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团白光夭矫如龙,从空中闪过,射向那个穿龙袍的男人。
穿龙袍的男人出手一揽,把那团白光揽入怀中。
那白光一静,化为一只其白如雪、俊如玉虬的白猫。
“真不亏为长安俊物!”一个道长在旁赞美道。
穿龙袍的男人哈哈大笑:“朕这头‘雪眉’,乃是天生神物。无论谁抛出多高,多远,都能从空中投入我怀里。”
这穿龙袍的男人,瓜子脸,长眉清秀,目神傲岸刚毅,正是明代以藩王入承大统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嘉靖帝有两头爱猫,一头便是抱在他怀里的“雪眉”,是头雌猫。另一头猫,蜷伏在他脚边,相貌威武,叫做“狮猫”,却是雄猫。
嘉靖帝除了热衷道术外,若还有什么嗜癖,那便是宠爱这两头御猫。
这天,他在皇宫内破天荒地召见文武大员与肱股之臣,是有要事相商。
被他召见的,首辅严嵩必不可少,还有被他封为朝廷大员的“五真人”——五个有名道士:邵元节、陶仲文、段朝用、龚可佩、胡大顺,以及同样信道的宗室辽废王朱宪节。
朱宪节是王爷,因为世宗喜欢道教,他也变得喜好方术起来,许是与世宗同样喜欢淫虐女子又崇奉道教,合了世宗的脾性,世宗御题“清微忠孝真人”赐号,并赐给他金印及法衣、法冠诸物。
朱宪节每次出门都穿世宗所赐的道士衣冠,前面仆人扛着诸神免迎牌以及拷鬼的械具,令世人为之侧目。
另外,被召见的,还有由工部侍郎转为督察东南防务的赵文华与浙江巡抚胡宗宪,胡宗宪节制的将军俞大猷、俞大猷麾下参将胡豪,以及山东防倭都指挥佥事戚继光。
因为今日所询之事,乃是关于西北俺答部犯边与东南倭寇作乱之事。
嘉靖帝向垂手拱立两旁的臣工与道人扫了一眼,“猫犹知忠,何况生而为人?杜工部有诗,‘葵藿倾日生,物性固难夺。’时事板荡,外患不断,更需要众卿戳力同心,共扶江山。”
严嵩在旁捧笏清声言道:“臣等俱奉赤胆忠心,输命国家,这等忠心,悉凭圣明体察。俞将军刚从南海归来,为国平乱,血染战袍,更是一片丹心,堪比碧霞。”
戚继光第一次面对皇帝与朝中大臣,闻言不由对首辅严嵩多看几眼。
洪武十七年,仿宋制置华盖殿、武英殿、文渊阁和东阁大学士制,秩正五品(六部尚书正二品),侍从左右,只备顾问,“不得平章军国事”。至明成祖始设内阁,内阁大学士的职责主要是“掌献替可否,奉陈规晦,点检题奏,票拟批答,以平允庶政。”嘉靖帝继位,嘉靖帝始把朝政委内阁大学士首辅办理,专权过于六卿。
严嵩为江西分宜人,时年已逾六秩,相貌清健,正是“文官之贵身如鹤,武将之贵体如熊”的清鹤之形。严嵩以书法诗文闻名当朝,戚继光也曾拜读过这位首辅大人的诗文青词,对其文华丰瞻的独到才思,印象颇深。
因嘉靖帝崇尚道术,蘸斋不断,作为礼部尚书与首辅的严嵩,职司青词之撰。严嵩的青词,词藻清华,切事而富韵,确是当朝一代名笔。
嘉靖帝说:“国有大事,必谘于天,决于龟蓍,询于大臣。朕所忧者,西北有俺答,东南有倭乱。近闻魔教有复起之势,蠢蠢之状,扰乱地方,多有冲突,弄出人命血案。百姓愚昧,复被魔教邪说蛊惑,信众日盛。此三端,不知众卿家有何高论?”
皇上垂询,这是国之大事,未有把握,谁也不敢先开口。因为廷对称了皇帝之意,固然有所封赏晋升,但若逆了皇上之意,落下揆事不明的印象,那就仕途不畅了。
若沉沦下僚,便有满腹的经纶,满腔的济世报国热血,也不得一展抱负。
嘉靖帝睥睨了一下五位被封官的道人:“各位仙卿,请各施其术,为朕占断三端之忧,应以对付何者为先?”
五位被封官的道人身形俱一震。
也不知是皇帝自己的主意,还是受了谁的怂恿,这分明是考验五人的道法灵验了!
