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间牵着晏嘉禾,一直走到自己的卧室,把门关好,刚想要说话,忽然放在桌面的手机响了起来。
最近工作上的事也很多,池间只得把想说的话放一放,拿起手机对晏嘉禾笑道:“嘉禾,你要不要先回房间休息一下,等我接个电话再去找你。”
晏嘉禾不置可否,点了点头,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
池间坐到床边,低头划开了手机,“你好?”
对面语气讥讽,“池间,我是晏嘉乔。”
池间心下一凛,他完全想不出晏嘉乔有什么理由给自己打电话,除非与林春晖之事有关。他的思绪闪念,面上仍旧谦恭地叫了一声,“晏少。”
他的态度取悦了自己,晏嘉乔紧张地捏着稿件的手指略松了一松,倚在康茂园卧室的床头,语气也随意起来,“听说前几天有人找了你做了亲子鉴定,似乎与我们晏家颇有渊源。”
果然是这件事,幕后之一竟然是晏嘉乔本人。池间拨云见日,连上了一线蛛丝,看来直觉无误,晏家姐弟的关系确实非同寻常。
只是不知道他打这通电话是发现了真相,还是被蒙混了。池间淡淡笑道:“不知道和晏少有什么渊源。”
晏嘉乔语气轻狂不屑,“直说了吧,结果出来了,你是我亲哥哥。名字嘛,我认字少不会排,不过你要是比我姐还大,倒是可以叫晏嘉木。”
成功了,池间心里一喜,本就高兴的心情越发飘扬,眼睛下意识地看向门外,迫不及待地想去找晏嘉禾。
“麻雀变凤凰了,你就偷着乐去吧。”晏嘉乔冷笑道,“既然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和我们合作?”
“怎么合作?”池间问道。
“晏嘉禾手里,有些东西是不见光的,你想办法把那些给我。”晏嘉乔冷冷说道:“如果你做到了,你就能进康茂园,属于晏嘉禾的东西,我原封不动的都给你,包括她的继承权。这可是一块大蛋糕,没有人不会心动。”
池间想了想,可以造一份假的给他,但他不能答应得太快,这样就会太刻意,因此故作犹豫,“这件事我需要想一想。”
晏嘉乔腾地从床头坐起来,“你还想什么?”说着才想起来,低头看了眼稿件,念道:“我知道你喜欢晏嘉禾,所以甘愿替她牺牲,多么高尚令人感动的精神。”晏嘉乔念到这里,知道了沈天为想说什么,语气愈发尖锐而嘲讽,甚至充满恨意,“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替的究竟是谁?”
像是啵的一声戳破了肥皂泡,池间原本笑着的唇角缓缓平了下来,眼眸从门边错了回来,不知道要放在哪里,“什么意思?”
晏嘉乔把稿件用力甩在了地上,用不着,这件事情如鲠在喉这些年,谁都没有他知道的清楚,他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
外人聪明如沈天为或程文怡,能猜出七八分,但是那些只属于两个人间的私密,是一直被阴暗笼罩,不曾对任何人揭露的。
就是当时亲手善后的邓福,也只当是姐弟间出格的玩笑闹了别扭,没有也不敢向那方面想去。
这是他和晏嘉禾仅有的默契,至死都不会向外人提起。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既然池间是自己的亲哥哥,又和晏嘉禾有那样的关系,他们三个人都深陷在血缘和伦理的漩涡中,他反而可以第一次卸下心理重担,对池间说一说。
“你以为你替的是晏嘉禾吗?你怎么不想想,我姐的性子向来多手准备,物尽其用。”晏嘉乔闭上精致的眉眼,躺回到床上,这让他的声音有着坠落的呼啸,“你替的其实是我。”
“如果你不和我们合作,你的结局只能是作为双重替身入狱判刑。”晏嘉乔冷冷笑道:“你喜欢我姐什么都不是真实的,她的本质就是个情感畸形的变态。”
他的最后一句话,像这世上所有可以被誉为先知神谕的箴言,话音一落,便是天空陨落,带着火尾砸向大地和海洋,万物扭曲撕裂,旧世界的秩序荡然无存。
池间茫然立于焦土之上,声音全数逃逸,四周一片寂静。他在这灼热的末世开口,仍留有旧世界的不愿相信,“你说什么?”
