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井是南京的古迹,在鸡鸣寺附近,那里当年属于台城花国,是六朝宫殿遗址。南朝陈后主城破时,曾和他的宠妃张丽华藏匿于这口井里,但他们最终还是被擒,虏之北去,因此又号辱井。现在胭脂井是南京城内一条寻常的坊巷,它狭窄幽深,两边是高大围墙,中间有一条青石径,墙边常年长着青苔,巷中春天飘洒着落花,深秋飞舞着红叶。清晨薄暮走入巷子,宛如空谷足音,寂静极了。
这样清幽的环境,令人发思古之幽情,想到:“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的诗句,记起卖花女的一首词:“春寒料峭,女郎窈窕,一声叫破春城晓。江南春早,江南花好,红颜一例如春老。”
的确春易残,人易老。六朝豪华过去了,南国佳人,香消尘梦。这里的深巷,空留陈迹,犹如感慨历代之兴衰。
胭脂井七号,很宽敞。隔墙外有个雅致的花厅,花厅朝南,八角落地玻璃窗,全部用乳白色花玻璃,光线充足。厅后有一个小小庭院,厅东临窗,窗外是个花园,景树叠翠,芳草名花遍地,假山盆景有致,回廊雕杆逶迤其中,有苏州园景之风格。
史朝义为方便朝云学业的深造,特地把此恬静的花厅改为史朝云的闺房,陈设十分华丽,足见兄妹手足之情深厚。
“叮叮叮,叮叮叮!”电话铃响了。史朝云抓起话筒,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你是史朝云小姐吗?”
“是。”
“告诉你,今天上午七点半前,你无论如何要在家里等着,我有非常紧要的事情要和你面谈!”
对方的语气很生硬,并带着命令的口吻。她正想问他是谁,电话就挂断了。
她无精打采地放下话筒,人像被钉在电话机旁似的,挪不开步,痴呆在那里好久,心绪重重,忐忑不安。这个奇怪的电话使她心惊肉跳,这几天来,她所无法解除的危险的定时炸弹,看来马上就要爆炸了。
壁上挂钟当的一声,准准七点半,她的干娘持着一张名片进来,“程慈航”三个字赫然跳进眼帘,她的心房猛然紧缩,感到一阵窒息。虽然她料到有这么一天,但当不幸来敲门时,心里不免感到恐慌。不待她有思考的机会,这个不速之客已经来到她面前。
为了礼节上关系,史朝云不得不抢前一步,伸出纤手,挤出笑容与他握手,以示欢迎。
程科长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冰冷透骨。她长得很健美,但此刻却给人楚楚可怜的感觉。
她卷发蓬松,毫无修饰,脸色惨白。秀眉之下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隐含着恐怖的神情,端正而丰秀的鼻子下面,棱角分明的嘴唇微颤着,没有血色。
程科长看这情景,心中有些不忍,继而转念,应在关键的时刻,乘敌方阵脚动摇之际,掌握战机,一鼓作气,攻下城池。决不能心慈手软。给地喘息的机会。
双方让座递茶后,两人相对坐下,程科长双手叉胸,背靠沙发,用凌厉的目光盯着史如云,一言不发。史朝云只觉得程科长的目光如芒刺戳身一样,令她非常难受,她坐在沙发上,合着双掌,插在靠扰的膝盖中间,低着头不敢正视,态度十分拘谨,好像等待对方的审问。
紧张的空气持续了很久。
程科长终于打破了寂静,严肃地问她:“你是史朝云吗?”
“是。”
“你认得黎丽丽吗?”
“认得。”
“你与她什么关系?”
“朋友。”
“交情如何?”
“是知心朋友。”
“既是知心朋友,黎丽丽前天晚上自杀的消息你一定晓得吧!”
“晓得,听说她已经得救了。”
“昨天第二次、第三次,她又继续自杀,你晓得吗?”
史朝云听黎丽丽又两度自杀,大为震惊,不禁抬起头来看着程科长。
程科长对着地说:“黎丽丽的性格你很清楚吧,她外看软如绵羊,其实刚强如铁,像她这样刚烈的性格是很容易走向极端,踏上绝路的,何况你把她的生路通通堵死了,逼着她非走死路不可。”
说着,他从皮包里拿出一包东西,放在光滑的长几上,他解开蓝色丝绸的手帕,里面放着一堆粉碎的羊脂白玉杯的碎片,蓝白对比,特别显眼。他指着破玉片问史朝云:“这是你送给黎丽丽的白玉杯吗?”
史朝云内疚地点点头。
“这玉杯在她临要自杀之前,被她摔得粉碎,这说明她对你有难以克制的愤恨,在无可奈何之下,只有摔碎玉杯,以泄内心的忿怒!”
史朝云静听程科长讲话,没有否认,低着头,以手掩面,似在忏海。
程科长抓住时机,开始对史朝云进行攻心战。他严正地对她说:“丽丽在临自杀之前,留下一封遗书,详细说明她为什么要自杀。这封信,也可以说是对你罪恶行为的控诉书!假使丽丽死了,你也逃不了法律的惩处。也就是说,黎丽丽一死,你的整个前途也就跟她一起毁灭。黎丽丽三度要自杀,这说明她对于死是何等的坚决。现在你们两人的命运息息相关,生死与共,你的处境是十分危险的。
“为了这个案件,我花费了很大力量,连日来出动了大批干员,从各方面调查案情的真相,所以对你的情况,我也了解得十分清楚。所得的综合材料证明,你的为人还不错,心地善良,作风正派,待人接物温和大方。在学业方面作勤奋苦读,力求上进,以高材生留校当助教。今天会面,知你确是一表人材,而且书香满屋。但是,我始终不理解,像你这样有出息、有才华的人,为什么要跟王仲钦混在一起呢?王仲钦这个家伙阴狠毒辣,外号‘采花蜂’,是色中饿鬼,难道你不知道吗?你们两人的性格,本来是水火不相容的,不知你为何甘心牺牲色相,为虎作怅?”
