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碧松亭亭松涛隐,翠竹森森龙吟细。
松德。竹坞。月门。精舍。
亭阁翼然,曲水流觞。
青石为几。
一高冠峨带、宽袖大袍的文士,五柳清髯,迎风轻拂,蚕眉凤目,相貌清雅。
一科头缁衣僧人,戒疤历历,深目浓眉,身材魁梧,神色肃静。
一佩剑锦衣人,双眉斜指鬓角,如一对入海的怒龙,两支穿云的利剑,直鼻口方,阴鸷而有威严。
但这三人都夺不去第四个人的光彩。
第四个人是一个态度平谈得有些懒散,随和地坐在那里拈棋对弈的中年人。
他穿的是浆洗得发白的青衫,一双睿智而祥和的目光,似平看穿了岁月的风云、红尘的风月。
这人浑身上下给人的感觉是和谐、宁静、洁静。
这人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座静远的大山,一朵静泊的白云,一湾风平浪静的海湾。
但这人偶尔顾盼间,又极有威势,有一种王者之风。
这人是谁?
和这人对弈的是一个腰、背挺得像一杆铁抢一样直的身材修长的青年。
青年落子如风。
他出子时那只拈子的手,整洁、颀长,轮廓清劲、秀气,动作敏捷。
两人又对弈十七手。
中年年淡淡道:“承让了。”
青年长身而起:“运既如此,夫复何言?杨某但凭先生吩咐,只要无违道义,便叫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青年对弈者,正是小杨。
中年人道:
“你随我来。”
一问黑屋。一盏明灯。一柄悬在壁上的宝刀。一张榻榻米。
小杨与中年人对坐。
中年人跌趺而坐,如入定高僧。
小杨静待中年人出定。
中年人睁开了眼:
“杨君真乃诚信君子。”
小杨说:“在下既棋负于先生,自是要守诺。”
中年人盯着小杨,目光炯炯:
“但你也许不知道,你如杀了我苏我青山,可得日本国王和各道领主无数黄金白银珍珠美女之赏,骤可富堪敌国!”
小杨道:“黄金有价,道义无价。世人传说我不杀人。其实我也杀人,只不过杀该死之人。即使有杀父夺妻之仇,如杀之有违道义良知,我不为。”
“何况,”小杨轻笑道,“即使在下不辨好歹,也还知进退。室外既有剑术高超、按剑在旁、虎视耽耽的令弟苏我青原,又有忍者大师武者龙之介——那戒疤历历、武学修为与密宗瑜咖术修为均臻化境的奇僧高手,我便加害了先生也无从遁逃。”
“武者龙之介是近松门左卫门的密友。近松门左卫门——就是适才观棋的那文士,是我们苏我氏家族世交,与敝人更是有刎颈之交。有这层关系,武者大师如知有人杀我,自会奋起除凶的。但舍弟则未必了。他一直阴忌我,恨我碍他独揽忠于苏我氏家族的武士们的指挥大权,巴不得我早死。”
“正因如此,我如真加害先生,令弟一定比任何人更凶狠地对付我。”
小杨说至此,喟然一叹:
“世上事有时就这样,骨子里反对你的人,在你死后有时出于需要,会比拥护你的人还表现得拥护你。”
“另外,”小杨目光明亮地望着苏我春山,“除非我是瞎子,才看不出先生和近松门左卫门都是身怀绝世武功的高人。——先生,你如有所命,就请明示吧!”
“好,我告诉你请你做什么。”
苏我青山道——
“我以伊忠义的身份,结交了你们的胡宗宪胡大人。”
“胡宗宪不是我信大明官府对付你们的大官么?你交结他是想……”
“不错,胡宗宪是你们大明官府委以剿匪重任的大官。但他不同于戚继光、喻大猷、谭纶三位威望德行令人敬仰的将军,而是一个喜玩权术、交结朝廷权臣与宦官内监的小人。他党附赵文华,巴结权臣严嵩、严世蕃父子,千方百计地拍严氏父子与你们皇帝的马屁。我交结他是另有所图。”
“你是想……”
“我想借他之手,把我的两个女儿樱子——苏我赤樱及豆豆——她也叫伊秋波,都带到京城去。”
“他肯?”
“他当然肯。固为我告诉他,我愿把樱子给他当养女,由他献给大明国的掌握大权的大臣或皇帝,以获得她富贵幸福的生活。胡宗宪屡献珠宝美女进京给权臣、宦官与皇帝,这已是人所皆知的事。而士子官绅之家借献美女给京城当国大臣、权监和皇帝,以求富贵临门,这也是常见之事……”
“你真正的想法呢?”小杨问。
小杨此时的眼睛明亮得如一泓秋水,一泓不沾纤尘的秋水。
他神情中还透露出警觉、精明之色。
凭他的直觉,他隐隐觉得正有一件大事在临近。
“让樱子与秋波,这两个女孩子远走高飞,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哦?”小杨扬了一下眉。
“在京城,樱子有一个人可以依靠。事实上,这人是樱子的追求者,并是我已接受了聘娶书的樱子的未婚夫。他是我们日本国的第一刀客。”
“你是说井原小泉?”
“想不到杨君也知他的名字。”苏我春山说。
“井原小泉号称日本国第一武士,曾以刀赢过我们大明国明尊教副教主刘副教主。刘副教主以一招之差落败,回来后郁郁而病故。”小杨说。
“只是,杨君有所不知。这个小泉也已命赴黄泉了。”
“他,竟也已死掉?”小杨有些感到意外。
“他挑战你们大明国的明尊教高手、刘副教主。结果,他虽胜了一招,但其实也是身负重伤。不过一年半时间,也命殒江户了。”苏我春山说,“不过他的公子、江户白衣郎、武士井原西鹤,继承了他的武学,已继承了我们京都第一武士之号。西鹤现在,就在你们京师啊。”
“江户白衣郎、武士井原西鹤的刀术之名,在我们京城,已骎骎然与刀帝令狐西笑的两大弟子齐名了。作为你们日本国京兆大夫的贡使,他擅长言辞,风度又好,谦逊有礼,也颇得京城士子的好评。想不到他竟是日本第一刀客井原小泉之子!樱小姐得人如此,也算有福了!”小杨极力平淡地说,心中则把井原西鹤这名字,念了又念。
“秋波、豆豆这孩子,则拜托杨君带到京城后,陪到九月。九月,秋波将随一个王子远赴西域。”
“王子,远赴西域?”小杨闻言,不由想到了西域的金冠王。
“是的,一个王子,波斯王子。”苏我春山道,“那是前年我游历京城,碰巧遇到了波斯珠宝巨商助本剌与忽鲁谟斯国王陪臣已即丁,他们遇到了一些麻烦,我帮了他们一点小忙。后来他们邀我到助本剌的府上去,在助本刺府上的宴席上,见到一位他们称伊鄯的人。”
“伊鄯,是波斯语中指称教主的名称。”小杨道。
“那位伊鄯,人们又称他为薛波勃。宴席乘着酒兴豪气勃发,拔刀起舞,用的是圆月弯刀,所施展的刀术,极为精奇。威武不可一世。”
“薛波勃,又叫萨波勃,是波斯王国掌管四方兵马的长官。”小杨道。
“这个薛波勃很豪爽,为人慷慨,长相威武而神勇。我们在酒后成了朋友,他告诉我,他是波斯国王最信任的大臣,他以商人的身份来大明,实是为访寻他们国王留在大明的王子而来。”
“波斯国王的王子怎会留在中国的呢?”
