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刀中玄

“‘瞽目神剑’孟三更与‘快刀’小杨相斗,赢的会是谁?”

“孟三更。”

“为什么?”

“因为他是‘瞽目神剑’。”

“如果孟三更的瞎眼不瞎了,而小杨不用刀,用的是一根筷子,谁会败?”

“难说。”

“为什么这样反而难说呢?”

“因为孟三更由一个瞎子变成了一个明眼人,他就不是‘瞽目神剑’了。”

“你的意思是说,孟三更如睁开眼恢复了他的视力,剑术反而不如闭眼时?”

“是的。”

“这又为什么?”

“因为当他是一个瞽目人时,他的精、气、神全处在密封的状态,能全部凝聚到他的听力与剑上,他能以‘听风辨位’的功夫准确地判断敌手,全神贯注地出剑。这时他的剑术最高。而当他睁开了眼,处于密封状态的他就有了一个缺口,眼睛的缺口。精、意、气、神便从眼中泄出去。眼睛,成了他的累赘、不能胜的一个原因。”

“至于小杨以筷子斗孟三更的剑术,有得有失。”

“得在孟三更使的是刚性的细剑,而小杨的筷子是竹做的,有其柔性,以柔克刚。失,就是筷子毕竟不是快刀,以如此短而细的筷子代刀对敌,使‘刀如猛虎’的刀威大打折扣。”

“这些时日来你跟随我总算有些长进。”

“这全凭师父你的教诲。”

“师父,我们现在到哪里去?”

“京城。”

“小杨那一边的事……”

“他的事太多,不是我们所能管得过来的,还是看他自己的造化吧。况且京城有更重要的事等我们!”

说这些话的,是乌衣道士和一个跟随他的江湖客。

两人双骑,风尘仆仆地并驰在江浙道上,向京城方向进发。

不知京城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使得这两人连“快刀”小杨与“瞽目神剑”孟三更的生死之战也顾不上一看?

“英雄酒楼”楼上。

一个人的发髻已被兵刃挑开,头发被兵刃的罡气震散,垂挂下来,遮住了额头,遮住了半张脸。

这人的额头已被兵刃划破了一道伤口,血正缓缓地渗出,慢慢流下,绕过眉角,顺着颧骨往下流进浓发遮掩的脸颊……

这人左腿膝盖已受了伤,虚虚地垂着,身子的重量落在撑着桌子的手上和一条右腿上。

这人额上有豆子大的汗珠流下。

这人喘气粗而短促,显然刚经过一场恶斗,气力损耗过大,一时还恢复不过来。

但这人尽管脸白得像一张纸,那浓黑的剑眉与刚毅的目光仍让人觉得他还可战斗。

仿佛他天生就是一个斗士。

这人正是小杨。

平时显得有些文气、随和的小杨。

他仿佛由一座白玉琢刻的玉雕变成一尊青铜铸就的铜像。

他的右手还以握刀的方式“握着一根筷子”。

这是他用的第七根筷子。

距小杨八尺之距。

“瞽目神剑”孟三更正慢慢地把一根筷子从咽喉里抽出来。

他把这根沾血的筷子抽出后,细细打量了一下,放在桌子上。

这是排在桌子上第三根带血的筷子。

“瞽目神剑”孟三更的脸已变得铁青。

他以一条黑布止住咽喉处的伤口流血。

他望向小杨的目光冷得像冰。

冷冷的冰。

绝的是孟三更竟然用冰冷的目光看着小杨时,还能露出一丝笑来——

“还好我及时侧了一侧脖子,否则我气管、大动脉被刺中,便完了!”

“我佩服你的出手之快,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快的出手。这样快的出手,以后再也不会有了!——真是可惜!”

“你这时还能说出这番笑话来,真令我也不得不佩服。”

小杨盯着孟三更,脸上掠过一缕笑意:

“你在中了这刺喉一筷后,还敢叫阵,还认为我会死在你手中,这份不服输的劲头放眼天下,也算人所罕及的了。”

“你自忖还可一战,我一定奉陪。”

孟三更哑哑地笑了,笑声充满了恶毒:

“嘿,嘿,你若以为我在中了刺喉一筷后还会与你争强斗狠,你把我也想得太好了点。”

“你难道不?”

“我当然不!”

孟三更低哑着嗓子淡淡道:

“只有市井中的混混儿才一个劲地玩命斗狠,拿自己的命当儿戏呢!其实我刚才那一战就不必与你战的。在刚才那一战前,我便应想到,你既能刺中我太极护心镜,刺中我肩头,刺中我臂膀,让我添了两个血洞,便一定能添第三个。”

“可是你还是战了,你一定以为我不敢犯险拚命,闯进你剑圈内的。这样你以为我既无法刺中你咽喉,你又有那护心铜镜护心,便可无忌地放胆进招了。你一心想割我的脑袋报那两筷见血之仇,出那口恶气!——可惜。”

小杨微微摇了一下头,叹气道:

“可惜那一筷竟还让你闪了一闪,没要了你的狗命!”

“所谓良机不再。你错过这一次便再没机会了。”盂三更道,“我不会再让你那该死的筷靠近我身子的。我不会再犯傻,让你我来场生死赌斗。”

“那你怎么能杀我?”

“我用嘴。”

“你用嘴?”小杨道,“你真是越来越会说笑了!要是你真能用嘴杀人,又何必挨那三根筷子呢?”

“因为我原来想亲自杀你。”

“你的意思是说,你用嘴杀人,原来只不过是叫人来杀我。”

“正是如此。”孟三更道,“而且历来所谓用嘴、用笔杀人者,都只是唆使人杀人而已。”

“这岂不是有失胜之不武的身份?”

“一个人若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住的话,还顾得上身份么?况且借刀杀人也是历来正人君子、名君贤臣的惯施伎俩。孔圣人诛少正卯,又何尝提了宝剑公开向少正卯叫阵?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王成霸的多少大人物,还不是凭阴谋机变得天下?”孟三更说至此,顿了一顿,续道,“何况我只不过是一个瞎子,我刚才也算与你对过阵了。你中了毒,失去了内力,我发觉我的武功也只发挥出三成,很可能被‘妙偷’这鬼女子作了什么手脚。说不定我中的毒比你还重一些。——我这算是在中毒之下不得已而为之,便放在天下武林人物面前评理,也说得过去了。”

“哼!一个人要作出那卑鄙、无耻的事之前,总会找到许多种借口的!”

小杨冷笑道:

“你既已决定要做这件事,便放手去做就是,又何必既要做贰臣,又要表赤忠呢?——我倒想看清楚,你能叫得动谁?是哪几个主儿来要我小杨的命?”