程科长的一席话,触痛了史朝云受过创伤的心,勾起了她辛酸的往事,禁不住眼泪像开了闸的河水,迸流出来,泣不成声。
看史朝云如此伤心,程科长估计她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隐痛。他用温和的语气,对史朝云抚慰说:“史小姐,你不要难过,我同情你。希望你相信我。”
史朝云把心一横,决定把自己多年来忍辱偷生的事,全盘告诉程科长。她揩干眼泪,抬起头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程科长,我绝对相信你。不过提起往事,我羞愧无地,难于开口。但是事到如今,我不能不说。”
她微微咳了一下,开始诉说她那不堪回首的一段情:我家原籍苏州,在城内丁家巷。抗日战争以前,我父亲是个中学语文教师,教历史、地理。他博览群书,对古文很有研究。现在我家里的藏书,多半都是他留传下来的,我在生活极端困难的情况下,都舍不得卖掉它,因为这是我父亲临终的遗命。
我父亲共有四个儿女,我上有哥哥,下有弟妹,由于家庭负担重,我哥念完初中,就去当汽车司机。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淞沪抗日战争一开始,我父亲估计京沪一带将保不住,叫我哥跑到四川、重庆去,保存史家一线血脉。不久,上海沦陷,接着南京、苏州也相继失守。日军占领苏州不久,我父亲因受汉奸鲁维雄当众侮辱,愤激之下,回家吐血盈盆,不幸逝世。
当时弟妹年纪很小,一家四口全靠母亲一个人做女工和替人洗衣过日子。我不愿失学,一放学就帮母亲干活。我进入高中那年,在日军的铁蹄下,物价暴涨,我家的生活更是每况愈下。那时我每天课余都要到苏州一家大旅馆收集床单、被、帐子和旅客的衣服,拿回家洗涤。母女俩天天洗到深夜,还是无法解决生活问题。
在旅馆里,我结识了陈妈,她名韵珊,是旅馆的保管员兼女招待。她的丈夫,原在南京教育部当科员,南京沦陷前夕,他奉命留守,日军进城时,他躲避不及,被打死。她的独生儿子也跟着她的丈夫同时遇难,剩下她一个人回到苏州老家。她在苏州有一座房屋,虽然不大,四面还是风火高墙,内有小小庭院和三间房子,环境清静。因为是单门独户,与四邻隔绝,她不愿把多余的房间租给外人,所以整座房子只有她一个居住。这位陈妈,能干热情,富有正义感。她特别喜爱我,把我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因此我就拜她做干娘。
就在那年,我母亲积劳成疾,不幸害了一场重病,不但医药无钱,连吃饭都成大问题。
陈妈对我家庭困境非常同情,把她所有的私蓄都拿给我,维持我家生活和请医生为我妈治病,但坐吃山空,她有限的储蓄,都被我这个家庭花光了。当时百业凋零,人人自顾不暇,告贷无门,家里可以变卖的都卖光了。在这走投无路之时,生死存亡,如何抉择呢?我一穷二白,当时唯一的生路就是放弃贞节,出卖肉体,换取全家暂时的活命。
第二天清早,我把这个决定告诉我的干妈,她愣住了,开始不肯,但逼于现实,最后还是答应了。她是富有生活经验的人,懂得应付社会阴暗面。为了保全我的社会名誉,她选择客人十分慎重,凡是苏州本地客人,绝对不接,所接的都是异乡的客商,台基设在她的家里,一切安全都由她暗中保护。客人往来秘密,不露痕迹,外间没有一个人晓得。几年来收人不错,家庭生活还过得去。我仍然坚持求学,弟妹的学业也没有中断,母亲也恢复了健康,她老人家至今为止还以为是陈妈在不断地接济。
一九四五年的一个仲夏,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我接一个南京的来客,这个狡猾的家伙,外表似很老实,其实内心极阴险。他奸宿之后,不但不给钱,而且百般侮辱我,我忍无可忍,打他一记耳光,想不到把事闹大了,被他扭到警察所去。幸好我干娘花了一笔钱,打通警察所里的一个巡官,最后写了份“悔过书”了事。这份“悔过书”写明:小民因生活所通,当了暗娼,不该国无法纪,侮辱客人。不但妨害治安,而且有伤风化。
深知理短,痛改前非,从此改邪归正,不再重操皮肉生涯。谨具此结。
暗娼史朝云
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六日
这事全赖于娘暗中周旋,而告平息,外面人虽然不大知道,但是皮肉生涯,从此不敢重操。
幸好当年八月十四日日本宣告无条件投降,苏州克复,九月份我哥就由四川重庆寄来一笔巨款,艰难的生活转枢了。接着找寻回来,还带回一位漂亮的嫂嫂。
以后我们一家人都搬到南京来,我妈为了感激陈妈的救命恩情,与她结为姐妹,正式把我嗣继为她的女儿。她也随我到南京,我家上下对她都特别尊敬。刚才带你进来的就是我的干娘,任何知心话我都对她说。什么事情我都跟她商量。她对我目前的不幸遭遇十分同情和关心。
我到南京后,就转学到金陵女子大学历史系,我专心致志地学习着,得到较好的成绩。
经过漫长的苦难年头,否去泰来,生活优裕,一家团聚,可算是如天之福。
但是好景不长,在我读大学三年级那年,突然来了一个“克星”,这人就是科长所提的王仲钦,当时他是中央大学四年级的学生。有一天,我正在教室里自修,有个女同学告诉我,外面有个人找我。我忙收拾好书本,走了出去。兄见一位胸佩“中央大学”校徽的男同学站在路旁。他见我东张西望好像寻人的样子,便叫声:“史朝云!”
我向他走去,但觉得很陌生,便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我却认识你。”他阴笑说,“你过去在苏州当过暗娼吧!”
这句话如钢鞭抽在我的心上,我又羞又怒,气愤地责问:“你……”
他并不理会,截住我的话头,照样讲下去:“前年你在苏州当暗娼的时候,一个南京客人,被你掴了一个耳光,他把你扭到警察所去,你买通了该所巡官,这事就不了了之。当时为了掩人耳目,你做了例行手续,写了一张“悔过书”。这张“悔过书”是你亲笔写的,而且你还写明身份--暗娼史朝云。这个人不小心受你那次侮辱,想尽办法在伪政府警察所的档案时找到你这张“悔过书”。现在他知道你在大学念书,正是他报复的好机会,他想拿这份向你学校当局检举,说你是个娼妓,混进了大学学府,这不但使你斯文扫地,对学校也是莫大的侮辱。
“而且,他还想把你过去这段不可告人的经历,全部如实地向报馆投稿,公诸于世,这是非常毒辣的手段,非置你死地而后快。你想想看,假使他这种阴谋得逞,你怎么能够立足于社会,怎么能够完成你的学业,以后你还能做人吗?
