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魔会

车停镇心十字街口,一家酒楼门口。

酒楼门两旁镌一副红木对联。

对联书道:

知味停车,移樽就教兴家国,

闻香下马,借箸代筹定山河。

店名为“英雄酒楼”。

“十恨天魔”沙蛮侯随在伊豆豆、小杨身后登上楼前石阶,瞥了一眼对联、店名,冷冷笑道:

“好大的口气!”

一个抱臂靠在楼门口的大汉顿扫了沙蛮侯一眼。

沙蛮侯见状,眼一横,喝道“怎么?看不过爷是不?”

那大汉瞅了一眼“十恨天魔”沙蛮侯背后背的一对吴钩,扭过头去只当没听见。

沙蛮侯还想发作,却被伊豆豆喝住了:

“赶路要紧,莫惹事儿!”

这时另一个闲汉笑了:“嘿嘿,一个被雌儿管的角儿,也敢来称人物道英雄?”

他正笑着,不知怎的,忽腰一软,跌坐在地上。

他爬起正要骂出口,却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如雷灌耳:

“店家,今日又有什么新花样?”

原来是这几日天天来喝酒的铁匠阿华的师叔夫妇来了。

这对夫妇都有些本事。人又仗义好打不平,而且是常光顾酒楼的财星,还是别招惹为好。

那闲汉这样想道。

随后他看到了跟在师叔后面的铁匠阿华。

黑黑的阿华。

伊豆豆他们坐定。

店保殷勤地问:“这位大小姐和这位贵公子要些什么?”

他问的是伊豆豆与小杨。

好像所有开酒楼的店保都有这种本事,能一眼看出谁是主人,谁是贵客。

伊豆豆笑望着小杨:“杨大侠你来点吧。”这几天离宁波越近,伊豆豆待小杨越加客气了。

小杨目光懒洋洋地一扫店保递过的菜牌道:“虽然你们店门门对写着‘知味’什么的,谅你们也做不出真正‘知味观’的那些菜来,不说什么‘叫化童鸡’、‘满台飞’、‘斩鱼丸’了,凑合着来这样几个菜吧:‘蜜汁火方’、‘兰花春笋’、‘脆炸响铃’、‘咸笃鲜’。”

“原来是杭州来的远客。”店保显然经多识广,见过场面,“不是小人代东家吹。杭州酒楼有什么菜,这里都能做。‘天香楼’、‘知味观’、‘奎元馆’、‘素春斋’、‘天外天’、‘八卦楼’,这位爷您尽管点!”

小杨闻言不由楞了一下:想不到这里竟有如此高厨,能做杭州八大名店的名菜!

这时只听伊豆豆脆脆地道:

“那敢情好。给来一客‘天香楼’的‘武林炙鸭’、‘八卦楼’的‘江螺清羹’和‘素春斋’的‘扒鱼翅’。酒么,来一坛‘花雕’,最后一人来一客‘奎元馆’的‘大三鲜面’。”

“好咧!”店保响亮地应道,边报着菜名,边勤快地抹桌子、取来杯、箸,然后去提酒。

——遇到肯花钱的顾客,店保总是优礼有加的。

何况。

何况这肯花钱的主儿,还是一个标标致致的美人儿。

等了一会儿,不见酒菜上来。

再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动静。

又等了半晌,依旧杳无音信。

上雅座来为顾客送菜的店保来了四五拨,没有一个拿正眼看他们一眼。

这些店保们绕过了伊豆豆这张酒桌,把酒菜送到其他桌上。

送的菜中就有他们点的那几个菜。小杨嗅一下香味,便知这里做的“武林炙鸭”与杭州“天香楼”做的,完全是一家。

——因为天香楼的“武林炙鸭”正是他最爱点的一道菜。

小杨同时还记得,点这道菜的那一对夫妇和一个长得黑黑的汉子,是在伊豆豆点菜后跟着点的。

不仅这一道“武林炙鸭”,其他几道菜,也都是顾客们在他们之后点的。

但他们后点的,竟都先得到了!