邵元节、陶仲文、段朝用、龚可佩、胡大顺,各以方术为嘉靖帝所器重。
陶仲文以向世宗敬献“长生药”而得幸,官封为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少傅、少保、礼部尚书、恭诚伯、兼支大学士俸,世宗给他的封号为“神霄紫府阐范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
邵元节须眉皆白,已是望百之人,也以进秘药而得皇帝封号三孤,与陶仲文一样曾被封礼部尚书。邵元节出身道教正一派,为正一派总坛江西龙虎山上清宫道士,前代“正一真人”张天师的大弟子。统辖朝天、显灵、灵济三宫,总领道教,赐金、玉、银、象牙印各一。世宗对他的封号为“清微妙济、守静修真、凝元衍范、志默秉诚、致一真人”。
陶仲文微笑先奏道:“帝君之命,为臣者皆当凛遵。然臣道所修,在炼丹,丹鼎之道,臣自觉得之。至于体察休咎,预言世事,邵真人等俱各所善,贫道不敢与争也。”
他这一说,就把自己从这场道法考验中,先脱了干系。
因陶仲文所进“先天丹铅方”经世宗验用,大见神效,世宗对“陶真人”之言,不以为异,转而向邵元节望去:“还望邵真人为朕一施仙法。”
邵元节与师弟、现任龙虎山天师道正一大真人张真人都以善祷出名。张真人曾在嘉靖十六年祷雪,应验于内庭。世宗赐金冠玉带蟒衣银币。作为前辈张真人的大弟子,邵元节也以善祈而封“致一真人”。
邵元节应奏道:“帝君所命,臣道自然以所学效命。但臣道近日修得焚香召仙大法,非臣道一人法力所能及,臣道斗胆,尚求帝君许可段真人几位,一起演法。”
嘉靖帝点头道:“准卿所请。”
邵元节微微一笑,望向段朝用三人。
段朝用等三个道人,俱都稽首道:“愿听真人差遣,以邀大仙。”
邵元节屈指算道:“你们三人,加上贫道,如果连陶真人与后宫梁真人也都算上,便是六位……”
邵元节说至此,目光睨向陶仲文,沉吟不语。
陶仲文一接邵元节眼神,重重点了一下头:“邵真人施法,贫道自然与梁真人都要参与的。只是,‘七真致仙之术’,还差一位,却如何是好?”
陶仲文与邵元节所说的“梁真人”,指南阳道士梁高辅,与陶仲文为道友,年纪与邵元节相埒,也是须眉皆白,更有一奇处,是十指指甲如玉,长五六寸,道法高强,精于丹鼎。
梁高辅为世宗炼丹,所炼之丹,以七七四十九个少女元铅合之。令世宗服后,精神倍旺,夕御十女而不觉其倦,龙精虎猛,飘飘欲仙。
嘉靖帝见邵真人与陶真人都如此说,不由接言道:“梁真人加上五位仙卿,是六真,不知加上朕,这‘七真致仙之术’是否可行?”
嘉靖帝在内宫,日与陶真人相处,这“七真致仙术”也曾听陶仲文说过。
嘉靖帝此言一出,邵元节大喜,伏身拜谢道:“帝君乃真龙天子,上八洞神仙下凡,其道法更是远超臣道等以愚诚之力力修所得微术。有帝君躬身施法,何法不成?”
邵元节这一说,其他四道也都拜伏在地,什么洪福齐天神明圣武之类谀词,源源而吐,说得世宗龙颜大开,逸兴湍飞。
嘉靖帝望向严嵩,严嵩笑道:“久闻圣上修道,道法精湛。得睹圣上与诸真人施行仙法,臣等何等有福矣!”
听严嵩如此说,赵文华不甘后人,谀笑着接言凑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圣上若真作了大罗神仙,还望也赐微臣一颗仙丹,让微臣到了天界,继续在圣上跟前效命。”
俞大猷与戚继光互看一眼,各作刘桢平视,默然无语。
二
巍峨宫墙,巍峨城墙。北京的夜,匍伏在矗立夜空的高墙脚下,茫然一片。街鼓响过之后,金吾夜禁开始,街道上,便寂然无人了,只有巡夜军骑的马蹄声,得得响起,时骤时弛。
这是坊间胡同的一家酒铺,来京勾当的公差,上京跑路子的外地官吏,进京赶考功名的士子,商贾游客,江湖浪子,不能把锅子背在背上走,便只有在饭馆酒铺里解决一日三餐了。
因此,在京城,像这种小酒铺,到了夜晚便成了外地人的灌了黄汤神聊天下之所了。
这种场合,各种消息最多。连锦衣卫与东厂,也常有番子线人,混杂其间,探听动静。
这个小酒铺,此刻正坐着两个酒客。
一个是前面在黑木崖露过脸的乌衣道人,另一个是眉清目秀的青年刀客。
两人面前是一碟五香花生,一碟酱牛肉。两角酒,已喝大半。
乌衣道人以筷夹起一粒花生,停在面前并不入口,向青年刀客说:
“你说得对,我大明朝,西北有鞑靼犯边,沿海有倭寇作乱。这是外患。内忧么,皇帝学道,独断专横,文官贪钱,将军惜命。朝廷不知用良将,将官不知练精兵。我大明军队,刀甲差劣,看上去百万大军,但军不知战,将不用命,唉,北不敢敌俺答,十万大军看俺答在京城外来去自若,南不敢斗倭寇,数万大军,任数十名倭寇横行。如此,这天下,危险啊!”