“幸好这件事我知道得快,虽然我跟你非亲非故,但我这个人生性见义勇为,所以我想尽一切办法,尽量挽救你的前途。今晚七点我在金陵饭店二搂二十七号房间等你,我会把那张‘悔过书’弄来给你看。”
我听了王仲钦这段话,宛如五雷击顶,手脚都冰冷了,神魂都轰散了。一心只想拿回那张羞辱的“悔过书”,也没有考虑什么后果,就满口答应他的约会。
晚上七点,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到达约定的地点,看到了我当年亲笔写的“悔过书”,结果我受到无声的威胁,而被奸污了。这张“悔过书”作为物证而被扣押,代价是我永远沦为他的姘妇,直到他玩腻抛弃为止。
使我痛苦的是,他完全把我当作娼妓一样侮辱我,玩弄我。我为了大学毕业文凭,为了将来的事业前途,两年来,我不得不忍气吞声,百依百顺,委曲求全。
这个人彻头彻尾是个大流氓,披着大学生的外衣,干尽人世间所有的罪恶勾当。
说到这里,史朝云眼里露出那种受屈辱的、长期压抑住的忿恨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程科长望着面前这位端庄、高雅的大学助教,想不到在她生活的后面还有另一种受胁制、“逼良为娟”的羞辱。她为了一家人的生存和本身的前途,而忍辱负重,令人怜悯。
程科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声隐含同情和谅解的叹息,聪明的史朝云完全领会到。
她感激地看程科长一眼,便开始谈她和黎丽丽之间的关系:黎丽丽学名黎虹,丽丽是她登上歌坛时所用的艺名。她与我原是苏州高中的同班同学,过去我俩的感情很好。毕业后,我考进大学,她当了歌女,两人从此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我转学来到南京的时候,就听说秦淮之滨有个红歌星黎丽丽,并不晓得就是当年同窗黎虹。直到去年,听王仲钦说后才知道的。
王仲钦极力怂恿我与丽丽接上关系,这只摔破了的羊脂白玉蝴蝶杯,就是他给我作为送给丽丽的见面礼,这个玉杯皎洁玲珑,巧夺天工,丽丽特别喜爱它。
我和丽丽久别重逢。格外亲热,她比以前风采得多了!在与她相处的日子里,我感到她有很多优点,是我望尘莫及的,她性格坚强,不像我那样软弱;她热情柔和,但又有节制;她不畏强暴,洁身自爱,做人有自己的原则。她是位多面手,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她思想成熟,社会经验十分丰富,想不到相别仅几年,她就进步这么快!我从内心深处钦佩她,喜爱她!由于彼此兴趣相同,我们的感情与日俱增。
花开愈艳,危险就愈多,除了大自然的风雨摧残外,人为的损害更加险恶,有人想攀折它,甚至揉碎它。
三个月前一天,王仲钦对我说:“黎丽丽经常与你漫游金陵各地的名胜古迹,这是她的一种嗜好。这星期,你约她游清凉山吧!”
我一听到清凉山三字,心里一阵发凉。清凉山,就是古代的石头城的旧址。那里地方僻静,风物荒凉。我想这个居心叵恻的流氓,肯定选择这个偏僻的地方,企图对黎丽丽施暴,达到奸淫的目的。
这时我就当面揭穿他的阴谋,想不到他却嘿嘿笑,说:“用暴力得来的爱情就是达到了目的,也只是兽性的行为,有什么意思呢?我是一位正人君子,岂肯干这不道德的事!我不妨对你实说,我很仰慕她的才华,欣赏她的歌艺,我想通过戏剧性的遭遇,接近她,首先使她对我有一良好的印像,至于具体怎么做法,暂时保密。我可向你保证,不会难为你,也不会侵犯她。不过到那个时刻,你应假装毫不认识我,这点你千万要记住。请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忖君子之意。
“你先别发问,请你注意听着:你带她到清凉山,目的在于看‘扫叶楼’。你要先向她介绍扫叶楼的出处和特点,而引起她的兴趣。扫叶楼在清凉山的南麓。明朝末年,江南有个大画家兼诗人,他姓龚名贤,别号半千。明朝灭亡后,他终不忘故国,自称明朝遗民,隐居在这里。他画了幅图画,挂在楼上的佛堂中央。画的是一个老和尚,在西风萧瑟之下,扫着残叶。他的意思是,国破家亡,好像西风残叮,到处飘零,‘黄叶中原走,残局准收拾?’那个和尚,姿态逼真,栩栩如生,据说就是寓意明太祖,因为朱元璋是和尚出身。这幅画是他的精心杰作,‘扫叶楼’就因为这幅画而得名。其实龚贤的画超过明朝四大画家,他对明末清初的名画家四僧和扬州八怪都有深刻的影响。四僧是明朝皇室或遗民,明亡之后,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与龚贤气节相投,又景仰龚贤的画风,来往密切,受益非浅。八怪是清朝中叶扬州八大画家,他们诗怪、字怪、画怪,因此号为八怪。他们作画流派多师承于龚贤。
龚贤的画很多,老僧扫残叶这幅画,是他的代表作。爱好绘画的人,能够看到这幅画,可说是三生有幸,一定会得到极得到极大的启发。”
他知道黎丽丽是个画迷,估计丽丽听了之后,非看不可。果然不出所料,丽丽上当了,她欣然答应,决定于星期五上午和我同往。其实我当时听他的话也很着迷。黎丽丽要看的是龚贤的画,我想看是龚贤的历史,也许,在这个楼上可以看到他的生平介绍。
当时,我有一种想法,正像他所说的是为了仰慕丽丽的才华,而要在扫叶楼与她相见,谈画、谈诗、谈史,我以为他是为了显耀才气。因为他再三向我保证,不用暴力,所以放松了警惕性,没存戒心。
扫时楼占地不大,僻静幽雅,座落千山,楼道斜通,落叶满径。榜门一联,左写:“一径风声飞落叶,六朝山色拥重楼。”右写:“四面云山朝古刹,一天风雨送残秋。”此楼的胜景尽在诗意中。此时我有些胆怯,丽丽却兴致勃勃,一边欣赏此联,低头吟咏,一边直同上楼,我随之同上。
一看楼内,四壁罄空。我知上当,愧对丽丽,有些尴尬。而她却不在意,聊以自慰地说:“世间上许多传说,都是活灵活现的,究竟百闻不如一见。许多名胜古迹,经岁月沧桑,已面目全非,这是理所当然,不足为奇。名画虽然没有了,尚幸此楼犹存,总算不虚此行。”
这时江风拂面,神清气爽,我俩凭楼眺望,长江水浪滔滔,白帆片片,石头城下桅樯动,帆影掠窗前。而近处的雨花台,莫愁湖;远处的牛头山,献花岩尽在眼中浮现。我们正陶醉于山楼美景中,忽然听到楼梯传来啦啦声,几个人有说有笑,抬级登楼而上。我俩以为都是游客,毫不在意。
谁知这班人一上楼,就来个突然袭击,把我俩分别抱住,先用手帕堵塞住我们的嘴,后用白花布把我眼睛蒙住,绑在柱上。丽丽则被他们按在地下,只听他们像野兽曝叫似地喊:“剥她的衣裤!”丽丽在地板上反抗挣扎,我内疚加恐惧力图挣脱束缚拯救她。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楼下冲上两个人,口里喝骂着,似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慨。接着双方就大打出手。不久,听到‘砰!砰!’两声,先头那批强徒闻枪声争先逃命,如一窝蜂散踉跄下楼。抱头鼠窜。
开枪的人,先替丽丽解绑,然后除去我的眼布,站在我们的面前只有两个穿西装的青年,一个就是王仲钦;一个是三十开外的大汉子。那个人黑膛的脸,体格强壮,威武有力。一切我全明白了,这场恶作剧,导演兼主角,都是王仲钦!
