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就是池间出院的日子,伤口还没有长好,但是换药时出血已经不算严重。
手术缝合线用的是第四代胶原蛋白线,这种线会被人体吸收,不必二次拆线,况且晏家也有家庭医生林学忠,并不担心这些。
回去的第二天,晏嘉禾起得很早,开车回了康茂园。自从她搬出去后,就很少在节假以外的日子回去。
可是她回去没有看见晏嘉乔,并且晏青山在家。
晏嘉禾没有在意,略略和唐静说了些话,正打算告辞,晏青山却把她叫到了书房。
这是意料之外的,晏嘉禾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她垂眸跟在晏青山身后进了书房,屋子朝西,即便是白天也有些黯淡,透不进光似的。书桌后面单人的椅子抵着墙,而与它相垂直的墙面,靠着门边有一排沙发。
晏青山乐于享受,沙发极软,若是松了劲,挨着一点就会陷进去后仰。晏嘉禾绷紧了肌肉缓缓坐下,只能看到晏青山大半个侧脸。
他穿着深银色的西装,像是要出门。他保养得很好,人到中年也没有发福的迹象,这一点和唐静很般配,两人都已经四十多了,看起来还像三十刚出头的样子。
晏青山的声音很低醇,淡淡说道:“听说最近在你那里出了件大事。”
他的语气很平常,但晏嘉禾深知他绝不是喜欢闲聊的性格。
她敛眸答道:“是,周家这事的起因确实在我这里。”
晏青山笑了笑,眼角有了几道细锐的浅纹,“你在傅系做得不错,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和晏嘉乔,一个去傅家,一个去沈家吗?”
晏嘉禾低声回答,“狡兔三窟。”
“不错,本来这法子是最好的。”晏青山微微叹了口气,“可惜,你爷爷不在了,傅沈都容不下这个算盘,也到该站队的时候了。”
他说着,话锋一转,淡淡问道:“你说说应该选哪家呢?”
他鲜少问自己问题,甚至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晏嘉禾的后背沁出一层薄汗,垂下眸心如电转。
她站在傅系,自然希望晏青山加入沈系,这样傅系登顶的时候,才好连沈带晏都撸下去。
可是她是傅家的人,却劝晏青山加入沈家,这太反常了,摆明了和他不是一条心。
晏嘉禾有些不安,二代在父辈面前都是被吊打的,她能做这么多事,是因为晏青山知晓她在傅系,不过扯了父命做虎皮。
问题究竟是站队,还是晏青山已经有所察觉?
大约过了五六秒,晏嘉禾缓缓放松肌肉,本分地回答道:“我不清楚,还是要看爸怎么考虑。”
晏青山淡淡说道:“巧了,我也是不清楚才来问你的。不过,既然你也答不上来,不如我们测一测。”
时间静了一秒,就在这种岑寂中,似乎深渊凝固的冰面发出了裂响。
晏嘉禾几分迟疑,但被这种寂静威压着,不得不接下话茬,“什么?”
晏青山笑了,“实验出真知,既然你和晏嘉乔分属两派,不如掰掰手腕,看看谁更胜一筹?”
这是微小模型的龙虎斗,也是傅沈两家以少年为依托,与对方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晏嘉禾窒了一瞬,试图改变他这个冷酷的想法,“爸,您知道小乔的性子,他斗不过我的。”
晏青山笑了笑,笑意却没到眼里,“他斗不过你,但是他会去找沈家,沈家不一定斗不过傅家。不过若真如此,那说明傅家希望更大,我也就可以做出判断了。”
晏嘉禾一阵心悸,她纵然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可是手段还是不如老一辈。她只想着借助傅沈两家的漩涡,撕裂晏家,却没想到晏青山已经察觉了处境的危险。
他做得更绝,他把这场漩涡缩小,转移到了她和小乔身上,自己站在岸边,拿他们做实验,反过来观测傅沈结局。
晏嘉禾几不可见地咬了咬牙,尽量让自己的音色平静,“爸,到了这个高度,有些事就有了惯性,一旦做了,不是想收手就能收手的,我和小乔都容易出危险的。”
晏青山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淡漠地注视着她,“那正好让我看看结果,如果傅沈任何一家,连小孩子都保护不了,就更不能保护我了,我也没必要去投靠。”
晏嘉禾不再说话了,她在忍受心里沸腾的愤怒和惊惶。她很想问问他,他的孩子在他眼里,究竟算什么?
