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观看

不止是沈天为在,陈谷也在。

陈家和沈家关系暧昧,今日正巧沈天为约了陈谷出来玩。两人开了越野车过来,停车的时候瞥见了旁边晏嘉禾的车。

陈谷走了六年还不清楚,但是沈天为对晏嘉禾这些年的每一张车牌都了熟于心,笑了笑去找了背后老板。

老板也是十分为难,这是暴露客户隐私的事情,有损经营。可是老板心知这帮圈子中心的几位少爷小姐,关系就像是清官难断的家务事,他们怎么笑闹,内里如何角力,都轮不到外人不自量力地掺和。

他在这里若是拦了,多管闲事,若是不拦,他们的修养也不至于迁怒。怎么算都是迎沈天为进去不出错。

监控室全按照吩咐清了出去,领路的女工作人员微笑着弯腰,将保安的桌面略略地整理好。

陈谷正对着她面前,心下有些不舒服。眼前的女人婀娜娇嫩,玲珑有致,在其他男人心里或许十分具有曲线美,但是在他眼里,不啻于见到恶性肿瘤的切片。

这种生理性的反感令他十分难受,他接受过疏导,但是毫无成效,这是与生俱来的情绪,就像巴普洛夫的狗,人要切掉多少神经,才能令自己的大脑不接收负面反馈呢?

他目光冷硬,腮肉跳动一下,忍了又忍,没在沈天为面前表露出来。

工作人员无知无觉地整理好监控室,后退几步缓缓关上门,房间里彩色的荧幕前,只剩了两个端坐的成熟男人。

监控居高临下,一举一动,声音对话,尽收眼底。

沈天为用手撑着侧脸,微微歪头评价道:“还给他带了护目镜,晏嘉禾的饲养能力还不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陈少见过他。”

陈谷把视线投到池间身上,淡淡地“嗯”了一声。

沈天为语气不变,“陈少觉得这个小孩是怎样的人呢?”

陈谷想了想,军营赋予了他看人的不同角度,“值得信赖的,是个好战友。”

沈天为脸上露出淡淡的嘲讽笑容,“只是考验不够罢了。”想了想,暗藏疑心,状似随意地问道:“既然你对他评价这么高,那天怎么没留?你顾忌晏嘉乔,还是晏嘉禾?”

陈谷没敢松懈,冷笑一声,“我一点也不想和晏家姐弟扯上关系了。晏嘉禾耍我耍得还不够吗?”

这不足以被说服,沈天为眸色暗沉,没有说话。

陈谷接着说道:“我曾经的教官求我放了这个小孩,我看他面子而已。姜汲对我有救命之恩,你不会没有调查过的,他的要求我不能拒绝。”

沈天为十指交叉,拇指细细地反复捋过,过了半晌,点了点头笑道:“我们都是男人,我当然明白,过命的战友提出的要求,确实是无法拒绝的。只是很可惜,这个小孩子看起来会像是你喜欢的类型。”

陈谷捏了捏眉毛边的创可贴,那是前几天被健身器材划出来的一道伤,细微的锐痛让他保持清醒,“这有什么可惜的,男欢女爱没有长久,我喜欢的类型,总是变化的。”

沈天为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转换道:“我不是为这个可惜,只是我们都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了,身边的人也该固定下来了。他对于你,倒是个不错的对象。”

传统婚姻是横亘在陈谷心里的一道坎,也是一道关。

陈谷戾气一起,冷笑道:“说起来沈少比我还要大一两岁,眼看三十而立,不知道沈叔叔挑好人选了没有?”

沈天为目光落在监控上,因为太薄淡了,看不出任何的想法,“陈少错了,我的妻子任何人都不能指派,包括我的父亲。她一定是由我亲自塑造的,就像被铁丝缠绕的造型花卉,完全依赖于我。”

陈谷笑了,小麦般的肤色衬出牙齿森白,反问道:“沈少也想和家庭抗争?”