黎丽丽绝处逢生,对王仲钦千恩万谢!王钟钦的态度谦虚又关切,不知内幕的人,处此情景,都会为之动情的。这里,王仲钦一边插好手枪,一边捂住胸口,皱紧双眉,好像忍住疼痛,那种英武克制的神气,给人一种英勇俊俏的感觉。黎丽丽看在眼里,感激在心头。
王仲钦故意查问我们两人住址。他自告奋勇,负责把我们护送到家里。丽丽也问明他俩的姓名和地址,才知道他是参议员王明康的公子,更加肃然起敬。
到了楼下,那里停着两辆双轮摩托。他驾车护送丽丽回家,我也由那个大汉子护送回去。
第二天,黎丽丽约我一起到王仲钦家向他道谢,才知道王仲钦因为昨天以寡敌众,胸部受伤,住进医院。出于感激之情,丽丽经常到城南医院探视他、王仲钦出院后也到丽丽家中回拜。从此以后,王仲钦经常到丽丽家,不过都是以正人君子的面目出现。在这段时间里,我屈于淫威,受他指使,只好从中旁衬。丽丽倒是极少到他家里,去时,也都邀我同往。
以后丽丽对我说:据她调查所得,王仲钦是个大流氓,外号“采花蜂”,因此便对他存有戒心。王仲钦已经看出丽丽的态度不如以前那样热情了,于是一场志在必得的阴谋,又在暗中进行。
前八、九天,他对我们两人说,他已决定到美国自费留学,外交部已经批准了,日内就要启程赴美,他特备几样名贵酒菜,请我们两人到他家里,表示饯别。
丽丽认为,王仲钦的品德行为不管如何,总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几个月的来往,一向都是规规矩矩,并没有表露出越轨的行为,这是最后一次饯别,既请她赴宴,这也是义不容辞的,何况还有我陪着,论理不会发生意外之事,所以便答应他的邀请。
酒席设在王仲钦家的内花厅,座k只有他、丽丽和我三个人。丽丽只饮半杯酒,就被迷倒了,人事不知,全身瘫软,这时王仲钦逼着我帮他把丽丽全身脱光,他自己用德国制自动闪光照相机连续拍照了她各种姿势的裸照十张,其中四张是王钟钦和丽丽双人合影。
我虽然愤恨他卑鄙的行为,但却被迫为虎作伥。事后为此事,我一直受到内心的谴责。
当时王仲秋还想奸污她,我从旁苦劝,说他这样的做法无异奸尸,有什么意思呢?她早晚都是属于你的,何必着急。王仲钦认为我的话切合实际,很近情理,所以没有再进一步造孽,才保存了黎丽丽的贞操。
说实话,我当时有两点顾虑:一出于良心的谴责,我不能亲眼看到丽丽受其奸污;还有一点,就是顾虑你这个人。我感觉到丽丽后面有你的影子在暗中保护,损害了她,就要触犯了你。这是吃不消的……
程科长听到这里,笑了,问她:“你从哪里看出我是她的保护人?”
“京都谁人不知你的大名?我虽然没有见过你,但我对你景仰已久。丽丽经常提到你,我有一种感觉,每当讲起你时,她就眉飞色舞,神采奕奕。她家里有一本非常漂亮的精装剪集簿,专门剪集你的破案事迹和照片,为了收集这些材料,她费尽了心机。--当然,在她来说,还是比较容易的,只要她肯开口,就有许多歌迷乐于为她效劳,惟恐不周。”
说着,她看了程科长一眼,窥视对方的表情,只见程科长神态自若,使她不可捉摸。
程科长笑问:“你和丽丽相处那么久,经常到她家里,你有没有碰到我?当时你怎么猜测?”
“我认为你是神秘的人物,你们两人的交情,当然也是神秘的。”
为了有利于案情刨根究底,程科长对史朝云的猜测,不置可否。他继续问:“那以后呢?”
史朝云继续讲下去:
两天以后,王仲钦派了一个心腹同党,化名林一鹄,冒充《新都晚报》记者,拿了丽丽的裸体相片,直到她家中,对她施加压力,胁迫丽丽要嫁给王仲钦。否则,他要在《新都晚报》花边新闻上和其他黄色刊物上制造她的风流丑闻,连同相片一起见报、见刊,限她一星期内答复。
那天傍晚,我也到她家里,她见到我,情绪十分愤激,责怪我不该与王仲钦狼狈为奸,出卖她,坑害她!她逼问我,在王仲钦内花厅饮酒时,我跑到哪里去?
我对恣意妄为、行同狗彘的王仲饮恨之透骨,对自己的助纣为虐的行为也不能饶恕!我愧对丽丽,自惭形秽,我不答辩,也无资格安慰她!
最后她对我说:“嫁给这个魔鬼,决不会有幸福的,这种人始乱后弃,最终免不了可悲的下场。如其长期受凌辱,不如干脆下黄泉!你告诉王仲钦,我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从那天晚上起,我食时,味同嚼蜡;睡时,噩梦缠绵。终日忧心忡忡,无计可施。我把一切情况悄悄地告诉我的干妈。她百般安慰我,为我奔走,四处打听消息。
昨天上午,干妈回来对我说:“丽丽昨夜服安眠药自杀,还好发觉得早,抬到城南医院施行抢救,已经脱离危险了。听说她寻死心坚,只怕还会自杀。”
听到干妈所说的情况,我寸心跑鹿,彻底失眠了!我深恨王忡钦这个恶鬼毁了我,又毁了她!我想,丽丽一死,你一定会出于正义代她报仇。这个魔鬼必然不甘示弱,定会全力对抗。龙虎相斗,虾鳖遭殃。我如夹饼,处于刀斧剑钺之下,第一个吃亏的就是我!我成了代罪的羔羊!况且事情一揭露,法律上也放不过我。我曾想自杀,但又没有这个勇气。我自愧不如丽丽,她有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高贵品质,我却一向饮恨吞声,正所谓“杀身良不易,默默勉苟生”,但最终还是解脱不了厄运,逃不过死神的魔掌!
史朝云说到这里,忿恨、恐惧、悲伤、绝望,一古脑儿向她袭来,长期的抑郁,爆发出如泉的泪水,她忍不住双手掩面,失声恸哭!
她那种满腹含冤、无处投诉的痛苦,引起了程科长的同情。他认为史朝云虽然有缺点,但还是个有良知的人,完全是一个受害者。八年来,她挣扎在生死线上受到社会上恶势力的迫害,心灵上的创伤已经把她折磨够了,不应该让她再继续痛苦下去!
