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间拜别了张巷夫妇,走到楼梯间忽地闻到了浓重的烟味。
他向下走了半层,烟味淡了许多,他果断地停了脚步,转身向楼上走去。
张巷家在六楼,再向上半层便是天台。
天台的铁门没有关闭,池间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就看到晏嘉禾倚在栏杆边缘。
夏天的风很热,阳光明亮到有几分刺目,照在皮肤上微微灼烫。
这里被收拾得很干净,一排高度相同的老旧房区尽收眼底,有好几栋楼天台上晒了床单,错落有致地飘动,洗衣液的香味混杂着弥漫在空气中。
池间看着晏嘉禾的背影,她穿着藏青色的连衣裙,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品牌,学院风的设计让她看起来终于符合那一层学生的身份,百褶的裙子垂及纤细的小腿,露出来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莹白的光。
天台放着的扫帚和簸箕里扔了几条烟蒂,晏嘉禾侧头看着楼外面白色的雨水管,目光岑寂。
池间轻轻走过去,把胳膊搭在栏杆上,挡住了她的视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在看什么呢?”
晏嘉禾收回目光,淡淡说道:“没什么。”
接着,她问道:“张巷和你说什么了?”
池间笑了笑,“他说他同意加入你的公司。”
晏嘉禾把一切情绪都抛诸脑后,惊讶地转过头,看向池间,“怎么会?你和他说了什么?”
池间的目光垂下来,似乎是有些腼腆,“我们谈了谈人生理想。”
晏嘉禾难以置信,“就这样?他那点可笑的人生理想我跟他谈了这么多回都无功而返,怎么,你倒是和他志同道合了?”
说到最后语调隐隐带了嘲讽,似乎是有些莫名的抗拒和敌意。
池间不以为意,微微一笑,“我想,你可能没有掌握方法。”
“什么方法?”晏嘉禾懒懒问道。
池间缓缓说道:“感知人心和情感的方法。”
晏嘉禾冷嗤一声,不屑道:“那又怎么样,我不在意,没有人在意。我们都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比如活着,比如在父辈面前证明自己,比如学会归属一个国家。”
“我们谁都不在意。”她重复道:“一切都用钱权开道,除了你和张巷这种人,但是这种人太少了,和我们鲜有交集。我没有必要掌握没有用的方法。”
池间凝望着她,温柔地笑了笑,“我有和你说过,可你一直不信。你在一个危险的环境,如果你不掌握正确的方法,你只会更危险。”
晏嘉禾心下讶然,笑容愈发冷戾,“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越养胆子越大,倒是敢和我说这些了?以前让着你,含混过去也就算了。你要非得和我辩驳,那我告诉你,我没有不正确,我有时确实会犹豫会愧疚,但我一直都是对的。”
池间笑道:“你太自负了,你得明白,钱权早晚都会失灵,只有感情需求才是每个人能够前进的最终目的。”
“你说什么?”晏嘉禾诧异地看着他,仿佛产生了幻听。
池间的笑容还是温婉柔和,轻轻问道:“你带我来张主编家是有安排的吧?”
晏嘉禾骤然沉默,那些不悦也开始消弭,他总是敏锐得过了头。
“你在天台等我是要做什么呢?这里虽然不高,坠下去应该也活不了的。”池间笑了笑,目光垂下去说道:“蒙冤的学生找到知名新闻主编,长谈之后跳楼身亡,这个标题怎么样?”
晏嘉禾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他今天为何如此反常,他大抵是把一切都看透了。
池间低低笑道:“好像有点长,看来我不太适合做新闻行业。”
“其实张主编同不同意都没有太大区别对吧?”池间沉静地说道:“只要我和他见过面之后自杀在他家楼下了,以他正直的人品,都会深究到底的。”
“晏嘉禾,你从来都是做多手准备的,不是吗?”
