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间艰难地走下楼,他方才从楼梯上踩空滚了下去,脚踝处疼得像是要裂开。
但是他还在向外走,目光决绝,像是童话里刚化出双腿的小美人鱼。
晏嘉禾站在三楼的窗边向下看,注视着他纤弱的背影,和后脑柔软的黑发。
这又让她想起那温暖的触感。
晏嘉禾转过身,从书房的抽屉里拿出安眠药,倒了一片出来。
应该睡一觉,她想,睡着了就不难受了,也不容易做蠢事。
晏嘉禾端起池间剩下的半杯水,把药片吞了下去,慢慢走到阳台,关上玻璃门,蜷缩在红色的沙发上。
姜汲从车库里调出车,一直开到门口才看见池间。
他被闸门拦住了,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
“有车怎么还走路?”姜汲问道,“福叔刚给了我地址,你想去哪儿?我送你。”
姜汲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还以为他有事情要办。
池间回头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走向副驾驶。
“怎么了这是?”姜汲看着他的腿,诧异道:“在哪儿摔得这么严重?你这得去医院了。”
池间沉默地摇了摇头,薄唇抿成一线。
姜汲心里奇怪,见他坚持,只得开车下山,向市中心驶去。
池间闭上眼睛,稳住心神,一味的伤心并没有任何益处。
他想,不管到什么境地,都不能绝望。
黑色的轿车飞驰而过,离市中心越来越近,池间倏忽睁开眼睛。
“姜大哥,”池间问道:“你知道福叔给你的地址是哪里吗?”
姜汲想了想,说道:“是燕京有名的高档住宅区,但是不知道谁住在那里。”
“是陈谷,你还记得吗?”池间问道。
姜汲脚下一用力,不小心踩到刹车,地面发出了尖锐的摩擦声,接着后车立即鸣笛警告。
“化成灰我也记得。”姜汲声音紧绷,指甲陷进方向盘的软皮里。
姜汲默了片刻陷入回忆,他在军营里没什么派系根基,当年想要晋升中校的军衔,也不过是为了转业到地方能有个好职位。
谁能想得到陈谷升得那样快,比他年轻了好几岁,却和他一起递了申请。
姜汲说道:“陈谷从军区出来了?我以为他到了那个级别,得驻扎在军区呢。”
池间点点头,“他昨晚就回来了。”
“操。”姜汲这才明白,昨天把他撂地上的七八个兵是谁的手下了。
简直是奇耻大辱,职业生涯的污点。
姜汲甚至分不出这件事和他被诬陷出军区哪个更令他愤怒。
“那你去找陈谷什么事?”姜汲问道。
池间抿了抿唇,说道:“晏嘉禾把我送给他了。”
姜汲沉默了片刻,接着又骂了一句,“操,我他妈算是明白了。”
陈谷当年诬陷他作风有问题,他还奇怪,都是直男怎么可能使出这么恶心的一招。
合着作风有问题的是这孙子。
姜汲想了想说道:“你别害怕,我也和陈谷有仇,不可能看着你进火坑的。我真后悔昨天没打到他面前去,等到了陈家,你别露面,我先会会他。”
池间摇了摇头,“不,这件事不止这么简单。”
他要的不是保他的平安,不是解决眼下的问题,而是彻底化解陈谷对晏嘉禾的仇恨,让晏嘉禾再无后顾之忧。
“姜大哥,我得先和他谈谈。”池间轻轻说道。
说着,因为理科生的习惯,在心里列出了表格。
按照和陈谷谈判成功与不成功,和陈谷上床与不上床的变量,池间排出了一张二乘二列联表。
如果陈谷不愿意放过他,但是愿意和解,池间垂眸暗想,即便是这样,他都会甘愿。
但是他怕出现最糟糕的局面,就是陈谷不同意和解,并且拿他发泄。
“姜大哥,”池间说道:“你先不要冲动,我和他谈一下。但是如果没谈妥,我一定会想方设法从陈家出来,到时候,我希望你能接应我一下。”
姜汲皱了皱眉,沉默片刻,依照他的看法,冲进去揍陈谷一顿就完了。
见一回打一回,这次打不过,总有他落单的时候。被他害到光棍一个,管他军衔多高,他也不怕了。
另外还有一层担心,姜汲瞥了眼池间,要是真有什么事,他这小身板还真不一定跑得出来。
但是既然池间提了请求,他只得压下火气,同意了这个方案。
陈谷的别墅正巧在这个小区的最外侧,和街道只隔了一条围栏,姜汲开车绕着别墅绕了一圈,寻找最佳的监视点。
这一点也难不倒军人出身的姜汲,他把车停在街边围栏柱边,挡住了大半个驾驶位的窗户,只留了一线。
姜汲把车里的内视镜横着一掰,正好能看见二楼的阳台,而别墅区却只能看见不起眼的车头。
姜汲指着二楼的阳台对池间说道:“要是陈家人多,你跑不出来,那你就想方法到这个阳台这里,我就能看见你了。”
池间看了一眼,记住了大致的方位,点了点头。
他只身到陈家,陈谷生活简洁,并没有雇太多的人。
事情超出了姜汲的判断,佣人并没有带他上楼,而是直接把他带到了地下室。
陈家的地下室并不阴暗,改成了健身房,陈谷正在跑步机上跑步。
佣人离开后,空旷的地下室只有他们两个人,墙壁回荡着沉闷的脚步声。
设定的程序还没有运行完,陈谷专心致志地跑步,并没有正眼看他。
陈谷的形象和池间想象中的大致一样,也和普通的军人一样,古铜色的上身套着迷彩短袖,跑步时身上的肌肉线条流畅,有着勃发矫健的力量感,无愧为国之重器。
不多时,跑步的模式停了下来,变成了慢走,陈谷把架子上搭着的毛巾拿了过来,擦了擦汗,顺带漫不经心地打量了池间一眼。
“长得是挺像。”陈谷淡淡评价道。
陈谷心里冷笑一声,果然,他们之中没几个正常人。
他是,晏嘉禾也是,陈谷想,一时竟说不上来谁更恶心。
“像谁呢?”池间冷静地问道。
陈谷在跑步机上慢走,问道:“你没见过晏嘉禾的弟弟吗?你长得很像晏嘉乔。”
池间心里最后一点委屈也烟消云散了,她的弟弟肯定对她更重要,虽然他没有兄弟姐妹,但是他可以想象得到,那种血缘亲情。
这一点是他比不了的,也不应该起贪心去比较的。
池间这么安慰自己。
过了半晌,他说道:“我是替人过来的,那么陈先生其实很喜欢晏嘉乔?”