“二十五年前,波斯王还是未继位的太子,仰慕中华文明,曾随大将军薛波勃以波斯贡使的身份远来大明,朝觐大明之君,欣习中国文化。他在中国期间,与一个京城官绅家的小姐相爱,按汉族礼仪娶了小妞,金屋藏娇,一年后生下了一个儿子。”
“恰在这时,王子奉父命急回波斯,原来是波斯国老王病危,召他回去商讨继位大事,王子因娶小姐未得父王许可,不敢贸然带回。加上小姐又在产期内,无法西行长途跋涉,便留下一宗金银财委给小姐,言明回去后征得父王之命,即接母子到波斯去。谁知这一去竟二十多年。”
“这波斯王抛下妻儿不问不管,如此为夫为父,可不怎样!”小杨冷笑道。
“那也怪不得王子,王子一回去,他弟弟以王子结婚无子为由要求老王废黜王子的王位,由他来继承。王子请薛波勃作证,他在中国娶了一位中国妻子,生下了一子。薛波勃也力证其事之真。最后达成协议由王子的亲信与薛波勃同赴中国,接小王子到波斯。按波斯国的验血认亲之术,来证实王子的话之真假。哪知薛波勃与另一人来到中国后,发现小王子和他母亲一家都被杀了。——这事后来才查明,是王子弟弟派亲信暗中主持,派遣杀手纵杀行凶所为。这样一来,王子被废黜,由王子弟弟继承了波斯王位。王子则被他弟弟软禁多年……”
“这样说来,王子既失了王位,便不是波斯王子,与一介平民并无区别。小王子已死,更是一切从此结束了。”
不知因为什么,小杨心中忽对这波斯王子有一种不愿其再生事端的心理。
苏我着山似未曾察觉小杨语意中的不悦,一笑道:
“本来是到此结束了。但波斯王子在二十年后又恢复了王位,他弟弟因暴虐专政而被刺杀。军队诸将和大臣们又将素有仁德之名的王子拥戴上了王位,在迟了二十年后,当上了波斯王。而在他继位后,从中国传来了消息:当年被杀的小王子并非小王子本人,而是另有其人。小王子还在中国民间活着。于是,波斯王便派了薛波勃再来中国寻找当年失散的小王子。并嘱薛波勃代为作主,为小王子物色一位精通中华文化的中国贤惠女子为王子妃,一并带回波斯去。”
“这就是波斯王子的传奇。”小杨不无嘲讽之意地笑道。
“这正是波斯王子的传奇。”
“后来的故事是:薛波勃见到你和令嫒之后认为令嫒美丽、贤惠,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便代波斯王作主,聘下了伊姑娘为波斯王子妃?波斯王子说好了在三年后,即今年九月来迎娶伊姑娘?”
“你说的基本上都对。”
“不对的又是什么?”
“波斯王子当时还没找到。因为能找到小王子的一个重要线索人,当时正为证实楚香帅是否已死以及楚香帅有没有泛舟大洋、浮槎海外而远赴波斯进行查证,不在中原。这样,得待三年后,这个重要的证人才能回来。”
“这么说,这重要的线索人既参与三年前求证风流楚香帅生死查证之事,一定是一个武林名人?”
“也许是。具体的,薛波勃没说。他告诉我:如实在找不到小王子,也将把小女带到波斯去当王子妃。”
“王子没有,哪来的王子妃?”
“波斯王在薛波勃来中国前说,如找不到小王子,就挑一个武功文学俱一流的有仁爱之德的中国青年作为王子带到波斯去继承王位。如没有这样的人,则在波斯国内把文武大臣和王室里最优秀的子嗣立为王子。而如按这个标准,薛波勃的儿子正承担波斯王王宫卫队长,英俊勇武,是波斯国最优秀的青年,颇有可能人选。这也是波斯王派薛波勃来中国挑选王子妃的原因之一。”
“如果这是一个故事,的确是相当精彩。”小杨叹了一口气,“但薛波勃会不会编一个故事呢,他以什么来表示他聘伊姑娘的诚意的呢?”
苏我春山道:“一辆宝车。小女与杨君你同坐过的那辆宝车,就是薛波勃的聘礼。若非一国之君或富可敌国的巨贾王公,也不会有这样的大手笔。”
苏我春山望着小杨:“做父亲的都是希望子女能幸福的。我之所以答应这一婚姻,是当时徽王王直见小女姊妹都长得端正,有染指之心。我不希望小女当王直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伪王王后。不管怎么说,我们苏我家族总是日本国的豪族,苏我家族的女子,只有具有王子一样高贵身份的人,才配得上娶她!”
苏我春山说至此,忽目光炯炯,注定小杨不语。
小杨只觉苏我春山目中精光大盛,被他看的所有部位俱有一种灼烫之感。这份灼痛之感竟还由表及里,以至五脏六腑也全有一种灼烫之感。
小杨正欲开言,方一启唇,却被苏我春山作了禁言的手势,随后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了小杨的手。
他用的是昆仑派嫡传的“银菊爪”。
小杨顿觉全身穴道在这一抓之中,全被一麻,封闭了。
小杨不由大惊,喝道:“你?”
小杨这一喝出更是吃惊:他这一以丹田之气用力一喝喝出的声音,竟细若蚊蚋,哑然一若无声。
他只觉全身俱为自己这吃惊之下叫劲一喝而一痛,痛得如万针齐攒。
小杨想不到苏我春山竟会突然对他下手,不由惊怒交集,忿然看着苏我春山。
但见苏我春山脸上阴暗不定,也似是一时拿不定主意。
渐渐地,苏我春山脸上越来越阴郁下去。虽还那么不动声色,但不怒自威,自有一种慑人的威仪。
小杨忽觉得苏我春山很遥远,远隐在一种黑雾里、焰光中,成了幽冥中的阎魔帝君,那掌人生死、知人一切的神祗,成了自己命运的主宰!
——这,是一种什么法术,竟比“移魂大法”还厉害?
他正惊疑问,只见苏我春山面挟严霜,目中带着慑人的杀气、煞气,开了口。
苏我春山的声音,阴沉得如地狱的最深处,魔鬼的咒语,带着一种奇诡的魔力。
小杨忽觉得自己似是回到了童提时代,在做一个误入魔鬼国的梦。
他又有那种被那全能、全知而善恶无常的魔鬼倒提在手里,站在万丈绝崖之上,随时被魔鬼扔下万丈深渊的感觉。
这回,等待自己的是真正的死亡、抑或是又一场虚惊?
二
苏我春山冷冷道:
“我现在以密宗的‘圆光大法’罩定了你,你的一切心思都在我感知之中,我若发觉你心术不正,心存歹念邪念恶意,敢起欺瞒之意和言不由衷,便马上格杀之。”
“我现在要说的,是天下最大的秘密。”
“我若叫你回答,你自有抉择答应与柜组的权利。你若公开拒绝,并答应保密,也许还有活下去的机会。你若虚言搪塞,口是心非,则必死无疑。你的明白?——明白的话,请点一下头。
小杨并没有点头,只是看着苏我春山。
苏我春山说:“你虽没点头,但心里已点头了,你想看一看我是否真的能感知你的心思?我说得没错吧?”
“这魔鬼!”——小杨在心中骂道。
“这次你骂了我一声”,苏我春山不以为忤地看着小杨,并无恼怒之色,“不论你怎样对我,只是望你诚实、正直地答我所问。”
“杨君,我懂风鉴之术,王直不会有好结局,他虽金冠龙袍,占岛为王,但将来必败无疑。我不会把我们苏我氏家族毁在王直之手的。这次小女远赴京城之行,便是为我苏我氏家族脱离王直控制而作的第一步棋。”
“杨君,我看得出你有些喜欢小女。从你的骨相面相看,你的身份也极其高贵,不是皇亲国戚,也定是名门望族、三公六卿之后。如秋波到京城后,薛波勃没找到小王子,望你能照应小女。”
“如果将来小女把终身寄托你,则希望你协助我们苏我家族做一件大事——这也是樱子与秋波在出嫁前,为苏我氏家族作的唯一的报答。无论谁只要活着,就别忘了这一目标:杀掉严世蕃!”
“杀严世蕃?”小杨重复了一遍,心中不由猛一震。
严世蕃为严嵩之子,严嵩为嘉靖帝的首辅大臣,权倾天下,相当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严世蕃深得其父信任,甚至为皇帝拟奏对,严嵩也让严世蕃代拟票答。而严世蕃每次所拟票答,也都符合皇帝心意。令龙心大悦。严世蕃在朝中也是六部侍郎之职,因有父势倚仗,在朝中气焰薰天。被称为小宰相。严世蕃更与锦衣卫、东厂督主相勾结,侦知朝野动静,动用厂卫高手,诛杀异己。在京师要行刺严氏,无异闯龙潭虎穴!
“我知杀之不易,故行此美人计。小女樱子献给严氏,以严氏著名天下的好淫心性,自然不会放过专门献给他的美女。这样,小女就有近严氏身的机会,加上井原一鹤的刀,内外呼应,当能杀之!”
