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晏嘉禾把要请张巷的消息主动透露给沈天为也是别有深意,从小前街后街长起来的,谁什么禀性,会做什么事情,彼此都心知肚明。
她想诱导沈天为去杀张巷。
在政治上,有时活人的用处还没有他死了作用大,对于张巷就是如此。
他再怎么笔刀锋利,也只是摇旗呐喊,远不如让沈家杀人偿命,这才是致命一击。
如果沈家真怕了张巷和傅家联手的影响力,难保不会出手。
可惜,等了几日也没等到张巷的讣闻,看来沈家和周家都认为事情还没有到这一步。
晏嘉禾心下一半失望,一半高兴。
失望是没能籍此抓住沈家的把柄,高兴是这意味着周家已经失去了斗志,只要能请到张巷,准备好材料,就能扳倒周家。
这里有两个关键点,一是张巷生来反骨,说服他合作有些困难。
再一个,就是如何用池间来准备周家的黑材料。
晏嘉禾心下反复游移,决定把第二件事先放一放,毕竟张巷还不一定能请来,若是不解决他,准备什么也没用。
这日天气晴朗,晏嘉禾带着池间驱车去四环内,按照徐德才给的地址,在一片老旧的小区里,敲开了张巷的家门。
张巷年近四十,和徐德才是表兄弟,他虽深知徐德才这人身上有很多贪财好色的恶习,但是对家人朋友都够义气,绝不会介绍他不想见的人上门,因此张巷对晏嘉禾的到来并不抵触。
前几次都是在外浅谈,张巷的态度很是模棱两可,到家里深谈还是头一次。
客厅不大,但一看主人就是文化人,家具都是木头的,雕着花的老款式。处处都是书籍,下面垒得整齐,越向上,许是太多了,便开始随意堆放了。
墙上挂了一大张画,画的是梅兰竹菊四君子,旁边还有一副字联,笔锋遒劲,写着“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晏嘉禾看罢,笑了笑,坐到椅子上,接过张巷妻子沏的茶水,放在了茶几上。
池间坐在她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
张巷喝了一口茶,说道:“晏总的来意,我已经悉知了,今天邀请您到家里,就是想郑重地说一下,我考虑再三,还是决定要辜负晏总的期望了。”
晏嘉禾心下一沉,这局面本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没想到张巷这东风还当真不来。
一瞬间恼怒不悦都涌了上来,晏嘉禾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说道:“不知道张主编能否给个理由?”
张巷沉吟片刻,目光低垂,流露出肃穆和庄重,“做新闻,实事求是,不能被资本绑架。做文人,高风亮节,不能和政治掺杂。我入行将近二十年,写的稿一次次被压下去,开了刊一次次被封,心血付诸东流,我无数次的深夜痛哭,从头来过,但是我相信我终有一天能践行理想。”
晏嘉禾皱了皱眉,手指搭在扶手上轻轻敲了几下,她的烦躁几乎要压不下去了,“只要张主编同意和我们合作,就能够直接实现人生理想,我不太明白既然张主编的愿望这么强烈,为什么不抓住这个近在眼前的机会呢?”
张巷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无奈地笑了笑,“我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实现,我坚信程序正义,如果过程是错误的,那么结果对我也毫无意义。”
晏嘉禾沉默了,她和张巷从骨子里就是两种人。
对于她,或者说整个圈子,说好听些是结果先行,说难听点就是不择手段。
她为了能活下去,幼年弑母,迷恋亲弟,都是活下去的手段。她从来不去想其中的意义,她不明白意义,她也不敢去追求意义。
晏嘉禾被触到软肋,少见地在外人面前退让了,她向来逃避这个问题。
晏嘉禾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问道:“好,那张主编不如谈一谈你的理想?”
张巷已经是染了风霜的中年人,可是他略有疲惫的眼眸中,忽地迸发了耀眼的光芒,“我想要人人都不困于迷惘,能看能听能说,能知晓这世间所有真相。”
晏嘉禾冷笑一声,淡淡说道:“这世上从没有光秃秃的真相,像是一个婴儿,要么胎死腹中,要么落地穿上了别人准备好的衣裳。”
张巷没有说话,他抿紧了嘴角,挺直了后背,用这种方式沉默着,倔强着,反对着。
他的妻子听到了客厅的谈话,站在厨房的门口,手扶着门框,心疼地看着中年的丈夫,像是在看一个孩子。
晏嘉禾微微前倾,烟眸凝聚威压在他身上,清冷的声音像是锥子,扎在他的耳朵里,“十年饮冰,难凉热血,那二十年、三十年呢?”