他铿锵而温和地对史朝云说:“我不愿你成为决斗中的夹饼,处于刀斧剑钺之下,我希望你站在我的后面,让我来保护你!”
他的话在史朝云听来,好像是上帝的福音。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放下掩在面上的双手,抬起模糊的泪眼看着程科长。
程科长继续说:“不过这场决斗,要冒风险,我希望你能跟我合作,成为我的一个忠实的同盟者。”
“我绝对忠于你,唯命是从!”因为程科长的活更明朗化了,所以史朝云迫不及待地立即表态。
这时,她惨淡的玉容渐渐飞朱上颇,毫无血色的嘴唇开始转红,全身的血液正在解冻,犹如顿时大地春回,生意盎然。她那一刹那间的表情变化,给程科长一个深刻的感悟,他觉得“权”的魔力实在太大了,它可以使人起死回生,甚至扭转乾坤。
程科长正要发言,刚好陈妈推门进来,她手端着一个脱胎托盘,盘上安放着两杯热腾腾的牛奶咖啡。程科长站起来迎接,史朝云忙做了介绍。这位风尘豪侠的老太,令他肃然起敬,陈妈和蔼慈祥和待客热诚的态度,也给程科长留下良好的印像。
陈妈站在门外已经很久了,非常关心里面的动静,心头上压着千斤的石块为着心爱女儿的安危,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心生一计,端着饮料进来,目的是想看着两人交谈的情况,她看程科长的神情,再看女儿的脸色,她安心了。临走时,她悄悄吩咐史朝云千万要留住程科长用饭。
史朝云含笑点头,程科长微有所闻,也不推辞。
陈妈走后,他们喝了牛奶咖啡。
程科长笑问史朝云:“你跟王仲钦相处两年,对王家底细一定摸得很清楚吧!对于王家的权力与手腕,你怎样估计?”
“王仲钦的父亲王明康,是帮会头子,可以说是城市一霸。按他的地位,不过是个参议员,算是民意代表,不能当作政府官员。但是他有一套交官结吏的手腕,对于现职有实权的政府官吏,他特别巴结,削尖脑袋往里钻,碰到对方有婚丧喜庆,他送的礼物比一般人都丰厚,尤其遇到对方乔迁或新婚,他常赠送整套沙发和室内一切家具。送礼请客,手头十分阔绰,看他挥金如土,似有取不尽,用不竭之财势。王家的经济实力,虽然雄厚,但也不能供他那样挥霍。这里面有个窍门,城南是个商业区,那里商店林立,其中有许多老板都是他的徒弟,一旦有事,只要师傅一句话,大家凑集起来,就有一笔可观的款目。
“他用钱铺路,边撒边捞。受惠的官员,对他自然十分好感,有事也能相帮;出钱的徒弟,在他的保护伞下,一旦发生事故,只要师傅出面周旋,问题就会得到解决,因此王明康外号‘头痛粉’。他这样做,一箭射三雕,最终还是“肥”了他自已。
“王仲钦的手下,也有一批徒弟,他们多是社会上的地痞、流氓,他们以肝胆相照为标榜,尽干那格、杀、扑、打的不可告人的勾当。他父子两人掌握社会上的阴暗势力,上通官吏,下交歹徒。因此投在他们旗下的各阶层人物都有,触角很多,消息灵通,同恶相济,无恶不作,父阴险,子毒辣,鱼肉一方。所以很多人都怕他。”说到这里,史朝云喟然叹道,“哎!只要王仲钦一日在,我的青春必受蹂躏!”
程科长不做正面回答,有意问她:“你最近见到王仲钦吗?”
“离开丽丽前一天和他见过面,距今天大约有一个星期。”
“在这一星期内你有没有着过报纸?”
“我每天都要着报,这已成为习惯,不过这个星期我的情绪很不好,没有闲情看其它的,只注重阅读第四版的本币新闻栏,几乎每则新闻我都看过。”
“为什么?”
“我只怕丽丽事时爆发,所以特别关心。”
“你有没有注意到明故宫机场走私运毒一案?”
“见过,好像当场还逮捕了三个运毒犯,搜出大量鸦片毒品,案性重大,轰动了南京。”
“对!这个案件不但轰动南京,在全国也是少见的。你知道此案的主犯是谁?”
“谁?”
“主犯就是王明康、王仲钦父子两人!”
“什么?”史朝云瞪大两只明亮的眼睛。程科长的声音并不大,在她听来却如雷贯耳,兴奋得心脏噗噗跳。她急切地问:“逮捕了吗?”
“你不是担心他一日在世,会误却你的青春吗?所以提前把他们逮捕了!”
“那丽丽不会再自杀了?”史朝云高兴得眉飞色舞。
“不过案情的发展,不像我们所预计的那样理想,正如你所说的,要经过一场决斗,但是这场决斗完全是斗智,不是斗力,主要还是看你的!”
史朝云激动地回答:“我一定竭智尽忠,全力以赴!科长可以把案情告诉我吗?”
“可以。此案非同小可,是首都警察厅亲自主办的。原先把三犯个别隔离审问,口供是一致的,供认他们的后台老板是王家父子。警察厅当机立断,逮捕了王明康和王仲钦,同时抄了他们的家。但他们被审时,矢口否认,抄家也未获罪证,到三犯当堂对质时,谁料又同时翻供,警厅为了加强力量,增调许多干员,我也奉命参与。由于缺乏证据,王家趁机进行反扑,现在形势十分紧张,双方形成拉锯局面。”
程科长大略介绍后,接着说:“不过,按我的看法,王家肯定私存大批烟毒,只要能够搜出藏匿烟毒的罪证,王家父子将永世不得翻身!他们也没有机会再来坑害你们了。”
史朝云忍不住发问:“据科长估计,王家烟毒藏在什么地方?”