“你知道严世蕃手下有多少高手?”小杨问。
他不由想起自己的严府之行。
“我不知,我只知严世蕃严嵩父子,是杀我妻子一家的罪魁祸首。”
“你妻子一家?”
“我到中国,易名苏忠义,隐居杭州,以诗文结识了杭州一群文朋诗侣,略有薄名,实是因为我沾了我岳父伊家的光,我从伊先生游学,得以娶伊先生之女为妻,这是我一生最快慰的事。”
“但因岳父与沈炼、杨继盛两位反对严氏的名臣是朋友,平日也有反对严氏弄权言论,遂招杀身灭家之祸。妻子也在那一事件中被牵连,身陷缧绁,忧愤而死。妻弟伊忠勇从家中到宁波来向我报信途中,也被东厂的人冒充我们浪人杀死的。妻妹伊白苹,被称为杭州城第一美女。落入淫魔严世蕃之手,不甘受辱,白练悬梁而死!为了怀念妻子岳父他们,我便易姓为伊,并让秋波随母姓伊,实是内心里是过继给妻弟伊忠勇以承香火的。”
“为了伊门一族十三口人被杀,我一定要杀严世蕃!我想杀严世蕃不单是为报我苏我春山一家的仇恨,而且也是替无数中国人伸张正义。严氏父子倒行逆施,祸国殃民,早已到神人俱愤的程度了!”
“杨君,你能杀严贼,不唯为我苏我家族与伊家,不唯为中国士林民气正义,也为强灭沿海匪寇之祸创造了一个转机。”
“苏我先生,这与平倭寇又有什么关系?”
“据我所知你们称之为倭寇祸乱的我们日本武士、浪人的盗掠行为,实是被贪官奸商逼出来的。你应知道宗设、瑞佑及宋亲卿争贡市舶司,激起恶变的故事的。当知我此言不虚。还有一事:严贼与伪王王直暗中也有所勾结,据讲,王直王五峰和徐海他们宗族妻子田庐皆在籍无恙,便是因了严贼与严贼义子赵文华胡宗宪辈的保护。”
“竟有此事?”小杨不由霍然而起。
“严贼与附和严贼赵贼的胡宗宪,与王直、徐海、陈东等密有往来,严府许多珍奇之物,皆来自王直他们。据讲,王直还运动,图谋通过严贼,做海防兵马的指挥使呢!”
“这,这不是贼喊捉贼、官寇一家了?”小杨沉声道。
“我这次是借胡宗宪献美之名行刺严贼,而胡宗宪、王直等则另有所谋。据近松门左卫门先生剖析其中利害,王直和舍弟青原等之所以答应我两女儿远赴京城,很可能是等小女到了京城献给严贼后,严贼再把小女转献给好淫的嘉靖皇帝,并会以严密的阴谋逼使小女不得不配合他们杀死皇帝的谋反计划。——杨君,你想一下,如中国皇帝一死,不就天下大乱了么?得益的会是谁?还不是严贼等一干心存篡位叛逆之心的奸雄与各地的乱王巨寇?王直、徐海及舍弟青原辈更欲借此机会逐鹿问鼎,作那王霸天下之梦了!”
“为了让忠于我们苏我家族的武士不枉死,为了伊家被杀之仇,为了不让小女作那阴谋的牺牲品,我们都必杀严贼。你能答应助我一臂之力吗?”
“我……”小杨只觉随苏我春山的话,如两人对弈,对方落子如风,布下一个严密、咄咄逼人的阵势来,把自己困于阵内。
杀严世蕃。
杀皇帝。
王五峰、徐海等倭寇头领与严嵩、严世蕃、赵文华、胡宗宪有逆谋、勾结危害天下!
这每一件事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自己一个应付不慎,帮错了人,被人利用,作出了令天下奸雄巨寇称快而令正派与侠义道中人心痛之事,那时再求亡羊补牢,就已迟了!
小杨面对苏我春山等待回答的固执而威慑的眼神,如面对一把无形的、杀来的快刀。
他只觉一生荣辱生死胜败俱系在此一举一念之间。
他的眼睛不由因兴奋而变得有神起来!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
地抑住狂震的心弦,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气——
刀已砍来,避无所避!
必须接招!
只有接招!
“你为什么选中我”小杨问。
他以攻为守。
他要转被动为主动,找出这一切问题的症结。
“因为你符合我此次计划所要求的条件。”
“你这计划所要求的人选条件是——”
“二十四个字。‘武功高深,人缘极佳,机警过人,屡次被骗,年轻英俊,诚诺多情”。
“我算武功高深?”
“你不算武功高深,中国武林便没几个高手了。据我所知,你现在虽是无门无派、在杭州游荡的‘快刀浪子’小杨,但在这之前,你有过两种身份:一是游侠楚风,一是刑部大堂的隐名龙牌杀手。你以游侠楚风的身份,向十三省武林高手挑战,先后斗御封武状元黄殿英与其子‘无敌神枪’黄金虎、‘大锤问天’黄金狮;斗两广豪杰‘拳棒无二’蔡二、‘铁头蛇’林五、‘天南一剑’耿精白,斗陕甘大豪‘六兄弟’于太乙,大破金拳、银掌、铁手、铜尸、锡和尚和玉道人。计你以楚风身份共十一战,无一不胜。而你以龙牌杀手身份,杀七人,其中有‘大头鬼王’夏侯石、‘梦游神盗’云千幻和‘鸡鸣一声断肠客’陆不二。连武功最霸道的、雄悍无敌的叛将军淳于无禁也被诛于你的‘日月双飞刃’下。——至于你和武功身世都神秘莫测的乌衣道长有所过从的资料,恕我不说了。乌衣道长许你为天下十大刀客之一,这话应该不错吧?”
“你……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小杨心中虽吃惊,嘴上犹自周旋道:“就算我武功尚能凑合,人缘也还可以。但我屡次被骗也成了你们定的人选条件之一,这不太为荒谬了?”
“不!你屡次被骗,这说明你对人有一种信任感。这份信任感使你总把人想得较好一些,对别人提防得少一些。这虽使你受骗机会多一些,但由此你因诚意而交到的朋友也多,得到别人信任的机会与可能也大。我如物色一个老谋深算、胸中城府很深的人去充‘护花使者’护送小女去严贼处,恐难获得严贼信任。老贼如对‘护花使者’有所疑忌,我这刺严计划便无法奏效了!”
“至于‘年轻英俊,诚诺多情’是为小女一旦见不到波斯王子而备的。作为波斯王子的可能替身,总得人品英俊些。而诚诺者不违背诺言,既对小女尽忠又不会逾轨,方能保护小女一路安全。至于多情么,我想只要一个多情男子,见了小女,自然而然会起爱慕之心的……若无爱心,那就一切都免谈了。他不可能为此而冒风险的。”
“你不嫌你的算盘打得太如意些了吗?”小杨一剔剑眉道,“你为你女儿考虑如此周全,可曾考虑到别人的自尊、幸福?你这样自私的设想,对被你挑中当‘护花使者’的人来说,不是太不公平、太残忍么?”
“请你原谅我这自私的考虑。但你想想看,小女此次赴京,必须先刺严,然后才各自谈得上自身幸福。此行是凶多吉少,小女既为了家仇,同时也是为了两国民众之利益而毅然挺身刺严的,如此情况下,作为‘护花使者’的一个昂藏男子,奉献一份爱心,让她们此行路上多一分快乐与幸福,难道不应该吗?”
“再说,即使小女将来远嫁西域,但美女如花,一路上得以相伴,纵不能男欢女爱,也是一份福扯。杨君你本是风流多情男儿,又何必计较将来之得失呢?佛陀云,修五百年始得同舟。这也算结一份情缘!”
“再退一步说,你动用你的武功与人缘护送赴京,一路上固然有生死安危之虞,但也还有一线希望——如果波斯王子找不到,你还有与小女结成佳偶,同赴波斯的良机。即为存此一分希望,你也值得的。”
“杨君,言尽于此,何去何从,由君自择。我知你是一个一言九鼎的男子,是一个威武不屈的大丈夫。此事你若不愿,便动用武力迫你也不会臣服的。你若自忖此事危机四伏、风险太大或心有疑忌,你自可退出——只要你发誓水不泄露此事机密便是。”
小杨沉默。
小杨沉默不语,盘腿而坐如入定僧人。
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要你保护两位美女和一辆宝车由江浙入京,只要平安抵达后,可有一成机会得到一位美女为妻并成为波斯王子,你愿不愿意呢?