“这我倒可以先告诉你的:是这‘英雄酒楼’的楼主和他手下这一干伙计。那楼主也并非无名之辈,他手下三十几个小太保,留下七八人看守从杭州掳来的八大名店的名厨,再留下十来人巡风、看护你那金车,大概十二三个小太保还是要上来的吧?如果是十三个小太保来,那定是‘十三道簧’了!”

“瞽目神剑”孟三更说完,一拍手道:

“莫楼主,带孩儿们亮相吧!”

十四个人无声地出现在小杨眼中。

他们是从屋顶上、窗外、门口、庑廊上、柱子后,一个个“滑”出来的。

他们的身手都很快捷、轻盈。

人虽然有高有矮、胖胖瘦瘦,但每个人的眼神都透露着机警与精猛的煞气。

一人跨出一步向“瞽目神剑”孟三更抱拳道:“莫英雄谨领儿郎们听孟爷吩咐。”

这个人长得最是和善,慈眉善目,口角上翘,一副笑不离口的样子。

但偏是这人,辖着那这群个个透着剽悍杀气的伙计。

孟三更冷冷地道:

“把这人做了。”

他指指小杨:

“这是麻将军要杀的。你们留神些,这个小杨,人称‘快刀’,武功不弱。”

十四个人齐向小杨奔来。

十四个人奔来时纷纷亮出了他们的兵器。

小杨扫视了一下群敌,淡淡笑道:

“好!来得好!”

他“好”字刚说毕,喉咙口一甜,一张口,吐出一口血来。

——他在与“瞽目神剑”孟三更比斗中,固然发现这号称“神剑”的孟三更,内力真气也似给下了毒药禁制,发出的不过五成功力。饶是如此,他与孟三更比斗,还是受了较重的内伤。

现在又添了一干强敌,如再强撑下去,不把胸口这一口淤血吐出,纵能不死,亦将大病一场了!

见小杨吐血,孟三更目光一亮,笑道:“小杨,请与我们莫楼主多亲近亲近!”

他说完,随即向“妙偷”伊豆豆走去。

——他要这鬼女子说出究竟是用什么药物手法,抑制了、限禁了他武功的发挥?

他要逼她交出解药。

然后他得趁莫英雄与小杨大打出手之际,该溜之大吉了——

带着金车与“妙偷”伊豆豆远走高飞,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但孟三更刚把手伸及“妙偷”伊豆豆,伊豆豆忽滑了出去。

伊豆豆一滑滑出数尺之外,陡地一个“鲤鱼打跃”跃起,圆睁杏目,叫道:

“孟三更,你好卑鄙、恶毒、臭不要脸!”

见伊豆豆被点了穴道后竟能不解自解,孟三更不由吃了一惊,心里一凛!

他惊怒交集地喝道:

“妖女!竟能自解穴道,又以药物、手法向本座下禁制!看剑!”

见伊豆豆被点的穴道不解自解,他陡觉这里的一切已变,变得对他极为不利!

此时他再无半点怜香惜玉之心。

他一剑刺出!

但孟三更的剑刺了个空。

伊豆豆身形一晃,已如“燕子穿柳”一般飞了出去。

她飞落在小杨身旁。

孟三更一转身,又一剑刺出。

这一剑,他出剑时目含凶光,出剑如毒蛇。

剑刺伊豆豆。

也刺小杨。

但小杨手中多了一柄刀。

小杨跃出,一刀格住孟三更的剑。

“莫楼主,你们……”

孟三更正想指责莫英雄他们,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莫英雄他们十四人被全部制住了!

站在小杨身后的是三个人:

黑黑的、打铁的阿华。

阿华的师叔夫妇。

阿华是一个憨厚的铁匠。

阿华在这里打铁已有年。

阿华的农具、工具与兵器都打得很不赖。

阿华没老婆。

阿华也不喝酒。

阿华赚了银子唯一的乐趣就是买上两斤猪头肉大吃一顿。

谁知阿华竟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但阿华的确是武林高手。

盂三更看到了阿华制住十三小太保最后三个小太保的情景:

阿华毫不理会三人斫来的刀剑。

他大喝一声扑出,以肩膀撞落了一把刀,又以肘锤打落了一柄剑,并把大脚踢出,踢翻了另一个小太保。

阿华随即以淮南鹰爪门嫡传的大力鹰爪功,点封了三个小太保的穴道。

他做这一切不过在眨眼之间。

他的手、眼、身、法、步,娴熟无比,显然是一个浸淫武技多年的武林行家。

——他究竟是谁?

如果说黑面阿华是武林行家,那他的师叔夫妇更是行家中的行家。

那一对夫妇在不过片刻之间,就制住了莫英雄和他手下的八个太保。

——如果莫英雄与他手下伙计都是平常人那也罢。

但孟三更知道他们不是。

——在十年前,说起“蛇心笑弥陀”邹林和他的部下“三十六僧”,那都是令江湖中人为之侧目的武林硬手。

尤其“僧头”“蛇心笑弥陀”邹林的一对戒刀,曾断送过“飞天蜈蚣”卫道人、“龙王观”观主飞钹仙等十几个武林成名人物的性命。

邹林投靠徽王王直,被委派到这里开酒楼,作为倭寇江南十三桩的暗桩,以取居中策应,传递情报,来往人员打尖之用。尽管这些年来风云变幻,杀伐军战频繁,但邹林这“英雄楼”从未出过纰错。由此可见邹林与他手下人为人精明能干、机警多变之一斑。

制住莫英雄——“僧头”“蛇心笑弥陀”邹林他们的那对夫妇,其貌不扬:

男的身材高大些,淡金的脸皮,粗眉大眼,看上去有几分膂力。

女的脸皮糙黑,松松地挽一个髻,长丁一双略嫌细长的眼睛,荆钗布裙,正是平民服饰。

这两入走在人群中,是谁也不会多在意一眼的。

——他们实在是平凡之极。

不平凡的是他们的武功。

他们施展身手制住莫英雄和八个小太保不过一瞬之间,孟三更竟没能看清他们的出手。

想不到今天来的酒客中竟卧龙藏虎,来了如此高明的人物!

有这样的人物在场,我孟三更哪能讨得了好去?

说不定,这条命也得留在这里了!

孟三更想到这里,只觉心里发苦得直吐苦水。

“谢前辈援手。”

小杨向阿华的师叔夫妇行礼。

那阿华的师叔一摆手,大笑道:

“不要谢我。愚夫妇走遍天涯海角,为的是寻访这位‘莫英雄’和他一千伙计,把他们带到雁鸣峰去。”

“雁鸣峰?”

