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盗斗

能让小杨放下豪赌的事不多。小杨觉得,赌钱与饮酒一样,若不尽兴,那还不如不赌。

小杨赌钱只赌一种,最简单的一种。他不是猜单双,就是押大小。连牌九他都嫌烦,更别说斗叶子了。小杨赌钱跟什么人都赌,但不跟三种人赌:女人、孩子与郎中。女人坐在赌桌上,无论是赢还是输,都会露出她的粗鄙、贪婪或小器、吝啬的个性,把她们外表的美与温柔破坏无遗。

孩子则还没体验劳作的辛苦便坐到赌桌上,无论输赢都不是好事:只能使孩子养成挥金如土的恶习。

至于郎中,那是赌场请来押台的高手。不但牌理精、牌技高,还通常都有几手作弊的绝招。小杨不喜欢与作弊的对手赌钱,就像他不喜欢与太玩技巧的人赌钱。小杨觉得,赌钱赌的是运气、豪气。如果还加上些什么,那就是再加上那么一小点儿智慧、经验、灵感与直觉。

小杨赌钱总赌得很开心。小杨赌钱一样有输有赢。——但人们发现,他如遇到家富的赌客和有漂亮女人看赌时,他就暗得很,赢得猛。而与市井细民苦哈哈们赌,小杨不输个两手空空是不会走的。——人们同时发现小杨越是输了钱,越是开心。

但这次小杨在“天下第一赌局”的“四海厅”梅花桌中心正桌上,与三个赌客豪赌赌得赌兴正浓时,一个典当伙计来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听了这句话,小杨便不赌了。

他把面前赢了十几把的银子与银票往前一推道:

“这一千多银子全是在下赢的。在下有点事失陪了。这些银子权请三位喝茶。”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赌场。

“老大房”典当。

典当主人曾九侯的书斋。

曾九侯在与小杨交谈。

曾九侯说:“那笔幽冥教敲金府的财宝,三分之一托丐帮的‘仁’长老换成粮在黄河一带赈灾了。三分之一已交胡豪押运戚将军那里充作兵饷。还有三分之一则用来安排了这一战中战死的护卫和一干朋友的后事。”

小杨说:“这事,我已知道。”

曾九侯道:“名医李仙芝来为我诊过中毒的身体,据他断言我恐得卧床年把才行。”

小杨说:“这事,我他知道了。”

曾九侯看了小杨一眼:“你什么都知道,当然也知道了官府托寄的那只装有对付倭寇的兵力布防图的盒子被窃一事了?”

小杨说:“是的。”

曾九侯接着说:“你也一定看过了失窃现场。——可看出些什么没有?”

“那个值五十万两黄金的睡美人与那顶宝轿还真值这个价。‘金一’与同班守卫的四个典当护宝高手都是很有责任心的人,他们在中了迷药醒来后即报警,对典当的忠诚不庸置疑。”

“还有呢?”

“盗图盒的人不是通过外面的四道关卡进入金宫作案的,这人也不是从地下冒出或借五遁之法遁入的。”小杨说至此,嘴角露出嘲讽的微笑,“金木水火土五遁之法,纯属神话。据在下所知,武林奇门与东瀛忍术中的水遁、土遁、木遁、火遁与刀剑遁术,不过是武功与火药及一些密不外传的技术的巧妙结合而巳。——但盗图盒的人并非是精于此道的高人。”

曾九侯眉毛一扬:“你怎得而知?”

小杨笑:“因我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

见曾九侯犹睁着不解的眼睛望向自己,小杨说明道:“我不务正业,所以对各种旁门左道、杂学异技均有所涉,我还曾飘洋过海到过日本国的江户等地。因而对五遁之法虽不精通,亦略知大概。”

“那么你认为是谁盗走了图盒呢?”

“我不知道。”小杨道,见曾九侯目光黯淡下去,他随即补充道,“不过有一个人也许会知道。”

“谁?”

“神愉卓飞飞。”

“那是一个严密看守、只有一道门可进出的铜铁打成的大房子,大房子内有一道大铁栅一分为二,铁栅内是典当的宝柜,装放着各种珠宝金银,铁栅外是五个护卫看护。”

“那房子没有窗子,天花板与地板也都是精铁合铸成的。除了门之外唯一的一个缺口是在大房子的天花板上有一个气口风洞,一个不过海碗口粗细的、笔直的铁管做成的气口风洞。气口风洞离地一丈二尺。”

“我想过,只有像你这样具有‘缩骨神功’的人才有可能由风洞里进来。但一个武林高手施展‘缩骨神功’时是无法动武的。何况一个大活人从风洞中掉下来还不早给五个高度警惕的护卫了结了?另外,即使能进得来,出去就难了:谁能从地上一跃而起、又能以‘缩骨神功’缩入洞内,还能以‘壁虎游墙术’这样的奇术升高上去爬出去呢?记得你说过,‘缩骨神功’施行时,是无法再施其他任何功夫的——无论是轻功还是壁虎游墙术这样的异术奇功。”

“但那个装有官府密件的图盒偏偏在不可能的情况下不翼而飞了!”

小杨向一个倒吊在树上的人诉说他的疑惑。

那倒吊在树上的人以两只脚勾着树枝,像一只长臂猿荡秋千般地晃荡着。

那人小头,淡眉淡眼,目光却极其灵活——

灵活得像一只机敏的松鼠。

他倒吊在树上喝酒。

举着葫芦往嘴中灌酒,竟滴酒不漏!

这人咕噜噜地喝下一大口酒后,嘻嘻笑道:

“你能不能先喝上两口再说?”

小杨虎着脸:“我不能。”

“为什么?”那倒吊着喝酒的人问。

“我不是峨嵋山的猴子。”小杨看了一下脸呈不悦的倒吊者,又补道:“我也不是千奇百怪的豆芽菜。”

那倒吊者奇问道:“豆芽菜?谁是豆芽菜?”

小杨看着这长得像一根弱不经风的豆芽菜的倒吊者,忍俊道:“我。我长得头虽小,但身子更单薄,又精灵古怪,又促狭刁钻,我不是谁是?”

“好呀,你敢拐着弯笑我卓飞飞!我不把你小子偷得光腚走人,算我这一身本事都跟师娘学的!”

卓飞飞说着,脚一松,在张圆了口的小杨还未来得及叫出声时,已一个“死人提”轻轻盈盈地飘落到地上。

卓飞飞站在地上,抽动了一下鼻子,忽叹息了一声,灰眉灰眼地道:“我老人家这两天喝酒苦闷,心情不佳,有些事原先记得的,也给忘掉了。”

小杨道:“要怎样,我们的卓大爷才心情好呢?”

卓飞飞乜斜着眼,瞟了一下小杨,贼兮兮地抽着鼻子笑道:“我说也白说,谅你穷小子也拿不出来!卓大爷一见到三锭金元宝,心情说不定就好了。”

杨青川叹口气,乖乖地掏出三只金元宝:“都说种偷眼毒,我就这三只金……”

卓飞飞忽冷哼了一声,猛一欺身,手掌一晃,一招“青龙探珠”向小杨眼皮上抓去。

小杨肩头一矮,斜身窜出。

卓飞飞哈哈大笑,手一场,打出一样东西。

小杨双手一合,夹住——却是一张银票。

一张本藏在他怀里的银票!

原来卓飞飞奇袭是假,盗这张藏在小杨怀中的银票是真。

小杨见随身所藏的银票眨眼间被神偷卓飞飞盗去,不由大笑,抱拳道:“果然是神技神术!几年不见,卓兄手段更见高明了!”

卓飞飞一拍小杨肩头:“你呢,我教你的‘神愉八法’练得怎样?”

小杨笑道:“正要拜谢卓兄。前几天为了救曾九侯,在幽冥教教徒和刀帝谷弟子身上施过一回窃药之技,总算没辱没了‘师父’的名声,把两帮人都唬得魂飞魄散,以为我武功奇高,取他们小命易如反掌!”

小杨一顿之下,正色道:

“刚才我的疑惑,还请卓兄多多指教。我倒想知道,这门不开、户不开,护卫的五个人还都好好活着,这图盒怎会不翼而飞的?”