我愿意。一个人十成中有一成机会可以成为波斯王子,得美女为妻,这就值得一搏了!
但小杨不愿意。
他宁愿自身锁闭在漆黑无光的黑洞石牢中,也不愿出山。
小杨这怪人简直是笨伯、呆鸟、二百五、十三点、混蛋加八级!
三
五天后。
虎婆镇。
虎婆镇是虎婆山东麓的一个五百多人集镇,以出产竹篱、羊皮、柞蚕织的丝绸缎著名。
既然是镇就有店。
虎婆镇的店有二十八九家。
其中镇前的两家店是饭店、旅店。
饭店的店幌子上写道:
“吃饭”、“喝酒”。
旅店的店幌子上则写道:
“睡觉”、“斗乐”。
吃饭、睡觉。
喝酒、斗乐。
人生的大事几乎全了。对一个远旅的凡夫俗子来说,盼的不就是一口饭碗、一把汤勺、一张干松柔软的床、一壶解乏的酒和一个给人带来快乐的女人么?
壬辰日。水收箕。天刚白虎、黑道五虚兵禁章。克死刑伐日。不宜阅武训兵攻城讨伐。人神在股内。宜临政赴任营葬嫁娶。
——奶奶的,这日子可不大对劲。
此日。胡宗宪献给京师的美女珍宝香车,经虎婆镇。押车为胡大人亲信牛千户。两队兵士二十四人。
——有没硬点子?
没有。牛千户不过一介军官,会一些弓马功夫,两军阵前开硬弓、抡大刀,马上杀敌或许行,遇上练家子,他是捆扎的肥猪——只有挨宰的份。
——刑师爷,没搞错?
我作事你还信不过?是胡宗宪的九姨太对她相好亲口说的。那相好在赌庄上被我弟套住了,给吐的真情。据说胡宗宪的养女长得那个叫漂亮,这方圆百里之内,还挑不出来第二个!
——奶奶的,把外边的弟兄们都召回来,咱们独龙岗也干一票大的。成功了,咱们带着娘们和金银珠宝,到花花世界斗乐子去。
牛千户牛得禄安排了十个兵士在外面巡哨守车后,开始放下心来。
他这一干兵士都是胡大人百中挑一的精兵。
他开始叫莱。
他刚张开口,白光一闪,一把剑抵在了他喉咙上。
他眼睛余光一瞥间,见场上十三四个兵士俱已倒了下去。
用剑抵在牛千户咽喉上的是一个目光阴毒的黑衣人。
他问:“你姓牛?”
牛千户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发出“是”的一声。
黑衣人一笑:“那就没错了”。
他剑一挑,刺穿了牛千户的咽喉。
黑衣人随即怪笑一声,冲出门去。
他一冲出门,一批箭迎面射来,把他射成了一只刺猬。
只贝一个灰袍老者遥遥站在车旁笑道:
“黑蛇,凭你与一群小老鼠,也敢动这脑筋?”
黑蛇发现他的“鬼鼠十三”都已一个个身首异处了。
“金……”他一个“蛇”字还没吐出口,眼前已飞来了“金蛇”老二的断头!
不但金蛇,铁蛇、铜蛇和银蛇老六的头也掷了出来。
一个手提锯齿刀的独目大汉,冷冷一笑,站在黑蛇身后、饭店门口。
“你们独龙岗……”
没等黑蛇话说完,独目大汉手一挥,锯齿刀飞斩而至,斩下了黑蛇的头。
——浙西天目山下横行一时的群盗“蛇鼠一窝”自此而绝。
得到独龙岗的强盗“飞山虎”郑七刀带了他“天诛地灭七十二兄弟”要劫持胡宗宪晋京献宝车子的消息,卓飞飞就来了。
他是神愉。
他知道心毒手钱的“飞山虎”郑七刀如果要动到官军官府的头上,那一定是一宗非同小可的“买卖”。
而胡宗宪往京城献宝的事也不止听说一次了。
胡宗宪党附严嵩、赵文华之流权奸,好弄权术为人反覆无常,为天下士林所不齿,偷偷他也是应该的。
于是卓飞飞来了。
卓飞飞以他绝妙的轻功身法,隐在别人想也想不到的地方。
他看到了“蛇鼠一窝”被“天诛地灭七十二兄弟”像抹蛛网一样地给抹去了。
他知道,黑蛇韦老大和金、银、铜、铁、火六蛇,都是身手不弱的黑道人物,“鬼鼠十三”也是下三滥门派中成名人物,要想把“蛇鼠一窝”给端掉,可不是容易的事。
当年,公门名捕“神手”霍平与六个公门好手为除“蛇鼠一窝”,七条汉子俱毁在韦老大一干人手里。
——“天诛地灭七十二兄弟”之所以能轻易火并掉“蛇鼠一窝”,乃是因为“天诛地灭六十二兄弟”中,“天诛六友”中的“长耳公”吕风波是精于投毒下迷的高手。如不是吕风波的“无影销魂烟”在上风克制了“鬼鼠十三”,“鬼鼠十三”便不会这么轻而易举被杀。
但也不能完全说“天诛地灭七十二兄弟”是侥幸得以除去了“蛇鼠一窝”。
事实上,“蛇鼠一窝”的一切行动都在“天说地灭七十二兄弟”军师邢师爷的老谋深算之中。
正因“袖里吞金”邢师爷算得准,“天诛四友”与“地灭三子”能在黑蛇韦老大冲出门去的刹那间,从七个角度、七处隐秘之处突现在金蛇铜蛇铁蛇火蛇与银蛇这五个“蛇鼠一窝”的五大好手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击夺其命,杀掉了“五蛇”!不说独龙岗老大、“天诛地灭七十二兄弟”首领“飞天虎”郑七刀,就以这老二“独眼龙”崔一过的锯齿刀,老三“竹叶青”祝宾的链子飞剑、老四“穿山甲”苟正心的破甲锥法,就不是“蛇鼠一窝”中的“五蛇”所能对付的!
何况还有“哑虎”石宝的铁流星、“聋狮”朱异的狮王爪、“杀人和尚”空道人的一对宾铁戒刀及“缠魂索子枪’焦芳神出鬼没的索子枪?
卓飞飞看到“蛇鼠一窝”的人都倒了下去。
崔一过扛着锯齿刀和祝宾、苟正兴、石宝、朱异、空上人、焦芳鱼贯而出,围住了车子。
——他们正是刚才击杀五蛇的“天诛四友”与“地灭三子。”
独龙岗的高手,有“天诛六友”与“地灭十二客”,余下为七十二个剽悍好杀的绿林兄弟。
卓飞飞只看到“天诛四友”与“地灭三子”及穿灰袍的邢师爷。
“飞天虎”郑七刀与“长耳公”吕风波匿身何处,一时竟还难以测出。
卓飞飞没有妄动。
他有的是耐心。
他等。
等最好的出手机会。
这时,一个沉闷的声音似是从地底下发出的:
“崔老二,把车打开。”
四驾轿车的车厢板给放了下来。
这辆四驾轿车的车厢特别大一些。
“天诛四友”、“地灭三子”及二三十个手里犹还握着硬弓劲弩的汉子俱都围了过来。
大家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么大的车厢里装的是什么?”
美女是否真像传说中说的那么美?
珠宝是否真的像传言中说的那么多?
车厢一放下,车内飞出的,是一片晶芒、刀光、箭雨与人影!
那二三十个手持硬弓劲弩的汉子顿倒了下去!
“天诛四友”、“地灭三子”与邢师爷也倒了下去!
“他们是胡宗宪的‘龙虎卫’——我们中计了……”
邢师爷刚说完,头已被如虎似狼地扑出的“龙虎卫”军士砍了下来!
“贼子,敢尔!”随想喝声,土崩地裂,一条大汉从地下裂地跃起,人在空中双手一展,双刀刀光一闪,即向“龙虎卫”军士们杀去。
有数十人也随之从各处涌出,围拢来,杀向车中现身的“龙虎卫军士。
“龙虎卫”是一支训练严格的军马,处变不惊,随之转为防守,对攻。
“龙虎卫”军士簇拥之中,一个锦衣军官喊喝道:
“曹龙,李虎,发旗花火箭通知后队主营,独龙岗群匪果真在此,令主营包抄掩杀上来!”
