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间从交管局出来,开车回到宝泉山。从周姨拿出那块怀表开始,他就明白了这是一个圈套。
他早在疗养院科室里,林春晖隐隐约约向那个方向提点的时候,就察觉了对方的意图。倘若真是见财起意的人,难免不被蒙蔽双眼。
他虽不屑一顾,但也正想将计就计,探查一下对方的势力和布局,还有最重要的,让晏嘉禾犹豫的心结究竟是什么。
最高明的谎言都是真假掺半的,池间甚至确实相信母亲的车祸就是晏家的司机所为,但是关于晏嘉禾部分,他半个字都不信。
旁人都太低估他了,他对晏嘉禾的了解,对晏嘉禾的信任,他全部的爱意,都是绝难以被动摇的。
池间开着车,过了几个路口,清俊的脸庞缓缓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不管怎么说,肇事司机终于找到了,虽然杨明是对方的人,但也只是在事件上做文章,希图牵连更广。毕竟职责所在,已落入法网中的不可能放过,单纯的车祸一事已是尘埃落定。
池间想到这里,便有些许欣慰,对长眠的母亲有了交代,剩下的只有无尽绵长的思念,和努力过好未来人生的希望。
可是怎样要算过得好呢?池间问自己,他拥有的实在太少,那些短暂珍重的美好回忆,好像怎样安排摆放,怎样嵌进身体都不是最好。
过了一会,池间放弃了思考自己,转而去想晏嘉禾,怎样是她过得好呢?
答案是快且清晰的,先是平安,再是如愿,永远都感到快乐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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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池间的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了。晏嘉乔偷溜进晏青山的卧室拿出的头发,和送到实验室的一比对,结果竟然是亲生父子关系。
林春晖拿到报告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马不停蹄地又把报告拿给晏嘉乔看,两个人面面相觑半晌无话。
“虽然我爸年轻的时候…有点花心,但也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晏嘉乔看着林春晖说道:“不是你把咱们造假的拿混了吧?”
林春晖慌忙摇手,“不可能,晏少,假的那份还在我家呢,这个报告是我从医院直接拿过来的,不可能弄混。”
晏嘉乔咬了咬嘴唇,心下火气直冒,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哥哥的,他可真是受够了,还有没有个正常家庭的样子了。
林春晖看他不说话,问道:“晏少,现在情况有变,那我们怎么办?”
晏嘉乔摊了摊手,精致的眉梢微扬,瞅着他的眼睛,空有一股子皮囊的艳丽劲儿,“你问我我问谁?”
他这话纯粹发泄不满,林春晖倒当真了,出主意道:“不如问问沈少?”
这倒是个思路,晏嘉乔没办法,只好给沈天为打了个电话。
沈天为听了结果也是一愣,这太匪夷所思了。但是片刻之后,他就冷静了下来,这个圈子每时每刻都在云诡翻涌,机敏善变从中渔利是他们必备的修养。
既然事已至此,他不能再维持原来的计划一成不变,而要用这个新情况来获得目的最优化。
沈天为淡淡说道:“我了解了。你不要冲动,而且一定不能告诉你母亲唐静。”
“我知道,我要是告诉我妈妈,她又得把池间当块宝似的捡回家。”晏嘉乔的语气不满,还有些许委屈。“有她护着,就是有晏青山护着,我们动就难了。”
“这一次你倒知道的很清楚嘛。”沈天为罕见地笑了,意有所指,“看来你在这方面,真是没少吃亏啊。”
晏嘉乔气急,但是没敢说什么。
沈天为接着说道:“这件事你已经取得了很好的成果,接下来已经超出了你能掌控的范畴,你不要擅自做主了,听我说。”
“这么重要的事,我们怎么能不通知当事人呢?”沈天为语气冷淡,“过几天我会给你份稿件,你打电话给池间,照着念。”
“知道了,沈哥。”晏嘉乔垂头丧气地挂断了电话,绞尽脑汁忙活了半天给自己整出来个哥哥,他的心情简直沮丧后悔到了极点。
沈天为的情绪倒是没有太大的波动,他一边思索,一边双手交叉,架在锁骨处,拇指竖起轻轻刮了刮下颌。
他想知道揭露这个真相的时候,晏嘉禾会是什么表情。
想到这里,沈天为难得有些愉悦,小禾她自诩聪明,总是多手准备,像只鼻尖粉红的小鼹鼠,一条退路接着一条退路地给自己铺,等她发觉都是死路的时候,自己再提着桶向里面灌水,是不是就能把她揪出来,拎在掌中了呢?