“是的。雁鸣峰。雁鸣山的山主‘白头雁’龙一游是我多年至交,却被这‘莫英雄’和他手下以卑鄙手段害死,抢走了龙一游的镇山之宝‘温凉伞’。”

“据说龙一游是龙游门的长老,精于龙游七十二掌。他的‘温凉伞’乃是从西域传来的异宝,撑开后冬温夏凉,可真有其事?”

“江湖中人都说‘快刀’小杨经多识广,果然不假。”

“但据我所知,害死龙一游的人是‘铁心笑弥陀’邹林和他手下的‘三十六僧’。”

“你不看这个‘莫英雄’笑得胖乎乎的、慈眉善目得像不像个弥陀?”

“我明白了。”小杨目光明如秋水,“一定是邹林自知杀了龙一游,激了武林公愤,难逃侠义道的惩罚,才投奔倭寇做事的。”

“你明白,我倒不明白了。”

这回说话的是阿华师叔的妻子。

“前辈何事不明?”小杨问。

“据传闻,‘快刀’小杨是一个机警又聪明的青年刀客,一手快刀名扬天下。但我看到的你,不但中了毒,内力全无,连刀也弄丢了。这实在不像是机警过人的小杨。”

“传言难免不实,其实我是一个大笨伯而已。单凭这一位伊大小姐便让在下生不得、死不得了!”

“这位伊家小妹妹如何让你中毒失了武功,我虽没看到,但她在被强敌所掳的情况下以‘空空门’的小巧手法‘十七字诀’将毒施在‘瞽目神剑’孟三更身上,正好被我落了眼:固然是高明、巧妙得很。其他不说,光这份临危不乱、急中生智的沉着,放眼天下又有几人?何况这小妹妹长得人美如花,不由人不迷倒。”

“男人的心一迷乱,女人得手的机会就来了。”

这是那个阿华师叔妻子说的最后总结。

这妇人长得容貌平平,说起话来声音却很悦耳动听,识见更是不俗。

但她这一说,有三个人都叫了起来。

先是伊豆豆红着脸分辩道:“前辈切莫……这样说。晚辈不过是乘人不备才得手的。这人,”她一指小杨,“为了把我赶出金车,竟把西域的金冠王也搬来,演一出全武行的戏唬晚辈,末了还装糊涂。晚辈气不过,便乘他不备之中给他弄点苦头吃吃……并非是他迷……”

小杨也正色道:“正是,正是。晚辈虽不敢自命正人君子,坐怀不乱,但若不是欢场之中,也不敢逢场作戏。更不敢见色迷乱,既误正事,又坏了自己与别人的名头。”

他这一辩白,伊豆豆在旁,似笑非笑道:“原来我们杨大侠是要到了欢场上,才目迷心乱了……”

这时却听“瞽目神剑”孟三更狠声叫道:

“死丫头,果然是你弄鬼!你虽有运气解穴的本事,又会下毒,但得罪了麻将军和徽王,你一样还是死路一条!识相的,快把解药给我!”

伊豆豆听了后,莞尔道:

“你抬举我了!我只会几下小巧身法与轻功,这运气解穴我可不会。是那位前辈(她指了一下阿华的师婶)暗地以一把豆子打出,才解了我被封的穴道。不过你的话提醒了我,是该给解药了。”

她手一翻,亮出一个羊脂玉的白玉小瓶,倒出三颗明艳的绿、红、金三色药丹:“这就是解‘截脉封气’‘散仙丸’的解药:以连珠弩、回龙鞭与返魂草研制的‘聚神丹’。”

孟三更一见药丹,叫道:“快拿来!”看他的神态,恨不得马上作势抢出。

“给你吗?下辈子吧!”

伊豆豆把这三颗在孟三更眼中显得珍贵无比的药夸张地向前一送,冷笑道。

随后她把药递给了小杨。

小杨疑惑地看着她。

她看窗外。

“你赶车赶得不错,走得又快又好。”

“我这是让马走的小颠。”

“什么叫小颠?”

“马的跑法有两种。一种是两前蹄同时落地或跃起,两后腿同时蹬出或屈起的跑法。一种是左前蹄与左后腿做同一动作,右前蹄与右后腿又做同一动作的跑法。”

“第一种叫‘大奔”,第二种就叫‘小颠’。”

“还有一种叫‘逍遥马步’,是皇帝骑御马逍遥赏景的。这种马步最是难驯:因为要马跑出左前蹄与右后腿做同一动作、右前蹄与左后腿又做同一动作的步法,是违背马天性的。但这种马步一旦驯成了,虽比‘大奔’走得慢,可是却比‘小颠’的步法美妙动人,人骑上去也最舒适愉快。”

“你懂得真不少。”

“我曾在关东的大马场赶过三年马车。”

小杨正跟伊豆豆说着,忽脸色一凛,左手抓过了一旁的刀鞘:

“又有麻烦了!”

伊豆豆问:“你怎么知道?”

小杨表情凝重地道,“一个一流刀客的杀气!”

小杨与伊豆豆跳下了车。

对面,路上拦着两个白衣、头扎白带的东瀛武士。

两个武士目光阴沉地看着小杨与伊豆豆。

伊豆豆叫道:

“竹下笠。”

“柳田一刀。”

“孟三更与萨神魔呢?”

竹下笠的胡子刮得铁青,一张剃刀般削刻的脸上,最让人感到阴森的是他那对鹰一样锐利的眼睛。

“萨神魔遇上沙天魔,两人都战死了。孟三更被一个叫阿华的打铁匠和他的师叔夫妇带走了。”

伊豆豆望着竹下笠,又加了一句:

“噢,还有‘英雄搂’的一干人也全消失了!”

“他是谁?”

另一个武士指着小杨问。

那武士浓密的胡子黑黑地长满了大半个脸,披着长发如狮,如狼。他的白衣与扎头的白带俱成灰不灰、黄不黄的颜色,还间着一块块、一条条的暗褐色,好像是喷溅上去的血。

——血干了就是暗褐色的。

——难道这人身上溅的都是血?

那武士渊停岳峙般站在那里,如一座铁塔。

又像一头凶猛的黑熊。

那武士脸黑,腿黑。

骨节粗大的手黑乎乎的长着黑毛。

“他是保护我的大明高手。他姓杨。”

“我是小杨。”

小杨双目一眼不瞬地盯着这两个对他怀着敌意的东流武士,踏出一步道。

他夸张性地挺了一下胸。

他想这个举动也许会激起这两个东瀛武士的怒火。

加果有一个武士说“拔出你的刀”,那就又有一场仗打了。

自从与盂三更一战后,这两天来他一直在恢复自己的武功。

自从与盂三更那一战后,他一直憋了一股气——

他觉得一直没能淋漓尽致地把刀术给发挥出来!