程科长沉思一下说:“我曾参加第二次搜查,绘有现场的详细草图,经过细心研究,我认为王仲钦那间密室的疑点最大,密室上下四壁都是用质量较好的木板钉的,漆上天蓝色硼漆,外表相当美观。经过精细的检查,天花板和地板没有发现怀疑的痕迹,只有靠墙那边的壁板有疑窦。壁板上镶有一面精致的木框全身镜,木框是上漆的楠木,镜长一百五十厘米,宽六十五厘米,是比利时的厚玻璃砖。当时我们推测,可能全身镜后面还有一个密室的暗门。
经观察,隔壁是内花厅,两厅房间中间只隔一堵墙,此墙厚度顶多不到五十厘米,虽然比一般的墙厚一点点,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最后,我们把全身镜取下,这面镜框的四角是用四个木螺丝固定在壁板上,我们用起子把螺丝旋起,镜框取下后,我们终于失望了。因为镜框后面,依然是完整的天蓝色木板。我们只好再把它重新安上去。
“第二次搜查失败后,削弱了警方的信心,打击了警探们的积极性,王家知道警厅两次搜查失败,气焰更加嚣张。不过我还是认为,王家里面可能有个地下室,左思右想,始终找不出门路来。”
程科长见史朝云靠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听着,又继续说:“还有一点很重要的线索,王仲钦被捕时,在他身上缴出一串钥匙,我把这串钥匙在他房内的所有橱、桌的抽屉和保险箱全部对过,最后有三把钥匙无处可对。还有一支象牙的东西,好像小型的圆锉刀,它连柄只有三英寸长,柄上雕刻非常精致,像是钥匙链中的装饰品。我估计这个东西可能就是打开地下室的工具,可惜无处可对。不过那三把钥匙,我已经证实是保险箱的钥匙。一把大的,两把小的。大的是开保险箱外门,小的是开保险箱里面的小门和抽屉,三把合起来成一套。”
全神贯注听讲的史朝云突然问:“你怎么证明这三把钥匙是开保险箱的,而目是成套的?”
“因为在王仲钦的一串钥匙中还有三把和这三把是相似的。那三把是打开王仲钦密室保险箱的钥匙,每把钥匙上刻有英文字母‘S’,钥匙对上锁,可惜不懂得调拨这个保险箱密码的暗号。所以这个保险箱还只能用警厅的封条封上。至今王家还有大批警察日夜轮流看守着。”
史朝云笑说:“那剩下的那三把钥匙上面刻的肯定是‘H’!”
“对!你怎么知道?”程科长惊喜地看着她。
“你所推测的完全正确,你所不能解决的问题,我都会替你解决。”
程科长高兴地跳起来,急切地追问:“史小姐,这可是真的?”
程科长的情绪感染着她,史朝云也变得活泼起来,整个房间的气氛变得生机勃勃,充满了欢跃和希望。
这时,陈妈又端上来一大盘糕点,放在茶几上,又倒了两杯热腾腾的牛奶,笑对程科长说:“你太辛苦了,请用点心再谈!”
程科长向她致谢。
陈妈走后,史朝云捡了一块椰子奶油夹心蛋糕,送到程科长的面前,热情地说:“你饿了吧,吃了点心,我就把王仲钦密室内部的情况向你报告。”
程科长欣然接过蛋糕吃着,又饮了一口牛奶,但心情却是急不可待的。
史朝云稍为整理一下思路,沉痛地说:“王仲钦和我的关系,完全是奴隶制时代奴隶主对奴隶的待遇。他丝毫不把我当个大学生,而把我当作娼妓!我在王家有双重身份,公开身份是大学生、助教、王仲钦的同学、朋友,由前门出入。秘密的身分是娼妓,当他兽性发作时,只要一个电话,不论狂风暴雨,不论天寒地冻,不论更深夜阑,都要‘召之即来’,幽会的地点就是你所说的那个密室,外面客厅的门一关,这个密室就与大座房屋完全隔绝,成为无法无天的魔窟。
“虽然我经常在这个密室里与他幽会,但两年来始终没有发现其中的秘密。两个月前的一个傍晚,他打电话给我,约定晚饭之后,在这个密室里,要我汇报关于结交丽丽的进展情况。到了那里,没谈多久,我突然胃病复发,痛不可支,倒到床上,把棉被压在肚子下,还止不了痛,额上的汗珠像黄豆一样直冒出来。
“这时,他惊了,拿一张凳子放在全身镜前面,他站了上去。我忍着剧痛偷看他动作。
全身镜上面有一古铜色的鹿头,这是西方有钱人家房间里常有的装饰品。他拿出一串钥匙,用你刚才所说的“象牙圆锉刀”,向鹿头的鼻孔两边各插一下,这时只觉得铜鹿的眼睛向外凸出了许多。他从凳子上下来,把它端到旁边,蹲下去,把全身镜的木框由下向上一提,壁上的木板跟着全身镜的木框一起提上去,板壁后面立即出现了个洞,大的有七十公分高,他就俯身进去。不久,他出来了,把全身镜的木框再拉下来,恢复了原来的位置。接着把鹿铜凸出的眼睛用手指把它按平。现在想来,你的推测是对的。此门还是在全身镜的后面,不过需要镜框连反一起提上去。鹿的鼻孔就是开关,它妙就妙在木板的板缝十分紧密,看不出破绽;它巧就巧在这个地下室的通口在于墙基下面,使人不会生疑。最后,他拿了一点鸦片,掺着开水叫我一起吞下,不久病就止了,我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醒来时,已是凌晨两点。我感到口干,就开亮灯,倒了一杯开水,一边喝着,一边想着当晚所见到情景,似乎觉得这个房子里到处安着机关。无意中,我看到床柜上面有一片破竹叶,上面还有一点鸦片,而天平时在这个房间里经常见到这样的竹叶破片,他们会不会做着吸毒的生意?我心里不免打个大问号!”
程科长听到这里,兴奋地说:“这是真正的云南烟土,因为云南气候好,云雾多,所产鸦片的质量列全国第一。它在包装上有一个特色,每粒二斤,原装的都是用大竹叶包着。这可证实地下室肯定有大量烟土贮藏着,烟土进进出出,所以才有竹叶散落。史小姐,你这个材料实在太好了!”
史朝云笑道:“这是由科长的智慧启发的!也说明这两个魔鬼的大限到了,还有一个重要的东西,我拿给你看!”说着,她走到写字桌前面,开了抽屉,拿出两张纸片,送给程科长。
程科长接过一看,一张写个“S”,一张写个“H”,里面是拨动保险箱的密码。他大喜过望,激动地说:“史小姐,你真是有心人!这个宝贝是从哪里弄来的?”
“这也是偶然得到的,正当我在琢磨这个地下室秘密门户时,却看到保险箱的门没有关紧,我意识到它没有下锁,立即跳下床去,打开一看,钥匙插在保险箱的第二道门的锁孔里,我扭了这一下,第二道门开了,里面尽是钞票,有国币、港币、美钞、英镑。我无心观看,赶紧在一大串钥匙中找出开保险箱抽屉的钥匙,拉开抽屉一着,里面尽是金器珠宝之类的装饰品,这都不是我寻猎的对象,我的目的是想趁这个机会,能够找到我在苏州警察局留下的那张‘悔过书’,结果没有找到。抽屉里还放着两张卡片,我知道这是保险箱的暗码,马上把它抄下来。抄完后,仍然按他原来的样子关好保险箱。熄了灯,立即上床睡觉。但翻来覆去地总是睡不着,我想他晚上匆匆出去,不出两种原因,不是赌钱,就是幽会。
“凌晨五点左右,天还没有亮,他就回来了。悄悄地开了门,打开电灯,蹑手蹑足地走到我的床前,细察我的动态。我假装睡得很酣,他恻耳聆听一阵,听我呼吸均匀,便安心地走到保险箱前面,轻轻开箱门,细心检查里面的金钞珠宝,没有看出破绽,然后才把保险箱关上,又悄悄地关灯出去了。”
史朝云又笑对程科长说:“你推测还有一个保险箱在地下室是完全是正确的。”
程科长把两份保险箱的密码卡片慎重地放在西装的内袋,笑对史朝云说:“但放心!我一定把你的‘卖是契’找回来,使王钟钦这个魔鬼永远不会再来纠缠你!”