晏嘉禾沉默片刻,错开了他的目光,声音有些飘忽,“我没有。”
池间微笑地看着她,“晏嘉禾,两个人能够长时间的相处,朋友也好恋人也罢,都是互相成长的过程。你把我领进这个圈子,你告诉我那些人和事,我也想回报给你一些东西。”
“我没有你那么厉害,我能告诉你的并不多。你对我说的第一件事我一直记得,现在我想教会你第一件事,是要坦诚。”
他柔和地凝视着她,在夏日能把一切照得纤毫毕现的阳光下,他浓黑的瞳仁也变得通透浅淡,像是经年的水墨微微有些褪色,这让晏嘉禾想到张巷家墙上挂着的字和画。
静水之下流深,晏嘉禾避无可避,手下意识地握住栏杆,“好吧,我承认我是这么想过,但是这只是准备,我不一定真的要这样做。”
果然,池间眸色黯淡一瞬,旋即又欣慰地笑了笑,她毕竟还愿意迈出这第一步。
他明知会惹她不高兴,但还是说了,打得主意不过是若他今日当真身死于此,她平生最重遗言,或许她才真的会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才会真的安全。
夏日的风吹动了她的头发,淡淡的薄荷烟草味拂过,池间眨了眨眼睛,把她看进心里。
他很平静,即便面对可能到来的死亡,他都很平静,因为他知道,这能换得她平安。
他已经没有其他牵挂了,也就意味着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包括他自己。
“晏嘉禾,”池间的声音很清澈,轻轻问道:“你如此杀伐决断,替人筹谋,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晏嘉禾摸着老旧栏杆上的铁锈和碎漆,看向远方,燕京的楼盘密集,每一栋房子都意味着一大笔金钱,这里是一个国家风云诡谲的中心,是无数人欲|望和命运的漩涡,“我要驱虎吞狼,还要独善其身,我要这四九城里,再无晏家。”
池间笑了,摇了摇头,“你总是喜欢把局面布置得像一团迷宫,看起来有无数的岔路口,一条走错了,似乎还能选另一条,但其实只有你知道,你给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死路。”
“那你知不知道,你给自己的也是条走不通的道路?你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个。”
晏嘉禾蹙了蹙眉,被他逼到这个地步,终于带了狠戾,冷笑道:“你想说什么?”
池间凝望着她,“我想告诉你的第二件事,是要勇敢。不是撕碎白纸的勇敢,是把白纸重新粘好面对它的勇敢。”
晏嘉禾回视着他,她从没有听过这种话,忽然感觉有些喘不上气,像是全身都遭到了挤压,像是再一次经过产道,痛苦地又被生了出来。
池间微笑着鼓励她,“这些只是打下基础的方法,如果你记住了,那即便我以后不在你身边,你慢慢地也会学到更多,你会正视更多人的情感。”
“最后,你也会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
顿了顿,池间说道:“或许,你可以先拿我试一试?”
晏嘉禾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倒是想看看会怎样。
要坦诚。
“是,我有想过,但我不希望你再出事了。虽然打算放弃,但是出于惯性,我还是把你带来了。这一点,我短时间内没有办法改变。”
不是撕碎白纸的勇敢。
“我也许伤了你的心。”
而是把白纸重新粘好面对它的勇敢。
“所以你能再一次,再一次地原谅我吗?”
晏嘉禾说完,似乎天台上静止的风又重新在两人之间流淌,她没有一瞬间脱胎换骨的感觉,她只是觉得有哪里,很微小的一点,开始不一样了。
池间的眼里有温柔的水光,“我从没有怪过你,所以这一次,你学会正视我的感情了吗?”
晏嘉禾沉默着,片刻后淡淡说道:“这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
只是让她知道了他有多爱她。
“这只会让你被利用。”晏嘉禾慢慢说道:“就像今天,你明知道可能会有什么后果,但你还是跟我来了。”
程文怡对她说,生死大事池间未必仍旧乖顺。
但是现在她知道了,即便生死,他还是愿意把他交付出去。
池间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不求什么结果,况他从来都知道她是有些薄凉的,她也告诫过他,她不是他最好的栖身所在。
他只是想着若是以后没有机会了,这世上至少还有她知道,他的归属在哪里。
池间看着她清冷的眼睛,微微笑了笑,“晏嘉禾,我能教给你的都告诉你了,我想说的也说完了,我没有什么遗憾,你该下楼了。”
“你知道的,其他任何方案都没有这个对周家打击得彻底。况且我也是愿意的,你不会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池间倚在栏杆边缘,白衬衫包裹的纤腰似乎要被勒进去,他只要撑着栏杆的手肘用几分力,便可以折下楼去。
晏嘉禾看着他,忽地想起来林意。这种死法,她见过一次了。他今日却让她明白,同样的结果,还可能有不同的原因,恨她或因为爱她。
晏嘉禾站在原地,倏忽笑了笑,低声说道:“我才知道,你这性子原来也是利器。当真说起话来,都是专门整治我,专门逼我的。”
晏嘉禾向前走了一步,拽住池间把他带离栏杆,按在天台中间晾衣服的铁柱上。
她不喜欢抬头,压下他的肩膀,吻住了他。
张巷家的茶很苦,后面却有回甘。
压着他亲了很久,晏嘉禾才放开他,看着他微红的脸颊,淡淡说道:“你想听什么呢?我总归是有一点喜欢你的。”
他的温柔其实是刀,逼得她要坦诚,对自己。
但是再多的,她还做不到。
晏嘉禾从兜里掏出一件东西放到他的手里,“我不想让你出生命危险,但我约你上来确实有第二个安排。”
池间没有意外,他静静地看着她,合上了掌心。
冰凉的铁器寒意刺进皮肤,在夏日尤为突兀,那是她的蝴|蝶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