他盼望着能痛痛快快地战一场,一舒心中的压抑,一舒心中盘桓不去的刀意。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伊豆豆有些瞧不起他。

——是因为与金冠王一战的做假?

——是固为被她轻而易举地暗算过?

——还是因为与孟三更一战,打得那样艰难、艰辛、艰苦,显得那样狼狈?

他说不清楚。

他只想在这几天里一展刀技。

只有刀,才能证明一个刀客的价值。

只有刀,才能使刀客的生命变得瑰丽!

但那个叫柳田一刀的武士望着小杨,并没着恼。

他脸上竟露出一种满意之色来。

“很好!”

这就是他的应答。

他的应答像一句考官的评语。

“很好。”

这无疑是一句很好的话。

但这句话在柳田一刀嘴里说出,就不一定好了!

无论谁,面对二十八个黑衣黑裤、黑巾蒙面的杀手,杀手的手里有倭刀、链子锤、钩镰枪、流星、五行轮、飞椎、铁蒺藜、竹枪等兵器、暗器,或倒悬在树上、竹枝上,或匿身在山石、大树后,或描腰欲扑在穴洞口,或从土中拱出头来并可随时以士遁遁行,还有最难对付的火器、毒药机弩……面对这一切时,谁都不会觉得“很好”是一句好话了!

——这些人,都是因柳田一刀一句“很好”而出现的。

“很好“在这里是一句暗号。

一句招呼二十八个久经杀人训练的杀手扑杀小杨的暗号。

但小杨却笑了——

“很好!”

他也这样说。

他被围在二十八个杀手中间,随时有被杀的危险。

但他却笑了。

在一棵最高最大最茂密的树上,隐藏着两个人。

这两个人隐藏在枝柯浓密的树冠里,即使人爬上去搜寻,一时也还是看不到他们。

他们已与树融为一体——

他们已化成了树,成了树精、树怪。

说这树上有两个人,是因为有两个人的声音。

这两人的声音并不高。

但也不低——至少比蚂蚁搬家、蚯蚓耕地、蛇蜕皮的声音大上那么一点点。

但这样的声音,如你不爬到树顶上去,竖起耳朵,透过风吹过树林发出的哗哗的叶子声仔细倾听,你还是听不出来的。

从树上望下看,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小杨被围在黑衣杀手之中,一动不动。

黑衣杀手围着小杨,也一动不动。

这一切看来就像是树桩。

经过千年风吹雨打而沉默不语的树桩。

没有生命力的树桩。

即使在这一棵距离较远的、长得最高的树上,伊豆豆那因愤怒而变尖锐的责问声,依旧听得一清二楚——

伊豆豆责问道:“你们都是叔父手下的爱将,你们为什么这么做?”

“杨君保护我到了这里。如不是他,我也许早已被抢被劫了,被人杀掉了!这黄金宝车也早变成别人的了!——你们,到底想对杨君怎样?”

竹下笠冷冷道:“不为什么,我们只想看看你这个大明高手的刀术。”

柳田一刀则笑道:“他如真是高手,也许将来能到京城走一遭。如不是高手,便当作给‘二十八宿’练刀喂招吧!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反正我们和‘二十八宿’每个人刀下所杀的大明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多一个又何妨?”

柳田一刀正这样在笑说着,却听一声怒啸,小杨竟冲出二十八个黑衣杀手之围,一刀向柳田一刀杀出:

“那你去死吧!倭狗!”

小杨人刀合一,如一道闪电掣空。

二十八个黑衣杀手已十折五六,非死即伤。

竹下笠面呈怒容,欲扑出相击,但被一直看着的柳田一刀制止了。

“为什么不让我出击?”

竹下笠抑住怒气,发问。

柳田一刀没用正眼瞟一下竹下笠,只是注视着场中小杨夭矫如龙的出刀身手,淡淡道:

“莫误我看刀!”

——他竟拿二十八个黑衣杀手的被杀只当风吹过一片叶子。

他竟以二十八个黑衣杀手生命的代价,来看刀!

看小杨出刀!

“柳田一刀竟拿二十八个黑衣杀手的生命作代价来看刀!”

“他这样做,值得。”

“连先生也这么说!”

“是的。换了我要对付‘快刀’小杨,我手上如有二十八个黑衣高手,我也许也会这样做的。”

这人讲话的声音显然比发问者苍老许多。

他说:

“如果一个高手想赢另一个高手,如能摸清对手的情况,即使做多大的牺牲,也都值得的。——因为只有知已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但凭这样看刀,真能看得出使刀者的一切吗?”

“如果一个人有足够的耐心、经验、知识与判断力,他也许能。”

“为什么我就看不出什么道道来?”年轻的声音过了一会道。

“因为你的兵器是刀,你太熟悉刀。”

苍老的声音说至此,忽‘咦’了一声——

对面一棵树上,忽从别处悄然飞掠过来两个高手。

两个带着长长的倭刀的高手。

“这两人是——”

“苏我春山的两大家将,芥川花袋和田山龙五郎。”

“他们来干什么”

“也许是为了保护伊小姐。”

年老的怕年轻的不了解,补充道:

“伊小姐是苏我春山的女儿伊豆豆,又叫伊秋波。她还有一个孪生姐姐,叫苏我赤樱。”

“苏我春山竟有家将?”

“你不知道,苏我先生这一家族本是我国大和朝的豪族,权倾朝野,连国君也都是他们苏我氏扶持出来的。只是后来因发生了变故,苏我这一家族的苗裔和忠诚苏我家族的武士浪人都迁移到了萨摩岛。苏我先生淡泊名利,颇有君子之风,武士很拥戴他。但他弟弟苏我青原一直想使拥戴苏我氏的武土得以一统指挥之,好有一天杀回本土去。因此,苏我昆仲,不合已久。现在柳田一刀与竹下笠在此现身,可能要对伊小姐他们有所不利。不过有芥川花袋与龙五郎,至少伊小姐应该无事了。”

“先生,既然这里这么关系错综复杂,我们还不如到富士山下去,何必被苏我青原或者王直他们所用呢?你指点武士、浪人们武功,那些武士、浪人再屠杀中国军民,这不是有违先生的本意么?”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声音苍老的人道,“吾一生致力于忍术武学的精研,自立‘黑森’一门,和‘伊贺’、‘甲贺’、‘鬼马’、‘乱步’四派忍术主张不一,致使在江户、九州、琉球、关原、濑户五地俱遭四派联手攻击。念同是日本国国民,吾不忍大施杀手,只有隐居萨摩岛。近因苏我先生之友近松门左卫门先生相邀,才来此地的。吾在这儿的武士、浪人中业已收七名弟子,其中二人是武士中的秘密领袖,颇有威信。吾之所以择此立足,便因这里是吾研究忍术的佳地,有人手,有资财,有岛、海、森林这些地形地物、天文水文条件。至于另一些武士、浪人,直至王直麻叶辈,吾不过虚与委蛇而已。”

“弟子明白了。”年轻者道,他一顿之下,又问:“但弟子不明的是:为什么弟子的兵器是刀,柳田一刀的兵器也是刀,弟子熟悉刀,反而看不出道道呢?”

