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间在市立图书馆借了本讲传媒与资本关系的书籍,从中午开始就边看边记笔记,为即将开始的工作生涯做准备。他学了四五个小时,才想起来要活动一下,顺便到楼下的餐厅接杯水。
他出了卧室走到楼梯口,正看到晏嘉禾躺在沙发上。她平日里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睡在阳台,并且不喜欢邓福去打扰,因此旁人倒还未理会,池间不过看一眼便发觉不对了。
她睡姿一直很好,从未蜷缩成一团过。池间发现了这点不同寻常,立住脚步,犹豫片刻,还是过去轻轻拉开了阳台的玻璃门。
池间静静地俯下身,半蹲在她身前,仔细地观望着。她微微蹙着眉,睡得不甚安稳,神色间有些惶然痛苦,池间看得心揪起来,想把她叫醒。
池间把手搭上她的手腕,搭上去便觉得不对了,她有些低热,又用指尖探了探她的手掌心,更觉得滚烫。
池间瞬间着急起来,他知道她不常生病,愈是这样的人,生起病来愈严重。
他连忙抚了抚晏嘉禾的后背,试图将她唤醒。他一下下轻柔地顺着,过了半晌,晏嘉禾缓缓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顿了片刻,认出是他,问道:“怎么了?”
话一出口,便觉得喉间火烧一样干涩,头也有些疼,晏嘉禾皱了皱眉,想要坐起来。
池间扶住她,慌忙说道:“慢一点,你有点发烧了,起来太快会头晕。你在这里歇一下,我去找福叔叫医生。”
“不用。”晏嘉禾坐起来,腿搭在沙发边,膝盖支成直角。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实有些潮热,“不是什么大毛病,大概是心里太难受了,身体也跟着起了反应,吃几片药就好了。”
池间站在她身前,先急着给邓福打了个电话,接着才问道:“怎么了?”
晏嘉禾淡淡笑了笑,“没什么,你文怡姐要去云密省任职了。”
池间沉默下来,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程文怡选择了一条和她完全不一样的道路。
他想起来上次晏嘉禾醉酒时,还拽着程文怡说要一起走,可见这也是她人生目标的一部分。
她为了实现她的目标,殚精竭虑地斡旋于权势斗争之中,可以说二十一年的人生都是为此而活,时至今日目标却忽然缺失了一部分,对她必然是重大打击。
池间忽地又想起了傅连庭,上次陈谷来时他去找程文怡,见过他们在一起。这次程文怡走了,傅连庭又是什么态度呢?
池间问道:“那傅少呢?”
晏嘉禾想起来了,“忘了说,傅连庭订婚了,和云密省的薛家。”
池间点了点头,不再提程文怡和傅连庭之间的事。一来他不是喜欢在背后谈论别人隐私的人,二来既然傅连庭已经订婚了,再说这些也毫无意义。
正在这时,邓福已经带着家庭医疗箱和热水上来了。
池间把药倒出来递给她,看着她吃下去,这才放心。他接过空杯交还给邓福,向晏嘉禾问道:“要不要回房间去睡?”
晏嘉禾倦怠地点了点头,站起来果然有些头重脚轻,她立了一立,伸手扶住额头。
池间向前一步,眉目间都是担忧,“我抱你回去吧?”
晏嘉禾笑了笑,“就这几步路,哪里就…”
她话还没说完,周围陡然晃了一下,再定神已经在池间怀里了。池间年纪再小也是一米八几的成年男性了,抱她还是不费力的。
他薄唇轻抿,垂眸看她还在怔愣,托住她肩膀的手便暗中收了收,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胸腹处,抬腿稳健地向前走去。
晏嘉禾不太自在,不老实地动了动,刚动几下便觉得自己又被抱紧了几分,被他极为珍重地呵护起来。
“小心摔到。”池间低低叮嘱,不敢掉以轻心。
晏嘉禾被感冒热得浑身不舒坦,只得作罢,闭上眼睛搭在他身上。
池间仔细观察着走廊的路,走到了她的卧室门前,单手拧开门,轻轻把她放到床里,替她盖好被子,在她床边坐了下来。
池间注视着她稍显苍白虚弱的脸色,低声说道:“睡一会儿吧,睡醒了就好了。”
晏嘉禾微微阖眸,没有说话。
池间见她不肯睡,心下焦灼,轻声问道:“你心里不舒服,愿意和我说一说吗?这样郁结于心,对你的身体不好。”
晏嘉禾想了想,淡淡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害怕。”
池间闻言,下意识地捏住了她的被沿,“怕什么?”