“这有三种可能。”

卓飞飞也不由认真起来,道:

“一是一个习武奇才练就了‘缩骨神功’或‘返婴大法’,而同时能施为精湛的武功。他从风洞气口潜下,以绝快的身手在众人还没作出反应前出手点了众人穴位,如‘昏睡穴’、使人或昏睡,失去知觉,然后盗走了图盒。

卓飞飞顿了一下道:“不过,据我所知,中原、江南、关外,还没出现这样的高手。天竺僧人和青藏滇黔一带修炼藏传佛教密宗高手潜修瑜伽术的,可能有此修为。”

“这,我也怀疑过并分托各路朋友打听过,迄今为止杭州城尚无任何一个喇嘛僧与胡僧来过。”

小杨道。

“其二是下迷药。如果一个会‘缩骨神功’的人从气口风洞潜入到风洞洞口,突然以吹管吹出迷魂香,那么护卫们便会在瞬间睡去。我听我师叔说过,有一种迷魂香,已燃到无色无香之境,这种迷魂香又叫‘失魂风’,风拂过人即睡去,醒来后却又使人感到浑若没睡过,不过眨了一下眼而已。”

“这种‘失魂风’迷药有一个不足便是药效猛而药效短,不过在半刻之内。”

小杨听着卓飞飞这一说,不由眼睛亮了:

“你知道谁有这样的药?难道是令师叔‘偷神’前辈?”

卓飞飞大笑:“想不到‘小祖宗’小杨为典当当差尽忠尽到快成疯狗,见人就咬了!”

卓飞飞随即脸色一整,盯着小杨:

“你别忘了我们‘取余道’的传人有四不盗四不作,四戒四忌。”

“你是说,‘取余道’的传人,一不盗忠臣义士、国库军饷;二不盗良贾善人、镖银庙产;三不盗老弱病残、妇女童子;四不盗医儒农工、江湖同相。”

“还有四不作:不抢劫,不采花,不杀人,不赌骗。”

“那么四戒是?”

“戒投毒,戒下迷,戒械斗拒捕,戒与官府交友。”

卓飞飞目光明亮地望着小杨:

“‘取余道’由隋时创祖祖师传下,已传千余年,从来只凭心智、机巧和‘手、眼、身、法、步’五技闯荡江湖,侠盗天下的。至于那些掘墙挖洞、下迷香投毒、伤人杀人逞凶、见官拒捕、当街械斗等作为,都是下三滥或其它不入道的江湖混混毛贼干的。”

小杨闻言沉默半晌,苦笑道:

“那么,既然不是偷神前辈,还有谁既会‘缩骨神功’这门只有你们师门才会的绝技,又懂那‘失魂风’迷药呢?”

卓飞飞说:“只有一个人。”

他随即摇头道:“但那人不可能的,不可能来盗这图盒的!”

小杨扬了一下眉:“那人怎么会不可能呢?”

“因为那是一个女人,她有钱,不必为阿睹物而行窃;她是名士大儒之后,出身书香世家,知书达理,不会为倭寇所用。”

“但她习有妙手空空儿才不辞辛苦苦习的‘颈骨神功’,还研究迷药。”小杨插言。

“那是因为她对天竺国的瑜咖术与药物学产生兴趣。她认为‘缩骨神功‘应是瑜珈功术的一种。是的,她也的确偶尔一展妙手空空之技,那是兴之所至或用在她认为的挟技行侠、惩恶扬善之事上。”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小杨道,“她精于品评琴棋书画,妙解风雅,许多巨富大家开门揖盗,她还不一定肯赏光一献妙手之技。据说她长得貌比天人,平时总罩着面纱,江湖中很少有人得睹她庐山真面……”

“是的,她就是‘妙偷’伊豆豆。江南名士、风流诗伯、曾联名上书圣上陈《平倭十策》的伊先生伊忠义的侄女。据说伊豆豆的父亲、伊忠义先生的弟弟伊忠勇就是给倭寇杀死的。”

“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小杨问。

“因为她就是跟我师叔他老人家习技的。算来,应是我的小师妹。”

“不是传言她去宁波天童寺带发修行,欲伺机入海刺探倭寇军情,为父报仇吗?”小杨问,“她何时潜回杭州的?”

“她的确去宁波天童专带发修行过。也说过刺探倭寇军情为父报仇的话。但她去天童寺主要是为寄放寺内的她父亲的灵枢做盂兰法会。她是四月初一回到杭州的。”

“我想还是去拜访一下‘妙偷’。”

小杨道:

“因为她毕竟有过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琅琊阁的十宗宝箱盗出的传奇。既然她能把装有十轴宋徽宗的瘦金书及其‘宋四家’书画的宝箱以‘偷天换日’手法盗出,而赢了西湖名士们的彩头。她就能盗出图盒。我想过,当世除了你们这‘神偷’、‘妙偷’与‘偷神’三人,还没有人能把这事干得如此不显山不显水。”

最后小杨道:

“还有,你不要会错了我的意,我答应帮曾九侯的忙,是因为他答应我把一笔‘黑吃黑’吃到的巨大的财富用来赈灾和给戚将军作兵饷之用。——虽然后来我才知道他打的是幽冥教敲诈金府那笔财富的主意,将计就计赴了由倭寇策划的栖霞岭之约。但那一战中典当折了四个护卫,他本人也中毒险些丧命。事成后他果然拿出那笔巨款用以赈灾和给戚将军作了军饷。他既有信,我便不能无义。”

“何况这回为的是图盒失窃,事关抗倭大局、沿海千百万黎民生死,我不能不全力以赴!”

“话已至此,我们也是多年的交情了。但也许‘妙偷’在你心中更有分量,说不定还……”

“没有那回事!”卓飞飞打断小杨的话,他的脸却红了。

红着的脸变白,白了的脸又变红的卓飞飞,怔忡一会儿,忽豪气一生,大声道:

“好,我这就带你去见她!”

“青丝坊”是杭州一个不出名的地方,那是一处巷内的街坊。

出名的是“凌风阁”。

凌风阁的主人便是江南名士伊忠义。

“妙偷”伊豆豆是伊忠义的侄女,她父既见背,母又早逝,自然是依止伯父。

“凌凤阁”是“青丝坊”的一座大院落里的阁楼。

与“凌风阁”互为呼应的是另一小巧玲珑的绣楼。

楼名“听箫”。

“神偷”卓飞飞带了小杨走了小半个杭州城,沿弯弯曲曲的麻石街道,便来到了“青丝坊”“凌凤阁”下。

卓飞飞一指与“凌风阁”并立的绣楼道:

“这便是伊豆豆住的‘听箫楼’。”

“你听,似乎是伊在吹箫。”

小杨停下步子倾听,果然听到一管箫在吹奏。

箫声有一份凄艳的美。

两人在箫声里互看了一眼,一振衣,向楼上飞去。

一个白衣人背对着在吹箫。

“师妹,我带来一个客人!”

卓飞飞这样兴冲冲地叫道。

白衣人急转过身来。

一簇亮晶晶的寒芒从白衣人处向这里迎面打来。

那蓬寒芒是从很箫管中发出来的。

寒芒呈扇面飞洒而出,罩定了卓飞飞与小扬前后左右五尺之内一切进路、退路!

吹箫的白衣人,是一个男人。

目含煞气的男人。

他要他们死!

“神偷”卓飞飞与小杨像一对蝴蝶分飞而出。

卓飞飞像一缕风吹即散的轻烟。

他一飘飘上了屋顶天花板,背贴着天花板一滑,滑到墙壁边上,然后往下像蝙蝠一落,复从地上一掠掠起,掠出窗外——

但窗外忽飞起一道刀光。

一道刀光中略带了些微的红影。

卓飞飞又飘回到室内,一晃,在一面壁上贴住。

——他已受伤,一手捂着肩头。

肩头衣衫隐隐有血渗出。

然后地听到满室鼓荡着刀风之声与细微的针、芒之类暗器被叮叮叮击落之声。

他那双严格训练的神眼所看到的是白衣人的衣影、小杨青衫的衫影和刀光箫影所幻出的像旋风般旋舞着的光与影的飞旋、变幻!

