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谷离开了,一起走的还有一个排的兵,坐着越野车,气势凶狠矫劲。
晏嘉禾倚在车门前注视着他们下山,吹着冷风,望着盘山道上的灯带,半晌没动。
转过去的时候,陈谷在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黑色风衣支出纤瘦的轮廓,太远了,剩下的特征都模糊在了春夜里。
就像初见她,一身丧服,清冷沉默,那之中还有远超打闹的范围,真正杀过人见过血的寒戾。
桀骜顽劣的孩子王,终于遇见比他更强的人了。
他只有想着那个时候的晏嘉禾,才能压下对现在的她的厌恶,陈谷闭上眼睛,眉间陷出深深的褶皱,这是生理性的厌恶。
他生在军人世家,家里人都对柔软的事物,女性化的东西都不甚接受,没想到自己更严重,产生了生理性的反应。
他入主为先的把晏嘉禾当成了男孩子一整年,有了这个基础,对她才和对其他的女生不一样。
童年和少年她的发育都有些晚,他们还能在一起玩,可是六年不见,今夜他已经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陈谷从不落泪,他训练暴晒,遇险,脱掉一身皮,都硬气到不吭声,只是面对长大了的晏嘉禾,他忽地有些湿了眼眶。
他喜欢的人被她自己弄丢了,并且越走越远,再不可能回来。
陈谷知道这不能怪任何人,但是他还是恨她,亦如恨自己。
他的枪里只有一颗子弹,打得中就是天意,一命陪一命。打不中,也是天意,爱恨纠葛无尽。
什么都可以,她想送什么人都可以,陈谷想,他接受关于她的一切,却唯独不能见她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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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连庭把池间送回宝泉山的时候,正遇到陈谷的车队下山。
擦过去的时候,傅连庭和陈谷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一眼。
小时候也没少挨他的揍,傅连庭继续开着车,撇了撇嘴。
但愿晏嘉禾能扳回来,傅连庭这么想着。
可是当他到了山顶上,看到晏嘉禾倚在车前面的时候就觉得心里没底了。
“人我给你送回来了,”傅连庭扛着池间,说道:“他喝了强力安定,就是你给过文怡的那种。”
晏嘉禾看着睡着了的池间点了点头,宝泉山的人都已经恢复了行动自由,别墅的灯亮了起来,闸门开始收缩,让开了道路。
晏嘉禾没说什么,把车扔在门口,自己迈开腿,走进了主楼。
傅连庭无奈,所幸常年健身,力量还是有的,扛着池间跟着上了楼,照旧把他摔在卧室里。
拒绝了邓福的牛奶,傅连庭说道:“沈天为安排的时间,我也不知道陈谷会今天出来。只是这个小孩,我早说了让他离你远点,他不听能怪谁?你说是吧,嘉禾?”
太子爷如果心里没底,就会一直提醒幕僚。
晏嘉禾没吱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清楚。傅连庭这才放下心,开车回了自己的住所。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晏嘉禾却毫无睡意,给池间的校长打了招呼之后,她就站在书房的窗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其实今晚听陈谷说起从前的时候,她的内心不是没有触动的,只是当时紧迫,她给强压下去了。
她今夜才恍然明白,她为了晏嘉乔,错过了太多的东西。
她知道人有感情,但也仅仅是知道。
她喜欢那些不管入局人有怎么样的感情,都不得不照着设计走下去的谋略。
可是到今天,轮到她在局里了。
自己还做得到结果先行吗?晏嘉禾把烟按在窗户玻璃上,在心里问自己,人的感情,应该去正视它吗?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走廊那一侧的房间一阵响动,从未关门的书房能够清楚的听到,池间跑到她卧室门口拍着门。
他一向温柔矜和,晏嘉禾从没听过他那样惊慌失措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疯狂地拍打着门。
晏嘉禾垂眸又点燃了一根香烟,屋子里早已满是呛人的烟味了。
门打不开,他又转身跑到楼梯口,接着,像是什么滚了下去,乒乒乓乓地一直响到二楼,好像整个宝泉山都被水煮沸了一样。
二楼的邓福也抬高了声音一直传到楼上,要他冷静一下,过了片刻,随着凌乱的脚步声,池间径直冲了进来。
晏嘉禾抬眸穿过雪白的烟雾看着他,看他已经红了的眼睛,看他脸上新鲜的擦痕。
池间看着站在窗边的晏嘉禾,初升的朝阳给她镀了一层晕红的霞光,她就站在光里,像是站在他左侧的胸膛里。
池间呼出了一口气,眨了眨眼叫道:“晏嘉禾。”
“嗯。”晏嘉禾淡淡应了一声。
她还活着,池间几乎落下泪来,看着她看了半晌。
知道她有准备的时候,他还没有这样惶恐,可是他没想到突发变故,刚才他睁开眼睛,惊慌得连呼吸都要停止,他只想立时立刻找到她,再也不要离开她身边。
过了良久,池间才想起来说道:“对不起,我没做好你交代给我的事。”
他不清楚他怎么又回到宝泉山了。
晏嘉禾看着他,像是在看台桌上的白球,在撞杆的控制下弹来弹去。
他在今夜焦灼忧虑,两处奔波,不过是她和朋友们设计好的。他要做的一直都是运输他自己,此时又完好无缺的回到了这里,等待她再次把他送出去。
“不,你做得很好。”晏嘉禾说道。
可惜不管他做得多好,他并不是这个阶级的人,都融入不进来。
他是可以被赠送的,他的命运一直被权贵玩弄。
池间对此一无所知,他刚刚崴到了脚,跌跌撞撞地走到她面前,伸手接住了烟灰。
听了她的过去,他变得对所有的坠落都十分敏感。
晏嘉禾垂眸看到素白的掌心摊开,上面星星点点的灰,临近手腕处还有血印。
晏嘉禾淡淡说道:“它落就落了,你接什么?”