能够掌控对手的生死是很美妙的一件事,他生下来得到的就太多,已经很难对什么感到刺激,而这件事会让他有成神的错觉,沈天为闭上眼睛,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在这个想法上停留太久。
既然池间的身份有更大的作用,就不能轻易地杀死他了,沈天为打了通电话,让一直坚持不懈寻找机会的手下撤回来。
池间不知道的是,他的应对无意间救了自己一命,不管能不能成功潜入敌营,至少现在,他又重新恢复了人身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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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嘉禾回来的时候改签了,比原定计划提前了几天,傍晚时分落地燕京。
经过谈判白石集团充分了解了国内的风险,仍旧决定维持原收购案不变,双方在白石集团总部签署了初步意向草拟。
对晏嘉禾来说,至此万事具备,只等她把晏嘉乔带出国,傅家稳定局势,正式签署出售协议。
她在纽市安保最好的几个街区置办了房产,雇佣了佣人先行搬了进去,出了有售房处的大房产公司时,在街头撞见了在外奔波的底层推销员。
晏嘉禾本没有理会,忽地想起了池间,他一向聪明,虽然几率很小,但他若是真能侥幸出来,一无所有举目无亲,也很难生存。
晏嘉禾想到这里,就在这个房产推销员手里,以池间的身份信息,全款买了处新西兰海边的别墅。
没和她的房子买在同一国,晏嘉禾心想,或许以后都不会再见了。
飞机落地,晏嘉禾和公司的团队成员一一道别回家,从旁边的酒店提出了临走时寄停的车,趁着天还没有变得漆黑,朝着宝泉山开去。
她的车上到盘山公路的半山腰时,雪亮的车灯晃进了池间的卧室,池间难以置信地跑到窗边,看着她缓缓放慢车速,准备过闸机。
她能提前回来,是不曾预料的意外之喜,池间的心情立刻雀跃起来,转身奔下楼,他在此时才显现出与十九岁年龄相符的活泼气息。
池间跑到门口才站定,倚着门框偏头看向她,身姿纤秾,情态温润,最亮的还是一双黑眸,揉了细碎繁星,映着泠然春水。除夕时他亲手贴的对联已经微微褪色,被庭前灯一照,变成了一种古朴熟稔的橘色,映得满阶满身,如在枝头熠熠生辉。
晏嘉禾拐过主楼时,一眼瞧见他了,在异国旬月还未深思,此刻一见,反而恍然,好像这里就合该有个人这样立着望她,若不在四下就尽皆空了。
她把车刹在主楼前,没急着下车,而是透过挡风玻璃凝视着他。
她在国外做了那么多的准备,前路说是翻天覆地,过往一键清空也不为过,此时回来看到他,心下如同近乡,几分情怯。
池间微微笑了,向前走了几步,拉开了她的车门,在车下问道:“怎么停在这儿了?”
晏嘉禾反应极快,敛了情绪笑道:“我在想,你怎么穿着睡衣在门口?”
池间眨了眨眼,眉目间有隐秘地欢喜,“因为我有件事急着对你说。”
“什么事?”晏嘉禾解了安全带,把手撑在车门上,侧过身看着他。
池间想告诉她,他发现了敌人的线索,并从中做了些手脚。他很有一种和她并肩战斗了的喜悦,想告诉她自己经受住了考验,有一种可耻的似乎是立了功的,想要得到她表扬的骄傲想法。
虽然这微不足道,但是他到底还是想在她旁边,低低碎碎地小小地讲一讲。
池间刚要开口,看到了门卫叫过来帮忙停车的孙澜,有外人在,他是不能说的,转而一笑收住,“你跟我来,我回房间和你说。”
晏嘉禾被他牵住了,下了车迈进主楼,跟在他身后上了旋转楼梯。
扶手上的木纹一圈一圈,楼梯向上延伸也是一圈一圈,他们慢慢走着,今夜小别重见,都恍惚迷眩如在梦中。
池间的快乐是庞然而明显的,背影明明没有任何晃动,却像是个蹦蹦跳跳的小羊,似乎有雪白的短尾巴摇来摆去。
晏嘉禾虽然莫名,却也被传染了,空出来的那只手搭到了他的腰间,丝绸的睡衣本是垂坠,可是上楼梯的时候,一抬一落便勾出大腿部分的身形。
晏嘉禾在他身后垂眸看着,看他的身姿起起伏伏,眼神顿了顿,手又向下滑去,拂过了睡裤的松紧带。
池间发觉身上的痒意,立刻停了下来,在楼梯中间笑着转身,没有放开牵着她的手,还把她不老实的另一只手一并握住了。
两个人一上一下地站在红木的楼梯中间,只隔了两三个台阶,四只手牵在一起,连着胳膊一起晃晃荡荡,像是小时候在玩搭秋千的游戏。
池间弯下腰,笑容温柔灿然,看着比他低了几级台阶的晏嘉禾,明亮的黑眸瞅进她的眼底,“嘉禾,你想要干什么?”
晏嘉禾做坏事被当场捉住了,也没有反抗,立在那里漫不经心地笑道:“你太高兴了,我怀疑你要变身,找找你的尾巴当证据。”
池间想起了她说过自己是隔壁围栏里的小羊。他开始倒退着上楼梯,用后脚跟一步步蹭着,这样走是极缓慢的,可是他舍不得再背过去,留恋地面对着她。
他边走边低了低头,像是愉快地祭祀,把一切都送到她手边,看着她笑道:“你摸我的头也是一样的,我可是小公羊,会长角的。”
晏嘉禾噗地笑了,童心这种东西,她从来就没有过,没想到池间的心里,还有保有很多天真。
晏嘉禾看着他,脚下没停,却慢慢空出一只手来戳了戳他。
池间缓缓地倒退着,感受头上的触感,看她被自己牵着上楼梯,心里的喜悦像是被加了泡腾片,翻滚着满溢,不受拘束地四处流淌,甚至超越了引力,朝着外太空升去,把镀了彩光的泡沫吹向整个宇宙。
简直兴奋得有些过头了,池间想在这楼梯上就把她走后发生的事告诉她,可是他珍惜惯了,又想把快乐攒一攒,多捂一小会儿。
后来的池间总是在想,若是那时便对她说了就好了。
那样能把一切都对她和盘托出的信任,那样纯然的自由的,因为少年骄傲的欢乐,再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