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程科长在两个钟头之内,思绪向“时光隧道”倒流了几年。他回忆起与李丽兰相识的过程和恋情:系铃解铃,化敌为友,投桃报李,以德报德,在刑侦工作上帮了他不少忙,破了许多案。几年来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像银幕上的镜头,一幕一幕在他心上掠过。
他靠在沙发上,又想到目前七克拉钻戒失窃案件上,他睁开眼睛,着一下手表,离李丽兰约定下午两点半在扬子饭店三楼七十七号房间相会时刻还有一段时间,便又闭目遐想。
他想着想着,眼神微漾,靠在沙发上不觉睡着了。只见李丽兰笑盈盈地向他走来,身上穿着闪闪发光的银花旗袍,满面春风,容光焕发,楚楚动人。洁白如脂的经手,拈着一支白色的花朵,似莲非莲,冰清玉洁,雅素迷人,与李丽兰粉红色的桃腮交相辉映,美得令人心醉。
他看得出神,想叫又叫不出声来。
李丽兰见他魂不守舍,不觉噗哧一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被她一问,立即敛住神魂,好奇地问:“我在想什么?你说,你说!我就不相信你有这样大的神通!”
“你在想‘色即是空’,因为你是正人君子,见色不乱,对吗,”李丽兰以撩拨的语气诘问道,娇媚的流波向他脸上一瞟,笑得花枝招展,撩得他心神荡漾。
他向李丽兰双手合十,以朝圣的姿态鞠躬道:“阿弥陀佛!我的观音菩萨,贫僧是吃荤的和尚,道行不够,谈不上‘色空’两字,万望大士发个慈悲,超度贫憎,成全则个。”
“请慢!”李丽兰知道对方已经意马心猿,她先发制人,马上止住“不要急!我先给你看个东西。”
接着,她转个话题说:“要我发个慈悲超渡你吗?那你就要听我的佛家偈语。”她故意把手上白色花朵在他面前晃一晃,问,“你认得此花吗?我想你是个万事通,识多见广,肯定会认得的。”
他振作精神,把花端详一番,雅素洁美的花容,梦幻似的芬芳,但就是陌生得很,便摇摇头说:‘此花我生来没见过,虽然很美,看来不过属于野草闲花之流,无人知晓。”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知,只好以‘野草闲花’四字拿来搪塞。
李丽兰笑道:“亏你说得出!这就是‘昙花一现’的昙花,它是鼎鼎有名的名花,原产自墨西哥至巴西一带,后传入印度,印度是佛教发源地,它就是佛教中的警世之花。这次我到印度旅游,特地采了一枝回来,专程献给你,目的无它,希望你有所悟彻。
“这种花一生只开几个钟头,很快就枯萎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人生是短暂的,得意之时更加短暂。昙花好像莲花,但穗状花序,所以又称金钩莲。此花多开于午夜,人们都已睡熟了,它娇美之姿有谁看到?只有天上月,因而又号为‘月下美人’。当春天到来的时候,百花各倾全力,争奇斗艳,姹紫嫣红。但是造物主无情,转眼间春尽花残,红颜老去,片片零落。它不仅无意苦争春,而目连白天都不愿现形。你是名利中人,热中于富贵利禄,哪里有闲情半夜起来欣赏它的窈窕姣好之姿容呢?所以你不懂装懂,只好以野草闲花视之。不过为名为利是人之常情,这也难怪你的。我看了这朵花,有所感悟,既知昙花一现,何必费尽心机,呕心沥血,日以继夜,到处奔波,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人生到头来,不过一场春梦,转眼皆空!这是我的一见之得,你看如何?”
他听到李丽兰“四大皆空”的佛家伯语有所感触,再看李丽兰袅娜妩媚姿容,不禁又神魂飘荡了。他只顾眼前的色,再不管将来的空,以贪婪的眼光,抖颤的声音欢呼道:“对!
你说得对,既知昙花一现,就要及时行乐!”话音刚落,他不由分说把李丽兰紧紧搂住……正当一刻千金的时候,突然电话铃声响了,无情的铃声,惊破了程科长甜蜜的好梦。他不肯罢休,马上闭紧眼睛,还想重圆甜梦,可惜好梦难续。他正在懊恼时,朦胧中听到小勤务周凌压低嗓门断断续续的声音:“你是沈太太吗,--程科长还没醒来--请放心,你一吩咐,我就用毛毯把他盖上了--好!