青年刀客说:“也不知严嵩与皇帝什么交情?这个难侍候的皇帝,换了几任首辅,短的只有几个月,倒霉的,还被砍了脑袋,只有严嵩老儿,一直不倒。”
乌衣道人说:“在严嵩家乡袁州昌山有几个传说,有的说严嵩大发,与龙女海龟有关,有的说严嵩是乌龟精投胎,还有的,说得更玄,与狐仙有关呢。”
青年刀客扬了扬剑眉:“哦,有这么多传说?”
乌衣道人说:“严嵩是袁州人。住在昌山龙女庙脚下。一个传说说,严嵩小时,喜欢到距家不远的昌山龙女庙去读书,在龙女庙里题诗作对,从而感动了龙女对他才学的爱慕与赞赏。龙女看到说严嵩今后必有大贵,只是严家左手的袁岭山峰低了些。因为堪舆之术有言:左青龙,右白虎,不怕青龙高万丈,只怕白虎高一尺。青龙山低了,便影响兴旺发达。为了成全严嵩,龙女命龙宫海龟在七月七日天亮前爬上袁岭顶变为一块石头,增加该峰七七四十九寸的高度,以保严嵩将来非凡成就。海龟遵命而行,不料此事给土地神知道了,它掐指一算,认为严嵩的德行修养,没有这福分,便在天亮前学鸡叫的办法,来破龙女的海龟增高之变局。当时海龟已快爬到山的最高顶了,听到鸡叫,就不能继续匍匐前进了,即刻停下,变成石头,破坏了龙女的计划,使严嵩的命运格局生了稍微小的一点阻碍。这样,严嵩便只能做到虽然宰相之位了,而且在最后还会功败垂成,结局不会太好。”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龙女什么人不喜欢,偏喜欢上严嵩!若不是土地神显灵,那海龟爬上山顶变成石头,严嵩的命岂不是太好?”
乌衣道人叹了一口气:“袁州人都说,若不是土地神作梗,海龟爬到山顶,严嵩的命就会成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天下独尊之命。”
“天下独尊。那岂不是要当皇帝?”青年刀客闻言,心下骇然。
“这不?严嵩他还差一点,因此,只能做到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青年刀客狠狠喝了一口酒,望向乌衣道人:“这是与严嵩有关的一个传说。还有一个传说呢?”
乌衣道人说:“这个传说也是根据昌山庙对河袁岭七峰将及峰顶不远的地方,至今还有一股似龟的顽石蹲在那里而传出来的。说老严嵩是昌山庙里乌龟精投胎化身。这乌龟精非常狡黠,暗藏在昌山庙那里袁河深处,间常把头伸出水面,缩头缩脑,窥测天机,伺机而动。嵩出生的那天晚上,这乌龟精投胎后即以真身上岸朝袁岭七峰峰顶死命往上爬。玉皇大帝在天上看到了,掐指一算,便知这乌龟精已经投胎人间了,它这是要占人间尊位。但这乌龟精虽修行有年,道德有差,若让它的真身登上顶峰,那它的化身在人间,也要做到天下至尊了。这样,天下就会大乱,万般不太平!玉帝即命当地土地神(土地公公)出来阻止这事发生。凡鬼怪有个弱点,它要做鬼做怪,只能在黑暗里行动,一见阳光,就寸步难移。因此,土地神接到命令,即时做鸡叫,连叫数声,乌龟精一听,认为是鸡唱三遍,天将亮了,便龟缩在峰下不敢动,后经阳光照射,原形毕露,也就成了这股乌龟似的顽石。人们说:幸亏玉皇大帝发现乌龟投胎早,只让它爬到峰顶的下方,未到峰顶。严嵩只能做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宰相,如果让它爬上了峰顶,老严嵩当了皇帝,那就天下更要遭殃了。”
青年刀客听后,一笑:“这种传说,都是对严嵩不满的人编派出来的。民间传说,故事简单,今天说严嵩,明天说秦桧,把这故事按在谁的身上,都成。”
乌衣道人说:“民间传说,反映的是民意民心。可见老严嵩不太得人心。便是他的家乡人,也编排他。”
青年刀客说:“不知严嵩与狐仙又有什么说道?可有趣些?”