晏嘉乔冷嗤一声,“你要是假装听不懂,好,那我就再直白一点。我姐姐爱的人是我,不是关心爱护的爱,是会上床的爱,这次你明白了吗?”
这太荒唐了,池间难以置信,攥紧了手机,“这不可能。”
“不可能?”晏嘉乔最受不了别人激他,抬高了声音说道:“你的睡衣有好几套,你最喜欢最常穿的是藏蓝色的。衣柜里有一件黑色羽毛的外袍,你经常拿出来偷看。池间,你以为你算什么?晏嘉禾尊重过你吗?整个宝泉山都在我的监控之下,也包括你,而这是她首肯的。”
池间握着手机的手颤抖起来,他努力让自己仍旧坐在原地。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晏嘉禾第一次抱自己的时候,会接到晏嘉乔恰到好处的电话,为什么晏嘉禾会立刻起身看着烟雾报警器,甚至为什么晏嘉乔的腿会断掉。
这是他们之间占有和试探的博弈,而自己只是不合时宜的配角,掺杂其中的道具。
池间清楚,她开放监控必然是有原因的,他没有做好承受的准备,但是对手不会让他喘息。
他闭了一下眼睛,果然听到晏嘉乔接着说道:“你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晏嘉禾想对我做些什么,她哄我喝了药又把我录了下来,为了赔罪就给我了,后来我气不过,又捅了她一刀。池间,我和她之间,爱和恨,欲和血,互相纠葛,不分出个高低优劣,我是绝不服输的。”
“既然我们是一样的身份,面对同样的问题,反正我是这样想的。”晏嘉乔问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不恨她吗?”
池间沉默着,只有轻微的呼吸的声音,过了良久,挂断了电话。
晏嘉乔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皱着眉头想再拨过去,对方已经关机了。
原来如此,池间一字一句地默念,原来如此。
原来她的心结竟是这样的不可言说。
可是原来如此之后呢?
他平静内敛惯了,甚至还能站起身来,搬了把椅子,站在上面,把烟雾报警器旋开,真的在里面拆出了摄像头。
从椅子上下来的时候,池间腿一软,直接摔在了地上,椅子倾覆,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把椅子放好,把摄像头扔进垃圾桶。想起晏嘉禾的性子,又不放心,关了卧室的灯,用手电筒四处照了照,果然在盆栽上还发现了奇怪的反光。
池间都拆掉后,关了手电筒,静静地坐在床边。
他矜默如常,此时痛极,仍旧抿紧了唇,未发一言,只是恍惚觉得有什么脱离了身体。
他愈发痴迷起来,怀疑是心,从锥出的洞口不见了,他抬手摸了摸左胸,心脏还在尽职尽责地履行它的作用,只是有些艰难,比平日慢了百倍,仿佛停滞了也没关系。
还好,池间想,至少它还在,它能证明的,我还是我,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可是,我不是完整的了,池间已经发现了是什么脱离了他的身体,是眼泪。
他一直低着头,眼泪一颗颗径直向下坠去,抛弃了诞生出它们的人,没有留恋那温暖的脸颊,毫无阻拦地奔到了地毯上,洇湿了爱人名下的土地。
池间却固执地不肯眨眼,死死地盯着那潮地,这让他的眼泪更多地落下来。
在这寂寥漆黑的卧室里,只有一蓬蓬的月光涌进来,照到那两个湿润的小圆泊上,如同星辉在陆地的倒影。
镜花水月全无下落,满心绮念过眼成灰。
原竟是我不配,不配做你的白月光,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只是这浅薄无谓的眼泪汇成的小水坑,在漫长黑夜里悄无声息地干涸也不会在意。
池间倏忽闭上眼睛,不再看了。
嘉禾,我是有尊严和感情的,是一个独立的人格,虽然我拥有的很少,但我把能交付的一切都送给你了,你怎么忍心欺骗我呢?