晏嘉禾笑容不变,透着些许虚无,“程文怡的选择让我觉得这个世界都不真实了,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都不明白她,更遑论其他人?我一直以为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壮志凌云,指点江山,结果一低头才发现其实连穿的铠甲都是纸糊的,你说我能不怕吗?”
“我怕我二十年如梦泡影,到头来一场空。”晏嘉禾顿了顿,接着笑容苦涩起来,“空也是好的,我更怕变成一场笑话,那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池间闻言看着她,目露坚定,“晏嘉禾,你看看我。”
晏嘉禾心下一惊,抬眼看他,少年赤诚像一团永不熄灭的清澈火焰,和着春风席卷燎原,所经之处深渊藻荇焚烧殆尽,从无畏惧的一往无前。
晏嘉禾抵挡不住,错开了眼睛,问道:“看你干什么?”
池间温柔地笑道:“你看,至少我永远是真实的。”
晏嘉禾淡淡笑了,强压住自己的戾气,就像在程家派对时的,因为意识到自己不如眼前这个小孩坚强而带来的愤怒。
晏嘉禾语带嘲讽,几分凉意,“不,你一直都是最假的。”
这个圈子里的所有人,不论怎样都是他们本人,只有池间,是作为另一个人的代替而存在的。
池间并不在意,在心里分析了一下后,轻轻说道:“任何事物都有本真和观察这两种角度。我一直自认为活得很真实,爱就付出全部,不爱就与人为善。若你说我是假的,那就是我投映在你眼中的形象是假的,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缘故,对吗?”
晏嘉禾淡淡地看着他,并没有回答。
程文怡的离开,让她明白自己的谬误,她以为是真的东西,尚且是假的,那么原本就是假的,又能有多真呢?
他早已无数次的证明了自己,可是最大的考验,还没有来临呢。晏嘉禾心想,不若今日一并告诉他真相,看他如何选择。
晏嘉禾打定主意,刚想要开口,可是看一眼池间,倏忽又舍不得了。
若是他要走,自己大概是有点伤心的。今天程文怡走已经让她难以支撑了,为什么要选在同一天,让自己更伤心呢。
晏嘉禾不想做对自己不利的事,他们之间,她一向粉饰太平,“没有缘故,是我随口说的,你不必在意。”
池间摇了摇头,微微笑道:“你于正事上从不随口胡说的。”
晏嘉禾虽在病中,但是略带亲昵的调弄,她一直信手拈来,“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正事,而不是在逗你呢?”
她眼尾烧得薄红,含着水光的烟眸暼过来,似笑非笑灼灼逼人。
这次轮到池间抵挡不住了,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明明信了,偏又强撑着问道:“真的没有缘故吗?不要骗我。”
晏嘉禾想要赶紧揭过这一页,笑容轻佻,带着安抚,“真的,你知道的,我总忍不住要逗你。”
“这我可不知道。”反驳是反驳不了的,池间的声音越来越低,连长睫一并垂了下来,心下一点甜意捂不住,一路蔓延到脸上,开出两朵小红花。
她似乎越来越喜欢自己了,池间意识到这点,愈发欣喜,为了掩饰这种心魂动荡,伸出手又给她掖了一遍被角。
做完这些,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就在你身边,你想和我说这些…奇言怪语…什么时候不行,你还生着病呢,今天就少说些吧。”
说完池间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敛了笑意,正色道:“快点睡吧,明天我监督你吃药。”
晏嘉禾笑了笑,眨了眨眼,示意他快走。
池间起身,仍是不放心,脚下向门口走去,嘴里还要嘱咐着,“一定要睡啊,要是还是害怕就想想我,我不会离开你的。”
门轻轻地被打开,接着又安静合拢。
晏嘉禾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感受高烧带来的些许头痛。
和他说了说话,果然有点作用,至少内心不再像之前那么难受了。今日程文怡离开尚且还有他来开导,若是日后他也要离开,到时候谁能再来开导自己呢?
晏嘉禾身体不适,不愿意再深想下去,强迫自己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