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嘉禾转身下了天台,老旧的小区楼道里极暗,即便是白天,也沁着阴寒的凉意,不透一点光。
她慢慢地走下楼,脚步声十分规律。
我总归还是有一点喜欢他的,晏嘉禾心想,可是比不过晏嘉乔。
要坦诚。
晏嘉禾又想道,可是我对晏嘉乔又是怎样的喜欢呢?我眼里的晏嘉乔,到底是一个人,还是象征的符号呢?
如果是后者,那小乔象征着什么,我渴望得到的又是什么?
要勇敢。
最重要的是,晏嘉禾走到了单元门口,刺目的阳光隔着铁门透进来,她闭了闭眼,我有勇气面对生活的本质吗?
晏嘉禾把手放在单元门的把手上,凹凸不平的螺纹有些硌,她轻轻转了半圈,推开了它,阳光迎面撒来,影子蔓延在身后。
不能再想了,晏嘉禾想起程文怡的话,开弓没有回头箭。
池间,我们就各自走下去,践行各自的方法,最终是什么结果,是你对还是我对,上天自有公道。
蝴|蝶刀的外壳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铁光,池间靠着晾衣杆的柱子,用衣角擦干净指纹后,垂眸抽刀,薄刃处很锋利,光线若隐若现。
池间伸出左手,把刀刃压在手腕,他用手量了量,晏嘉禾的意思很明确。
论理周家是要有人命才能扳倒的,但是她既不想要他丧命,那就得让周家沾上腥,闻起来像就足够了。这是最后的底线,不能再退了。
要满足这两个条件,池间暗想着,又把刀刃略略向上移动,刀的侧面贴着前臂抿过去,有一片凉意。
接着他把刀锋立起来,和皮肤相垂直,他看见刀面照出了他平静的眼眸。
池间和自己对视片刻,互相审视,没有什么怨恨和不甘,他对自己笑了笑,大拇指用力压住刀背切了进去,接着又抵着已经深陷的刀尖,沿着皮肤的弧度向下划去。
鲜血是一瞬间流下的,但疼痛不是,过了大概几秒,大脑才感知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池间疼到站不稳,沿着铁柱滑下去,滑坐在地上,血打湿了他的裤子,又流到地上,沾上了尘土,脏成了深红色。
他皱着眉头,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后背牵扯着弯下去,低低叫了一声。接着便闭上了嘴,看了片刻手里的刀,合拢手指把它贴在胸口,在夏日明媚的阳光中闭上了眼睛。
晏嘉禾站在楼下的阴影处,给医院和公安局都打了电话。
医院闻听有人割腕,火速开急救车赶来,不过四五分钟就到了。
晏嘉禾打给公安局的电话是长庆区公安分局局长郑阳接的,他是傅系的人,晏嘉禾解决池间家的高利贷问题时,用过他出面。
张巷的家偏巧也在长庆区内,池太太的车祸是在晏嘉禾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蔡涛接手了,但这一次,晏嘉禾必须把这件事控制在手里。
郑阳早就心知最近要对周家有动作,接到电话,带了两车人出警,每个警员身上的记录仪全开不算,还带了两个高清相机,拉着警笛飞驰,路上行人车辆纷纷侧目,到得甚至比急救车还早一些。
郑阳跟晏嘉禾照了个面,连忙拉起警戒线,指挥摄像上天台,把伤者和满地的鲜血都录了下来,拍照专挑惨烈惹人同情和愤慨的角度。
素材收集好了,医生刚到,飞奔上前抢救伤员包扎伤口。
伤口在左前臂上端,只有一道,大约两厘米深,脂肪层外翻出来,玉米色的颗粒像是深沟的淤团,血保持着匀速连绵不绝地流淌,看得出下手极狠,没有丝毫犹豫,可是又没有选择手腕皮肤单薄处的动脉,否则是绝撑不到救护车到的。
这种方法放血又不速死,只是让视觉冲击感强烈,从专业角度来看,根本看不出是想死还是不想死。医生心下疑惑,手下却不敢迟疑,因为池间已经是失血过多的昏迷状态了。
晏嘉禾一直没有上楼,她远远地站在楼下,注视着医生把池间抬上救护车,她没有看到池间的脸,只是看到雪白担架侧面洇湿的鲜红血液,接着救护车拉起车灯,呼啸着驶离。
郑阳把善后的现场又拍了一遍,戴着手套把晏嘉禾的蝴|蝶刀装进证物袋里,交给旁边的警员。
等他们都上了车,郑阳把胸前的记录仪关掉摘下,走到晏嘉禾的面前,压低声音说道:“这一次材料齐全,只要伤者一死,周家十年翻不了身,周正磊这一代算是废了。晏小姐办事,一直是这么漂亮。”
晏嘉禾淡淡笑了笑,“若是伤者不死呢?”