如果你的目光已经和你的思想分离,那你赠与的饱含眷恋,我宁可不要。
池间在心里对自己说出这句话,却如同山谷间的回声,只有第一遍最强烈,接着就一阵阵的微弱下去,到最后渐次不闻,无声无息。
平静只有一瞬,忽然那声音又从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脑中的每一道沟壑传了回来,比最初更加气势磅礴,内容却变了,喧嚣叫着不行。
不行,不能不要,不能离开她。
他千百份的爱意中,那想要逃离的浮游一念被围堵住,在被包裹的窒息中绞杀了。这一刻他拿出自己全部的冷酷,成为了只对自己残忍的独|裁者,镇压掉了满怀悲伤和不甘的起义浪潮。
你了解她,你爱她,她不是天生的变态,她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池间霍然睁开眼睛,迷雾四散,一霎清明。
她尚在落水挣扎,他在旁看见了,难道还有闲心去考虑自己穿的衣服吗?
如果她爱的是晏嘉乔,那她的路已经不是艰险,而是彻彻底底世所不容,自己一定要帮她,平安、如愿,快乐而永无痛苦。
他不会悔改。
正在此时,晏嘉禾在自己的卧室洗漱好了,满身清冷水汽,她穿着格纹的睡裙,擦了擦头发,推门进来,打算听他说完就回房睡觉。
室内一片漆黑,晏嘉禾随手开了灯,问道:“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
池间怕被她看到泛红的眼圈,低下了头,柔软的黑发垂下来,半遮住眉眼,未开口便觉声音会哑,暗暗稳了稳。
“怎么了?”晏嘉禾莞尔笑了,走到他面前,“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又不说话了?”
室内灯光明耀,照下来纤毫毕现,彼此只有一步之隔,近得池间能嗅到她身上薄荷味的水气。
池间没有抬头,低低问道:“我想问问你,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晏嘉禾笑了,“你就问这个?还能怎么想,你好看。”
池间没有哪一刻这样明晰,她远比自己复杂得多,她虚伪偶尔才会坦诚,有些微薄情又鲜少愧疚,她有污浊的手段,最后却还留有底线。
池间想起曾撞见徐德才向她求情走工程内定,又问道:“嘉禾,这么多年,求过你的人很多,你也不是每一个都答应了。去年下雪的那一天,你为什么答应了我呢?”
晏嘉禾心下一顿,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便上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想看清他的表情。
不料却被他伸手扣住了,这是从来没有的反应,过去他要么僵着不动,要么坦然自若,可是这一次,池间握住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眉眼上。
池间在她的手背上虚虚抓着,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在自己的骨与皮间用力,指骨弯折处泛出白,徒然自损,却没伤她分毫。
池间带着她的手,一一划过自己的眉心,接着是鼻梁,白皙细腻的皮肤微凉,起伏的线条富有韵律的美感,他划过一遍又一遍,问道:“嘉禾,为什么,是因为这副面容吗?”
是因为我可以让你想起他吗?在我所有的作用之中,你最看重这一条吗?
“没有为什么。”晏嘉禾抽回手,描摹他的五官会让她想起晏嘉乔,这种感觉并不愉快。“我有钱有势,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池间淡淡笑了,“既然这样,我是你的,那你为什么不和我做呢?”
他从未这样大胆直白,连往日的羞涩腼腆都不见了。
晏嘉禾本能地感到了危险,不再让他,冷硬了起来,“我说了,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做就不做。”
池间笑容不变,“这么说来,你是没有底线的吗?”
“当然。”晏嘉禾蹙了蹙眉,压下心里几许慌乱,“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的道德水平一向很低。”
池间笑着点了点头,现在他明白了一切,愈发看透她的谎言,再无迷茫,“那我也没有底线了。”
我曾经以为我会跪死在那个雪夜,我的尊严和自由统统葬送,前半生和后半生开始割裂,后来我庆幸我没有。
我仍旧小心翼翼地护着这些,做我的底线,但是我今天才知道,其实,也不是不能给任何人的。
嘉禾,原来这些赠给你,是我早已注定的归途。
从今往后,只要你能快乐,你想把我当做谁,我都接受,因为我无法看着你,孤身走向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