可是她不能问,不仅不能问,她还怕眼神会泄露自己,眼眸越发地低垂,面无表情,像是庙台上泥塑观音,远看过去和他一样的冷漠。
想要在这种家庭生存,连呼吸都要学会如何调节。
大约过了半分钟,晏青山看到她还没有说话,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晏嘉禾淡淡说道。
晏青山皱了皱眉,“如果没有事,你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要陪唐静出门了。”
他从不用谁的妈妈这样的称呼来指代唐静,她在他心里,只和他有关系,只是他的唐静。
“是。”晏嘉禾站起身,低头离开书房。
下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微微有些抖,她垂眸一看,发现不知何时,拇指无意识地抠着无名指的指甲缝,用力太过,指甲的边线已经向后退去,剥离的软肉酸疼泛白。
这么细碎的动作是她全部的发泄,她连攥拳或许都逃不过晏青山的法眼。
晏嘉禾握住扶手,在明暗相交的楼梯上闭了闭眼,用半秒稳住心神。楼下是唐静,身后是晏青山,她没有时间继续逗留。
再睁眼时,晏嘉禾把手插进兜里,转了转打火机,缓缓下楼。
可是她没想到,事情并没完,楼下还有一位不速之客,沈天为来拜访了。看样子到了很久,正在陪着唐静说话。
唐静抬头看到晏嘉禾下来,招手笑道:“你爸跟你说什么了,说了这么半天。你看这谁?”
晏嘉禾笑了笑,眉眼弯起,“静姨,天为哥。”
唐静笑道:“你这孩子跟天为也有好几年没见了吧?大年初一的时候,人家还来串门了,可惜你不在,给错过去了。”
晏嘉禾点点头,走到唐静身边坐下,正对着沈天为笑道:“是,我也听说了,可惜我那天有事,要不然还能和天为哥聊聊。”
“今天正好。”唐静摸了摸晏嘉禾的头发,“你跟天为聊一会儿,你们都是年轻人,不像陪我这个长辈怪没意思的。”
沈天为笑了,“婶婶的心态可比我们年轻多了,我还怕婶婶嫌我没意思呢。叔叔估计换好衣服等着您了。”
唐静微微红了脸,却没说什么,抿唇笑了,起身去衣帽间也换了身衣服。
晏青山从楼上下来,挽着唐静出门。路过客厅时,唐静笑着跟晏嘉禾和沈天为挥了挥手。
两人微笑着目送他们出门,等到铁门关起来的声音响起,客厅陷入了沉默。
又过了几分钟,汽车的发动机传来些微的翁鸣,等它消失后,是更深一层的寂静在弥漫。
晏嘉禾卸去伪装,靠在沙发上,冷冷看着沈天为,略带嘲讽,“沈少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沈天为缓缓笑了,“我猜到你会来。”
“所以呢?”晏嘉禾蹙了蹙眉,“你别告诉我你过来看看我。”
沈天为的笑容不变,“所以我来看看我猜得对不对。”
“你也把我当做实验的观测对象?”晏嘉禾眯了眯眼睛。
果然应该抓他去和晏青山做亲子鉴定。
她不敢在晏青山面前妄动,但是不代表她在沈天为面前还要忍,当即冷笑道:“莫非是政坛混不下去了,要改行做科研了?”
沈天为不以为意,仍旧淡笑道:“我就算改行,也是想做个花匠。不过小禾提到了‘也’字,我想还能有这个想法的人,只剩下晏青山了吧?”
“似乎跟沈少关系不大?”晏嘉禾挑了挑眉,戾气外露。
“关系大得很。”沈天为直视着她,“倘若刚才是个赌局,你已经输了。”
晏嘉禾没有说话。
“我猜你在康茂园,我猜对了。”沈天为十指交叉,搭在交叠的长腿上,“你猜晏嘉乔也在这里,但是你猜错了。”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淡下来,“你连我都赢不过,你还想赢晏青山吗?”
晏嘉禾无话可说,她知道他说得对,这一次他赢得彻彻底底。
沈天为缓缓笑了,“我早说过,这里是铁血的斗兽场,一旦下场,便只能活一个。你想保护晏嘉乔,还想全身而退,未免太天真了。”
晏嘉禾冷笑一声,不肯松口退让,反问道:“那你想要谁活呢?”
沈天为凝视着她,如同数尺藩篱,“当然是晏嘉乔。”
“好。”晏嘉禾等的就是这句话,她痛快回答道:“那就是我和你之间的斗争了,你让晏嘉乔离开,他就能活。”
沈天为缓缓笑了,像是石雕出来木刻出来,饱含着冷硬的味道,“顺水推舟是没有用的,因为这不是我的最终目的。你再猜一次,晏嘉乔在哪里呢?”
沈天为看着眼前人难以置信和暗藏喜悦的神情,摸了摸虎口的纹路,心下晦暗翻涌。
他的掌控欲太强烈,在林源县取得巨大成功后,他已经不满足于政坛权势了,而是进一步,希图于掌控人的生死。
晏嘉禾,当你和别人对峙时,我想让对方活着的意思,是想让你死。这才是我的最终目的。
你既然经历过失序的毁灭,就不应该尝试着伸出触角,一点点地重新构建。我要恢复你的社会性死亡,直到只和我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