乌衣道人说:“严嵩与狐仙的故事,就有趣多了,说的是严嵩为何聪明和他与嘉靖皇帝的特殊关系问题。在传说中,还扯上了老道的师兄铁伞道人呢。”
青年刀客说:“哦?如此有趣,那倒该好好听听了。”
乌衣道人说:“这个传说说,严嵩小时有些傻里傻气,读书虽很用功,开始功课并不怎么好。
青年刀客笑:“读书用功,不一定功课便好。”
乌衣道人夹了一筷菜,边吃,边继续说下去:
“严嵩从家里上学,要经过一座木搭桥。有次暴涨水,桥拆了,他过不去。正在发愁时,有个白发老者陡然出现在他面前,和颜悦色,将他驮过溪去。从此,每逢涨水,老者都准在那里接他。日子长了,一老一少亲如公孙。一天,老者要严嵩到他家里去玩,嵩满口答应。老者领他到了一个山洞口,指着黑咕胧冬的洞内说:“这就是我的家。”说罢,老者要嵩闭上眼睛,驮他进去,嵩遵命,眼睛一闭,老者把他一搂,顿时似腾空而起,耳边阴风飕飕。一落地,睁眼一看,啊,是个神仙境界,楼台亭院,琳琅满目,小桥流水,鸟语嘤嘤,香花扑鼻。可是老者不见了,眼前出现一个俏丽的女郎,陪他到各处游观。他给美景迷住了,到处看。看着看着,肚子饿了,那女郎就把一颗鲜红的珠子塞进他口里,一刹那,既不饿,也不渴。游够了,他要辞别,女郎领他到洞口,把手在他胸前一按,红珠吐了出来,女郎接去。一忽儿,女郎不见了,他却独个儿立在洞口。”
“这个故事有些意思了。”青年刀客给乌衣道人倒酒。
“从此,严嵩上学,那老者常来邀他去洞里玩。到了洞里,同样是由那女郎陪他玩,给他吞珠。奇怪,这时候的严嵩虽然贪玩,耽误了一些读书时间,人却日见聪明起来,学业大有进步。”
“那个给严嵩吞珠儿的女郎,恐怕有些古怪。”青年刀客插言道。
“以后严嵩因为玩的时间长了,多了,就出现了旷课多的现象。老师发现了问题,怕受误入子弟之咎,便把这情况反映给严嵩的父亲。嵩父严淮是望子成龙的,一听,就盘问小严嵩,问严嵩都到哪儿去玩了?严嵩就把如何遇上白发老者,如何去洞里,洞里那女郎又如何伴他玩、让他吞珠等等情形一一告诉了父亲。嵩父感到这事大有古怪,便去请问以博古通今、善占疑难扬名天下的名道士铁伞道人。道人说:这是妖怪缠身。嵩父一听是妖怪作祟,一时吓得腿都软了,哭丧着脸忙问:这怎么办呢?道人忙开解,说:这事你不要着急,我有办法对付。说完,就当面开处方:今年七月七日,用七钱米粉和我画的一纸法符用水揉在一起,做成七个小斋(小米粑),给嵩藏在身上;吃嵩到了洞里,吞下女郎给的红珠后,即暗地将这七个小斋吞下,那女郎再来按珠,珠就按不出来了。这样,不仅能祛除嵩身上妖气,还更聪明,会读书,将来也会写文章。”乌衣道人说到这里,停下,喝了一口酒。
“后来呢?”青年刀客问。
“严嵩的父亲便如法炮制了七个米粑,叫严嵩藏在身上,并如此这般嘱咐严嵩一番。这以后的一日,严嵩又遇上了白发老者,老者又把他带到了洞里,当女郎叫严嵩吞下那红珠儿后,严嵩就遵父嘱,偷偷背着女郎吃了那七个小米粑,等到出洞时女郎再到严嵩胸前按珠时,便真的按不出来了。”
“如此,那女郎要遭殃了。”青年刀客叹息道。
“女郎哭,哭得很伤心,且边哭边说:这下你好了,只是我完了。严嵩听了后,见这个女郎哭得很伤心,想到这女郎陪自己玩,对自己很好,心里感到既难过,也愧疚,喃喃地说不出话来。那女郎见状,就在最后哀求说:七天后,她会死在洞外面的石隙中,到时,请严嵩用些草将她尸体掩盖,万勿负言。严嵩允承了。”
“七天后,严嵩如期到那石隙去看,不见那女郎,只见一只毛茸茸的奄奄一息将死的狐狸。他一见,既害怕,又伤心与恶心,一呕,把珠儿给吐出来了。那临死的狐狸见珠呕出,即时一跃而起,奔过来,拾起珠儿吞下肚去,摇身一变,又变成了那个美丽的女郎。至此,严嵩好像从一场恶梦里惊醒过来,不再恐惧了,但也怔怔地望着女郎发呆,说不出话来。那女郎对严嵩说:这事,不能怪你,都是那道人不好。总算你还记得我对你的好,有良心,把我的命还回来了。你这样,我也不会亏你。我告诉你一件事,今年九月九日重阳节那天,在某地有九辆囚车经过,你去看看,看到其中有个骑马押车者,你就跪下,口喊皇帝万岁,洪福齐天!以后,你会飞黄腾达,高官厚禄,尽享人间尊荣。这,也就是我对你的报答。”