小杨心下不由暗道:来了,来了,一路上平安了一阵,这蹊跷事儿,终于还是来了!

这时,沙蛮候不由气往上涌,猛地擂了一下桌子,叫道:

“店家,我们的菜呢?”

他这一声猛喝,直震得楼上所有的窗子都发出一阵震响来。

满楼喝酒、聊天的声音顿时全静下去,所有的且光都向这里射来。

这时,那“提酒去”的店保才慢慢地走上楼来。

店保的手是空的。

“我们的酒呢?”沙蛮侯冷冷问。

“没啦,没有酒了。”店保道,他远远站住了,不再向前走近,他心中怕,怕这死眉死眼的锦衣白脸人。

——这人身上有股煞气。

“那我们的菜呢’沙蛮侯又问。

这回他问得很亲切,还笑了一笑。

但店保不由眼角跳了一跳,说话也变得结巴起来。

他觉得这白脸人的笑比发怒更可怕。

他甚至感到了这人眼中的怒意与杀机。

他低声嗫嚅道:

“没有了,都没有了。”

“这就是说,我们点的‘蜜汁火方’、‘兰花春笋’、‘脆炸响铃’‘咸笃鲜’……”

沙蛮侯还没说完,那店保接口道:

“还有‘武林炙鸭’、‘江螺清羹’、‘扒鱼翅’,连同一人来一客的奎元馆‘大三鲜面’,你们点的,一样都没有啦!”

“为什么?难道是嫌我们出不起银子?”

“不是,我知道几位都是有钱的主儿,楼下你们的车还是金车。”店保赔笑道。

“那为什么?”这回问活的是伊豆豆,“为什么别人点菜就有,我们点的就没有了?是不是瞧我们几个不顺眼?”

“哪里哪里,您小姐是天女下凡,那位公子更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材……”

“那么就是看不顺眼爷了?”沙蛮侯身子一长,入已到店保眼前,一手搭在了店保的肩上。

店保领顿似经受着巨大痛苦似的,全身发起颤抖来。

他抖着声强笑道:“大爷您更,威风——威风得—一紧!”

这一句话说完,店保已满头冷汗。

“那为什么?”沙变侯冷笑道,“总不会是你们老板想上排门板关门大吉了吧?”

他正说话间,忽一把推开店保,一脚踏在凳上,摆出大马金刀、大干一场的阵势——

他摘钩在手,双目逡巡,紫棱有威。喝道:“什么人?”

这时,一个人稀稀落落地鼓起掌来,淡淡道:“好,这才有点味道。”

这人坐在高处。

高高在上。

这人花袍。

店堂都供着财神菩萨赵玄坛。

赵玄坛就是赵公明赵元帅,他黑脸,穿金钱富字锦袍,跨黑虎,擎神鞭。

据说把赵公元帅供得越高,香火越盛,财运越旺。

因此,这“英雄酒楼”的财神菩萨便高坐在供得高高的佛龛里,身上锦袍与跨坐的黑虎已被香火熏得花纹也看不大清了。

而现在这佛龛里,蹲坐在木雕黑虎身上的,不是财神赵玄坛,而是一个花袍老者。

老者须眉灰白。

“花袍老怪?”沙蛮侯一怔,叫道。

“还有我盂瞎子。”

随说话声,迎街的窗子里一人如一缕青烟掠入。

这人一进来,便让几个人不由发出惊叫:

那是一个脸上纵横着三四道刀剑划出的疤痕的瞎子——

丑陋。

阴森。

“原来是‘瞽目神剑’孟前辈与花袍萨前辈驾到。”

伊豆豆微笑着起身迎道。

小杨端坐不动。

他望着“瞽目神剑”孟三更与“花袍老怪”萨神魔。想起了另两个人:

“断肠箫客”易愁人。

“刀煞”麻九。

孟三更、萨神魔、易愁人、麻九是倭寇大头目麻叶的四大心腹。

而易愁人、麻九在“听箫楼”一战中都已死在了自己的刀下。

这回,“瞽目神剑”孟三更与“花袍老怪”萨神魔现身,是冲自己而来,还是奔伊豆豆而来?