然后他听到一声朗笑声。

室内忽静。

静中,白衣人正缓缓地倒下。

白衣人死。

另一个人则伏在窗口上,一截刀尖从背上冒了出来。

然后听到“呛”的一声刀的入鞘声。

小杨向惊魂未定的卓飞飞一笑,问:

“卓兄没带我走错地方吧?”

卓飞飞正要作答,却听内室一人沉声应道:

“‘神偷’怎会带人走错路头呢?”

随说话声,一个男人随着踏在楼板上的沉雄的脚步声,大步走了出来——

男人肩上扛着刀。

一口绿鲨皮鞘铜吞口铜什件的长长的倭刀。

男人望着小杨:

“我是肥前的菊池勇。”

“你,是我到中国以来所见的最好的兵法家!我,要与你比刀!”

“你是倭寇?”卓飞飞吃了一惊。

“伊姑娘呢?伊先生呢?厨娘方嫂呢?丫环小翠呢?”卓飞飞连珠炮似地发问。

那个叫菊池男的日本武士,头系白带,剽悍而充满杀气的神态,如同一头在狮子面前抢食黄羊的老虎。

他眼睛定定地望着小杨,道:

“你说。”

小杨望着这个日本刀客的眼睛:

“在下中国无名刀客小杨。当在下还是个浪迹天涯的刀客时,曾到过肥前、筑后、萨摩岛,也曾造访你们家族的菊池西风,与他切磋过中国与日本的武术与刀法。他堪称一位君子。”

小杨微笑着继续道:

“我相信肥前的菊池家族武士对名誉的尊重。请先告诉我伊先生一家的下落,然后我们比刀。”

菊池勇的脸上忽似给一道无形的鞭子抽了一鞭。

他冷冷地盯着小杨,用生硬的中国话道:

“伊忠义的一家,他们统统的被带到徽王王直那边去了。”

“你是说,伊忠义伊先生也上了烈表山?”

小杨所说的烈表山,在舟山定海附近一个岛屿,与东南面的金塘山相望,为僭号徽王的王直屯兵驻扎之地。

“伊先生并没上烈表山,而被带到宁波附近一处秘密地方。”菊池勇说。“伊姑娘则为我们去拿你们朝廷的兵力布置图,去救赎她伯父去了。”

菊池勇说到这里,目注小杨:

“杨桑,拔刀吧!”

他说至“拔刀”两字,握着刀柄的手一振,刀鞘猛地一震,向身后自行退出脱落。他手一挥,将手中刀遥指向小杨。

小杨慢慢地拔出他的刀。

随着他的刀一寸寸地拔出,场中空气顿变得凝固起来。

一股杀气在场中弥漫开来。

日本的武术家(他们称为兵法家)主修剑道、刀术、唐手(空手道)和柔术。只有部分兵法家才潜修忍术——包括合气道、瑜娜术、隐身的遁术、暗器、口技、伪装、火器、毒药、轻功、动植物仿生术等武术与特殊技艺修炼。而在日本的刀术里,“一刀流”是一个极大的门派,它以背城借一的破釜沉舟之心,忘却生死,调动全身的精、气、神、意、力,一刀决胜负、定生死。

“一刀流”武士修炼时更强调的是斗志、心明活杀、直觉、爆发力。

“一刀流”分官本、海部、菊池、西条、柳生、三岛、山田七派。

其中以宫本、菊池、西条三派最强。柳生家族的成就更大的则在剑道上。

宫本斩阴流、菊池空心流与西条乱步流刀术三足鼎立,轮执“一刀流”牛耳。

菊他勇则是菊池家族新一代中声名鹊起的刀法名人。

用斩阴流高手宫本荒木的话说:菊池家的勇次郎简直是狂暴的虎、灼人的烈焰、断尾巴的狼、无情的杀手与不可战胜的恶魔。”

菊池勇出战八次,杀六人,重创两人。

重创的两人:一个被劈去半只肩膀一条臂,一个眉骨破裂、瞎一眼,并成白痴。

也是这宫本荒木,在训导他的武术道场的弟子们时说:

“学习技击的武士,应像菊池勇那样具有比烈日更旺盛的战志,爱惜武士的名誉,不计生死,全力以赴,寻找武学的道!”

自称徽王、纠集倭寇侵掠沿海地区的头领王直(应名王直,《明史》误记为汪直。今从王直。——陈天下识)则在某次醉后长叹道:“如本王拥有菊地勇这样的武士五百,本王便能打到燕京城去!”

倭寇大头目徐海、陈东、萧显、麻叶诸人中,以原先出家杭州虎跑寺法号明山和尚的徐海的武学见解为最高明。徐海见了菊地勇的刀技,认为菊池勇出刀之快、准、狠,唯福州的“一字电剑”门门主“闪电娘子”丁快云之剑庶几近之,但恐只有“刀帝”令狐西笑与刀帝谷主方生死门下的得意高足才能挡之!

而令狐西笑的两大弟子:“天外飞月”姚悲、“追命公子”鄢近花和方生死的两大弟子“无影刀”薛泪、“大劈山”轩辕昆仑,都是武林公认的一流一的刀法名家。

由此可见菊池勇刀术之厉害!

像小杨这样无门无派的江湖浪子,名不见经传的刀客,敌得住菊池能那一刀之威么?

菊池易已劈出两刀。

两刀俱劈空。

小杨总在间不容发的当儿,闪过了菊池勇的刀。

菊地勇的目光因愤怒而变得更加炽烈,他的脸也因愤怒而有些扭曲,铁青着脸沉声道:

“你的,不敢接刀,非武士的作为!”

“懦夫是不配佩刀的!杨,请接我的招!”

菊池勇握刀的手因愤怒与用力而指关节也发白了。

小杨轻笑一声:

“你已出两刀,我也应了两招了。”

“只有怕死、胆怯的懦夫才会一见刀再就手忙脚乱地以刀挡刀、以刀格刀的。”

“人也不是牛,只有牛才会顶着角,以强力分胜负的。”

“不过不接你一刀,你败了也不会心甘的,那就接你一刀吧!”

小杨说到这里,目中精光如电一闪——他一刀劈出,劈向菊池勇的刀。

“当!当当当,当——!”

两刀相劈相格,相交相遇之后,刀不由自主地被对方的大力给震开、跳开、弹退开,然后又连续三次两刀相交相击,最后发出一声沉实的刀格声,却是两柄刀各以阴劲、缓缓地交击上,格在一起。——刀劲凝住了!

两刀交格。

两人对峙。

两股强力顿处于胶着的僵持状态。

两人由斗刀变成斗力!

力强者胜。

力弱者败。

百对于两大高手的斗刀斗力来说,胜就是生,败即是死!

菊池勇目中忽射出一道金光,大吼一声,脸上金光一盛,恍若全身上下俱成金光闪闪的金人!他的刀微向后一缩推出,顿若如得金刚大力之助的金光闪闪的金刀,雷霆千钧地向小杨推出!

——这是菊池勇“空心一刀流”中最高境界的心法“金刚王菩萨五魔断喝法”!

小杨也发出一声朗喝,刀向后一缩推出。

他的刀没迎向菊池勇的刀。

而是刀一转,极快极妙地以刀背由下向上,一刀背击在菊地勇握刀的手腕上。

这一所击之处有一个名字:

寸关尺。

寸关尺是手腕与整只手的脉门所在。

如果手臂是蛇而手是蛇头。

寸关尺就是蛇的七寸!

菊池勇的刀也已推到了小杨胸前,刀头已刺破了小杨青衫的衣襟。

小杨面带微笑,不动。

菊池勇一咬牙,正欲把刀再推进,忽手腕一麻,力气尽失!