史朝云喜不自禁,冲口说:“你真是我的救星,我一看到你,就感到温暖,怪不得丽丽对你那样着迷。”
“这是我的职责,说实话,没有你提供这些珍贵的材料,我也没有办法破获此案,你的功劳比我大,所以你不但给我温暖,还给我信心。”
现在他们两人的心情都非常轻松愉快,一个认为胜利在握,一个认为前途得救。阳光照在窗口上,这是大自然向他们发出的微笑。
程科长站起来,此时有意济览一下这位知识分子的闺房,史朝云跟在他身边陪着。房里有豪华的梳妆台和中西家具,大小不同的书橱,壁上悬挂着世界地图、中国地图、历代版图变迁图、历史系统表。他笑赞说;“既是贵小姐的闺房,又是历史学家的研究室,不简单!”
史朝云轻叹道:“可惜春将尽,花已残,不学无术!”
“不,我不赞同你这样说!你在我的心目中既纯洁又博学。”“谢谢你过奖!”
他走到写字桌旁边,只见大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张十六开大的国画,是清朝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的杰作,画面是兰花与荆棘杂生于岩谷中,画得十分逼真,别开生面。旁边有作者的题咏:“风虽狂,叶不扬,品既雅,花亦香,不容荆棘不成兰。”
程科长笑对史朝云说:“不容荆棘不成兰,就是你的写照。王仲钦是荆棘,你是兰花,在荆棘之中,兰花照样成长。”
史朝云苦笑说:“我曾经几度企图自杀,是它鼓起了我生的勇气。”
程科长深怕触动她的痛处,马上转个活题说:“郑板桥诗好、字好、画好、诗怪、字怪、画也怪,不愧为扬州八怪之首。”
史朝云凑趣道:“提起扬州,今人无不向往,自古以来,它是繁华之地,也是历史兵家必争重地,可惜至今我还没去过,真是遗憾!”
程科长感慨地说:“扬州自隋炀帝开运河以来,其中经过唐、宋、元、明、清,走了一千三百多年的好运。当年是全国繁华之地,好比现在的上海。当扬州走着红运的时候,上海不过是一个渔村,它的繁华有其地理上的条件和优点。隋炀帝开通运河,北起河北通县,南至浙江杭州,是当年唯一的南北交通水路要道,大量物资转运的路线。北方来的船只到了这里,就要卸下货物,更换大船南下,出瓜州,过长江,入镇江的京口,运到苏杭。南方的货船到了扬州,也要卸货换小船北上,因此扬州成为南北交通的枢纽,那里整年聚集着南北的巨商大贾、达官显臣和公子王孙,他们用大量的金钱在那里挥霍享乐,所以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诗句,可见当时那里繁荣的情况。
“据史书记载,在全盛时期,那里妓院多,妓女达到两万多人,所谓‘春风十里扬州路,’并不夸张,郑板桥的诗里说过:‘千家养女先教成,十里栽花胜种田。’养女教曲成功能致富,栽花比种田的收人胜过百倍。茶楼、酒馆、旅社、戏院及百货商业都应运而兴,自不待言。
“但是世事兴衰,人事变迁,自古而然。到了清朝末年,由天津至浦口的铁路建成后,京沪杭大量的货物都由津浦路转运,运河就失其效用,扬州也随着凋零,现在只好当为古城而凭吊!世情瞬息万变,英雄豪杰如何?”
史朝云听了,不禁拍案叫好:“程科长,你远征博引,把历史讲活了!要是你当教师,必定大受学生的欢迎!你真是位奇才!”
“史小姐,我不过是班门弄斧,还望指教,指教。”
他们说古谈今,对答如流,讲得非常投契,不觉时已中午。
这时陈妈来了,她率领婢仆端了许多名酒珍馐,摆满一桌子,慎重地张罗一番。一切就绪后,请二人上桌。
程科长请陈妈一同饮宴,陈妈识趣地说:“等我女儿的问题解决之后,一定重重谢你!
这个时候,我在这里,可能是多余的,请你原谅!”说着,她含笑走了。
史朝云殷勤地请他登席,于是两人开怀畅饮,酒桌之中谈吐自然,气氛融洽,却是人逢知音千杯少,话既投机语滔滔!
酒过几巡,史朝云对程科长说:“我跟王家父子鬼混了两年,知道青红帮在社会上的势力相当厉害。我是一个受害者,很想了解它的历史。我想你见多识广,一定会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希望你把这个帮会历史略述一二,以增见识。好吗,”
“好吧。”程科长略一思索,说:“它的历史应该追溯到清代。作为一位历史教师。也应当知道它的历史根源,其实没有什么青红帮。红是洪门,青是安清,原是一派,以后变成对立的帮派,民国成立后又归统一,后人错误传说,拢统称为青红帮。
“究其始源,出于洪门。洪门缘起于明末的郑成功,当时吴三桂借清兵入关,引狼入室。
灭了大明。福建延平郡王郑成功,率部退主台湾,为图团结对敌,与台湾文武大臣结为异性兄弟,于清顺治十八年在台湾创立金合山明远堂,是洪门开山立堂之始,他们以反清复明为号召。明太祖朱元璋的年号为洪武。‘洪门’就是洪武门下的意思。外界不明真相,讹称‘洪门’为‘红帮’。
“后来,郑成功派其部将蔡德英等五人和军师陈近南潜入清朝占领区发展组织。蔡德英等人先在福建莆田九连山南少林寺削发为僧,后发展于东南一带,也称‘洪门’。陈近南到西南游说吴三桂反清,不成,至襄阳白鹤洞出家。后大会洪门,攻抵武昌,为清将于成龙击败。
“以后在西北地区拥戴顾炎武为首领,称为‘汉流’,他们发展很快,组织遍及黄河南北,直至山海关东北。而流传于西南四川、云南、贵州等省的称为‘袍哥’,又称‘歌老会’。‘洪门’与清廷势不两立,清廷防范甚严。如果被发觉,即抄家灭族,所以只能于穷山僻壤开山聚众。
“在城里,‘洪门’另设‘礼门’,借戒烟、戒酒、戒赌、戒嫖为名义发展组织。“礼门”首领不以原来宗旨告诉门徒,临终时才以‘反清复明’宗旨密传在钵之人。所以‘礼门’清廷允许设立,因此它发展极快。一旦风吹草动,首领可以掌握这些群众,响应‘洪门’。
“此外,‘洪门’又以变相神道设教,如白莲教,红灯照,红枪会,大刀会,小刀会,匕首会,双刀会,天地会,三点会,三合会等都属于‘洪门’。甚至河北、河南、山东一带的响马,各地的保镇,大都为‘洪门’、‘汉流’支系。刺杀雍正的吕四娘,是浙江绍兴人,她的父亲也是参加‘洪门’的。
“所谓‘青帮’,洪门曾派干将翁乾潘到北京坐探清廷消息,被清政府捉捕,意志不坚,投降满清,另组‘安清帮’,其组织横的关系,改为纵的关系,不是兄弟叙义,而是师徒相传。清廷责‘安清帮’负责护运军粮,由河北通县至浙江杭州的运河,分为一百二十八段,封翁乾潘的门徒一百二十八人的码头官,职级有四品都司、五品守备、六品千总,师徒相袭,虽有军职,但不能带兵,仅做谍报工作。‘洪门’视‘安清帮’为叛徒,成为仇敌。当时有名谚语说:‘由青过红,挂彩披红,由红转青,剥皮抽筋。’安清帮的暗号是说‘船身多长,船桅多高。’
史朝云插话说:“我看王家父子都是属于‘安情帮’的。”
程科长点点头,又接下去说:“在辛亥革命之前,革命党没有群众基础,多半靠‘洪门’的人马出力相助。辛亥革命之后,满清政府倒台,反清的志愿已实现,‘洪门’组织无形中涣散了,形成江湖流派。一部分人利用这种流派,作为个人的势力,王家父子,就是这样。
“至于其详细组织和整个清代中他们的活动,说来很多,起码要说几个钟头。今天限于时间,我只能说一个梗概。”
史朝云听得入迷,不禁惊叹:“哎,你真是个万事通!佩服,佩服!”