池间看着她,笑容温暖,“我怕它摔疼了。”
晏嘉禾点点头,没说话,把烟扔在地板上,用鞋碾了碾。
过了一瞬,又问他,“那你呢?刚才摔疼了吗?”
池间收回手,摇了摇头,“不疼。”
晏嘉禾又点点头,看着他没说话。
池间笑了笑,说道:“怎么了?你看我的眼神就像你第一次见到我。”
那是在天湖会所,她像是在评估什么。
他确实太敏锐了,晏嘉禾微微垂下眸,看着脚下一地的烟蒂。
沉默了片刻,晏嘉禾抬头说道:“你那个时候遇到我,而不是圈子里的其他人,真的是很幸运。”
池间点了点头,笑道:“是的。”
晏嘉禾接着说道:“但是你得明白,没有人会一直幸运的。如果不起风波,我一直护着你,教导你,也没什么不好。”
那条沉静温和着生长的藤蔓,她难以取舍,只能推诿给世事,让风雨斫断。
“怎么了?”池间迟疑地问道。
晏嘉禾抬起下颌,向书桌那里示意,淡淡说道:“你把桌子上的药吃了。”
这让池间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他问道:“什么药?”
“止疼药。”晏嘉禾慢慢说道。
池间松了一口气,温和地笑道:“没关系,这点伤一点也不疼的。”
他心里有隐秘的喜悦,她确实一直都对自己很好。
晏嘉禾注视着他,说道:“你一会儿可能会疼。”
这是什么意思?池间没有明白。
晏嘉禾闭了闭眼,又说道:“一会儿我让姜汲送你。”
“去哪儿?”池间轻声问道。
晏嘉禾缓缓道:“去陈谷家。”
电光火石之间,前因后果犹如飞针穿线。
晏嘉禾奇怪的命令,程文怡和傅连庭的反常,甚至昨夜陈谷有可能说了什么,池间全都明白了。
他后退了一步,惶然地注视着她,可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总想帮助我,其实不必等到以后,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晏嘉禾不再犹豫,淡淡地说道:“池间,你不能怪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不是你成长得太慢,是我们比你强大太多,所以该顺从的时候,你应该顺从。”
池间仍旧望着她,像是枪口挑起来滴血的兔子,眼神里蓄满了痛苦,有着无声的哀叫。
晏嘉禾顿了顿,心底有细微的疼痛,她对他也并不是全然冷酷,但是结果对她更重要。
“我曾经要你等,等的就是陈谷,我一早做好了今日的安排。你问过我若是命不取决于自己又取决于谁,至少今天,我的命取决于你。”
动情之后利诱,晏嘉禾接着说道:“如果你同意,你欠我的钱不必还,你母亲的医疗费也不必还了。你毕业以后如果还想到我的公司,我给你最好的岗位,如果不想了,想去哪个公司我给你安排。”
池间闭上眼睛,用力的摇了摇头。
这些对他来说完全不重要,可是池间连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他自然可以守住他的底线,如果跑不掉,他还可以自戕,绝不会甘心受辱。
可是他不去,或许晏嘉禾就会有危险。
池间看着她,像是在看自己的这颗心。
哪有什么撕心裂肺痛苦犹豫,只要一想到她可能会有危险,池间就甘愿向命运束手而降。
池间低声说道:“你不会明白的,我可以去,但是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晏嘉禾松了口气,转了转兜里的打火机,说道:“你问。”
“陈谷为什么会认识我?”池间问道。
晏嘉禾说道:“不是他要的你。你和他喜欢的人很像,那个人对我很重要,你是替他去的。”
“是吗?”池间问道:“那个人是谁?”
晏嘉禾摇了摇头,“我不能告诉你。”
池间绝非掌中物,她不能让晏嘉乔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池间扯动嘴角,笑容破碎,“好。那我不想姜汲送我,你可以送我吗?”
晏嘉禾靠在窗前未动,目光薄凉,摇了摇头,“不能,我们送人,没有亲自送的,传出去难听。”
“那我从陈谷那里出来,还可以回到你身边吗?”池间的声音越发柔淡,他因为极度的痛苦,神色之中甚至显出一种凄艳。
晏嘉禾静静地注视着他,“也不能,我不用别人用过的。”
说到这里,晏嘉禾想,他的身体太弱了,应该给他提个醒,“其实陈谷性格暴戾,你能不能不伤身体的出来都不一定。我会另外找一个地方,让你安心休养的。”
池间闭上眼睛,倏忽笑了,“好,我知道了。”
说完,他走到书桌前,桌面上果然有白色的药片,旁边还有一杯冰水。
池间仰头吞下药,一瘸一拐地向门口走去。
临出门时,池间扶住了门框,回头看向窗前的身影,最后问道:“那你知道人因为什么打破底线吗?”
晏嘉禾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人可以沦陷的理由太多了,她无意去分辨,而这之中她最喜欢用形势迫人。
若是开出的条件还不能让他答应,晏嘉禾想,那她只能用拔掉他妈妈的氧气管来威胁他了。
所以不管因为什么,晏嘉禾看着池间艰难地离开,她都感谢。
不至于让她实行这个方案,不至于让他们之间毫无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