如是冲自己而来,当今之计,武功尽失,内力不继,且将如何?

正当小杨凝神沉思间,却听“花袍老怪”萨神魔哈哈笑道:

“‘十恨天魔’,你是天魔,我是神魔,今天我们两魔相遇,得好好‘亲近’亲近”才是。”

“瞽目神剑”盂三更则在旁冷森森接道:

“对,你们两魔好好‘亲近’‘亲近”,我来和伊姑娘聊聊。”

萨神魔与孟三更说话间,已一个守在窗口,一个拦在门户,封住了出路。

伊豆豆见状,心中一凛,但脸上依然言笑晏晏:

“不知孟前辈要与晚辈聊些什么?前辈如有所询晚辈自当悉心告知。”

孟三更笑:“我也不想听其他,只请姑娘把你得到的图盒给老夫摸摸……”

伊豆豆笑:“原来前辈是为此而来I!我即把图盒拿来给你看。”

伊豆豆说着,举步向外欲走。

“不。”孟三更以他手中的明杖拦住了伊豆豆,“伊姑娘请等萨神魔与沙天魔‘亲近’出结果后,再去取吧!你现在拿给我,我也摸不出真假。”

“我是个瞎子。”孟三更道,“请恕我无礼,让姑娘等了!”

随后地仰天打个哈哈道:

“既然连伊姑娘都愿留下来看神魔天魔这一场‘亲近’、我想不会有谁会不看吧?谁若不看,那就是看不起瞎子了!”

孟三更说着,左手一拔明杖,右手里亮出了一柄细剑。

孟三更以那双瞎眼把全场环扫一圈,森然道:

“谁看不起瞎子,想擅自闯出这场地,嘿,嘿,老夫只好叫他尝尝瞎子的剑了!”

他这一说,众人俱都心里雪亮——

“十恨天魔”沙蛮侯与“花袍老怪”萨神魔这一场“亲近”,不”亲近”掉一个是不会收场了!

看来这“花袍老怪”萨神魔与“瞽目神剑“盂三更,今天是专为吃定“十恨天魔”沙蛮侯与“妙偷”伊豆豆而来的!

这时只听沙蛮侯冷冷一笑,把吴钩摘下,双钩相交,发出“叮”的一声剑吟,沉声道:

“好,萨神魔,就让我们‘亲近’、‘亲近’!”

“孟前辈,好像以前我们父女都对你不恶。”

“哼,那是你们看在麻将军的份上。”

“那么,也请你看在麻将军份上,放我们一马。”

“这一切就是麻将军的意思。”

“麻将军为什么这样对我们?”

“因为麻将军不希望看到苏我青原,也就是你的叔父大人因夺图盒之计成功而得宠,让徽王手下四大臣的排名由徐、陈、萧、麻变成徐、陈、萧、苏我。”

“还有没有其他理由?”

“麻将军也不希望看到你们父女三人离开。”

“谁说我们要走?”

“哼,你这又瞒得了谁?令尊苏我先生不肯为徽王效力,由来已久。这次你答应为,徽王盗取《兵力图》盒,是因为令尊与令叔父已达成协约,令尊把忠于苏我氏的武士都交给令叔父,令叔父答应为你们父女三人求情,让徽王准许你们父女三人远走高飞。”

“徽王当初不是也答应的吗?”