“柳田一刀的刀与你的刀不同。”

“他的倭刀长,这样长的刀与刀柄是以双手用刀的,倒像我以前用过的双手带,斩兵刀。”

“但这还不是他的刀与你的刀不同的地方。”

“谨请先生为弟子指教。”

“你的刀既可用来杀敌,也用以伤敌、惊敌、退敌,甚至还将刀掷出用来阻敌逃命。你如遇杂树乱枝拦路,也许会用刀来清道、砍树、刈草。你说,你是否如此?”

“弟子正是如此。”

“但柳田一刀的刀不同。他拔刀而出,只求一战,一战决输赢,一战也定死生。他这一刀杀出,胜也是这一刀,败也是这一刀,生死俱寄托这一刀之中。鉴此,他那一刀杀出之前,必须尽他最大的能力,发挥其刀术的绝致。鉴此,地必须充分了解对手的一切!——包括对手兵器的轻、重,兵器质材的优、劣,以及对手运气、发力、出手的一切规则。”

“我知道了,他出刀跟‘大劈山’轩辕昆仑一样,是一刀把他所有的智慧、心志、真气、内力都囊括进去、融为一体,以一刀来完成别人的九百九十九刀的!”

“好,别说了,请注意看小杨的出刀。”

“二十八个黑衣杀手全死了现在竹下笠出来了。”

“正是。小杨与竹下笠斗刀,你得仔细看。这对你领悟忍术的境界,有莫大裨益。”

“弟子明白。”

竹下笠怪叫一声,出刀。

小杨刀挡。

两刀相格。

一刀折。

刀折的是小杨。

竹下笠发一声狼嗥狮吼之声,刀复一振,举刀劈下。

刀劈小杨之首。

小杨不躲不闪,把断刀随便而轻巧地往前一送。

竹下笠咽喉中刀。

小杨身子忽滑后五尺。

竹下笠仆地,刀出手,滑出三尺之远,被挡在一块凸起的石笋上,火星四溅,石笋顿裂开。

小杨做这一切自然得像鱼游水中,燕飞天上,小草在月光风里含着露珠点头。

他那一刀,已如水月镜花,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还说‘很好’吗?”小杨嘴角挂着微笑,望着柳田一刀。

“很好。”柳田一刀脸上依然平静如故,“你的刀术比我想象中还要高。”

“你以二十九条生命作代价,我想不会就为了说这句话吧?”

“当然不是。我想跟你论刀。”

“论刀?”

“对,用舌,用心,也用真正的刀来论刀。印证一下我们各自练刀的心得。”

“噢,原来不过是斗刀的另一说法而已。胜败又如何?”

“败者死。胜者将会护送伊小姐姐妹北上京城。如赢了我日本国武士第一高手,便可娶伊小姐姐妹中一个为妻,还可得到这辆金车作为陪嫁。”

“那你另请高人吧,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更无法坐而论道了。”

“你是说——”

“我不为金钱与女人拔刀。”

“你不为?”

“我不为。有些事表面我也在为银子干事,为女人而拔刀,但内中一定有更大的原则让我这样去做。”

“你把自己说得像个圣人!”柳田一刀嘲笑道。

“我并不是什么圣人。我也一样挣钱花钱,吃饭睡觉,烦恼时喝杯把闷酒,发怒时杀个把看不顺眼的贼子。也想过当大官的威风,也想过腰缠万贯的好处。如果有妙龄女于投怀送抱,我也不会硬充鲁男子,说什么坐怀不乱。因为那时即使我没做什么事,但心一定是乱了,乱成一锅稀粥!可不是像‘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那样只不过微起漪涟一样平静。”

“好,就算你不为黄金、美女拔刀,你也得为二十九条人命拔刀。因为就算这二十九人罪大恶极,也自有衙门刑部判刑执法,你凭什么杀了他们呢?”

“势所逼耳。我不杀他们,他们必杀我。自卫之下,不得不杀。”

“这就是了。现在我也杀你,请你杀我。”

“这变成相互对杀了,而非论刀了。”

“论刀论剑,本就是对杀。当年中原五大高人华山论剑,又何尝不是对杀之局?只不过杀的不是命,而是名——天下第一之名。胜得而败失,乃名之一生一死。”

“有名无名,我倒还没那么放在心上。名利杀伐,一旦卷入,得到的不过蝇头微利、蜗角虚名,而生命的快乐权利之失去、生活的实相乐趣之失,比得到的要大得多多。此种丢西瓜拣芝麻的事,智者不为。”

“但若你败了,我胜了,你的生命也已失去,又何从说生命的快乐权利、生活的实相乐趣?”

“你这是逼我拔刀!”

“你就算不为任何事,也只有拔刀了!”

“好,你拔刀吧!”

小杨退无所退,只有迎合话锋,扬眉道。

“我的刀已拔出。”柳田一刀平静道。

“刀何在?”

“刀在口舌。”

小杨闻言心下不由一凛,容色一整道:“好厉害的刀!”

树上年轻者道:

“这柳田一刀刀术未知高下如何,这话锋、机锋倒颇咄咄逼人。”

老者沉声道:

“这第一回合,柳田已赢了一招。”

“为什么?”

“柳田有斗志,小杨则无。柳田志在战,小杨志在不战。但现在柳田已逼得小杨战了。乃是柳田的意志胜了小杨的意志。”

“这在围棋里叫得了先手,比武中称占了上风,兵法则称之为‘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年轻者淡笑:“这虽算赢了一招,也仅仅是逼得小杨应战。柳田主攻、小杨主守。攻守、主客之势虽如此,并有‘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之说,但我们中国还有两句话:一动不如一静。先发固可制人,后发也能制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柳田一刀要想赢小杨,最后恐还得手下见真章!”