他的刀”当嘟”一声落地。

“敬你是一个真正的武士,没在刚才那使箫与使刀的两大高手夹攻我时偷袭,我不杀你。”

小杨道。

菊池勇听了小杨的话,昂着头,冷哼了一声。

他的脸阴沉得如布满铅云的天空。

小杨道:

“我知道这吹箫的白衣人是江湖五大杀手中的‘断肠箫客’易愁人,而这能一刀击中‘神偷’‘轻烟身法’的使刀高手是‘刀煞”麻九。你既和他们俩在一起,也一定和‘瞽目神剑’盂三更与‘花袍老怪’萨神魔较熟。易愁人、麻九、孟三更、萨神魔是麻叶的四心腹。这就像徐海、陈东、萧显、麻叶是徽王王直的四大臂助一样。汪直要办什么勾当,麻叶一定知道,而麻时要办的事,易愁人、麻九他们也一定不会不清楚。这次‘妙偷’盗图盒,易愁人、麻九一定说起过该送哪里的。菊地勇,你能告诉我,‘妙偷’伊豆豆盗图得手,该送哪里吗?”

小杨目光炯炯,盯着菊池勇,沉声道:

“你是武士,武士以诚信为第二生命,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小杨略一顿、又补道:

“你既和‘瞽目神剑’与‘花袍老怪’相处,一定听说过我中国明尊教的‘移魂大法’与‘摄心术’的。也一定听说过‘移魂大法’、‘摄心术’各派都已经失传,江湖中只有那无门无派的‘快刀浪子’小杨略会一二。”

“经过刚才这一战,你当然知道我就是那个‘快刀’小杨了!”

“好,我告诉你。”菊池勇道。

卓飞飞与小杨已走在回去的路上。

卓飞飞道:

“你真信那个菊池勇的活,以为我师妹已到宁波去了?”

小杨道:

“我相信菊池勇是一个真正的武士。”

卓飞飞道:

“但倭寇也有奸诈之人,即使武士也不见得完全说真话。我就知道中原武林有许多名门正派中人做事忒阴险卑鄙,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小杨道:“我知道。而且知道有时便连真正的正人君子,也为了权宜之计,而不得不说谎的。”

“那你还信那日本武士?”

“我在令他用另一种方式说真话。”

小杨道:

“现在我们再回去,就可知道菊池勇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了。”

菊池勇如说真话会怎么样?

他会痛苦。

因为武士信奉的是忠、信、勇。他如顾了信义,就违背了忠诚,这势必会痛苦。

菊池勇如说假话会怎么样?

他也会痛苦。

因为他违背了信义。

而他如痛苦,必不会匆匆离去,还留在原地沉漫在痛苦之中的。

如果他匆匆走了呢?

那证明地说的是假话,而且还是一个奸诈的小人。

但这也有一点好处:他将带我们去找到“妙偷”和倭寇秘密的巢穴。

要知道我小杨的追踪术是天下一流的。

——而我们如留在原地逼他,他如真是一个武士的话,就会自杀。

这是小杨对卓飞飞说的话。

小杨有一顶绝技令“神偷”卓飞飞也不得不佩服:

他竟能在施展一流轻功身法时,还能轻松自如地说话。

——两人施展出武林中一流的轻功身法,风驰电掣地往回赶去。

两人赶到“听箫楼”,不由怔住了:

菊池勇死了!

他以刀剖腹而死。

他正坐在“听箫楼”的一面白墙前。

白墙上写了七个字,七个血写的字——

“别信吾言菊池勇。”

小杨与卓飞飞安葬了菊池勇。

当小杨把最后一捧土洒到菊池勇墓茔上时,他忽有所悟地心里动了一动。

“我知道我该怎样做了。”

小杨喃喃对卓飞飞说。

留下。

留下是杭州西南由杭州到余杭去的一处地名。

这地名取得让人浮想联翩。

那是一座集镇。

一辆由四匹蒙古火种龙驹的名马拉着的华丽轿车,急驶在官道上。

轿车前后各是四匹快马。

六个骑术娴熟、剽悍威猛的大汉,披着黑色的披篷,驱马快行,挂在马鞍上的剑匣刀鞘铜什件,磕在马鞍铜扣上,一路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悦耳声。

还有两骑马上的骑者,一个是锦衣白脸、死眉死眼、背上负了一对吴钩的汉子。

那人就是送价值五十万两黄金的美人宝车到武林“老大房”典当当人当物的送当人。

他自称姓沙,是个总管。

另一个漫声唱着短曲小调,背着斗笠,马鞍上挂着刀鞘革囊的,正是江湖上已引人刮目相看的无门无派的使刀高手“快刀浪子”小杨。

小杨似乎心情不错。

他的歌声像阳光。

“你很高兴。”沙总管瞅着唱着小曲的小杨。

“你不高兴”小杨瞥了一眼沙总管。

沙总管哼了一声,眉头皱了一皱。

“你看阳光是那样灿烂,鸟声是那样啁啾,天又蓝得明朗,空气又那么清新,我们典当在半个月内净赚了二十五万两黄金,算下来我这当护卫的也能得到两三干两金子,可算是腰缠万贯了,我为什么不高兴?”

“至干沙爷你,你家老爷托付你保住小姐平安,你也算做到了。虽然你家小姐临典当当期到时,莫名其妙地晕了过去,但既非中毒入蛊,也没伤着病着,现在不是已好端端了么?到了前面‘留下’镇,我们是银货两讫,皆大欢喜,你也可以回家领赏了!”

沙总管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双目盯着前方道:

“这是杨大侠你的说法。我家小姐是否中毒入蛊的,还很难说。要不,好端端的人,怎会突然晕死过去一天一夜?摸上去连脉象都没有呢?现在虽说醒了过来,但也难保不犯。是否中毒入蛊,待到了前面‘留下’,由武林神医‘一言定生死’西门诸葛说了才算。”

“如果西门诸葛说是中了毒,哼哼,你们‘老大房‘典当不但这二十五万两黄金得退还,还得赔上五十万两黄金!到时,你再高兴得出,才算本事。”

“如此说来,我是不是该哭?”

小杨望着沙总管,目中露出讥讽的笑意。

“有人眼见到手的金银飞走了,的确是会哭的。”

“可惜我不是。”

两人正在说话间背后忽响起一个美妙的女子声音:

“杨大侠一代英雄,自不会为区区金银得失而喜悲。但不知杨大侠如有悲伤,是在什么时候?”

“小姐……”沙总管在马上回首叫了一声。

“想不到我们在此聒噪,扰了小姐清耳。”小杨说至此,淡淡一笑,“至于在下,身世一如江湖浮萍,历些风霜雨雪,经些悲愁苦难,也是寻常。又何足对外人道?”

小杨说至此,忽一磕马肚,急行向前面,扬声漫唱起《宝剑记》的戏文来:

“男人有泪不轻弹,

只因未到伤心处!”

不知怎的,小杨唱时,忽觉心中有悲酸之意。

“好!好一句‘男凡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好!好一个‘快刀’小杨!”

随喝彩声,两条人影从道旁飞纵而出,从空中如金龙交剪般交会而过,一左一右双双落下,轻盈盈立在官道中央。

“好!好一辆黄金宝车!”

“好!好四匹火种龙驹!”

又有两条人影一晃而至。

一人黑袍。

一人朱衣。

“嗬嗬嗬嗬!”

四个轻功已臻一流境界的金衣喇嘛,扛着一架黄金滑竿,恍若乘风驾云而至,从天而降。

滑竿上的乘者,头戴金冠,轩眉高笑道:

“哈哈哈哈,我金冠王来了你们还不下跪迎接?”