青年刀客点头道:“这个狐仙,看来还真有仙道,能有未卜先知之能。严嵩便真的去了,按她去说的做了。”
乌衣道人说:“是的。严嵩真的按那女郎说的,去做了。九月九日,严嵩真的到某地去看热闹。果然看到了那预言中的九辆囚车。一见那个骑马押车者从面前走过,严嵩照着那女郎说的当即跪下,,高喊皇帝万岁,洪福齐天。连喊几声后,那骑马者哈哈大笑,停下问严嵩名字,并问他为啥这样喊?严嵩一一如实说了。那人笑道:以后如果真应了那狐仙之言,我真做了皇帝,便让你做我的宰相!”
青年刀客说:“那骑马押车的人,一定便是当今皇帝了!”
乌衣道人说:“正是。那人就是现今的嘉靖皇帝。他登基后不久,一天夜里做了一场梦,梦见一棵松树上挂着一条鲶鱼。这是吉兆还是凶兆?嘉靖便去请教道士。道士说:梦者,往事之再现也,陛下想想,曾接触过与鲶和松相关的人或事情否?嘉靖开动脑筋,反复回想,终于记起了当年自己押送囚犯路过某地时,有个跪于道旁向他呼喊“皇上万岁”的小孩子严嵩。这梦解开了,便派人顺藤摸瓜去找严嵩。后来终于在朝廷官吏中找到了,那时,严嵩在朝中做着小官。嘉靖皇帝也不食言,遂给严嵩当了宰相。并从此,愈发相信鬼神之说,崇拜道术了。”
青年刀客说:“道长你身为道门中人,依你之见,这鬼神之道,有几分可信?”
乌衣道人沉声道:“圣人设鬼神以助教化,因而创因果报应之说,转世投胎之论。”
乌衣道人说至此,一哂,道:“今天,皇帝还在大内,与‘六真人’演法‘七真致仙’的奇术呢。”
青年刀客奇道:“‘七真致仙’?皇帝的道法,那陶仲文、邵元节他们的道法,真的能召致神仙么?若真召来神仙,岂不是世上真有神鬼之事了?若不能召来,那陶仲文他们欺诳君王,岂不是要脑袋搬家了?”
见青年刀客如此发问,乌衣道人不言,脸上带着莫测高深的微笑,抬起头来,向宫墙方向望去。
乌衣道人的目光深幽,在烛火星辉下,竟带着一缕诡异之色。
乌衣道人以极强的目力射穿朦胧夜空,看到一道白影,向皇宫深院徐徐飘落。
三
明代北京城的皇宫,坐北朝南,四安门内(四安门分别依方位加“安”字命名,但南安门正门却叫大明门,在两侧各开东长安门与西长安门),以寓长治久安之意。四安门内,便围着最深的大内九重。西华门外是太液池,号称太液清波。中有琼岛,岛上有春云楼。英宗在太液池东西,各造三座行殿,分别称凝和、迎翠与太素。世宗登基后,在西苑河东又建造许多亭榭,并亲自定额,称天鹅房。这些亭榭分别有飞霭亭、浮香亭、宝月亭、昭和殿等。
嘉靖帝与陶仲文、邵元节等六个道人,结成一个“七真致仙”的道家香阵,等侍神仙降临,以问休咎。
他们结香阵的地方,在浮香亭。
焚香召仙。
每人面前焚着一种香料。
嘉靖帝前面燃的是龙脑香,陶仲文面前是沉水香,邵元节面前是四绝香,梁高辅面前燃麝香,胡大顺面前是檀香,段朝用面前是龙诞香,龚可佩面前是降真香。
香烟缭绕,七种香气混合成氤氲香阵,但觉魂魄俱动,心神欲醉,飘飘然若御飞龙而游仙界。
邵元节在香烟缭绕中,先向皇帝拜舞一番,随即踏罡步斗,披发仗剑,念动真言,声发丹田,声音绵长悠远:
“龙香凤篆擎宝鼎,天皇神君敕致真。九天十岛邀神仙,驾鹤御龙降帝京。”
“兹有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元真君,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阳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即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我大明嘉靖天子,率致一真人、秉一真人等六位真人,奉三天金阙无上玉堂都仙法主、玄元道德哲慧圣尊、开真仁化大帝、三天金阙无上玉堂总仙法主玄元道德哲慧圣母天后、掌仙妙化元君,召群仙来降,以彰显我道家金仙玉真,万古长寿之义,授与天同寿之诀……玉牒所至,尔亟应召,急急如律令!”