沈天为的声音也很淡漠,“不,我的父亲是对我最好的人,他把所有的爱都分给了我和我妹妹。他不会干涉我,我也不必和他抗争。”

他顿了顿,接着冷笑道:“毕竟,我可不是傅连庭。”

他,陈谷和傅连庭,相差不过三四岁,都到了要成家的年纪了。

陈谷默然片刻,面对婚姻大事,他和傅连庭各自都有不能说的压力,这样看来沈天为倒真是游刃有余之人了。

昏暗的监控室里寂静下来,荧幕上晏嘉禾已经吻上了池间。

陈谷皱了皱眉头,牵动了伤口,这一点痛融在心里,绵长出荒谬的轻嘲。曾经是她看自己,现在是自己看她,是否这辈子就注定如此了。旁观着彼此情|欲像毒蛇,自顾自地扭曲纠缠,却始终不可触碰。

陈谷尚且还算冷静,可沈天为比他更冷静,木刻石雕一样沉稳。

这个吻时间不算短,沈天为好整以暇地换了个姿势,长腿交叠起来,伸手推开了单间的声控,接着又收回手,支着下颌。

“小禾。”沈天为低沉的声音穿过线路,染上电流,钻进耳朵里附加了磁性,“教他我也可以代劳,我的枪法应该比你准。”

连开了九次枪,只有一发子弹正中靶心,沈天为眸色一沉,也不知道她的心飘到哪里去了。

荧幕里的晏嘉禾惊讶错愕,目光穿透了液晶显示屏,直视进监控室里,“沈天为?你怎么在这?”

她一向老谋深算,鲜少如此直愣愣的。陈谷看在眼里,轻笑了一下,漏出些许声音。

毕竟六年分别,晏嘉禾愈发惊讶之余还有些不确定,“陈谷也在?”

沈天为自觉地接过话头,忽略了第二句,言简意赅道:“碰见了。”

这一问一答之间,晏嘉禾已经平静下来,恢复了往日面孔,松松地站在那里,手插进兜,开了嘲讽,“怎么,沈少放着二代的荣光不要,上赶着给我的人做教练?”

沈天为低低笑了,笑声从天花的一角缓缓垂落下来,像是乌云倾压,天听神谕,“良禽择木而栖,若是你不行,池先生选择我也无可厚非,不是吗?”

晏嘉禾歪了歪头,带着显而易见地嘲笑,寸步不肯相让,“我不行?那你比我行在哪儿?”

沈天为笑了,淡淡说道:“政客比商人行的地方,就是我比你行的地方。”

这是阶级碾压,晏嘉禾瞬间敛了笑,咬了咬牙,到了他们这个程度,仍是分阶级的,但已经不是一批一批地分,而是一个一个地分。

就像筛米一样,筛到最后,只剩唯一一个,金字塔顶尖尖上的一粒碎砂。

这种污浊高压的环境不能赋予生命任何意义,晏嘉禾缓缓吐出一口气,连消带打道:“行,沈少真棒,政坛新秀,明日之星。太子君临天下,阳光普照大地。”

好久听不到她开嘲讽,陈谷丝毫不给旁边人面子地大笑起来。

沈天为也笑了笑,宽容道:“借小禾吉言。”顿了顿,又说道:“不过话都借了,人也一并借了,如何?”

池间并没露笑容,他在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听到这里,心下了悟果然是政客本色,打蛇随棍上,一旦缠紧了,不管什么好坏言语,从不让话掉在地上。

晏嘉禾冷哼道:“我要是不借呢?”

沈天为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侧脸,故作疑惑,“没道理啊。你和陈谷都不是朋友了,你还肯借给他。我可是一心和小禾交好,更应该得到优待才对啊。”

一句话,挑出了三个人的恩怨,陈谷不自在地动了动,晏嘉禾也没了表情。

沈天为淡笑着,目光却紧盯着池间,仔细观察他的反应。不料隔着荧屏,正对上他的眼睛。

他站得笔直如孤竹,清眸姣颜,平静地注视过来,明明比自己小了十岁有余,但丝毫没有胆怯,也没有浅薄的张扬。

明知他看不到,沈天为还是勾了勾唇角,可惜好胚子没有好家世,就像是美玉有了隙痕,他不信会不受侵染。

“池先生。”沈天为直接说道:“小禾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她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池间的表情很平和,这种平和是难测的静水,“晏小姐不能给我什么呢?”

“权。”沈天为一锤定音,“手握乾坤,翻云覆雨,没有男人会不喜欢这个。”

池间微微笑了,“那沈少知道比权更大的权是什么吗?”