他随即将身一跃,跳在轿车顶上,举刀喝道:
“胡都督有令,降官府者不杀!不肯降者,全以通倭寇罪论处,杀无赦!”
“杀!”“龙虎卫”军士俱叫一声,向独龙岗群盗杀去。
四
一羽信鸽落到苏我青原手里。
苏我青原取下鸽足上的铜圈纸条,看后一笑:
“胡宗宪果然是一头老狐狸。”
旁边亲信问:“苏我将军何出此言?”
苏我青原说:
“胡宗宪安排假的献宝车为饵,剿灭了独龙岗强盗。而他真正的献宝香车,则由临安、华德、太平、经龙门山而向北行,真可谓神不知鬼不觉!此时恐车已到泾县或铜陵了。”
“铜陵到芜湖,建阳卫一路过去,应是应天府南京地盘,一路平安了。”
“只要献宝香车能如期抵京,哼哼,我要看胡宗宪好看!”
苏我青原说至此,用力一扼。
那头千里飞来报信的信鸽给他扼死掌中。
苏我春山取下脚圈里的信后,放了信鸽。
左松门右卫门道:“此行怎样?”
苏我春山道:“秋波她们已到达龙门山,明晨北行铜陵、芜湖。”
左松门右卫门道:”据我所知,龙门山距九华山已不远,而九华山是幽冥教的地段,如能不惊动幽冥教,此行路上,只有‘快刀庄’、刀帝谷这一关了。”
“是的,我也希望能顺利通过幽冥教与刀帝谷两大关口。过了刀帝谷,就有京师派来的刀帝令狐西笑属下的人来接应了。有了令狐西笑这金字招牌,到京城一路就该没凶险了。”
“你有隐忧?”左松门右卫门望着苏我春山倚窗而望的侧影。
“我担心秋波她们在明天不能如期启程。”
“你是说幽冥教……”
“是的。你不知,在中国江湖门派中,‘幽冥教’与‘魔教’一样,都是神秘莫测、无孔不入的门派。”
“幽冥教不是已经大败了么?”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幽冥教既能令杭州城的金公公乖乖拱手献宝,总有他非常手段的……”
苏我春山说至此,幽幽道:
“我有一种预感。幽冥教已找上秋波、樱子她们了。”
“柳田一刀与花袋、龙五郎……”
“他们恐非‘幽冥教’之敌!”
“那我们……”
“世事如棋!这件事如同对弈,既已放出了‘胜负手’,便只有下到底了!”
五
龙门客栈。
龙门集是龙门山下、建在舒溪、麻川交汇平原上北通赏溪的一个集镇。
龙门客钱是建在集镇的十字路口,最有气派的骡马大客栈。
晚饭后。大客栈楼下的供客人酒食之便的天井大棚厅。
三十多个军汉错落有致地坐着撮牙花子、聊天、喝茶。
一个军官则与一个锦衣汉子在楼上倚着栏杆监视着客栈楼上楼下的一切动静。
“老总,我总觉得今晚上有些心惊肉跳的,会不会有事?”锦衣汉子问。
那被称为“老总”的,是那群军汉们的领兵,一个把总。
把总姓姚。
姚把总道:“杨总管,你放心,我姚某带的兵,都是擒龙捉虎的主儿、刀头上舔血讨生活过来的。我们两标弟兄在此,只要这龙门集镇尾有什么动静,会马上传讯过来的。有不开眼的毛贼过来,嘿嘿,正好给爷们祭祭刀……”
他正说着,忽听“咻”地一声,一支快箭从夜色中射出、擦着姚把总的头皮而过,——箭射在墙上。
箭力之大,竟至一箭没羽,大半支箭射穿了墙,只有一小截箭羽还留在墙外!
“有警!”
那姚把总是久经沙场的领兵官,“呛”的一声抽刀在手,喝道。
天井里的军汉们顿都跳起来,各亮出了兵器。
这时,只见龙门客钱围墙上蓦地升起一排绿灯笼。
一人阴恻恻笑道:
“我们幽冥教来了,你们做这一切都没用的。”
说话声中,十几件黑乎乎的东西俱向天井中打来!
——那赫然是在外围守卫的军士们被割下来的首级。
“头!”
“是弟兄们的头!”
天井里的军汉们见状不由惊愤地叫道。
有性急的军汉不待命令,便向围墙上扑去,但才跳起,便被墙上的人以暗器打倒在地。
“咄!我姚仲虎来也!”
那姚把总大喝一声,扬刀冲向围墙上的绿灯笼。
——难得这位胡宗宪麾下的把总,竟然有这样的威势、轻功、胆略!
柳田一刀和芥川花袋、田山龙五郎正在楼上展看地图上明日一路上所经的地方。
楼下异声大起。
“有警!”柳田一刀道,“我去护车!”
“好,那我们去保护小姐!”芥川花袋与田山龙五郎道。
姚仲虎在屋脊上虎吼连连,刀兵相击之音,急如繁弦,显然是在以一敌众。
他斗了二三十招,被逼得跳下场来。
随即二三十人影跟着跳下来,与姚仲虎和姚仲虎手下军士厮杀。
姚仲虎与手下的军士面对强敌,犹自不退,与敌人苦斗不已。
这时,九盏轻飘飘的绿灯笼同时从天上轻轻盈盈地飘下来。
九盏绿灯笼恰把一辆马车围在当中。
绿灯笼的绿光中,但见一个披着长发的高大汉子,箕踞马车顶上,膝上横着一把蓝光莹莹的长刀。
那汉子浓密的胡子与眉毛间,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如月光下的狼虎。
汉子任凭四周杀声四起,安坐不动,连胡子也不动一下。
绿幽幽的光中,这人就像一个绿发魔神。
“杀!”
一人低喝。
一人低喝,九只绿灯笼齐一晃,急进,宛若九颗流星,齐射向中间这披发男子。
九只绿灯笼在飞射而出时,带出九缕鬼啼般的轻啸。
这是风被磨擦发出的声音。
这是竹竿穿风的声音。
这是火苗被风拉扯发出的声音。
这是煞气摧毁生气的声音。
而九只绿灯笼一舞而耀的黑暗的光影里,九支剑无声急刺,宛若黑暗中射向青蛙的毒蛇。
婉蜒在草丛里、急游过水面的毒蛇!
毒蛇般灵活、毒辣的剑,闪电般刺出,刺披发男子的小腹、双足、后脑、两肋、命门。
九剑合杀。
全力一击。
这九个提着绿灯笼的剑手自忖这九剑合击之下,天下再高身手的人也都必死了!
因而他们无忌。
无忌便无惧。
无惧使他们根本不必考虑敌人的反扑,只管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杀敌。
“以搏狮之力杀羊。如果九个人都以搏狮之力杀羊,这羊便真是狮,也必死无疑了!”
这就是他们当年入道时,师尊的教诲。
当他们在实战中发现这一条确是真谛时,他们已把这一信念转化为一种行动的本能了。
一声猛喝如雷。
一道刀光如电。
这被发男子长身而起,挥刀如一道闪电,一股旋风,从九盏绿灯笼中一划而过、一卷而回。
九剑齐折,“当”,九剑剑头断坠的声音只有一声。
九灯齐灭,九盏绿灯顷刻间劈碎,绿色的油纸与绿色的火星四处飘碎、飘飞、飘灭。
九人齐死,九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中刀、头断、倒地、咽气。
被发男子巍然屹立四处死尸之中。
他倚车而立,冷冷道:
“我,九室町的武士柳田一刀!”
“敢劫车者,死!”