“但两位高手相争,并非只在举刀相问之时。兵法家有‘兵莫屈于志,镆铘为下’、‘兵法贵在不战而屈人’。宋人苏老泉作《心术》论兵将,则说‘为将之道,当先治心。’《吴子兵法》则指出,‘心怖可击’——一旦敌人心怖,即可以战胜了。如在这一场文斗中,谁先折了锐气,心先虚怯了,那么‘临战而思生’,纵不自乱阵脚,也必心有所疑、所执,气有烦乱急躁——此所谓‘伤气败军’,‘心疑者背’,距真败业已不远了。”

老者说至此,略一顿,沉声道:

“因此我们忍者修炼的‘忍’的境界,也就是为了让心具有坚忍不拔之志,安忍不动如大地,忍得住气。做到气静,气全,气沉,气凝,气时时控制在生死之间。示敌以死气,控己以活气。示敌气死,静若处子,则敌人开户,放松警戒;控己气活,气鼓盈生息不已、时刻处于将满盈之境,则一鼓作气,动如脱兔,敌不及拒。”

“弟子明白了,此即兵法中的‘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兵者,以武为植,以文为种。《兵略训》则言,‘力敌则智者胜愚,智侔则有数者禽无数。’这也便是我开创的‘黑森’一门最大的区别他派之处!——我之一门忍者必须文武双修,不但知刀兵、战术、技能,还修斗志、心智、百艺、谋略、事理。还以坚忍不拔之志印证兵法中的道。此次柳、杨之战,但愿令你于忍术精神的领悟,对武道的理解,能提升一重境界。”

“嗨伊。弟子一定努力!”

柳田一刀与小杨席地论刀,已入中局。

柳田一刀道:

“刚才我们论了一名刀手应具备的素质及刀与拳、刀与力之关系,品评了天下各种刀式、各家刀法,论了刀心、刀音。杨君,现在我们论刀质、刀气、刀形、刀技。”

“你们东洋武士素有‘刀是武士之魂’之说,你先说。”

“好。我们武士对刀是爱逾生命的,因而对刀颇有讲究。凡刀谱、宝刀都有专门的名称。如虎彻’、‘繁庆’均为名刀,刀柄上多刻有刀铭。一柄好刀值金五十两。何谓好刀?好刀的基本条件是:不断、不弯、不缺口。当刀砍入对方的刀斧上,即使嵌入,拉开时固然产生一个铁口,但不能缺一大块,只能比嵌入部稍大一些。而更高明的刀师,看一柄刀是否好坏,则在看刀的气色。”

“刀的气色该如何?”

“宝刀刀身天然带有赤、紫气或青的气色,劣质刀则呈铅色。《日本刀剑全书》和《日本刀匠谈》均记载如何看刀及品题各款宝刀、名刀的。我想杨君既到过日本诸地,对此一定有所耳闻。

“是的。该两书我均阅过。但我觉得如论刀质、刀形、刀技,还是我们中国刀法名家所论更有心得。我们把一柄单刀分‘天、地、君、亲、师’五位,其他各个部位也都有名称,不知你可听说过?”

“刀分‘天、地、君、亲、师’五位?”

柳田一刀的表情有些惊讶,显然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此论。

“对。刀分‘天、地、君、亲、师’五位!”小杨道,“刀背为天,刃口为地,柄中为君,护手(刀盘)为臣,柄后为师。还有刀前三寸名‘撩刃’,大刀刀上之红缨名吹风,鬼头刀等刀柄刀环上所系之彩绸名刀袍。这些我国都有定名。”

“再说刀质,我们中国论刀质好坏,则看刀身上刀质钢性及纹路,共分五等。”

“哪五等?”

“最好的是龙彀,其次蛇蜕、再次是红毛。

“红毛?”

“红毛,乃是婴儿铁所造。再后是‘云片花’,像‘螺纹’即云片花一种。最差的是狗牙镔。我国铸刀剑大师如干将、莫邪、风胡子、欧冶子等一代代名匠所铸宝刀,切全断玉、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这些,更是为你们日本刀匠闻所未闻。不说远的,即以近代铸刀大师朱墨生来说,他穷一生之力,铸名刀有三,其中刀帝令狐西笑与刀帝谷主方生死各藏其一,一名‘吹影’,一名‘镂尘’。他还有一柄最好的宝刀,刀名叫‘颠倒东西南北’,又叫‘醉牵引’,其中玄奥,更是妙不可言!”

小杨说至此,贝柳田一刀听得出了神,目中露出对宝刀的强烈向往,顿一笑道:

“刀虽欲求利,但更大的在于技。你知道我们中国谈刀有多少本《刀经》、多少句‘刀诀’?”

柳田一刀认真地回忆着回答:“你们说及刀技的《刀经》、‘刀诀’,有‘刀为百兵之帅’‘刀为百兵之胆’,‘剑走青,刀走黑’‘刀如猛虎,剑如飞凤,枪似游龙’。还有‘单刀看手,双力看走’、‘大刀看定手’、‘大刀看刃’和‘手不离盘’!”

“对,这些都对。但还有几条特别重要的:一叫‘有形剁形,无形剁影’一叫‘舍命单刀,救命花枪’。用刀有‘六字’、‘九能’、‘十法’。你听说过吗?”

“‘六字’、‘九能’、‘十法’?这倒要请杨君指教!”柳田一刀动容道。

“所谓‘六字’,是指单刀分‘展、抹、钩、剁、砍、劈’六字。即刃口向外为展,向内为抹,曲为钩,过顶为砍,平下为剁,双手举刀下砍为劈。”

“‘九能’呢?”

“‘九能’是指大刀应用时可发挥刀九部分的性能:尖、刃、背、拔、追、吞、盘、杆、钻。”

“刀尖、刀刃、刀背、刀盘、刀杆,这些我知道。但什么叫‘拔、追、吞、钻’呢?”

“拔,又叫刀脸,即刀尖以下,追锋以上处。追,又叫追锋,即刀背上边挂缨子处。噢,就是挂‘吹风’的地方。”

“对,这缨子叫‘吹风’,它还有两个名字:一叫‘听风’,一叫‘漂舵’。这就像刀袍的彩绸又叫刀彩一样。至于‘吞’是指追锋以上、刀脸以下的张口处。‘钻’,即指刀座。”

“还有十法。”柳田一刀紧接着问。

“十法是使大刀的十种技法,它们是指崩、劈、斩、抹、推、托、撩、拿、支、撇。”

小杨说至此,忽瞥见柳田一刀听讲说刀技如饥似渴的神情,心中猛一凛:原来他是借论刀为名偷技,这些刀技乃各门各派刀法之秘,中国历代刀客经验之积,岂可宣诸倭寇?

小杨顿住了口,淡淡一笑道:“柳田一刀,我们中国武林有两句话,一叫‘只把钱来帮,不反法来传。’你若要学中国刀法,得拜我们中国的刀法名家为师。但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你的行径,将来定是欺师灭祖之辈,恐没人敢教你。你不是一个刀术高手吗?这刀技之切磋,恐只有实战才能更好领会了。这叫‘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只说不练是假把式,又说又练才是真把式。’——柳田,亮刀吧!刀会说话的,它会告诉你更多的东西。”

“好,让我们最后以刀论刀。”柳田一刀见状,脸一黑,长身而起,拔出了他长长的弯刀。

——他双手握刀。

一场刀对刀的恶斗,至此才正式开始!