沈天为眯起了眼睛,没有说话。大庭广众之下,他绝不可能示弱。

半晌没听见他回答,池间偏了偏头笑道:“是挣脱权的能力。入奢易,回简难,我要拒绝是很容易的,但是沈少要想抽离出来,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沈天为不怒反笑,紧盯着他,刻意在声线里添了几缕笑音,通过线路传导,有着虚假的宽恕,“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抽离呢?”

池间仍旧温和地微笑着,“因为我发现沈少的掌控欲似乎很强。乾坤握不下,人毕竟也不能真的搅风弄雨,沈少控不控制得住这股想要控制的欲望呢?所谓男人的能力,不应该止步于此吧?”

沈天为从没被人扒得这样干净,刺得这样深,他用了极大的定力才没让自己霍然起身。

他们都是圈子里的人上人,满足了马斯洛需求理论的底层后,全部的追求便在于精神。他们为什么三番两次互相打机锋,就是因为杀人的精髓,已经在于诛心。

沈天为打生下来那天起,就是毋庸置疑的天之骄子,他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变成被诛的一方。

陈谷作壁上观,沈天为赢他自然不高兴,但是池间占了上风更让他不喜。一个是政敌,一个是情敌,思来想去还是先帮沈天为。

陈谷低低向旁边说道:“这个小孩很聪敏,我见识过。但他未必没有弱点。他的弱点就在他身边。”

晏嘉禾一脸惊奇地看着池间,她第一次当面见识到他的游说技能。沈天为处处压她一头,她到今天才发现,沈天为原来也不是不能战胜的,这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让她生出不少勇气。

这点勇气沈天为如何看不出,如果晏嘉禾要一点点脱离他的掌控,他决不能容忍。

沈天为的情绪收得极快,低低叫了一声,“小禾,还记不记得你为什么到康茂园的?”

他还不甚了解池间,但是诛晏嘉禾,他驾轻就熟。

池间骤然抬起眼,隔着监控捏住沈天为的视线,柔软的藤蔓倏地扎出尖刺,变成锋利的荆条,决不可触碰的,是他倒倾江海的愤怒。

他生性隐忍近乎顺从,但是只有一样他无法容忍,那就是有人想伤害晏嘉禾。

沈天为回视着他,冷笑着挑了挑眉,倒要看看他还想说什么。

但是这一次池间没有说话。

他抿紧了嘴唇,果断地抬起了持枪的手,扣下扳机,连开数枪。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连密回荡,他连眼都不眨,第一枪落空了,弹壳跳在地上,接着是第二枪、第三枪,监控器瞬间碎掉了,警报嘶吼尖叫。

荧幕陡然黑了,在这种无光的环境中,陈谷和沈天为都看不见彼此的表情,但是想也知道一定是不太好的。

沈天为选在监控室开口,就是要见声不见人,营造出神秘的威压感,打池间的心理战。此时更不可能冲进射击室放狠话或者和陈谷一起教训他一顿。

沈天为沉默地站起身来,拦住了匆忙赶过来的保安和老板,送了一张卡后和陈谷开车离开了,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射击室内,晏嘉禾震惊值已经超标,仿佛不认识池间了一样,完全忘了沈天为问了她什么,只顾着盯着池间猛瞧。

池间利落地收回枪,那种骨子里的狠劲,裹着极亮的光,划出道罅隙后转瞬即逝,接着又安静合拢。

警报的声音一阵又一阵的回荡,旋转的红光闪烁着,这代表着动乱和恐慌的深海下,凝结的却是抵御万物的温柔。

池间微微笑了,低头注视着晏嘉禾,“我没带钱,你大概是赔得起的吧?”

晏嘉禾愣了一下,磕磕绊绊道:“赔得起。”

池间点点头,假意舒了一口气,“那我们继续吧?”

他突然来这一下子,晏嘉禾的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来之前干了什么,“啊?”

池间低头将枪调转,右手的掌心握住滚热的枪口,反手藏在背后,接着左臂伸展开,雪白的绷带还缠绕在上面,露出了不设防的胸腹。

他偏头笑着,“假公济私地抱我。”

晏嘉禾怔忪地瞅了他片刻,突然噗嗤笑了起来。

她向前跑了一步,蹦到他怀里,飞快地把头埋进去,嗅着他沾染体温的薄荷香气,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