“徽王答应,是因为他手下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去盗图。”

“但徽王后来想到,如让你们走了,令叔父的实力将可能增加一倍,而令叔父浪子野心,所谋者大。徽王恐日后驾驭不了令叔父这条狂龙。”

“想不到徽王是如此出尔反尔之人,我这图是白盗了。”

“姑娘这就说错了。”

“哦?”伊豆豆意似不解。

“令尊之所以要你答应盗图,不单单是为了你们姐妹和他三人能远走高飞,也是为了怕明朝大军前来围剿南北三十七路兄弟,,使忠于你们苏我氏的武土、浪人也随之玉石俱焚。这是令尊一种但求心安的仁心。你答应盗图还不是为了减轻令尊那一份仁心所遭到的良心的不安,为了远走高飞、永得自由?因此即使徽王毁约悔言,你这也不算白盗兵图……”

盂三更唾星四飞,说得摇头晃脑起来。

伊豆豆冷笑:“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孟三更听了伊豆豆嘲讽的言语,脸色顿变得难看之极!他沉默片刻,冷冷道:

“你如识时务,当稍安毋躁,待萨老怪摆平了沙蛮侯,把兵图盒子献出,求个万事大吉。否则,只会徒令你父女三人惹上杀身之祸!”

伊豆豆扬一下届:“你以为我会听你的?”

盂三更阴阴的呲牙一笑,那空洞洞的瞎眼灰白白地对着伊豆豆,声音低低地道:

“你想硬闯,只会自讨苦吃!”

“好,我倒要看会吃些什么苦头?”

伊豆豆冷笑一声,一顿足,身轻如燕地向窗口飞去。

伊豆豆的轻功不错。

她身姿飘飞空中,翩若蝴蝶戏花,疾似紫燕剪柳,一次次向窗口飞扑过去。

但每次,都被“瞽目神剑”孟三更以手中的明杖、细剑逼退。

“瞽目神剑”孟三更像一头凶恶的獒犬,守在窗口,守死了伊豆豆的出路。

“瞽目神剑”没用全力。

他只轻描淡写地一挥明杖或细剑,伊令伊豆豆不得不闪避开去。

他手中那根用以探路的明杖,在一挥间也闪电般刺出剑的招术。

明杖杖尖嘶嘶作响,竟赫然含了森森剑气。

毫无疑问,孟三更是一个一流的剑术高手。

在“瞽目神剑”拦阻伊豆豆的同时,“十恨天魔”沙蛮侯与“花袍鬼怪”萨神魔拼出了真火。

沙蛮侯的一对吴钩与萨神魔的一对奇门兵器子午鸳鸯钺已斗了八九十招。

“花袍老怪”萨神魔之所以被称为“怪”,在于他喜怒无常,脾气古怪,武功疯魔险骇,专使出人意外的怪招、险招。有些招式简直是自戕自残,匪夷所思,但这招式又极具杀机。

他使的兵器是奇门十八兵中的子午鸳鸯钺。

子午鸳鸯钺,又叫鹿角刀,亦称“日月乾坤剑”。钺分子午,一雌一雄,暗寓阴阳。每把钺由两条月牙状的钢片反转交叉而成,共有三个尖,外长内短,钺中间交叉成椭圆形,中部镶有手把,除手把部位外,均有刀刃,状若鹿角。演练时开合交织,雄不离雌,雌不离雄,好似一对鸳鸯。

钺分蟒行、狮形、虎扑、熊背、蛇缠、马刨、猴戏、鹏展八形,每形以二十四式为一趟,八趟为一套,共计一百九十二式。

萨神魔在这酒楼中间,施展开八卦身法,子午鸳鸯钺银光闪闪,以“勾挂提托,刁拉摧挫,执扎撩截,擒拿缠锁,滚翻裹穿,拾领带割,揉拦撑劈,钻格刺剁”等三十二诀钺技,斗得“十恨天魔”沙蛮侯恨声连连,迭遇险招!

