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间端着面条走到后山,找了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在树下徒手挖了个浅坑,把面条埋了起来,垒了一个小小的土包。
左臂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他无法处理,因为伤口单靠一只手连绷带都没办法缠好。
邓福不在,他无权联系林医生,也不能出别墅区。后山很大,与其漫山遍野地去寻找,不如在这里等一等,他不想离晏嘉禾太远。
池间轻轻地把空碗放在一边,靠坐在树下,看着夏日葱郁的后山。
阳光洒落下来一寸寸熨平肌理的褶皱,繁茂的树叶被风吹得粼粼作响,明明在他的头顶,却觉得像是浸在翻腾的泳池下。
枝头鸟鸣啁啾,有着神奇的治愈功效,池间闭上眼睛淡淡笑了,想起晏嘉禾的话,要给他抓只鸟。
其实算来自从跟了她,从深冬到盛夏,整整半年过去了,为了她自己消遣的逗弄听了一箩筐,可为了让别人开心而愿意放下身段的轻哄,却只听过那一次。
通过陈谷的话可以猜想,她必是云雨见惯流程熟稔,体贴起人来,是极风雅温存的,就像冬令营在酒店时。
可惜他还没见过她的真心。
现在她身边只有自己,那从前呢?池间平静地想着,她年少的时候,有曾为谁动过心吗?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池间先是以己度人,想着若是有过,那必是极珍而重之的。而后又犹疑起来,隐约有着敏锐的预感,她大抵不是如此。
她如果喜欢一个人,会做什么事呢?
池间在心里勾勒着,晏嘉乔是她的亲弟弟,她少年的时候,或许和他有些相似。
五岁时的晏嘉禾,是阴暗沉默,孑然一身。二十岁的晏嘉禾,是清冷薄淡,但是有朋友,会讥诮也会周旋。
那么十七八的晏嘉禾呢?池间知道这个圈子动辄机变,人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速度极快,只是短短几年,也和此时有很大不同。
年少的她大概是鲜衣怒马,锋芒毕露,身上的缺点虽然还没来得及掩饰,但也任谁都不能去直视。
池间在树下迎着阳光,倏忽微微一笑。
他想,他遇见晏嘉禾的时候刚刚好,若是撞见几年前的她,这样寡淡无趣的自己,还未必入得了她的眼。
池间并不知道,他已经完全猜出了事实,只要他禀性再肮脏一分,便能察觉那最后一层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
但他终究还是无知无觉,思绪在旧年游走了一圈,又立刻回到了当下。
他和晏嘉禾的关系,近来越发牵绊,可是他总是患得患失,又无立场,直至今日,无法再含混下去。
在后山能隐约看见她所在别墅的边线,他总是在这种不远不近的位置,圈里和圈外之间,和她隔了些什么。
池间淡淡地看着那条边线,还要再努力啊,他想。
就像那时他走投无路,最后雪夜上山,抛掉一切,到底换来了一线生机。
要像那样努力才行,他做得到的。
正在想着,身后忽然有人叫他,池间回过头去看,发现是邓福回来了。
邓福问道:“小池?你怎么在这?”
池间站起身来,“有客人来了。”
邓福了然,笑道:“我知道,门卫通知了我,晏少过来了,我正要回去照顾一下,他的脾气从小就不太好。”
正说着,低头看见池间左手臂的纱布上有一块干涸的血迹,倒吸了一口气,诧异道:“这是怎么弄的?我叫林医生过来处理一下。”
池间摇了摇头,柔软的唇瓣紧闭,没有说话。
邓福还要再说,忽地想起来,晏家姐弟关系非同寻常,晏嘉乔又三年没踏足这里,这次来必然是暗潮汹涌,连池间都赶出来了,更不方便旁人打扰。
邓福笑了笑,“你倒是心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样,我派孙澜送你到疗养院那边,林医生大概在坐班。”
池间这才点了点头,弯腰捡起地上的空碗,托邓福带了回去。
邓福拿着那碗,本想送回餐厅,走到半路就望见餐厅久不动用的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
邓福不动声色地转了个弯,回到自己的房间,又拿出电话,叫了几个女佣把晏嘉乔的卧室再加倍用心地布置了一遍。
门扉紧闭的餐厅里,各种情绪翻涌激荡,外人决难以揣测。
晏嘉禾被提醒后才发现地上有碎片,她绕了几步,正好围着晏嘉乔转了半圈。
她的目光有如实质,晏嘉乔再怎么耀武扬威,仍旧摄于她的压力,不舒服地摆弄了一下领结,籍此强撑几分勇气。
她上下打量了一眼,笑道:“怎么穿得跟个小斗鸡似的?知道你今天过生日普天同庆,倒也用不着这样吧?”
晏嘉乔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别像只苍蝇似的围着我。”
他要是好好说话也不是他了,晏嘉禾不以为忤,当即饶有兴致地给他表演了个苍蝇搓手,笑道:“我要是苍蝇,能围着什么?反正不应该是什么好东西。”
晏嘉乔炸了毛,一挥手拍在她胳膊上,把她的表演打断,悻悻说道:“别恶心我。”
晏嘉禾慢悠悠地收回手,插在兜里,歪着头奇道:“这个也讨厌,那个也恶心,那你过来干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晏嘉乔一窒,忽地想起了正事,冷笑道:“我来看看你养着的那个。”
“看他干什么?”晏嘉禾毫不在意,“你想看,什么时候不能看,这栋主楼的监控都在你手里。”
晏嘉乔嗤了一声,“你以为我像你一样,热衷于窥私?”