他说这一“死时,就仿佛是死神发出的咒语,已具有了一种特殊的魔力。
这时,围墙外忽飘起了一道笛声。
一管凄惨、嫠妇夜泣般的笛声。
这时,楼上忽响起了田山龙五郎充满恐惧的一声叫声——
一个尸体轻飘飘地从楼上抛下来。
尸体抛到地上,正抛在几缕残余的灯光里。
灯照着的,正是田山龙五郎满脸血污的惊怖表情。
夜,一下子似被死神扼住了所有的咽喉,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最后的两盏灯,一盏灯盏的罩已被打破,火苗在摇曳不定。另一盏灯,灯前的墙上斜插着一柄砍入墙内的缺口大刀,灯光使一道缺口大刀的黑影横贯全场。
随灯盏的火苗摇晃,所有的阴影都蠢蠢欲动如复活的精怪。
每个人都似看到,有一个魔鬼在无形中跳舞。
像毒蛇一样扭曲着跳舞。
舞姿如毒焰。
而墙外凄惨的笛声,正飘忽着传来,越来越近。
这笛声仿佛又在心深处,正由隐变显。
笛声若一阵惊悸的痛楚,一段错忽的深情,一份绝望的孤独,一句刻毒的咒语……
笛音锯人心。
芥川花袋与田山龙五郎是苏我春山的两大家将。
也是精于“一刀流”和“斩阴流”剑道的高手。
芥川花袋的样子像一个诚实、和蔼的商人。
他穿花衣,圆乎乎的胖脸总挂着笑。
他壮实。
田山龙五郎则天生是一个武将、武士。
他矫健,他骠猛,他站的时候像银枪,卧的时候像铁弓,坐的时候则像铜钟,——沉默如铁、一鸣惊天的铜钟。
而其实,田山龙五郎更像一把刀。
出鞘的刀!
芥川花袋兼习相扑、柔道。
他对大内刈、小内刈与寝技的精研不在他苦习的“一刀流”刀术之下。
田山龙五郎则习唐手。
唐手,又叫空手,发展至当代,即成名驰天下的空手道。而对当时日本武士来说,唐手,是从中国唐朝流传来的厉害的拳术。
田山龙五郎的唐手功夫与他的“斩阴流”剑道一样,出招猛烈,烈于雷火。
当柳田一刀说那声“有警”时,芥川花袋与困山龙五郎也同时心生警兆,即刻有了反应——
田山龙三郎一双干燥、稳定、有力的手马上落到了他腰间插的剑上。
芥川花装则陡地肩头耸了一耸,背已如猫斗一样拱起。
当他们说“我们保护小姐”时,两人已在双目交会中达成了默契:
花五郎使剑,兼唐手,守门。
花袋用刀,精相扑、柔道,守窗。
——这是他们多年战斗达成的默契。
残不知,这一分守,铸成了大错——遇见幽冥教高手,只有抱成团并肩作战才有胜机、生机,一分开,使永远分开了!
幽明路隔,阴阳相阻,生与死,还有什么比它更能分开人呢?
四山龙五郎听到了楼下,柳田一刀已与来敌对上了手。
田山龙五郎盘膝而坐,剑横膝上,闭目潜听敌踪。
他觉得,对敌时,听,要比看更重要——
敌手的步法虚实,进退路数,出招的功力深浅与拳意刀意剑意,都可从敌人的足音、带动的衣袂振风声及拳风、剑音与刀啸声中听得出来。
而眼睛有时会欺骗你。
田山龙五郎这回听到的,是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向这里奔来。
这人还是一个女子或孩子。
——只有没有武功的女子与孩子,才会发出这种虚浮而重一脚轻一脚的脚步声。
——只有女子与孩子,才会脚步声那么轻而实。
这种声音是整个脚掌脚跟都踩在地上发出的。
这人还是一个扁平足。
——这人,已快到眼前了!
田山龙三郎墓地睁开眼——
一双绣着云头的粉红色弓鞋,出现在他眼中。
纤纤弓鞋,堪盈一握。
绣鞋,还飘着若有若无的一缕香气:
那是白兰花的幽香。
然后田山龙五郎看到了那个女人。
那女子小巧玲珑,白俏的脸上有一双极风情、妩媚的眼睛。
她裸身裹了一件蓝袍,像一粒蓝色的宝石雕成的小美人。
惊恐的小美人。
她的胸脯在急剧地起伏,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魔鬼来了,快让我走。”
“鬼?”
“鬼,披头散发的长舌鬼!哇,鬼追来了……”那女人边说边惊恐地向后看着,忽尖叫一声,拔足狂奔。
田山龙五郎飞目一瞥,却见一个披头散发伸着三尺多长血红长舌的鬼怪,健步如飞,怪目如电,发一声怪啸,双手箕张,手如鸟爪,扑上前来,直欲攫人而食!
“咄!田山龙五郎在此!”
龙五郎大喝一声,身从地上弹起。一剑刺出。
——他剑刺这鬼怪咽喉。
鬼怪被一剑中喉,竟全然不知趋避。
但他竟似铜头铁颈似的,让田山龙三郎的剑刺不进去!
随后这鬼怪两掌一合,夹住刺在喉咙上的剑,向田山龙五郎诡异一笑。
一笔之中,他长舌倏地一伸,竟卷住了龙五郎的腕脉!
龙五郎只觉腕脉陡地一麻,半个身子顿酥麻过去。
——这不是鬼怪,这完全是人的武功!
田山龙五邮心中一振,大喝一声,抽剑再刺。
但这时一只纤纤玉手摸上了田山龙五郎的脸——
一个充满了妩媚、诱惑、香艳的女子的声音道:“看着我,龙五郎……”
这声音似有一种令人入幻着迷的魔性——
这声音在田山龙五郎听来、有些像他童年记忆中的姐姐。
被武士秀吉休弃而自杀的姐姐。
又有些像苏我小姐与伊小姐。
让他心中暗生眷恋之念的苏我小姐与伊小姐。
于是,田山龙三郎忍不住向后望去。
他向后望去,不由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声。
他看到了什么?
是什么,令武士龙五郎如此恐惧、吃惊?
没人知道。
人们只知道日本武土、苏我春山的家将田山龙五郎是被两个幽冥教高手杀害的。
田山龙五郎死得极为惊怖。
他死去的脸上充满了恐俱、惊饰之色。
他被人挖去腮肉、眼睛,头骨被插五个指洞而死。
——这样死法,据“小百晓生”说,只有右手练“阴风箭”,左手练“九天玉狐爪”的人下手时才会这样。
芥川花袋看着两只手渐渐冒出来,攀住了窗的下框。
随后冒出的是一个带哭的声音:
“别杀我,我是被逼上来的伙计。”
一个愁眉苦脸的伙计打扮的人爬进了屋门。
“说,谁让你来的?他们逼你来干什么?”
芥川花袋的刀始终警惕地对着来人。
“他们请我转交给你一样东西……”
来人道。
“东西呢?”芥川花袋问。
来人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来。
那是一块花手帕。
飘着淡淡香气,似包着社么东西的花手帕。
“那会是什么?”芥川花袋奇问。
“迷魂帕。”
来人把手帕迎风一抖,笑道。
一股异香随一篷白色的粉末、烟雾向齐川花袋飘来。
芥州花袋急闭呼吸,但为时已迟。
他像一只布袋一样沉重地倒下。
这时,外面忽响起了一管凄惨的、嫠妇夜泣般的笛声。
这时,房间的前门呼地一声撞开了,从打开的门外,传来田山龙五郎充满惊怖、恐惧的叫声,叫声向楼下坠去。
与此同时,一个披头散发、伸着三尺多长长舌的鬼怪,像一道旋风一样卷了进来。
那个披头散发的鬼怪双手抱着一个裹着蓝袍子的小巧玲珑的裸女,见了房间内伊豆豆与苏我赤樱,发一声怪叫,把蓝袍女掷向伊豆豆与苏我赤樱。
那蓝袍女被掷出后像一张纸一样轻飘飘地飘在空中。
蓝袍女吱吱吱地发出既像鼠叫又像鬼叫的叫声。
蓝跑女落到地上,双手一抹脸,脸顿时变成惨碧色,两眼发出阴森森的绿光。
她似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看看吓呆的苏我赤樱与睁圆了眼睛瞪着的伊豆豆,用阴恻恻的声音幽幽地道:
“还——我——命——来——”
她身子略一动,即又飘了起来。
她一飘数丈,双手化爪,向伊豆豆、苏我赤樱抓出。
伊豆豆惊见,这蓝袍女鬼爪成惨碧色,指甲长逾半尺。
伊豆豆怒叱一声:“妖孽……”才待长身而起迎敌,忽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闻到了那股异香,让芥川花袋倒下的那股异香。
笛声一个高腔拔上去,如空中挥过一口巨剑发出的剑啸,犹若地狱中放出成千上百个恶魔厉鬼同时发出的尖哨:追魂摄魄的尖哨。
“哇!”