江湖中传说西域有一个神秘世家,以淘金、珠宝、银楼、盐运、药材五业为主营,富可敌国,权势显赫,是“江湖八大门派”中“册”“火”“爵”三门的后台老板。

那世家的当家人铸有一顶金冠。

那世家姓王。

金冠王,便是这一世家掌权当家人莅临江湖时的称号。

据说金冠王与藏密喇嘛教有师承关系,并专修欲天性刀一脉的欢喜佛密宗秘功。并是世俗中的密宗护法神:滚波恰朱巴。滚波恰朱巴,梵文音译是“摩诃迦罗”,藏语也有不少人称为“玛哈噶拉”,译成汉语即是“大黑天”,系佛教中诸天之一,密宗所奉祀的战神与护法神。

这就是说,作为密宗世俗护法神的金冠王,有着极高的武学修为。

据说全冠王收伏了西域、关东和南海各派的奇人高手皈依门下充任护法明王,其手下有“十大明王”之说。

金冠王文武双全,有经天纬地之才,人也极仁慈。

他如果有什么地方让人诟病的话,就是他“寡人有疾”,风流成性,被中原武林目为“色魔”,被名门正派视为邪教教主。

每一代金冠王都只能在二十年内有一年可现身江湖。

每一代金冠王在成为金冠王之前,必须用十种身份为家族建立十大功劳,其中包括当五年喇嘛僧精修密宗,还须做五年生意,得把家族所经营的各个行业部做过并都做得赚钱。

只有这样的一个精明能干的金冠王,才能保持神秘的世家历数百年而声名不堕,权势不倒。

——因此,出现在江湖上的每一代金冠王,是战神、财神的化身,又是爱欲好色之神的应世。

据说无论是怎样的武林美人、江湖美女都摆脱不了金冠王的情爱之箭。

传说中昔年武林曾有一名冷艳天下、有“冰观音”之称的侠尼,心性之偏激、手段之无情、剑术之毒辣,天下无出其右,最后竟也皈依了那一代的金冠王,成了“母仪西域武林”的金冠王夫人。

金冠王安坐在滑竿上。

他,獠牙,铜钟眼,以骷髅作璎珞,骨骼极大,身体魁梧,坐在滑竿上如一座山峰。他左手执一黄金铸的人头骷髅,右手执一宝剑,灰青色的青铜般身子,青黑色的青铜般的脸,面目狰狞而丑陋。

他盘坐在滑竿上,短腿大腹,头发卷曲,瞪目翘须,臂上环绕着八九条金黄色青铜色的蛇钏,蛇头信子犹自昂首伸缩不已。

在金冠王的滑竿上,还搁着一根黄金铸的蛇杖,一管绿玉箫,一张朱色大弓,一筒金、银、铁、铅箭镞的雕翎快箭。

那先在小杨面前轻盈盈落地喝彩的两人,自我报名道:

“我,恶察罗,昌珠寺的喇嘛,金冠王麾下十大明王之中的步掷金刚明王。”

“我,星宿海的火灵子,金冠王麾下十大明王中的大火头明王。”

恶察罗是一个白脸书生型的喇嘛,汉语官话讲得甚为流畅。

火灵子是一个披着黄色袈裟的胡僧,虬须满腮,深目隆鼻。

他的汉语说得便有些生涩。

随后黑袍和朱衣二人也分别报名。

“关东,司马风云。”

“南海,申屠一鸥。”

这两八一报名字,小杨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

与小杨并辔的沙总管身子一震,双目如电,注向黑袍人道:

“你就是一人踏平关东十三个柜头的‘铁天王’司马风云?”

黑袍人一捋浓黑的大胡子,仰天打个哈哈:

“想不到某司马不出江湖多年,竟还有人知某名讳。”

沙总管盯着司马风云问:

“你既是‘铁天王’,你的‘天王铁伞’与‘金刚杵’呢?”

司马风云那没在黑袍袖中的右手一抖,黑袍大袖尽褪向后,露出手中执的金刚杵来:

“‘天王铁伞’我已弃之不用,近来只是修炼修炼金刚杵法。”

沙总管正待回话,却听小杨开言道:

“南海剑派只有一个一统三十六岛七十二峒的申屠一鸥,阁下……”

“我就是那个‘朱雀剑’申屠一鸥。”申屠一鸥昂首傲然道,“中原武林中我曾伤过白云观、泰山剑派、黄山派高手与崆峒派掌门玉清道人、龙门镖局局主严沁阳等六人,你们中如有他们子弟,尽管来找我报仇好了。”

“司马风云是我座下‘十大明王’中的降三世明王。”

“而申屠一鸥则是我座下的马首明王。”

金冠王目注小杨与沙总管嗬嗬笑道:

“久闻江南武林有一个‘快刀’小杨,机警聪明,刀法又好。而‘十恨天魔’沙蛮侯,虽恨天恨地恨君恨臣,并连父、母、师、姊、圣、命也都恨上,但还没到恨生的时候!——想来还不会跟本座为难吧?”

小杨不由看了身旁的沙总管一眼——

难道他就是“十恨天魔”沙蛮侯?那个十九岁弑母井把父亲一巴掌打成聋子、二十一岁欺师灭祖的武林恶魔?

就是他身负的那一对吴钩,剔去了武林名人“神眼书生”许苍生的一双明目、并割去了武林名美人、“凤眉刀”秋水晶的臻首?

沙蛮侯见金冠王点出了自己的身份,不由脸沉如水,冷哼一声道:

“据说金冠王一向在西域纳福,此次拦驾,不会是财神爷抢叫花子泥饭碗,看中这辆破车吧?”

“你沙蛮侯好大的口气,竟把这辆价值几十万两黄金的宝车称为破车!你如还有点记性,应当知道我王寇生都做过些什么买卖?淘金、珠宝、银楼这三样行当中的三个王,两个便是我伯父叔父,而珠宝王寇大娘是我大姨。你这辆车值多少,我不清楚谁更清楚?”

金冠王看着本来脸阴得要下雨的沙蛮侯骤然脸变白了,鼻尖沁出了一粒粒冷汗,不由放声大笑:

“哈哈,看把你吓得!”

“几十万两黄金怎么算都不算一笔小数目了!不过,这几十万两黄金还真没放入我金冠王眼里!”

“您是金冠王,当然不会看上这小小一辆金车的,是不是?”沙蛮侯陪笑问。

“是的。”金冠王额首威严地道。

沙蛮侯听到“是的”两字,顿安心了不少,脸上有了放松的笑意。

但金冠王后面一句话马上把他脸上的笑都僵住了:

“是的,我不要车,我只要人,要那个坐金车的人。”

金冠王笑着说:

“我只要那个用三千两银子购一份龙涎香、项上一串东珠,每颗东珠都有龙眼大、价值几干两银子;而鬓边那朵珠花至少值一干两黄金的女人。像这样会花钱的女人我不养几个,我这辈子真要为钱太多愁死了!”

如果以后“十恨天魔”沙蛮侯还有第十一恨的话,那就是金冠王的笑。

如果笑的不是金冠王,沙蛮侯一定早摘下肩上背的吴钩,把这个人的脸上再添上十七八个孔了!

但、他、是、金、冠、王!

这时小杨说话了。

他淡淡一笑道:

“你以为你是谁,想要什么就什么啊?”

“要从我‘快刀’小杨手上带走人,不留下几手值钱的,恐怕不行!”

“让我来掂掂你们斤两!”!”

“快刀”小杨一共讲了三句话。

他讲三句话期间,已拔刀而起,从马上扑出,向金冠王一刀劈去,并马上与金冠王座下的四大明王过了三百一十七招。

那步掷金刚明王恶察罗使的兵器是一对铜钹。

大火头明王、星宿海的火灵子用的兵器竟是反手脱下身上披的那件明黄袈裟!

降三世明王司马风云使的是金刚杵。

而马首明王申屠一鸥用的是他的成名兵器“朱雀剑”。

“快刀”小杨出刀一百八十四招,刀破招一百三十三招。

他出刀一百八十四招里用了四十一家刀法。

他以刀破招时用的一百三十三招中,含了二十三家刀法。

他这六十四家刀法三百一十七招使出来如同使一刀一样天衣无缝、刀意不断、刀罡雄浑劲圆一触即发!

但他这三百一十七招使出竟没与对手的兵器沾上一沾!

看到“快刀”小杨身子一闪从四大明王所布的兵阵里像一阵轻风一样飘出,一退三丈,轻轻落在地上,便连“十恨天魔”沙蛮侯也不由心中发一声喝彩声!

——“快刀”小杨虽未伤到敌手分毫,但敌手以四对一也未伤到小杨分毫。

小杨那出刀攻敌与挥刀破招时所展现的身法步法心法,妙到毫巅。

这种身法、步法似乎比“百变书生”姬无非的“百变身法惊鲤龙门步”和武林怪杰大风道人的“风赋三百二十四式”还要多几分变幻。

像这样的身法、步法,只有他杀人,哪有人杀他的?

如“快刀”小杨这样的身法步法与刀法,犹未得手,看来这四大明王的武功之高,恐只有武林中绝顶高手、一代宗师,如武林泰斗的少林无闻上人、武当鹤道人及刀帝令狐西笑、刀帝谷主方生死他们,才能取他们性命了!