“那你上次把东西拿走干什么?”晏嘉禾笑了,问道:“就这一份。什么内容,你又给了谁?”
晏嘉乔又炸毛了,声线猛然提高了几个度,“你他妈好意思说?我在医院吐到后半夜,脑门上差点就缝针了,拿你点东西做补偿怎么了?”
晏嘉禾淡淡笑了,这种一望即知的谎言,她都懒得浪费力气去戳破。
她正想劝他说实话,忽地听到他说:“况且,这不是你惯常做的吗?我不过是提前拿了。”
漫不经心的调笑都消失了,全身的血液越发凉下去,晏嘉禾敛了笑意,直视着他,带着一种荒谬缠杂的无序感。
他们都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她年少时犯的最大的错误,在他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就在这间别墅,在属于他的客房里,给他下了药。
从前小乔的性子是黏人的,自从她利用他们的哥哥彻底驯服了他之后,他就愈发崇拜自己,成日里姐姐长姐姐短地跟着,就算她搬出来之后,他住在这里的时间也比在康茂园长。
她太自负了,又是贼者见贼,她暗藏着见不得人的心思,看谁都像是如此,这种情况理所当然让她误会了。
他往年的生日都是大排场,狐朋狗友一群,偏生那年非说要和她单独过。
她不知道是因为他和朋友闹了别扭,还以为是什么隐秘的暗示。
圈子里普遍早熟,这个年纪刚好,她也怕他年纪再长,管教不住,就该玩得开了。她不喜欢别人用过的。
她人生中第二道深渊,是自己一铲子挖出来的,迄今没迈过去,也谁都怪不了。
她见惯他张牙舞爪,虚张声势,可是那般刻骨铭心的恨意还是头次见到。
那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做错了,彻头彻尾的错了。
她没敢再看,退了出去,把门关上靠在上面,听着他又哭又叫,把枕头衣服全砸在门后,皮带的金属扣咣地一声响,震得人头皮发麻。
等了良久,屋里的声音才安静下来,大概是精疲力竭地睡着了,晏嘉禾没敢进去,叫了邓福去收拾一下。
可是这药让人神志不清,晏嘉乔醒过来一口咬定两人之间有什么,晏嘉禾没有办法,只能把全楼的监控权限都开给他,是证明,也是赔罪。
想到这里,晏嘉禾觉得右手臂上的陈年旧伤又活了起来,她缓缓摩挲了一下,笑道:“你往常绝口不提的,怎么今天过来算账了?你知道的,你只要提这件事,你做什么我都应允,你杀我都没关系,只要你有胆量下得去手。”
晏嘉乔心下一凛,他只试过一次,用了他毕生勇气,没成功也再不敢亲自动手,这才依托于沈天为。
他知道他的姐姐是个笑面虎,惩治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他捅了她一刀后没几天就是她十八岁生日,收到了她派人送的礼物。
她把被他伤到流下的血收起来了,涂在了生日蛋糕上,非逼着他吃了一口,他吐了能有三天。
晏嘉乔回想起来还是一阵犯恶心,说了实话,“监控没什么,你那点过去,沈哥猜得七七八八,最重要的是你那个小东西跟你表白了。本来拿走是不想让你那么快知道,不过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你想装糊涂也难吧?”
“哦?”晏嘉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抓住重点,“表白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
晏嘉乔咬牙看了她一眼,直把她看得怔住了。
他的长相精雕细琢,羞恼起来越发瑰丽,是黄金玫瑰顶端的宝石,生来价值连城而毫无用处,只是为了接受赞叹和宠溺。
“我当然不希望你们关系太好。”晏嘉乔栗色的瞳仁滑到眼尾瞥住她,“我问你,你有没有和他睡过?”
“没有。”晏嘉禾果断回答道:“我们都知道彼此的底线,或者说这个圈子没有人能容忍这种事。”
顿了顿,她接着说道:“你来就是为了问这个?那正好,我倒是也想问问你,你和沈宝珠呢?”
晏嘉乔不说话了,神情里有着拿捏住她的自信和得意。
晏嘉禾看着他的样子,低低笑了,笑声略带几分凉意,“这地上的瓷片是你摔的吧?一猜就知道。弄碎了东西不收拾可不是个好习惯。”
晏嘉乔问道:“那又怎么样?”
晏嘉禾笑了,逼近了他一步,“你要是再不说,你信不信我把你踹到碎片上,扎你满身口子,让你用身体把这里收拾干净?”
“你敢!”晏嘉乔色厉内荏。
“你大可以试一试。”晏嘉禾笑道。
这里是她的地盘,就算她踹不动他,找几个帮手还是不难的。
晏嘉乔过来也不是和她打架的,在她灼灼的逼视下不得已开了口,不甘不愿地说道:“没有。”
晏嘉乔看着她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垂眸暗想。至此,沈天为制定的计划,他已经全部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