“哇!——”
龙门客钱的天井场内,姚把总手下的军士被笛声震得心胆俱裂,发足狂奔,抱头尖叫,纷纷东摇西摆,最后一个个倒了下去。
“鬼笛!妖笛!你鬼叫个什么劲……”
姚把总拔刀狂舞,东砍一刀、西砍一刀漫无章法,忽脚下一个趔趄,也跌倒地上。
姚把总的口角流下一道血来。
柳田一刀浓眉一竖,大喝道:
“妖孽!出来受死!”
他双足一点,再次跃上了车顶。
他手已紧紧握住了刀!
“出来受死?死的恐怕只有你罢?”
一个声音应道。
“倭寇休聒噪,看老子怎样来整治你!”
另一个声音叫道。
随说话声与笛声,六只红灯笼升上了墙头。
红灯笼光照里,只见六个打红灯笼的,俱是幽冥地狱中的夜叉鬼打扮,丑而狰狞,然捷迅飞行,有着一身过人的轻功。
六个红灯笼的中间,两男一女飘飘然立在墙上。
两个男的,一丑一俊。
一黑,一白。
一像浊世翩翩佳公子。
一像潦倒穷途饿殍鬼。
中间一女,脸笼面纱,虽不辨媸妍,但体态婀娜刚健兼而有之,以纤纤素手,执一管玉笛,就着丹唇皓齿轻吹,自具一番风仪。
那女的依旧吹笛。
那俊美的男子一挑眉,冷然向柳田一刀道:“你既无礼,且吃我聂当一箭!”
这男子竟是幽冥教四大使者中的“鬼手幻箭月中魔”聂当!
难道另一个人就是本杜穷?
那脸皮焦黄,吊梢眉,三角眼,愁眉苦脸的灰衫汉子、就是“奈何剑王、枉死城主”杜穷?
否则,这人凭什么资格与四大幽冥使者的聂当分庭抗礼、得以侍立那女子右侧呢?
——而这女人能令聂当杜穷侍立左右,难道她就是幽冥教中权力至大、专横拔扈到连“鬼帝”、幽冥教主墨班戈也要让她三分的“鬼后”?
——若非“鬼后”,谁有这么大的威风?
柳田一刀接了两支“空明灵箭”后,狂笑道:
“幽冥使者,不过尔尔!”
他这话甫落,便听那焦黄脸皮的汉子道:
“好,那就请接我杜穷一剑!”
杜穷说毕,向柳田一刀冲来。
杜穷手中没有剑,只有一条细细的、弯弯曲曲的青蛇。
杜穷扑来时也没有捏剑决,也没出剑的祥子。
他只是把他的轻功发挥至至快极致之境!
地像一颗石子被掷出来,径直投向柳田一刀!
柳田一刀双手握刀,叉开腿稳立在车顶上。
他死死地盯着像一支快箭般直直射来的杜穷。
他算计好,等杜穷到了一丈之内,出刀。
一丈之内,他有把握把杜穷给砍成两截!
——即使杜穷是铁打的,也能砍成两截!
杜穷已到了三丈之距!
杜穷已到了两丈之距!
杜穷已到了一丈八、一丈四、一丈……
柳田一刀一刀砍了出去!
柳田一刀一刀砍了出去!
柳田一刀一刀砍了个空!
柳田一刀这一刀发得恰到好处!
这一刀加快了,会让轻功如此高明的杜穷闪避开。
这一刀如慢了,会使杜穷的青蛇剑先飞上柳田一刀的脖子。
这一刀刀势极猛,乃是柳田一刀一生刀法的精华!
这一刀之厉,恐“快刀”小杨再来迎战,怕也不易破解!
——但这一刀偏砍空了!
距杜穷半尺之距,刀从杜穷耳旁急啸而过!
这是义无反顾的一刀,因而这一刀砍出,这一刀已不是柳田一刀自己的了!
这一刀已有了自己的生命!
这一刀已非柳田一刀所能驾驭、控制!
这一刀已不是人在使刀,而是已成了刀在带人!
这一刀就这样九头牛九头虎九匹狮子九条龙也拉不回地排山倒海山呼海啸风驰电掣地砍了出去!
刀砍在了第四棵树上。
砍空了的刀先砍向墙,刀还没砍到墙,刀气就推倒了墙。
刀气与刀劲随刀狂奔。
刀气与刀劲又推倒了第一棵大桧树!
刀劲独自狂劲,带着刀砍飞了第二棵大栎树!
随后刀虎吼一声,扑倒了,撞倒了第三棵树:楝树!
最后刀急啸一声,飞砍第四棵树!
第四棵树是一棵柏树!
岁寒而后知松柏后凋的柏树!
刀砍在树上后,刀与树如狂烈的恋人相拥相抱狂爱狂喜似地发抖!
一阵阵地发抖!
最后,树刀俱渐渐抖得小了,渐静了下来。
树、刀俱静。
树、刀用死……
静——死——!
柳田一刀人在随刀飞行的半途,已松了手。
柳田一刀已抓不在刀握不往刀控制不了刀!
柳田一刀落向龙门客栈东边的一道房脊上。
柳田一刀落在房脊上,身子侧了一侧、晃了一晃,但最后还是稳稳地站住了。
他站住后,做了个古怪的动作——
搔痒!
他觉得后颈特别痒!
但他的手刚伸到一半,再也举不上去了。
——他的手在发麻、麻痹,不再受他控制!
他随即觉得脖子在发胀、发僵、发硬!
他头重脚轻地从屋脊上倒了下去……
柳田一刀自此怕一样东西。
——他怕蛇。
换了你也一样的。你如被一条青蛇勒在颈项上勒得紧紧的,并被青蛇的细细的细齿亲吻一下,“吻”得死过一回,你还会不怕蛇?
柳田一刀自此开始追杀“奈何剑王、枉死城主”杜穷与幽冥教的夜叉鬼,一生都没停止过。
幽冥教自此就被“东瀛刀魔”柳田一刀牵制,三十年没再脱身或腾出手来过问武林之事——
因为幽冥教的“鬼后”等一干人从劫了“妙偷”开始,得罪了武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最后被弄得死的死,伤的伤,转性的转性,幽冥教在黑道上一蹶不振,最后变成了一个办正亦邪的中性门派。
因为幽冥教武功最高的杜穷和幽冥教倚为手足耳目的“夜叉鬼”被迫与柳田一刀作生死较量、追杀、斗智斗力、相互抵死周旋!
等到杜穷与最后一个夜叉鬼在黑木崖下同归于尽后,幽冥教残余的黑道势力已无回天之力,只有忍气吞声,在幽冥教中心志正派人士主持下以度余生了。
柳田一刀这一刀应能砍中杜穷的。
——过了若干年后,还有人如此说。
是的,应该砍中的。
杜穷的“奈何剑”虽厉害也奈何不了柳田一刀这“天地一刀”!
——但怎么会让杜穷躲过了这一刀呢?
因为柳田一刀出刀的角度、距离虽算得极准,但他出刀的刹那间,角度、距离忽起了变化!
柳田一刀的立足之地移动了一尺!
——柳田一刀的立足之地,在出刀时竟忽然移了一尺?
是的。
——这肯定不是柳田一刀自己移的。
当然不是。
——那是谁移的?
谁也没有移。只不过,柳田一刀立足之地的这块地本身移了!
——立足之地怎么会移呢?
地的确是不会移的。奈问柳田一刀不是站在地上,而是站在车顶上。地虽不移,奈何车忽移了,平平移了一尺!他要这一刀不砍空也奈何不得了!
——车怎会忽平平移了一尺呢?
因为有十六个无声无息、甚或他们的隐身术也到无色无形的幽冥教“夜叉鬼”,以一流的轻功与力能扛鼎的巨力,一起动手,把车悄悄而平稳如故地举起移了一尺!
——好一个“奈何剑王”!
“奈何剑王”杜穷如不是一个经常给对手制造些“奈何”的人,他怎会成为“枉死城主”?
——看来,一个手下有三百三十三个力能打鼎、轻功一流、迅疾如风、摄地飞行的“夜叉鬼”的剑客,即使剑术平常些,也可做出些剑取一流高手的奇迹来的!