想到这儿,又想到此行使命,“十恨天魔”沙蛮侯不由心沉下去了。

正当他一咬牙要跃下马拼命时,却见“快刀”小杨久冲了出去。

这回,小杨的刀井不快。

他一刀劈出,就被恶察罗的一对铜钹夹住!

然而小杨猛喝了一声,声如雷炸,只听“汪”的一声,接着“嗡嗡”“汪汪”之声不绝于耳——却是恶察罗的一对铜钹被刀罡震裂、分飞出去!

铜钹上被震飞了三五块铜片,钹沿顿变成参差不齐的犬牙交错状,底托也各给震裂了两道大裂缝!

恶察罗顿如饮烈酒,满脸血红,额上青筋尽现,游动若蛇。

恶察罗“噌、噌、噌”地连退四步,身子才稳稳站住,但人却向天喷出一片扇形辐射的血沫来!

一见恶察罗受伤,火灵子浓眉一轩,怒吼道:

“也接我一招!”

他随即将袈裟一展,兜头向小杨盖去。

他袈裟这一“盖”出,只听空中顿传出鼎沸之声,如一口以天地为之的大鼎,下焚烈焰猛火,发出那煮海烹石的巨声来!

只见一团茅草、几片枯叶陡如被一股旋风旋过一般飞卷入袈裟笼罩的范围内,旋了几旋,忽火光一亮,燃烧起来,不一会儿,便灰飞烟灭。

这是焚风!是他的玄功所激起的焚风!

谁都看得出,如被火灵子这一袈裟给“盖”上一“盖”,人不成烤红薯也成烤老鼠了!

好厉害的玄功魔法!

但小杨朗喝一声,一刀劈了出去!

袈裟一分为二!

二分为四!

四分为八!

八分为十六,十六而三十二,三十二而六十四……直至无数片、无数片!

袈裟碎片满天飞舞如蝶、如雪……

火灵子忽呆住了,呆若木瓜,如所有的灵魂都已出了窍!

然后,他僵硬地举起双手。

双手僵硬地开始动作——

他在结一些复杂的法印。

艰难地、缓慢而僵硬地结那些法印——把一些手指拳曲成指诀,把一些手指穿过指与指搭成的环、勾,循环不止!

而整个手臂则圈成轮形在胸前如大日转动!

“不好!他在施为‘大日如来光明法轮大法’!”

沙总管忽然明白过来,面露惊饰之色,出声叫道。

佛教密宗有十大明王之说。明王乃佛与菩萨惩恶扬善、降魔卫道时所化的满面怒容的天神武将的变化身。

十大明王中的大火头明王为卢舍那佛所化。卢舍为佛的自性身,又称法身,其义为光明遍照。故密宗尊称其为“大日如来”,为密宗供奉的最高本尊神。

星宿海的火灵子和尚和恶察罗喇嘛僧,俱是西域密宗的顶儿拔尖的高手。因地处边鄙而声名不显,要论武学修为,还在那“铁天王”司马风云与“朱雀剑”申屠一鸥之上。

尤其是这火灵子,这“火袍煮海”的神功为天下一绝!

而他的“大日如来光明法轮大法”更是霸道之极的武功!

据说火灵子聚身内三昧真火与周天的天火、地火、电火、石火、风火于双掌间,推转成一轮火球如大日,一旦推出,其烜赫烈日之感,比起江湖上久享盛名的“江南霹雳堂”的“雷震子”还厉害,能把人炸得尸骨无遗。

据说,这火灵子在天下奇门武功中,排名在前五位,甚至有人说,他的武功已列奇门武功天下第一了!

火灵子的“大日如来光明法轮大法”之威,沙蛮候是听一个武林奇人说的。

那武林奇人状如地狱放出的恶鬼,身上脸上遍布疤痕,面目焦黑如炭且寸寸裂开。

那奇人说,他就是与西域火灵子拼掌时给伤成这样的。

让这个奇人伤成如此模样的那门霸道掌法,就是火灵子的“大日如来光明法轮大法”。

——如不是那奇人把“大日如来光明法轮大法”的运功姿势比试给沙蛮侯看,他还真不知眼前这火灵子使的就是此门霸道武功。

听沙蛮侯叫出武功名称,火灵子目中精光一盛,双手向里一按,在他双掌间顿出现了一团碗口大的火球,火球在双手环转之间,渐渐变小、变亮。

沙蛮侯见状,一急便欲冲出:

“别让他再把火球转小!如转到鸡子大时,他就推出这团火球,到时,大伙全得死!”

但他才一冲出,马上停下了:

司马风云的“金刚杵“与申屠一鸥的”朱雀剑“同时对准了他。

“十恨天魔”沙蛮侯自忖武功或可一战申屠一鸥与司马风云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但如两人同时对付他,他必死无疑!

“铁天王”司马凤云纵横关东,所向无敌。

“朱雀剑”申屠一鸥十年前在中原武林的声名之盛,不在任何一派掌门人之下。连以剑术闻名的七大剑派,也无人敢出头一撄申屠一鸥锋芒。

沙蛮侯还不想这么快就死。

沙蛮侯身子一动便停了下来,但另一个人已冲了上去——

“快刀”小杨!

小杨自劈出那一刀破了火星子的“火袍煮海”神功后,一直没再动过。

他的刀刀尖垂地,提在他手里仿佛重逾千斤。

他的脸有一种近似虚脱的苍白。

但当沙蛮侯叫出那一声“大日加来光明法轮大法”名称后,小杨脸上马上恢复了刚毅之色。

他昂起头,注视着火灵子的一切。

看到火灵子掌间那一团火球在环转中渐渐变小,小杨的瞳孔也渐渐收缩了!

然后他开始聚集真气。

一点、一点地聚集真气。

当沙蛮侯慑于司马风云与申屠一鸥的联手之威止步不前时,小杨便猛地扑了出去。

——他像一头嗅到危险而出击的豹子。

敏捷、勇猛的豹子。

一刀出。

火球猛地一耀,被刀击成千百颗光耀夺目的大火星、小火星,火星四溅而出,如天空划过道道流星雨!

火灵子怪叫一声,如被人端了一脚似地跳起空中。

火灵子落地时,脸顿樵悴、疲顿如长年跋涉在沙漠的旅人——走到了生命尽头而犹未喝上一口水的旅人。

他脸色焦黑。

他唇干舌焦。

他的目光黯淡下去如离水两天的鱼眼。

然后,从火灵子的耳中、鼻中、眼角、嘴角爬出一道道血虫。

火灵子在急促地喘粗气。

——他已受重伤。

小杨也受伤不轻。

他脸白得如雪。

他退到沙蛮侯身边、他自己的马旁边时,嘶哑着说了一句话:

“护小姐快逃,别顾宝车……”

然后他晕了过去。

——爬马背后抱着马脖子晕了过去。

那匹威武的高头大马似也知主人受了挫,它默默地竖着耳朵昂头站在那里,目光变得凝重而浑远。

这匹马这样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站着,恍若从一个遥远的历经千秋万代的古战场上孑遗下来的铜马、铁马。

马驮的已不是人,而是秋风萧瑟的苍凉。

小杨晕了过去。

小杨带来的六个护卫——那六骑马一齐冲出,冲向金冠王的滑竿。

六柄刀剑划出六道白光,若雷霆船沉雄、闪电般迅疾地飞击金冠王。

六个护卫中的一人叫道:

“我们来挡一阵,快走!”

六个护卫随即与金冠王座下的两明王战在一块:

六口刀剑势如长虹的攻势被司马风云的“金刚杵”与申屠一鸥的“朱雀剑”悉数拦住、接下了!

沙蛮侯见状,一摘肩上双钩,一挥吴钩叫道:

“小姐,快走!”