要不是“十恨天魔”沙蛮侯练的兵器双吴钩,也是奇门兵器中一奇,恐早伤在萨神魔手下了。

萨神魔见久战伤不了沙蛮侯,心中光了一头的火,在被沙蛮候的双钧一招“小鬼推磨”给逼回后,猛地怪叫一声,将右钺钺尖往自己左臂上刺去。

他一钺刺中自己左臂后,人陡成疯癫之态,大笑一声,又大哭一声,往地上身形一矮,连扫出十八九个扫堂腿,又连翻二十七个筋斗;忽以头槌撞向地板,忽以双脚踢出;忽又一口气舞出四十八式钺招,却是蟒、狮、虎、熊、蛇、马、猴、鹏八形抖乱了胡使,全然不顾“十恨天魔”沙蛮侯的双钩夺命杀招,完全是一副疯子不计生死的拼命打法。

“你疯了疯了……”沙蛮侯怒极骇极、气急败坏地叫道,边叫边匆忙地应招。

他接一招“毒蛇出洞”略迟,却听“嘶”的一声,萨神魔的子午鸳鸯钺撕裂了他肩头一片衣衫,勾翻了他肩头一块皮肉。

沙蛮侯肩头顿时被血染红了一片!

“好!你狠!”

沙蛮侯被人称为“十恨天魔”,其性格也颇为凶残、暴戾、乖张。这下子见自己挂了彩,顿也动了真怒,大喝一声道:

“奶奶的,叫你也尝尝爷爷的双钩滋味!”

他双手一抖,身随步走,钩走浪势,使出一路奇奇怪怪的钩法来——

“十恨怒钩!”

这路“十恨怒钩”乃是他融合了查钩、行钩、虎头钩、雪片钩、十二连钩和卷帘钩这六大钩法和自创的“十恨拳”“怒奔掌”而独创的钩法。但见他勾、搂、掏、带、托、压、挑、刺、刨、挂、推、拉、锁、架、抹,把钩的十五字诀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使到第七恨“恨命无常”时,他一对眼睛也都使红了——

他想起了他生命中唯—一个爱过的姑娘。

那姑娘极美也对他极好。

但这姑娘与他只厮守了三天,就被“乱天王”七兄弟抢去鹰嘴岩轮流蹂躏而死!

他杀上山去的时候,还见到那姑娘眼中流的血和怨恨,以及被蹂躏惨死的流着血的雪白裸体。

那已死的裸体还在“乱天王”第七个兄弟邪恶的身体下遭最后的凌辱!

那一仗他杀得自己的十只脚趾骨都给山石踢断了!自己的肋骨也断了四根,额上还挨了两刀、背上吃了一斧头!

但他也把那狗娘养的“乱天王”七兄弟连同他们的儿孙给杀了个精光!把“乱天王”七兄弟的老婆姐妹女儿给奸个一个不拉!

——那一战他杀了九十七个男人!先奸后杀了四十七个女人。“十恨天魔”之名从此传遍天下。

沙蛮侯想到他那惨死的至爱的姑娘,眼睛里忽变成了血红的一片:

他眼睛中进流出一串血来!

他眼睛中只觉得一天的火光!

他发出天悲地愁的一声悲吼怒啸,双钩直直地刺了出去!

他这一刺出,便把他一生的悲苦、怨毒、仇恨、惊怖,俱刺了出去!

这是所向披靡的一刺——

逢佛杀佛!

逢祖杀祖!

逢自己,便杀自己!

杀自己的生,自己的死,自己的父母妻女,自己的一切的一切!

是名必杀!

“十恨天魔”沙蛮侯的双钩贯入了“花袍老怪”的胸膛。

“花施老怪”萨神魔身体被这一对钩给刺了个对穿。

萨神魔呆了一呆。

然后,

他将手上的一对子午鸳鸯钺以他一生最清醒、轻巧、简截的方法,割断了敌手的咽喉。

然后,

萨神魔发出一声鸡被宰时发出的那一种怪叫——

像哭。

又像哑哑的笑。

然后倒下——

仰天倒下。

他死。

伊豆豆的头发已变得凌乱。

她的臂上还挂了一两道血口子。

她在飞扑出第四十一次后,又第四十一次被“瞽目神剑”孟三更的剑退回。

场内原先一直响着的沙蛮侯与萨神魔的打斗声随两人的同归于尽而停止了。

因而当伊豆豆与盂三更的较量一停下来,场内顿变得大静。

静得只有伊豆豆那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也许是片刻之间还龙精虎猛的两大高手——沙蛮侯与萨神魔双双恶斗同死的强烈变化,给人的刺激太大,让人感到震惊,还没回过神来。