柳田一刀的刀,刀弯如新月,刀长六尺,较一般倭刀长出一尺。

柳田一刀的刀虽比一般刀制只长出一尺,重,却重逾十钧。

一钩为三十斤。

十钧为三百斤。

三百斤重的刀,有几人能使?若非天生神力,连刀也举不起来,遑论舞刀对敌了!

柳田一刀的刀重量超过三百斤?

准确地说,他的刀重三百零五斤十四两。——知情的人这样纠正。

看他那把刀只比其他刀长出一尺,怎会有这么重呢?恐怕吹牛吧?——徽王王直的带刀护卫烂眼猫私下问麻叶。

我听苏我青原说过,柳田一刀那把刀的铁,是用天上飞下来的陨铁打成的。那铁不知是怎样炼成铸就的,小小一块铁材,用了七八个壮汉才移起了身。请了九州、四国、江户、关原最有名气的十八个刀匠刀师,花了十一年才以其铁英打成了这把‘重刀’。‘重刀’本是幕府将军祭供用的,后因故失落民间,在武士中流传。不知怎地传到柳田一刀手上。这把刀也只有到了柳田一刀手里,才真正成了刀,能用得起来。——这是麻叶的答案。

烂眼猫不信,又问苏我青原。

你何不试试?试试就知道了。——苏我青原似乎不这么看得起这个在徽王王直身边吆五喝六的带刀护卫,——尽管烂眼猫也算是一个高手。

后来,烂眼猫真去试着提过柳田一刀的刀。那次,他是和徐海与陈东,一块灌醉了柳田,才各自试提柳田那把刀的。

烂眼猫提了刀后,从此见了柳田就再不高声粗气,而是像爷老子一样客气。

有一次烂眼猫醉酒,有人问他,为何对柳田一刀这样客气?烂眼猫喷着酒气道:他奶奶的,这倭拘那把刀真三百多斤重呢!这人心性又毒、狠、凶、阴,狗娘养的,老子还真不敢得罪他!

——这就是柳田一刀和他的刀!

柳田一刀是被北海道的熊养大的。

也有人说,柳田是在狮子窝里长大的,但喝的却是狼乳!到了十八岁柳田遇见“一刀流”名人宗留金刚,才被宗留金刚收为徒弟习刀的。

柳田一刀对敌只一刀,从不用第二刀。

有记录。柳田一刀加入倭寇前,刀下己杀死:一刀流名入一人,即宗留金刚,一刀流强手六名,即宗留金刚六弟子。(柳田一刀杀宗留金刚师徒七人,强娶宗留金刚之女宗留百合为妻、宗留百合一年后抑郁而死。)另杀狮子三头,北极熊三头,狼十七匹,伊贺川忍者高手两人,各地大名七名。

——据说柳田一刀与伊贺川第一高手、公推为日本忍术之父的熊本氏,便是以一刀之战而成朋友的。熊本氏称柳田一刀:刀力国内无双。

——上述,是杨、柳之战后,武林中以”小百晓生自居的“大口神仙”马大口抛出的关于柳田一刀的记录。

——尽管马大口让人讨厌,但武林公认,马大口收集的武林各大门派资料之丰富、之确切,乃是天下第一的。

看了这一记录,人们围绕小杨与柳田一刀这一战便多了许多话题。

——其中最关键的一个话题是:

如没有后来的变故,让“快刀”小杨与柳田一刀的“重刀”力拼到底,到底是杨败,还是柳田败?

小杨的刀是小刀。

——我知道,他的刀是最普通的一种小刀,刀长七寸三分、比柳田一刀的六尺长刀短了五尺二寸多。

小杨的刀轻。

——我知道,小杨的刀重只不过四两一分,而柳田一刀的刀重三百零五斤十四两,两者相比,差数百倍。

小杨人小。

——这我不承认,小杨也许瘦一些,身材高挑些,不及柳田一刀魁梧,但绝不能称他人小。只不过与柳田一刀比来,人显得矮了半个头,又单薄了一点。

既然你这一切都认可,那你说说为什么小杨的刀能敌得住柳田一月的那一刀,还将柳田一刀坚不可摧的宝刀给崩掉了一小丁点儿呢?

——我不知道,这如要搞清,得问马大口。

——你说为什么小杨能敌住柳田一刀的一刀?

——这问题其实很简单。

你想想当年萧王孙与蓝大先生那一战吧!萧王孙用的是从丝袍上解下的一根衣带,蓝大先生用的是重七十九斤的大铁锤,两人战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结果怎样呢?——平手。

就是为什么小杨能敌柳田一刀的原因。

——马大口好像真有点当年“百晓生’的鬼门道。他讲的还真让人没办法反驳。

武林中名传后世,让人津津乐道的名战并不多。

尽管不多,但总有那么几个。

想当年,“风流盗帅”楚留香大破“神水宫”,与“水母”阴姬一战,从水下打到天上,最终以“死亡之吻’吻死阴姬。这一战是应该算的。

——是的,这的确是武林中绝无仅有的一战,当然算。

当年,“小李飞刀”“小李探花”李寻欢与“金钱帮”帮主上宫金虹决战,以《兵器谱》上名列第三的“小李飞刀”决斗排名第二的“风雷环”,那一战又如何?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百发百中的“小李飞刀”与百战百胜的上官金虹这一战,当然是名战。据说现在武林史研究者有一九百九十五人在论证和设法补全这一战的空白部分呢!

还有,恐就是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战于紫禁城太和殿上那一战和“快刀”小杨与柳田一刀这一战了。

——西门吹雪。孤傲冷僻,一剑在手,白衣胜雪。叶孤城剑法,则天下无双,罕有敌手。西门吹雪约斗白云城主叶孤城这一战,的确是名战。

——但“快刀’小杨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手,那柳田一刀是一个蛮夷之邦小小岛国上的刀客,他们两人这一战,也算是名战?真是“时无英雄,遂令竖子成名”了!

听的人这样不服道。

好,你不服,你去问“妙偷”伊豆豆和“天狐”胡天去,请他们说,这一战算不算名战?比前代英雄之战逊色多少?

你不服我,总相信眼高天下、风华绝代,妙解书画、月旦人物第一、擅长品题天下事物的伊姑娘,总相信身历大小一百二十一战、精通刀术九十一家,身为刀帝谷四大弟子之一、公认其眼力判断力不是第一也是第二的胡天胡老前辈吧?

——他们怎么知道这一战如何?

哦,你不知道,当年,他们两个曾都是此战的旁观者呢!

你说“妙偷“伊豆豆与“天狐”胡天都在旁观?