“我是吃这一种饭的,对江湖上的九流三教,帮派体系都要很了解,这是一门基本课,不足为奇。”
席散之后,程科长向史朝云告辞,并递了一张名片给她,目她可按电话号码和他联系,如果他不在,找周凌也可以。史朝云拿了一张名片回赠。
南京城南医院二楼特等单人病房里,黎丽丽心如止水,今天是程科长和她约定的最后一天,她早上勉强起来,略加梳洗,又心灰意懒地躺在床上。
赵护士推门进来,一手拿着花束,一手拿着名片,她把名片递给黎丽丽,笑着说:“又是程科长派人送来的,他连送三天了,这花多么好看呀!”
她走到床头柜前,把花瓶上的旧花拔掉,把新花插上,她边插边欣赏。它茎株高,钟状的花朵,如团团连续的火焰,层层向上,生机勃勃。赵护士边整理边说:“这是剑兰,花愈大,价愈高,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礼花。刘院长说此花代表亲善、高洁、坚强。它的神韵,会给人带来坚毅的生活召唤!黎小姐。要珍重身体,要坚强一点,千万不要辜负人家一片真心。”
黎丽而凝视着剑兰,赵护士的话把她心潮中的死水搅活了,她不觉笑了。这是她住院以来的第一笑,她禁不住说:“有你在,我怎么舍得……”
“把我的剪刀偷了,还说舍不得,这话留着,等一下对另外一个人说吧!”
赵护士边说边走到门边,回过头来又调皮地说:“你安心等待,程科长来时,我会在门口替你把门。”她做了个鬼脸,关门出去。
赵护士走后,房间里静悄悄的,黎丽丽一个人躺在床上,期待与失望在她脑海交织着。
正当这时,程科长突然推门进来,她的心脏跳得异常厉害。
程科长春风满面,边走边贺:“丽丽小姐,恭喜你,我终于从阎罗王的手里把你夺回来了!从今以后。你可以高枕无忧了!”
黎丽丽马上从床上坐起来。
程科长立即把床背上的羊毛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兴奋地说:“王仲钦已经逮捕了。他永远不会再出来了!”
他坐在床沿,拉开皮夹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叠四寸的照片递给黎丽丽,接着说:“这里有相片十张,底片十张,全拿回来了,请你检查。”
黎丽丽接过一看脸红到脖子,虽然娇羞无比,但感激之情如火山迸发,情不自禁地把双手环住程科长的脖颈,两颊偎贴磨擦,热泪盈眶。
这是突然的袭击,出乎程科长的意料之外,他悄声说:“注意。门只掩着,别这样!”
“我不管!”她死劲地抱着他,娇柔抖颤地说:“我该怎么报答你?”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这是我份内的事。”
程科长担心有人进来,影响不好,便笑着站起来,倒了一杯开水,喝了两口,振颤的心弦恢复了平静。
他把茶杯放在床头柜上,复坐床沿,告诉黎丽丽三天来他所作的努力。
程科长从史朝云家里出来以后,立即回警厅,建议第三度搜查王家,按照史朝云所提供的线索,在王仲钦密室的全身镜后面果真发现了洞门,他们从墙基走下石阶,找到了地下室,搜出大量的鸦片烟和海洛因。又开了H保险箱,找出许多犯罪材料和证据。他趁机把黎丽丽的裸体相片和史朝云的‘悔过书’悄悄地抽出来,放在自己的皮夹里。
在赃证面前,王家父子无可抵赖,只好坦白认罪,同时又逮捕了同伙五人。其中有个叫邵长贵的,就是冒充《新都晚报》记者的那个家伙林一鹄。警厅牵连了七人,都是被他们拖下水的。机场上有三个检查员同时被捕,罪名是掩护过关。
全案在报纸上公布,轰动全币。这个帮会的老头子,纸老虎一被揭穿,声名狼藉,一败涂地,再也无法在社会上兴风作浪了。
程科长还把史朝云的家世和被害经过,详细地告诉了黎丽丽,丽丽对史朝云的过去,表示同情和谅解。
“咚咚咚!”房门轻扣三声。
“请进来!”黎丽丽愉快相请。
门开处,赵护士领着史朝云进房来,程科长立即向前和赵护士握手,谢谢她对丽丽的细心照顾。
赵护士笑道:“我不但照顾人,连门都照顾了!”说着哧哧地笑开了。
史朝云听了莫名其妙,程科长和黎丽丽会心地笑了。
赵护士走后,程科长从皮夹里拿出‘悔过书’交给史朝云,笑道:“交还卖身契,就是自由人,以后要嫁给哪一位悉听尊便。”
感激,羞惭,使史朝云脸红耳赤。
史朝云赧颜向丽丽负荆请罪。丽丽握住史朝云的双手。风雨同舟,她们的友谊更加巩固。
一场暴风雨过后,迎来了光辉灿烂的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