张巷悚然而惊。
“等到了最后,骨里都长出冰刺,又能改变什么?回首一生,一无所有,理想成尘,岂不悔之晚矣?而最重要的是,曾有一个机会能改变这个结果,却因为你的固执而错过了。”
那锥子慢慢的穿凿,细小的冰屑窸窸窣窣地落了下来,融在了血里,慢慢地,热气便不再腾腾而起了。
晏嘉禾向后靠去,盯住张巷说道:“只要你换个思路,你至少能够不再被封刊,你能实现一半的理想,能得到一半的真相。打破底线并不是那么困难的。”
半晌,张巷开了口又闭上,反复几次,略有些虚弱道:“不。”
晏嘉禾眯起眼睛,她最不愿意和知识分子打交道,一根筋轴到底,宁可饿死,不愿变通。若是事只关他自己还罢了,偏偏挡在中间碍自己的事。
晏嘉禾还要再开口,张巷忽然说道:“我注意到晏总这次带了个新的助理?”
这是在说池间,晏嘉禾敛下情绪,淡淡说道:“是的。”
张巷低声问道:“我能否和他谈一谈呢?”
晏嘉禾略有些诧异,不过事已至此,几乎是谈崩了的局面,他想怎样都不会更糟糕了。
晏嘉禾站起身来,说道:“张主编随意,我出去抽支烟。”
功亏一篑,好不容易得来的扳倒周家的机会,眼看就要化为泡影,她心里烦躁,只想出去透口气。
晏嘉禾关上铁门后,张巷另倒了一杯茶推给池间,淡淡说道:“我注意到这位小朋友好像很认真地在听我们讲话。不好意思,我可能有些职业病,做新闻的人,就是要给每一个想倾诉的人机会,我想听听你在想什么?”
这个人和之前的助理小蒋完全不同,之前的助理人是坐在那里,可是心思根本不在话题中,完全的神游天外了。而池间让张巷觉得很特别。
池间没有接过他推过来的茶,而是把晏嘉禾座位面前的茶端了过来。
这个动作让张巷心里一凛,看向他的目光变得若有所思。
池间微微一笑,直视着张巷,说道:“我在想刚才张主编和晏总对于真相的探讨。”
“哦?那你更赞同谁的说法呢?”张巷饶有兴致地问道。
池间缓缓说道:“光秃秃的真相只有天知道。”
张巷说道:“那你就是赞同她了?”
“不是。”池间温柔地笑了一笑,“虽然只有天知道,但是只要人人抬头即可见天,那么就是人人都可知道。”
张巷没有说话,在思忖着他的话。
池间接着说道:“张主编的理想是让人人见真相,但只要玉宇澄清,自然便可实现。我觉得张主编的力使错了地方,不是竭力远离资本和政治,而是应该用资本和政治打造一个干净的,能见天日的环境。”
“侵害真相的不止是大人物的资本和政治,还有小人物的私心和懦弱,因此防是防不住的。但是只要有了干净的环境,人人都难以藏污纳垢,我想,离张主编的理想实现就不远了。”
“所谓小隐隐于乡野,大隐隐于世。张主编既然热血还未凉,又身在这个行业,就不应该坐困愁城,想着出世,而是入仕。”
张巷的眼里一亮,问道:“这可能吗?”
池间笑道:“我认为这是条正确也可行的道路,如果张主编能够加入我们,至少张主编有能力,让力所能及的范围干净起来。”
“这并不是打破底线,而是更好的维护住底线。或者说,正是因为您有着这样的底线,才能用这种方法实现理想。”
张巷怔愣半晌,直到茶水都凉了,才忽然大笑道:“我明白了,你也是这种人对不对?”
池间笑而不语,温柔地握住了晏嘉禾的茶杯。
张巷似乎认识了一个忘年交一般兴奋,他从事新闻行业这么多年,早就练就了鹰一样的利眼,他笑道:“有趣,你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的心思。她那个圈子太污浊了,你竟想把那里变干净,你竟想把她捞出来。”
“我活了近半辈子,我从来没这样想过,不,或者说我没敢这样想过,这简直太痛快了。”
张巷激动得站起身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状若癫狂。他的妻子也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客厅边缘,微笑着看着他。
张巷忽地转身,指着墙上“十年饮冰,难凉热血”的字联说道:“刚才晏嘉禾问我二十年、三十年后怎么样,说句心里话,我真的被问住了,我产生了恐慌。但是现在我明白了,若是我的血真的被冻住了,那唯一的理由就是它还不够热。”
张巷顿了顿,看向池间,这个他新认识的小朋友,低声说道:“至少还没有你的血热。”
张巷静默片刻,接着说道:“你可以转告晏嘉禾,我同意加入她的公司。我不会为金钱权势折腰,但是我会听从那些真正有道理的话,我也会被真正有温度的心打动。”
池间松了一口气,笑道:“谢谢您认同我。”
张巷激动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他坐回了椅子,盯着池间问道:“那个圈子里混进了你,就像绵羊走进了虎穴,你这是要以身饲虎吗?”
池间端着茶杯,摇了摇头,清俊的容颜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我想告诉老虎,这世上还有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