也许是格外紧张地关注伊豆豆能否逃脱“瞽目神剑”盂三更的魔掌。

也许是怕多言妄动惹祸招来无妄之灾。

场内所有的人都沉默无声。

好像他们全消失了,留下的只有静,静,静。

“瞽目神剑”孟三更像一只竖着耳朵无声地匿藏在黑暗中伺机扑食老鼠的猫一样警觉地倾听着伊豆豆微趋平静的呼吸。

他静待着伊豆豆再次企望从窗口扑出的尝试。

他甚至机敏得像黑夜中急速穿行在洞穴中的老鼠本身。

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会引起警觉。

但他似乎忽略了一点东西:

他只留神了多出的声音,疏忽了少了的动静。

伊豆豆忽然不发出呼吸声了。

她屏住了呼吸。

她边紧张地注视着“瞽目神剑”孟三更,边无声地移行,移向门口。

她要逃离这魔鬼!

这个以猫戏老鼠的心态把她一次次挡回原地的残忍、阴狠的魔鬼!

但她移到门口,刚面露喜色,顿足飞扑出去时,门口一缕劲风拦腰扫来。

她身形在空中一顿,足尖在门框上点,以“鲤鱼倒穿波”的姿势退回——

一支细剑忽拦在门口前面,封住了她的出路。

“你!”

伊豆豆见状,气得妙目一闭,流下一行气苦的泪来。

“哈哈,你哭了哭了!”

盂三更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

“你以为我没注意到‘十恨天魔’沙蛮侯与‘花袍老怪’萨神魔打斗早已停下了这件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已没有了、死了?——如你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作为一个剑术高手,怎会忽略周围环境的变化?”

“哼,你若想从门口逃走,那只是痴心妄想。——因为我的剑,无论你逃多快也追得上你!”

“为了让你死心,请见识一下我真正的剑术吧!”

“你如受不住,”盂三更翻动着他的只见眼白的瞎眼,发出一阵诡异的哑笑:“就不妨叫出或哭出声来!”

随后他沉默了一会。

他像苍狼一样昂首向天。

他这样默默昂首向天站了一会,忽从丹田中进发出一声怪嗥。

怪嗥声中,他的明杖、细剑恍如金蛇乱窜,闪电飞舞,使出一套极诡秘、迅疾的剑法。他身如鬼魅。

他的剑如怨魂缠足、如蛆附骨。

他的每一剑都刺向最远离伊豆豆的地方。

但每一剑都刺回来,刺中伊豆豆的衣裳。

他的剑在留下的众多或坐地下或偎墙角或匿柱后或躲桌椅后面的酒客间穿过而不伤人分毫。

他的脚、手、身子也没碰翻过一张凳、一张桌、一只酒坛、一头碗盏。

他在空中飞来飞去击剑而出如一头蝙蝠。

——一头邪恶、暴戾而又兴高采烈地狂舞的蝙蝠!

众人看出,这“瞽目神剑”盂三更此时只不过是在以他神奇的剑术吓唬、戏弄伊豆豆。

他似乎很喜欢听。

听伊豆豆的哭声或惊恐的叫声。

伊豆豆忽静了下来,

她以她那清纯得如明月的眼睛,看着这满空飞舞、击出令人惊骇剑术的狂魔瞎子。

她眼中有的只是铁的无畏与冰冷冷的仇恨。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盂三更如看一只跳来跳去的猴子。

如果她能,她有武功,一定把这只舞剑的瞎眼猴子钉死在这酒楼的楼壁上。

她与其说是恨他,不如说是憎厌。

她憎厌他就像憎厌一只苍蝇。

孟三更忽也停了下来。

他停下时,剑正好平托着伊豆豆美丽的下巴。

盂三更恶狠狠地叫道:

“你哭!哭!哭!你为什么不哭?”