然后他挥动吴钩向金冠王冲去。

金冠王依旧安坐滑竿没动。

动的是两个抬滑竿的金衣喇嘛。

这两个主在喇嘛忽身子一晃,冲出迎敌,余下两个金衣喇嘛马上抬起同伴的抬杠,滑竿连颤也没颤一下。

看来他们对此种情况已习以为常了。

金冠王看着座下两大明王受伤,两大明王与六个剽悍的汉子凶猛的刀、辛辣的剑战在一起,脸上夷然从容,宛若出尘之思的道人正神游天外。

甚至看着两个抬滑竿的金衣喇嘛以两柄藏在抬杠里的窄剑迎敌,被“十恨天魔”沙蛮侯的一对吴钩克住,处处束手缚脚、受制于人、险招迭出、危机四伏时,也只嘴角挂一缕若有若无的嘲讽笑意。

他似乎鄙夷所有的人,蔑视所有的人,每个人在他心中似乎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蚂蚁。

一只小小的、随时可被他捏死的蚂蚁。

他似乎真的是滚波恰朱巴,那摩诃迦罗、密宗的天神——没有什么能令他畏惧、动容了!

即使泰山崩于前,刀兵加以颈也不能!

但当他看到轿车的门一开,门帘一飘之下,一道人影如穿波的海燕一掠而起,向外飞扑而出时,目中忽有了表情:

兴奋的表情!

金冠王动了。

他像一头巨隼扑食黄莺与鸽子一样地向那轿车中飞扑而出的人影扑出。

他动如霹雳!

金冠王追赶那道人影一走,场上局面忽然变了。

六个护卫宝车的护卫与两大明王的一战迅即有了结果:

六个护卫—一被两大明王制住了要穴,倒了下去a

“十恨天魔”沙蛮侯见状,大吃一惊,身形一展,要退时,只觉脑袋“嗡”的一下,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他中了司马风云的一记金刚杵。

沙蛮侯一倒下去,申屠一鸥随即赶上,剑尖一抖,飘出九朵剑花,连点沙蛮侯从头到腹九处大穴。

申屠一鸥淡淡笑道:

“现在就算把他给零剐了,他也不会醒来了!”

“‘九剑封魂术’之下,这人除了心脏还跳、气息尚存之外,与一个死人完全没有差别!”

司马风云叹气道:

“想不到‘十恨天魔’竟投靠倭寇,何不杀掉了痛快?要费这诺大周章!”

“都是老偷儿与那精灵古怪的‘小祖宗’谋划的。要不是金冠王欠那个‘小祖宗’一份情,我们又何必巴巴地放着苏州这好山好水美女如云的天堂不玩,赶来凑这份热闹?”

说这话的竟是原先身受重伤、伤得吐血的昌珠寺喇嘛恶察罗。

恶察罗说话时,是那样轻松、流畅,丝毫没受伤的征候。

‘还好你,更惨了我,既要装作重伤,又要毁了自己名声。好像我的神功真如此不济事的。“

火灵子皱着眉道——

“我要七窍流血,还真得自运玄功震出五官之血!若不是敝派有‘血离大法’与‘天魔解体神功’这样自运玄功震出血来的法门,至少得损失十年修为功力。”

“若不是看在金冠王面上,我真想给这现在还在马上装死的丑小子一巴掌!”

他正这样说着,却听到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从耳边响起——

一个人以奇快无比的身手,抽了他一巴掌。

这人打了他一巴掌后,一得手便跃出,退到圈外。

这个打他一巴掌的人竟是原先对付“十恨天魔”沙蛮侯时武功最不济的那个金衣喇嘛。

那金衣喇嘛沉声喝道:

“想不到金冠王座下十大明王中会有如此不自量力的坐井观天之辈!火灵子,你若败在‘快刀’小杨手下便委屈了你?”

“哼!你如真能接住小杨三刀,我皮混混一定皈依星宿海黑教喇嘛一门,并用手走路!”

“我老人家最见不得狂妄无知之徒。这是代小王这小王八蛋教训教训你!”

“好,皮老骂得好!本王疏于训导,让座下弟子令您老人家生气。本王不是小王八蛋还有谁是?”

说这话的是刚才追人而返的金冠王。

这负责抬轿的无名金衣喇嘛竟然称赫赫威名的金冠工为“小王这小王八蛋!”

而金冠王竟丝毫没有见责之意。

这时,一个人轻笑一声,滚下马来道:

“皮前辈如此抬举区区,实不敢当!”

“火灵子大法师武学玄功,皆是上上之选,岂是区区所可望尘?我不过仰仗了金冠兄的交情,才敢与各位演出这一出全武行的把戏。”

“现在戏的前场已唱过,该正主儿上场了!”

那人对刚才迎战沙蛮侯的金衣喇嘛一拱手道:

“还请皮前辈与卓兄一展妙手!”

——说这话的,正是刚才“晕”过去的小杨。

他如此恭敬所称的“皮前辈”,难道就是名满江湖的“偷神”?

——“偷神”皮平均在江湖辈分之高,恐只有少林长老白眉上人与武当的罗睡仙才能平辈论交。说来,现任各大门派掌门还都低了一至两辈呢!

而也只有“偷神”才会与“神偷”卓飞飞一起“一展妙手”!

两个金衣喇嘛一在轿车内,一在轿车外。

车外的那个喇嘛,身材肥胖,皮肤黧黑,怎么看也不像头小身子单的“豆芽菜”卓飞飞,但他发出的偏是卓飞飞的声音:

“师叔,那盒子是藏在青、白,还是朱、玄?”

“不在青、白,也不在朱、玄,是在三不管。飞子,把腥的递来。”

卓飞飞闻言,从怀中掏出一只盒子形状的黄布小包递进车内。

“噢,少了关防大印与火漆封签。飞子,给备货。”

“要什么?”

“八匹马、姥姥、寿星佬、扁钻、木人双水火、合和、寸管、十三条。”

卓飞飞随话声迅快地递上各种物件儿,众人看清楚的只是其中一把小刀。

里面传来若折纸抖布鼠行雀啄之声,各种微弱声响不绝于耳。

随后忽然无声。

过了一会,才听一人长嘘了一口气,轻笑道:“好了,即使原主儿来,亦不复辨认了!”

随后一个金衣喇嘛忽从马腹下往上一窜,一磕马肚,那马竟也脱了羁绊,被那金衣喇嘛抱着马脖子,绝尘而去。

那金衣喇嘛边扬长而去,边留下一串笑声:

“‘小祖宗’小杨,算我老偷儿这回栽在你手里,被你拉来为难我的弟子。不过只有这回没有下回了!”

“飞子飞子,且好自为之,莫堕了你‘神偷’两字名声。你师妹的事,我已托给小杨了。”

“风从虎,云从龙,各有缘分、莫强求。诸位……后——会——有——期。”

金衣喇嘛已然不见。

他刚才叹气说话时还在轿车内,一眨眼人现身却在马腹下。他如何走出、离开轿车的,谁也没看见。

这就是“偷神”,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容貌、年龄。

但你如果告诉别人,“偷神”是一个金衣喇嘛,江湖上决没人会信的。

他们会告诉你,“偷神”是一个载三块瓦帽子的蜡黄脸皮的半大小子。

“偷神”是一个丰神俊秀、手脚麻利的年轻人,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偷神”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黑衣盲者,整日默坐修炼神功,一旦出去便会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

“偷神”是一个熔铜焊锡、修锁配钥匙的锁匠……

真正的“偷神”,据说只有四个人见过:

金冠王。

“快刀”小杨。

“神偷”卓飞飞。

“妙偷”伊豆豆。

但你若告诉别人,“偷神”会偷徒弟“妙偷”伊豆豆偷到的东西,而“妙偷”伊豆豆有一辆价值几十万两黄金的金银宝车,听的人一定会骂你是连谎话也编不圆的笨伯的。

这世上本就这样的:许多人看上去是好人的,但偏偏关键时坏你事的就是他;有一些人看上去有些邪虎,但你有难时肯帮衬的也偏只有他。有一些事明明是真的,但世上人都以为是假的;而有些事明明是假的,却被许多人当作真的一样!