“启请三清高大道,又请三清大道神。三请六道大清宫,北极紫微同一宫。来请三清高上圣,到来玉京鬼神通。元始天尊为第一,灵宝天尊第二名,道德天尊驾白鹤,老君殿上捷行兴……急急如律令……”
“……太上高精,三帝丹灵。绛宫明彻,吉感告情。三元柔魄,天皇授经。所向谐后,飞仙上清。常与玉真,聚会紫庭……急急如律令……”
随着邵元节一遍遍念动道家召仙法咒,那天地间在香烟缭绕之中,碧烟幻化,虚无缥缈,
道门音乐,云锣玉磬,笛奏仙吕,箫和仙东,十二律与五音七声相乘变化,却是那应钟无射,南吕夷则,蕤宾林钟,姑洗中吕,加上太簇夹钟、黄钟大吕,引商刻羽,杂以变徵,由宫商之起而臻变宫之极,端的是一派仙乐,和和融融,云和光明,逍遥迷离,疑非人间世。
看着皇帝戴道冠,穿法衣,与六个道人在浮香亭里结香阵,亭外众多宫内道士,奏乐的奏乐,演示法阵的演示法阵,衣分五色,按五行排布,持桃木剑,鸣昊天角,走禹步,诵真言,摇法铃,吹法螺,俞大猷觉得众人在演一场毫无意义的傀儡戏,显得滑稽可笑。但身为臣子,皇上在躬与迎仙,又不能犯讪谤圣上之过,便只好强忍着,改为垂帘返视,吐纳调元。以这段难挨过的时光,用来修炼内功。
戚继光则眉峰微锁,带着警惕看着浮香亭四周动静。眼前这派乌烟瘴气,人群穿梭,既热闹又混乱,若是宫内屑小勾结外贼,乘机混入宫内,欲不利于皇帝,那是最好机会。那些名贵的香确是极珍贵之物,香也好闻,令人静神。但这众香浑合之下,那香气闻久了,令人头脑昏昏,眼睛酸累,看那帮宫内禁卫,有的眼睛盯着难得请到宫里来的年青美貌的道姑咽口水,有的与旧是相与的宫娥眉目传意,互通款曲。有的则百无赖赖地打着哈欠,精神不足,不时换腿以舒缓站久了发麻的腿脚,宫禁大弛。戚继光心道:若这时,这地,猝起突变,
那该如何应付才好?
他想到这里,只觉心里一凛,不由把手按在腰间佩剑之上,手指为自己的想法而一紧,隐隐听得剑匣中的宝剑鸣呜了一声。
这时,只听大内总管鹿海春带着兴奋叫道:“来了!来了!”
戚继光循着鹿海春的目光望向天空,但见一道白影,从天边飞掠而来。
“七真致仙”,焚香召鹤。
这一来,把请神明卜断国事之事给耽搁下来了。
结香阵,练道功,迎仙鹤,大半天折腾下来,嘉靖帝既疲倦,又兴奋,望向严嵩:“太师对鞑靼、倭寇、魔教三端,作何看法?”
严嵩道:“以臣之见,鞑靼不足虑。彼若来犯,我只须坚壁清野,使其无所得。城池固若金汤,他数万大军游荡野外,自不能持久。”
嘉靖帝望向戚继光:“你是明威将军之后?”
戚继光答道:“臣戚继光,先祖子斌公承沐国恩,被封明威将军。臣历代都蒙国恩世荫山东登州卫指挥佥事之职。”
嘉靖帝点头微笑:“朕知道。你父戚景通,为骠骑将军护国都指挥使,总督山东备倭。你算是子袭父业。若从你远祖、随太祖皇帝打天下战殉国于云南的大将戚祥说起,你们戚家七代子孙都是我大明国忠臣良将。”
嘉靖帝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微笑道:“你父代理大宁都指挥使司事时,曾被兵部召入神机营坐营,有操行,兵部有奏,朕曾有闻。”
戚继光谢道:“家父之名,动达圣听,臣阖家都感宠光。”
嘉靖帝问:“这些年来,历练如何?”