郑阳一愣,说道:“不死就不归我们管了,就得看法院那边了。太过兴师动众,不如我们直接掐住。”
晏嘉禾明白他的意思,以二代能动用的资源,只能到这一步。要是公检那边,就是傅成书这个级别的事情了,不是她能插手的。
不如直接在她这个层级把事情做绝了,好过让傅成书直接对上周老爷子,一来高层地震人心惶惶,二来当政面上也不好看。
傅系所有人都不想看到池间活,就连她自己也犹豫过。
可是,到底她眼里的池间,和别人眼里的棋子,还是有一点点不一样的。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晏嘉禾淡淡说道:“不过不行,这个人得活着。”
郑阳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什么,可是看到她神色坚持,周围楼好事的居民又越聚越多,只得打住不再说了,转身上了警车,回到了分局。
眼看着有警衔的都走了,胆子大的居民探头探脑地打算上天台瞅瞅。
晏嘉禾垂下眼眸,把手插在兜里,正准备开车去医院,忽地被人叫住了。
晏嘉禾转头一看,原来是张巷,也对,动静搞得这么大,他就住在这栋楼里,怎么会不知道。
“张主编有何见教?”晏嘉禾冷冷问道。
张巷似乎上天台看过了,被鲜血震得脸色惨白,“我听见楼道里不断的脚步声,我一开门就看见那小朋友闭着眼睛躺在担架上,从我正面前经过,裤子上的血吸到饱和,滴了一路。”
晏嘉禾挑了挑眉,说道:“那又怎么样?”
张巷看着她,“我知道,你有阴谋。我加入你的公司,不代表我赞同你,我反对你们这一整个圈子,我要先借你的手扫除沈系的垃圾,再扫除你们傅系的。”
晏嘉禾勾了勾唇角,无声地露出冷笑,似乎毫不在意。
张巷看着她清冷的眼神接着说道:“那位小朋友得活下来,你新公司的领导我只认同他,剩下的人你安排谁都不管用,包括你这个集团总裁。”
他接触的案例丰富,嗅觉很敏锐,他这是在提高池间能够活下来的几率。
晏嘉禾眯了眯眼,冷笑道:“新公司我早就定了总裁人选,年富力强,经验丰富。池间他还不满十九,张主编誉满天下,在一个小孩子手下工作,不怕被人笑话吗?”
张巷笑了笑,这一笑间,爽朗落拓有魏晋遗风,“你只不过是有钱有权,我张巷还看不上眼里,但是他有一颗温暖的心。我从业近二十年,什么位高权重的人没有采访过,漫说是你,就是你父亲晏青山,我也是了解的。钱财易得,经验可学,但是真心难求,不是吗?”
他在点她的家庭环境,晏嘉禾暗自咬了咬牙,果然是和池间同样人,看着落魄潦倒,若真锋芒一露,还是有些不好对付。
晏嘉禾冷冷笑道:“你愿意加入我的公司,我正求之不得,咱们万事都好商量,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你。那张主编是不是也可以就刚才看到的事,开始动笔了呢?”
张巷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不再和她多说,转身上了楼。
周围三三两两的大爷大妈忙着聊天,众说纷纭地揣测,谁都没有注意到晏嘉禾和张巷的交锋。
晏嘉禾开车驶向医院,一路思忖着。
若说周家一开始应该除掉池间而没有动手,那么现在最不愿意池间死去的,肯定是他们。
而此时,她反过来要防着傅家了。
医院太好下手了,医疗事故每年那么多起,可操作的空间太大,她若不想看到池间有闪失,恐怕要亲自陪着了。
晏嘉禾到达医院的时候,池间还在手术室抢救,输血输了上千毫升,还是不见起色。
晏嘉禾在门口站着,听到护士出门转述的消息,转了转兜里的打火机,目光低垂,没有说话。
他常常与人为善,对自己倒是下得去手,晏嘉禾淡淡想着。
她不甚担心,池间做事一向有分寸,或许正是因为他的乖巧懂事,她对他的愧疚才既浅又短。
三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体征终于平稳,池间被推进加护病房,晏嘉禾跟着过去。
等到医生和护士都离开后,晏嘉禾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池间因为失血而虚弱苍白的嘴唇。
会哭的孩子才会被偏爱,他这性子本就容易吃亏,偶尔逼迫一场,还是为了别人。
晏嘉禾又看到了他的伤口,被线缝合处有些泛白。
她垂眸看了片刻,像是看见了未来的刀光剑影,心底倏忽几分凉意,她掀开了被子,把鞋踢在床下,和池间躺在一起,却还是觉得有些冷。
晏嘉禾想了想,侧过身,抱住了池间,把头埋在他的脖颈处,闻着他身上温暖的薄荷香气,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