陈谷瞥了他一眼,“晏嘉禾告诉你的?”
池间说道:“是的。”
陈谷点点头,笑了,用磨出薄茧的食指撑了撑眉骨。
她永远是这样,把别人的感情都搞错。
陈谷心里有一种荒谬的笑意,里面夹杂着隐忍的怒气,像是地裂下漫淌的岩浆,可是涌到了出口,又忽然觉得倦怠。
早已不是少年心性了,六年的分离,充满约束的军营,他难驯的性子早被磨平了,只有无可奈何,无法言说的倦怠。
“你知道当年我和晏嘉禾为什么能成为好朋友吗?”陈谷一边在履带上慢走,一边忽然说起毫无关系的事情。
“不知道。”池间摇了摇头。
“因为我们喜欢的东西很一致。”陈谷说道:“对暴力的喜欢,对情|色的喜欢,都很一致。我能想象得到,晏嘉禾一定很喜欢你的长相。”
池间沉默不语,清俊温润的脸庞像是陶塑的白瓷。
“但是我们还是有细微的不同,我喜欢做,她更喜欢摆着放着,在远处旁观。”陈谷接着说道。
“我们十三四的时候,正是要开荤的年纪。那时候我带着晏嘉禾,去过夜总会点人。”陈谷用毛巾擦了擦手说道:“别的男孩子都点了女人离开了,只有我点了一个男人。”
“我知道,晏嘉禾也一定喜欢那个男人的长相,我拽住她,要她留下来。”陈谷笑了笑,“于是晏嘉禾就坐在包间的沙发上,远远地支着头看我们做。”
池间心下倒抽口凉气,有一种强烈的不适感。
但是他必须冷静,他想,这个圈子里的阴私,他以后还会听闻更多,他爱的人在其中,他只能强迫自己适应。
“那天我差点把那个男人做死在床上,血流了一地,还是晏嘉禾提醒了我。所以你看,我们曾经是如此的亲密无间。”陈谷低声说道:“所以我永远也不能原谅她的背叛。”
他的话音落下,地下室里又只有跑步机的声音。
过了半晌,池间问道:“陈先生想要寻回的是什么呢?”
他敏锐地听出了不一样的东西,“她的背叛一定弄丢了重要的东西,但绝不是陈先生的自由和名誉。”
陈谷在家跑步还穿着迷彩短袖,这说明他对军营是有感情的,他并不是因为进军营受管束而愤怒。
并且他出来的第一时间是去找晏嘉禾,而不是搜集证据回到陈家洗清罪名,因此当年的构陷对于陈谷也不是十分重要。
所以,池间想,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池间踱了一步接着说道:“仇恨会随着时间而淡化,但是有一种东西反而会随着时间加深,那就是回忆。陈先生耿耿于怀这么多年,难道真的是仇恨吗?”
这回轮到陈谷沉默了。
“陈先生想要找回的,想要复原的,那里面未必没有晏嘉禾吧?”池间淡淡地逼视着陈谷的眼睛,虽然他的年纪更轻,但是气势一点也不弱。
陈谷沉默地回视着他,像是在看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在一点一点剖开自己的内心。
他刚要开口,忽然楼上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翻倒了。
有人在打架斗殴,陈谷对这个声音很熟悉,脸色一变,冲了出去。
陈谷上了楼梯最后一级,抬眼正看见姜汲把佣人甩到桌子上。
姜汲回过身来,看到了陈谷身后的池间,看起来没出什么事,这才松了口气。
姜汲说道:“抱歉,时间太久了,我等不及了,我得带你出去。”
陈谷看着他,淡淡叫了一句,“姜教官。”
他不叫还好,这一叫姜汲的火气腾地一下蹿上来,脸一直红到脖子,额角青筋跳动。
“陈谷,你他妈的。”姜汲怒吼一声,提着拳头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