所谓历练,是问戚继光履历了。
戚继光身子一挺,朗声禀道:“承圣上垂询,臣十七岁承荫叼受国恩,为登州卫都指挥使佥事。二十五年起,分管营田。二十七年起连续五年率卫所卒戍蓟门,春去秋归,以防鞑靼。二十八年十月,中武举。二十九年赴京师会试,时逢鞑靼左翼土默特部俺答率军犯边,臣曾上陈守御方略,蒙上垂青,临时任总旗牌,督防京师九门。三十二年,臣蒙实授都指挥佥事,领山东登州、文登、即墨三营24卫所兵马,为国备倭。”
嘉靖帝点头,道:“以你之见,鞑靼、倭寇、魔教三端,朝廷以如何应对为上?”
戚继光说:“鞑靼之事,据臣所见,边关之要,在练兵强军。去年,任俺答十万大军游弋国门,便是军无战力,将无斗志,无法一战。以目前国力,恢复河套,自是空论。然不能奋国威,镇四夷,亦我大明之忧。设使俺答为狼子野心,有其先祖成吉思汗之志,则非但京师,即我大明,恐复有土木堡之变!因此,练兵强军,此为对付鞑靼第一要务。其次为建墩台,修边墙,固我长城,以为守卫之基。得精兵强将,有坚城高台,则边防无忧,休养生息,以蓄国力。国力盛大,则近悦远来,河套之恢复,指顾间事耳。”
嘉靖帝闻言,颔首道:“那么倭寇呢?”
戚继光说:“倭寇之起,其来有自。自胜国即有倭寇侵扰之事,唯于今为烈。然汪直可制,若要敉平倭寇,还须我大明国从两手着眼来治:武则平倭,文则安商。臣为武将,只知为国输诚,热血卫国。余事,非臣所敢知也。”
嘉靖帝沉默了一会,又问:“那么对魔教又该如何?”
戚继光说:“自太祖皇帝颁《禁教令》,把牟尼明尊教与白莲教、弥勒宗等列为邪魔之教予以禁止后,明尊教渐在民间转为秘密教派,食菜事魔。一般教众也不过念经拜神而已,倒无甚大害。但现在可虑者,魔教教首远赴西域波斯,教内乏人调停,渐生龃龉,分裂数派,各行其是,混乱纷生。更有争强斗狠之辈,与各处武林门派发生械斗,互为报复。时有伤害之事发生。”
嘉靖帝说:“这个,朕都知道。朕想知道,有何好的应对之方?”
戚继光说:“最好有忠于朝廷的士民接触魔教中人,知其底细,因势利导,使之恪守教规,则天下大安。魔教之可怕者,大者在于教首若存不轨之志,危害天下。小者在教众杀人放火,扰乱地方。甚或倚势傲凌官民,令朝廷命官政令不行,纲纪废弛。今者,其大危不存,不过小乱。而若朝廷一意厉行打击,彼教众于牟尼神敬信之心甚笃,反而易酿意外之变。”
听戚继光如此说,赵文华越前一步,奏道:“启奏圣上,臣以为戚将军之见,有姑息养奸之弊。”
嘉靖帝说:“请道其详。”
赵文华说:“魔教教徒,明知朝廷禁令而违法信教,是蔑视法律,此其罪一。纠结帮派,恃势凌人,打斗伤杀,以武犯法,此其罪二。秘密行教,其志不测,一旦生事,事不可抑。胜朝倾覆天下,即由此矣!不可不察。故以臣之见,宜以厂卫控鹤监,四出侦查,发现魔教教徒行踪,追查到底,将魔教密坛捣毁,教首收监执法,遣散信众,以为杜绝。如此,魔教不生,则天下无事也。”
嘉靖帝听后,若有沉吟,过了一会,望向俞大猷:“戚将军与赵侍郎各有立论,俞将军对此有何高见?”