——是的,我是听他们亲口说的。

下面记的,是伊豆豆与胡天的自述。

伊豆豆道——

—一他们开始只是坐着用言语论刀,到后来,小杨说了一句话,柳田一刀脸色变了一变,两人长身而起,拔刀相向。

小杨用的是一把小刀。

柳田一刀的刀则长达六尺。

两人相距三丈之远。

两人一开始只是互相盯着对方望着,谁也不出招。

两人就这样盯着站了半个时辰。

两人就这样盯着站了半个时辰。

那半个时辰,我在旁观看,渐渐地感到身上压力奇大,我好像被淹进万丈深渊,胸口压了一座大山一样压得透不过气来。

我觉得呼吸困难得像涸池中的鱼。

我觉得头有些晕,有些痛,身体忍不住有些颤晃,像在梦里、波涛里、夜的黑暗里。

我觉得自己每一下心跳,都像在擂一面惊天动地的大鼓。

我一手按着车子,身子靠在车上,都快坚持不住了。

这时,场内有了变化。

胡天道——

小杨与柳田一刀对立,对峙,对决。

对决的是他们的气。

对决的是他们的兵法。

对决的是他们的斗志、杀机、千百次的出刀与反击。

两人的眼睛在交战。

两人的呼吸在抗衡。

两人看似凝立不动,其实已动了千招百式。

这千招百式也许只不过是脚尖微移了一下,左肩微沉了一沉,右腿微蹬了一蹬,臂肘微展了一展、抬了一抬,或者提刀的手指忽紧了一紧,或者只是目光盯了对方每一部位盯了一盯……

但这一切细微的动作如被对方疏忽,足以让对方死上百次千次!

有时我看得眼睛都发酸、发痛了,模糊中、恍惚里,仿佛两人已倏忽飘荡而起,若电掣雷轰般纠结厮杀了成千上万个回合,两人已久地上斗到天上,天上又斗到了地下,两人似已从过去打到未来,从魔界打到了神界,已超越了死,超越了生,超越了一切!

——而其实,两人还是站在那里没动。

两人仿佛是给冰冻住了、铁铸死了一样。

渐渐地,这一种僵死的、凝固的感觉渐渐扩大开来,仿佛连空气也都凝固了!

有一股杀气,一股压力,向周围逼来。

这股压力之大,仿佛有一座无形的铁壁在挤压过来,一点点地挤压过来。

我看到场中的“妙偷”伊豆豆被这气压得脸也发白了,人似乎也站不稳了,以手扶着金车。

我正要跳下,却被师父低声叱住了:“莫动,他们要出手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了一声猛喝如同雷震,却是柳田一刀先出了手!

柳田一刀大喝一声跃起,直跃至两丈之高,长刀一举,当空向小杨劈下。

柳田一刀这一刀劈出,刀势已完全封住了小杨的退路与出手。

柳田一刀这一刀劈出使人感觉到他仿佛是“大劈山轩辕昆仑在使他那夺天地之造化的”天地一刀”伊豆三道——

柳田一刀这一刀劈下,只见平地上、半空里陡起了一阵飞沙走石的狂风,连太阳也暗淡下去了,我三匹拉车的马俱发出带有恐惧的一声希聿聿的长嘶!

我想这下子完了!小杨恐难免一死了!

我不由闭上了眼睛。

我在闭上眼之前,依稀看到小杨挥着他那把小刀,冲了上去。

他一挥那七寸小刀迎向柳田一刀的凌空劈下的六尺长刀,给人的感觉是送死。

胡天道——

当我看到柳田一刀使出那凌空一劈时,我看得出这一招是必杀之着,任何人都破不了这一招。只要这一招得手,“快刀”小杨是难有生机了!

但当我看到“快刀”小杨挥刀迎向柳田一刀时,小场出刀的速度、迎上去的角度和一刀在手、无畏无惧的不屈姿势又让我感到小杨发出这一刀,是不会败的!

我不知我怎会有如此矛盾的判断。

但我凭直觉相信我的判断是不会错的。

而事实上,一切也正如我所料……

正如你所料?听者对胡天的话置疑。

——正如我所料:柳田一刀这一招必杀之着,无人能破;而小杨挥刀迎向柳田一刀,他果然没败!

慢。既然无人能破柳田一刀这一势在必杀之着,为什么小杨没被杀,而且也没败呢?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是没人能破柳田一刀这一招。但柳田一刀自己把这一招给破掉了!

他为什么要自己破自己的招呢?

——因为他发现这一招如不破掉,他果然一刀能杀小杨,但小杨的一刀也杀掉了他。而他如这一刀自己砍掉了,则以他这被破坏掉的一招,正可克制小杨这一招志在搏命、气吞万里的“搏命一刀”!

而对小杨来说,他这“搏命一刀”是水远不败的:如柳田一刀不破柳田自己的“天地一刀”,则两人俱死,死人之间是没胜败的。如柳田一刀破了柳田自己一刀,则两人俱无伤损,当然是不分胜败了。

你说的名战竟就对了一刀?

——是的就对了一刀。

这算什么名战?

——但这一刀有着二十七种正解,二十七招别解,七十二种变化,七十二种两人决出胜负生死的机会,这一刀如变化下去,还是总有一人会倒下去的。

那为什么没把这一刀的后面变化演衍下去?

——因为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没有机会?

因为有两把倭刀从天而降,分别克制了柳田一刀和“快刀”小杨。

一见两把倭刀从天而降,柳田一刀与“快刀”小杨俱动了一动,两人这一动,本可以都出刀砍了各自克制自己的倭刀的,但两人都没再动。

这又为什么?难道他们宁愿被别人的刀克制住?任人宰割?

——不。这只是因为随后出现的人使两人都不得不听其命。

哦,这世上竟有能叫“快刀”小杨与柳田一刀同时听令的人!这人是谁?

——苏我先生。

苏我春山?

——对。苏我春山。还有,苏我青原。

这就是对刀的故事。在对刀中体悟到了什么?

——我悟到了三条真理。

哦?

一、世上所有的刀招都是有人能破的,没有破不了的招。即使没有人能破,至少还有自己破。

二、看淡生死,因敌变化而变化,简胜繁,轻胜重,直胜弯。这也许就是兵法家所说的“兵犹水也,能因敌变化致胜者,谓之神。”

三、莫放下手中的刀。天下事,都能在一刀中破去。挥出你的刀吧!

好。你总算开窍了!

不,这都是刀告诉我的。“快刀”小杨说得不错,刀,是会说话的。——不过先生,我还有一点不明!

——什么地方不明?

柳田一刀听从苏我青原之令,情有可原。“快刀”小杨为什么要听苏我春山呢?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

你也不知?

——我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