋的身体正从椅子上微微下滑。

“没听见我说话吗,还是不敢跟我去?”广司起身抓住土屋的肩膀。他感觉到土屋的身体没有一点力气。广司松开手,土屋的头被碰了一下后向后仰过去,他的帽子掉了下来。土屋睁大着双眼,表情呆滞,整个人只剩下了微微的呼吸。

“他怎么了?”沙优不顾被铐住的双手,起身来到了土屋身边。

“强磁场。”广司从地上拾起了土屋的棒球帽,指着帽子里面遍布的黑色极片对沙优说,“我不知道这些东西他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些极片产生的超强磁场,在一瞬间就可以毁掉一个人的脑电流。可能是他刚刚扶帽子的时候启动了开关。”

沙优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广司俯身打开了她的手铐。

“他是谁?”沙优完全感觉不到手腕的疼痛。

“永远不可能知道了。”广司把沙优扶到了椅子上,“强磁场已经销毁了他的意识,对比源没有了,我们无法再去比对他的脑电流特征。”

广司把土屋的身体扶稳,他决定一会儿就把这个身体送回第四社区。

“是我杀了土屋!”沙优伸出双手,乞求广司给她戴上手铐,“求求您,别让我一个人回家。”

“白川小姐……我还是愿意相信他的话。虽然通过对比您和您父母的基因特征也可以验证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我不打算这么做了,他说的那些话我也不想再听任何人提起。”广司放下了沙优的手臂,“土屋满谷一案将以利用意识传输进行自杀的说法结案,您现在和这件案子没有任何关系了,可能以后我们还会麻烦您录一些证词,不过不会再把您当成嫌疑人了。”

正午的阳光洒在两个人的后背上,没有人感觉到温暖。

“——即使那些话全是假的,您真的是如我所说的凶手。”广司低声补充一句。

沙优再一次伸出双手,她根本没有听见广司的话。灿烂的阳光中,沙优感觉自己眼前一片黑暗,她唯一能看见的东西就是家里白瓷碗中的绿豆饼和土豆汤。那是沙优昨晚的菜谱,她不记得自己告诉过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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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赛二等奖作品。作者江离,行文风格多变,在日系和欧美题材间自由穿梭,游刃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