“说,你为什么不笑又不叫?你难道不怕死?”

“我为什么要怕死?”

伊豆豆淡淡地道:

“谅你也不敢杀我!”

她抬一下下巴:

“如果你敢杀,要杀就杀吧!还犹豫什么?”

“是的,我不敢杀你!不敢杀你!”

盂三更喃喃道。

他忽将剑一收,一把抓住了伊豆豆的头发往身边一带,拧笑道:

“那是因为我有一个秘密,有一个心愿。”

他将头低下,合上眼,过了片刻再抬起头。

他道:“你看看我,我是不是还是瞎子?”

大家看去,却见“曾目神剑”盂三更那全是灰蒙蒙眼白的、空洞的眼中,多了一粒鼠屎大的眼珠。

“这就是我的秘密。我不是瞎子,我能看见一切!”

他翻动着那一对白多黑少的四白眼,扫视着酒楼上每个酒客:

“我从脸容被毁,决定装瞎子的那天起,就发过一个誓:待我再睁眼时,我要拥有一个天下最美的女子,我要拥有一笔一生花也花不完的金银财宝。哈哈。今天,老子做到了!”

他用剑一指酒楼上所有的人,邪邪地道;

“我还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为什么你们得到了要点的菜,而他们三个没得到?——因为我要他们三个都不要生病。我不想要一个病美人,而要拚掉‘花袍老怪’萨神魔,也不能出现一个病天魔。——‘花袍老怪’以为他能得到这美人儿,我只贪图那辆金车。他错得厉害得不可饶恕:即使是真瞎子,一个男人心里还会想着女人的!我既有了金银,怎能没有美人?”

“因此,我对‘花袍老怪’也弄了一点手脚、他要不是被这佛龛前的‘醉龙香’薰了一会儿,以他的武功,死的恐只会是‘十恨天魔’,怎会让沙蛮侯能拼个同归于尽?——至于那白脸小子,他本是江湖有名的‘快刀’,但奈何他被下了毒,力气还不如在座的普通人大,不要说杀人,连杀头把猪恐也力不从心!说来这还得感谢美人儿她自己,她把他的武功给禁制住了。”

“好了,你们能在此时此楼听到这么多武林秘密,便死也不冤了!你们,给我—一去死吧!”

他说完,左手一松伊豆豆头发,随手点了她五六道穴道,往旁一推,目中凶光一闪,剑一挥,向酒客们冲去。

他要让这酒楼上不留一个活口。

孟三更一剑向一个酒客杀去,却听旁边一人喝道:

“孟三更,有种的先来杀我!”

——世上竟还有抢着死的人!

孟三更不由大奇,停下出剑循声望去——

却见那人竟是小杨。

那个被“妙偷”伊豆豆下毒,禁制了武功的“快刀浪子”小杨。

小杨正从地上打坐的地方站起。

他看上去依旧荏弱、文静。

他的脸苍白无血。

但他眼神燃烧着愤火。

他眉宇透露着坚毅。

他手中虽然无力,但多了一根筷子。

他握着筷子细的一头,把粗的一头那四万棱形的棱角尖线对着下方。

——仿佛他握的不是筷子,而是快刀。

他那被人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称为“无敌”的“快刀”!

小杨目光毫无畏惧地迎向盂三更的目光。

他说:

“‘十恨天魔’沙蛮侯遇上‘花袍老怪’萨神魔,两人都死。”

“不知‘快刀’遇上‘神剑’,又是什么结果?”

小杨这样说着,立在那里渊停岳峙,八面供心显示出高手的风范。

孟三更的目光不由为之一凝。

他凝视着小杨,心中在问:

这小子的武功真的消失了、废掉了吗?

孟三更不由有些踌躇。

孟三更忽觉得要杀掉这个人,心中没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