俞大猷略一低首,逊谢道:“微臣驽钝,岂有高见。”
嘉靖帝“哦”了一声,目光略显失望之意。
俞大猷昂起头来,目光炯炯,慷然言道:“不过,臣虽不敏,亦知有道。《道德经》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又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夫信教之众,心性纯笃,一日信之,终身不疑。信之坚也,蹈汤赴火,乐之如归。此亦信教之实。非浮嚣世俗之人,游移获利之徒可比。朝廷若以高压,严打厉击,捣其教坛,毁其神像,强灭其教,必激反噬之乱。此非治安之策,乃肇乱之源。驭民之道,如治洪水,在导非在堵。昔鲧堵之,事倍功半,百般辛苦,而水灾无日不生。至大禹治水,导之入海,天下晏然。臣尝学《易》,易者,其宗在变。君子以知几,明变权宜,善应物变,始称通达。唯通达之士,始可治百事皆能元亨利贞。”
嘉靖帝听了俞大猷之言,看了赵文华有不怿之色,微微一笑,道:“好,好。朕难得文臣有奋锐之志,武将有老成之论!朕将派赵侍郎总督东南防倭大业,俞将军、戚将军,你们俱是朕所倚重的国之干城。卫国驱倭之业,便指望两位爱卿了。”
嘉靖帝说到这里,望向严嵩。
严嵩轻声道:“今日之事,暂议至此。皇上宜善养圣躬,为国珍重,毋须过劳。”
嘉靖帝点点头,道:“就按爱卿所言办理。”
“退朝。”严嵩说话时,脸色平静,平静得如一井如镜的古井之水。
四
严嵩邸宅。
“爹,孩儿昨日在圣上面前言辞何如?”赵文华向严嵩询问。
赵文华是严嵩的义子,因此他事事向严嵩请教、请示,是严嵩把持朝政的得力走狗之一。
严嵩道:“‘文臣有奋锐之志,武将有老成之论。’看来,圣上对俞大猷、戚继光都挺看重啊,对你这工部侍郎也多含褒扬。间接,还对老夫提出了隐隐的指责。”
赵文华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脸上莫测高深的严嵩:“爹是否多虑了?”
严嵩淡淡一笑:“皇上一方面热衷于修仙得道,一方面乾纲独统,要作个千古雄主。当初,有人主张恢复河套。其实以国力之弱,恢复河套之论,听似爱国,令人振奋,但轻启战衅,一旦不胜,国亡无日。我恐届时之乱,更胜‘土木堡之变’。便离“靖康之祸”,亦将不远呢。”
靖康之祸,是指宋朝徽钦二宗战败被俘之祸,北宋因此而亡。
赵文华听严嵩说到国家大政,自知无置喙之处,便知趣地闭口不言。
严嵩说“当时,是老夫力主不出战,并先后设计让皇上斩了力主‘复套’的三边总兵曾铣与首辅夏言,得保平安之局。皇上今日借褒奖侍郎大人之机,实乃暗示对老夫的不满。”|
赵文华陪着不是:“如此,孩儿之言,不是大有错纰了?”
严嵩道:“那也不然。对魔教,还是要严打。最好乘魔教群龙无首之机,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皇上也是此意,据我所知,他已召锦衣卫都督陆炳进宫,谋划如何对付魔教了。”
听严嵩如此说,赵文华正要开言,却听窗外“咭”地一声冷笑:“哼,想要谋算我明尊教,严老贼,大白天作你的清秋大梦!”
严嵩闻言,脸色一白,喝道:“来人,抓刺客!”
话未说完,双手一按,只听“格”的一声,严嵩所坐太师椅倏地落下,严嵩连人带椅倏然消失。
赵文华以手掩脸,赶紧缩在案头背后,支起耳朵,倾听外面动静。
却听外面几个喝声同时而起:“抓刺客!”“抓刺客!”“别让点子跑掉!”“兀那刺客,看你往哪里逃?”
一声长笑,一人朗声道:“鹰爪孙,想抓你明尊教的大爷,下辈投胎吧!”
“严老贼,有胆的不要走,吃你明尊教爷爷一刀!”
随着此人朗笑声,刀兵之声与暗器破风之声大起,怒叱声,惨叫声,受伤倒地声,纷至沓来。
陡地,窗户“乓”地一声被击个粉碎,一条蓝衫人影如闪电射入,冲入厅内,一双虎目,往厅内一扫,操起一张椅子向赵文华所躲地方砸来。
“轰”地一声大响,那张椅子顿把赵文华藏身的长案击得分崩离析、支离破碎,吓得赵文华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窜出,头发上满是破碎的断木木屑。
那人一步跨出,把赵文华踩在脚下,问道:
“严老贼呢?”
赵文华哭泣丧着脸,不敢吱声,指指地下,意为严贼躲入地下秘道了。
那人冷笑道:“严老贼,溜得倒快!便宜了他!”
那人说完,一脚把赵文华踢了个跟头,骂道:“你也不是什么东西!”
他随即身影一闪,已闪出厅外。
外面又是一阵大乱,那人长笑声又远:“严老贼不敢与老爷见面。老爷不陪你们玩了!有种的,咱们到城外玩玩!”
随着那人笑声远去,侍卫们追赶之声怒骂声也衔尾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