这,就是生活的悲哀。

因此面对这糊涂的世界,有些人也跟着糊涂。

这些人便成了酒徒与酒鬼。

既然在这世界上清醒是一份痛苦,就只有“醉乡路稳宜常至”了。

“你怀疑得不错,那女子就是‘妙偷’伊豆豆。”

金冠王一抹胡须上沾的酒,感慨道。

“那女子真是一个好女子。”

金冠王与小杨在马上传着一壶酒共饮。

金冠王此时身材虽未变,但脸容已变,由一个威狞的武将天神变成了一个儒雅的美男子。

他甚至美得有些艳烈。

他儒雅得有些飘逸。

但他已不复英俊少年——斑斑霜雪若繁星银亮在他的双鬓,无情的岁月在他眼角织出英雄老去的叹息。

“我已有了萧娘,我已老去,我回我的星星谷去了。”

金冠王的眼睛多情而又有着一丝惆怅、迷离。

他说到萧娘时,目光中便迸发了热情、朝气、力量的光芒,他吐出“我已老去”四字,若一段摇曳多姿而不甘谢去的春花在暮春的独奏。

他所说到的萧娘是他的第十九个女人,他最心爱的女人。

太阳盆地。月亮山。星星谷。那里是他神秘而庞大的世家王国。

“如换了十年前,我一定不愿钻在这劳什子里面的,”金冠王拍拍肚子,他臃肿的肚子顿发出金铁的响声,“我一定会和别一别苗头,看这‘妙偷’,倒是终究归谁的?”

小杨大笑,望着金冠王道:

“这世上任何人都会都有的,只有一个人是不会老的,那就是金冠王。你如喜欢上哪个女子,那个女子还不迟早投怀送抱?王兄又何必忒谦?”

“小杨,”金冠王这回不笑了,他郑重其事地望着小杨,意味深长地道:

“伊豆豆是一个蕙心兰质的女孩,品质不坏,你得好好护持,莫让名花误落溷池,负了运化的美意。”

金冠王说完,一拍小杨肩膀,豪笑拍马,狂歌而去: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君莫寄,寄到玉关应万里,戌人犹在玉关西……”

宝车犹在。

人疑梦中。

当六个护卫先后回来时,却见“十根天魔”沙蛮侯也正自马背上昂起头来。

而“快刀”小杨人犹伏在马背上,两手无力地垂下,还在昏迷之中。

“跑了一匹马!”一个护卫叫道。

“看,有一张纸!”另一个护卫指着宝车叫道。

沙蛮侯循着那护卫所指手指望去,却见车子上用路旁碎石压了一张墨迹犹新的纸。

纸上是铁划银钩的大字——

“快刀”小杨:

你救我一命于当年湖广。

我解你一围于此时此地。

从此两不相欠也。

令狐不疑涂鸦。

——看来,是一个叫“令狐不疑”的高手为了报答“快刀”小杨的救命之恩,赶走了金冠王与座下的一干高手,为大家解了围。

但不知这“令狐不疑”到底是谁、有多大的来历,他虽赶走金冠王,不知金冠王还会不会来个回马枪,重新杀回来?

沙蛮侯心下正自惊疑不定,忽见一道人影足不点尘,以一流的轻功自远方掠来。

那是一个女子。

小杨睁开了眼睛。

“杨大侠醒了?”

一双妙目关切地望着他。

小杨摇了摇头,嘴角翘出一缕懒洋洋的笑意:

“被人伤得七荤八素还被称为大侠,我这还是第一次。”

他摸着额角,喃喃道:

“……这张床在走,莫非,我在车上?”

“杨大侠当然在车上了。你为了护我,与金冠王座下两大明王拼得受此重伤,你不坐车,这车还让谁坐?”

“小姐这样说,倒让我脸红了。”小杨道,“我只不过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而已。——现在车往哪里?”

“留下。”

“我那六个伙伴呢?”

“他们已回去复命了。”

“他们回去复命了?”小杨惊道。

“还没到‘留下’,小姐是不是中毒、中蛊,还没由西门诸葛最后诊断,怎么就让他们回去复命呢?”

“我现在感觉挺好的,并不像中毒、中蛊的样子。他们护送到这里,已够了。何必非要送到‘留下’不可?”

“再说,我如真有好歹,有你这‘老大房’典当第一护卫在此,我还担心什么?”

“这样说来我算是人质了?”小杨笑道。

“还真给你说对了,我们是以十万两银子的抵押才把你给留下的。”

小杨淡淡笑道:“想不到我还挺值钱的。难怪这帮小子会丢下我不管了,与其带一个病歪歪的人回去,不如带十万两银子回去更招人喜些。”

“这便是我要留下你的原因——因为你伤得不轻。病得更重。我有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帮你疗好伤、治好病的道义。”

“这么说,我真的病得不轻?”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双妙目露出诧异之色,“你不但与星宿海的火灵子比拼内力时,内力尽失。而且还中了‘七不慈悲八拔苦’的‘散仙丸’毒,要想练功提一口真气也难!”

小杨闻言,试一运气,心中不由沉了下去:地想起他装晕昏过去的期间,这女子曾用小银匙喂过他几口含有燕窝、人参、冬虫夏草等补药的甜羹。其中有一味药味当时未品出,想不到竟是“散仙丸”!

——“散仙丸”是福建武夷山的炼气士积百年修炼教训之经验而研制的一味大毒大补之药,用以炼气纠偏用的。此药炼蜜为丸,杂采众毒,是长枪大戟、快刀利剑,完全不按君臣佐使药理而配的一丸猛药,能把炼气士与武林内家高手的内力真气完全消散入奇经八脉、十二经络,封锁入三百六十五个穴道中,使一个修为精深的炼气士与武林高手眨眼间变成一个周身无力的凡夫俗子。若要解“散仙丸”之毒,非得服“连珠弩”、“回龙鞭”不可。

想不到自己终日打雁,反倒教雁啄瞎了眼睛,被这妙人儿在温温柔柔中给算计了!

好!好厉害的“妙偷”伊豆豆!

小杨心下这样想过,脸上却挂着依旧满不在乎的笑容,笑着问:

“我原想到‘留下’时能留下你,想不到还没到‘留下’你先把我留下了。不知在下这一份得伴小姐左右的福气能有多久?”

“如果哪一天小姐嫌厌了在下,只要说一声便是,我一定自己会走出去的。”

“还有,小姐出可能不知,我这人常糊里糊涂地做好人,也稀里糊涂地结仇人。如果仇人知道我失了武功,一定会来寻我晦气的。你不必如此善心,还是把我丢在路边让我生死随缘、自作了结算了!在下实在不敢以此百无一用之身,带累了小姐。”

那女子微微眯着她那双笑盈盈的眼睛,一直静静听他说着,到最后见小杨不说了,眨一眨眼轻笑道:

“我还以为你像念《长阿合经》一样一直念下去呢。”

“谁叫我们这样遇上了呢?杨大侠,不必说了,你的伤、病没治好,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小杨听了,心里气得差点吐血:

我的伤、病如治好了,你想不放我走也不行了!

但你下的毒,你还会给我疗毒?看来你是要我这一辈子当定这“软脚蟹”了!

伊豆豆,既盗图盒,那定是已暗地里投靠了倭寇。这一送还不是把我朝宁波倭寇老巢里送?拿我给倭寇侵略出战时祭旗祭刀?

不行,只要有可能,我一定要恢复武功。

哼!只要我恢复了武功,如入了倭寇老巢,那就可以唱一台大戏了!

小杨忽忍俊不禁,笑了——

自已不是一直在筹划一个计划: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回真图盒后,要不动声色地、一路跟踪下去,打入倭寇巢穴吗?

现在这一切不是都在按计行事?

如果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自己忽消失了武功。

但武功也不是不可再练回来的。

武林中不是常传说过这样的故事:一个武林高手落入对头掌中,废去武功后被当作奴仆使唤,受尽侮辱,后来他暗中潜修武功,终于打败了对手……

小杨此时脸上云开雾散,笑得明朗起来。

看着小杨这样笑,要不是亲手给喂的毒药,伊豆豆真怀疑小杨没中毒。

不知为什么,伊豆豆对小杨这一脸不在乎的笑容忽有些恼火。

“驾!”

她忽然钻出车去,夺过车夫掌中的鞭,娇叱一声,一鞭抽在三匹名马的身上。

三匹马顿撒开碗口大的十二只铁蹄,蹄声如雷,雷声隆隆地拉着宝车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