——当然当然。你总算开窍了!你想既然剑术平常者都可如此,何况杜穷的“奈何剑”千奇百变,剑术奇高,确实有神出鬼没、让人徒叹奈何之能呢?
柳田一刀从屋脊上倒下去,聂当剑眉一挑,便要跳过去再补一箭。
聂当刚要动,却听杜穷阴恻恻地发话了:
“聂老弟信不过我穷鬼的‘竹叶青’还‘亲’不死他?要不要我也给你来一下?”
聂当脸顿一阴,不再说话。
这时,那中间的女人放下了笛子,淡淡道:
“杜先生、聂公子别争了。娘娘有令,得手后不可久留、速速赶宝车回府!”
此言一出,两人如奉纶音,齐道:“是!属下遵令!”
片刻之后,一辆髹漆华丽的轿车由八匹天下无双的名驹宝马拉着,在夜幕中向西狂奔!
轿车四周有一排绿灯笼相护,绿灯笼也快如流星赶月。
车驰的方向正是民间盛传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道场的青阳龙华山。
黑。
黑色。
黑黑的洞。黑黑的石头。黑黑的门。黑黑的案几。黑黑的帷幕。黑黑的香烟。
黑暗中一个披黑色袍子、以黑布罩罩住头脸的女人忽仰天狂笑:
“好!这一局棋我赢了!”
“有了‘妙偷’伊豆豆与她姐姐苏我赤樱,我不怕刀帝谷主方生死不动心!”
“只要方生死一动心,破了戒,我就能叫令狐西笑与方生死一决生死!”
“哼,刀帝啊刀帝,刀帝谷主啊刀帝谷主!我要叫你们看看,什么是天下最厉害的刀?”
“哈哈哈哈!方生死、令狐西笑,你们如都死了,我一定好好待你们都宠爱不已的白玉姬的!”
“哈哈哈哈……”
六
雾气隐退,月明星稀。
九华山下,一座山岗前,一间草庐。
一道人影急射而至。
人影停在草庐前,环顾四周,倾听动静。
然后,人影把身上背的一条黑色的人影轻放在地上。
这时,草庐的门开了,一人施施然而出,开言道:
“卓兄,你来迟了!”
说话人赫然是被囚禁在千里外,应在苏我春山山洞里的“快刀”小杨。
来人正是“神偷”卓飞飞。
卓飞飞道:“我从虎婆镇赶到龙门客栈,又背了这该杀的倭寇来。要不是这倭寇身材奇重,我本是可以如约来的。——下面怎么办?”
“救他。我知道你一定盗来了‘天诛六友’中‘长耳公’吕风波专门解幽冥教‘奈何剑王’杜穷的‘青竹蛇剑’之毒的解药。”
“救他?我辛辛苦苦盗来药,救一个倭寇?他不是你小杨的生死大敌么?”
“世事如棋,一切都会变的。既然沧海变成桑田,王侯将相的子女会变成拾荒的婆子、要饭的花子及靠倚门卖笑为生的‘长三’,还有什么不可变的呢?”
“敌人,某种意义上就是朋友。”
“而朋友,可能是你一生中最危险的敌人。”
“敌人与朋友,是会因时因地因事而改变立场,互为转化的。”
“世事如棋。我,是苏我先生手中的一颗奇子,预先布在了九华山,是专门用在今天来对付幽冥教的。”
“而柳田一刀,则是我的一枚奇子,我要让他一生对付幽冥教!”
“我要让‘鬼后’萨红袖和幽冥教乃至天下黑道与邪派中人都明白,谁敢打‘妙偷’伊豆豆与苏我赤樱的主意,谁就得罪了我小杨!我小杨只要活着,就不会让他好过的。”
卓飞飞听了,马上跳过来,摸了一下小杨额角。
“你干什么?”
“我摸摸你是否恋我师妹热过了头?”
“什么,你竟以为我会爱上偷女?笑话,真是笑话!”
“你不爱伊豆豆?——那一定喜欢上了她姐姐苏我赤樱了。的确,苏我赤樱,樱子小组比伊豆豆要温柔、美得多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既然不怕被日本第一刀客砍头,我卓飞飞自然要祝贺杨兄一番了!”
小杨叹息:“卓兄啊卓兄,你太迂太笨太蠢!为什么一定要我爱上一个女人才可以为这女人做件把好事呢?我就不能不带任何意图为我喜欢的女人尽一份心意呢?”
“你既然承认喜欢女人,为什么不敢爱一个女人呢?你既然爱一个女人,还不会为娶她而与情敌决斗吗?”卓飞飞摇头,“想不到‘快刀’小杨在这件事上,竟会如此没有大丈夫气慨!”
“卓兄你在这事上简直错得不可救药!”
“我错得不可救药?”
“当然。”
“那倒要敬请杨兄赐教了。”
“难得你如此谦逊,我明知你是‘朽木不可雕也,竖子不可教也’看在多年朋友份上,也只好勉强为之了。”
“杨兄好说好说。但愿你言之有理、自圆其说,否则我被你这一顿‘臭’,一定会加倍还报的。”
“你不会有机会的。你给我竖着耳朵听好!”
“我听着呢!”
“你要知道,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孩与爱一个女孩是有区别的。喜欢一个女孩,也许仅仅喜欢一个女孩的某个方面,不一定这女孩的一切都喜欢;而爱一个女孩,你是喜欢她的一切,并为这女孩牺牲一切。你可以喜欢无数个女孩、但爱女孩只能爱一个!为什么只爱一个呢?因为爱是一场糊里糊涂心头一热押的注,也许会很幸福,也许会很痛苦。就像押的注,注越大,固然赢钱的数目也大,但一旦输了,也输得越惨!而一个男人在赌场上或许可以输上十次八次,还有翻本的机会,在情场上则经不起输一次。因为只要输一次,也许就能把一个男人一生的幸福、快乐、自信、理想、荣誉给输得精光的,这一辈子再也翻不了身!——世上有许多男人就是这样带着隐痛,低头徘徊月下,驼背走在街上,一辈子再也振作不起来,挺不起腰来的。世上有许多男人就是这样变成一辈子难见几次开颜一笑的棺材板脸孔,或者变成一个醉生梦死之徒、浪迹天涯的浪子、赌徒、强盗、小偷的……”
“好啊!你拐着弯骂我!”卓飞飞高声叫道。
“不!”小杨声音低沉下去,脸变得阴了下来:
“我在说我自己。”
他长长叹一口气,语声竟有些咽噎与颤抖:“我爱过,也失败过。这些年来我连自己也不知究竟是欢乐多于痛苦?还是悲伤多于快活?”
“我现在不敢、不想再爱了!遇上喜欢的女孩只想做件把令喜欢的女孩能幸福的事儿,不图回报,过后就算。如果一定要说爱,这也算一种爱吧。但这爱是与婚姻无关的,也与常人的那种皮肤滥淫、卿卿我我无关的。”
“真正爱花的人是不折花的。真正爱一个人,是充分尊重这个人的自身的选择的。只要这个人自己感到幸福,爱这个人的人也就感到幸福了。至于婚姻和挂在嘴上写在纸上的所谓爱,实在是滥了、俗了……”
小杨说至后来,忽又喟然一声长叹,无语望着月光来。
月光照着他白衣如雪。
月光,竟照着他眼角似有泪星在闪耀。
卓飞飞顿时呆了。
他想不到这平时嘻嘻哈哈、一切都满不在乎的“快刀浪子”,竟多情如此、深情如斯!
他一激动,不由扑上去一把抱住周光下脸白如玉、剑眉英俊的小杨:
“小杨,我如是女孩,一定非你莫嫁!”
小杨忽脚一勾,把卓飞飞勾倒在地!
小杨一把按住卓飞飞,一手拔出了他的小刀!
“小杨……”卓飞飞想叫喊:便是我说错了话,也千万别动刀啊!
但他的话已说不出来——
他被小杨随手点封了哑穴、昏睡穴、麻穴!
卓飞飞只听小杨手握利刀,目光炯炯地打量周围,轻声道:
“有警!棋局,现在正式开始了!我们得小心些,要知道幽冥教除了‘鬼帝’、‘鬼后”和四大幽冥使者外,还有十殿阎罗,也就是当年幽冥教的十大长者!应付不好,我们可能就应了一句古话了——”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