好!到时候我会叫他醒来,保证准时到达。”
他听出是李丽兰打来的电话,精神顿时大振,睡意全消,马上放弃追梦,睁开眼睛,正想叫周凌把电话留住,只听“咔嗒”一声,已经来不及了,电话收线了。他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看着盖在身上的毛毯,感到一阵温暖,不禁从心底里发出甜蜜的微笑。
周凌看见他已醒来,便向前报告:“科长,前一个小时,沈太太打电话来,请你把会见的时间提前一个钟头。我说你因为破获童家山僵尸案件,前三天亲自到安徽全椒逮捕凶手,三天三夜旅途跋涉,非常疲劳,所以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叫我不要惊动你,拿一床毛毯替你盖上,免得受病。她很不安心,刚才又打电话来,问你醒来没有?又问毛毯盖上了没有,沈太太这样关心你,她真好!”机灵的小鬼一再提出这张“王牌”,目的是为了讨好他的上司,程科长报之以笑。
时间已经中午十二点了,离约会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周凌端来牛油、面包、果酱、牛肉汤。虽然他的肚子有点饿了,但是他的精神却集中在甜蜜的约会上,希望的线索上,只是心不在焉地胡乱吃了一顿。
为了僵尸一案,他亲自前往安徽全椒,逮捕凶手,今天清晨才从浦口回南京,行装刚卸下,就接警厅电话,要他上午参加上海的钻戒窃案的分析会,会上接受了专责破案的任务,旧案未结,新案复来,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还好上刻在沙发上做了一场昙花梦,总算假寐片刻。
饭后他特地到卫生间洗了一个澡,洗却了旅途的征尘,消除了疲劳,梳洗罢,穿上一套崭新的西装,兴致勃勃地走了。
扬子饭店是南京高级旅馆,三楼七十七号是特别豪华的房间。时间刚刚下午两点半,程科长准时推门进去,一眼看到李丽兰坐在沙发上,全神关注着手上的手表,便行前施礼道:“小姐,请问一下,这里是不是南海普陀岩?小生特来进香!”
李丽兰满脸含笑,以俏皮的语气答道:“先生,你找错了门!”说完,两人禁不住哈哈大笑。
李丽兰马上上前,帮着程科长把大衣脱了。程科长转身看到壁上的温度计,说:“二十六度,比室外高了十五度。一见到你,就感到温暖!”
“是吗?”
“啊,绝世之香!”程科长深深地吸一口气,高兴地喊起来。
李丽兰笑说:“你这个人的鼻子真灵!”
“噢,我可捉住偷香的人了!”
李丽兰歪着头笑问:“王存金一案,我费尽心机。论功行赏,你说我这位无名英雄,该不该得此半瓶香精的报酬?”
“应该,应该!”程科长鼓掌欢笑道,“全案破获后,所缴的赃物可算完整无缺,惟独这半瓶香精不见了。我问黎丽丽,她也说不知道,看她言辞恳切,不至瞒骗。我想,一定在纷乱中被人捞去了。幸好加拿大大使夫人得了完整的一瓶后也心满意足了,她言下之意,以为我爱上此香,私自留住了,也乐得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当时我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我认为此绝世之香,一定要配上绝代佳人,此香在人间,只有你才配得上享受,当时自己没接到,却落入他人之手,心里感到十分难过。今日香得其主,真乃大快我心!”
李丽兰微翘上唇,横波一笑,说:“得了,得了!你不要说好听的,其实你当时认为这香被黎丽丽拿走,所以不敢深究,红粉赠佳人吧,正合你的心愿。你也乐得顺水行舟,做个人情。”
程科长知道她这些话不过是掩盖自己的欢心,也不辩解,只喊道:“冤哉!冤哉!”
李丽兰认真地说:“我得了此香已经暗自发誓,只有你在面前,我才会用它,否则我将深藏若谷。”
“小生感激不尽!闻其香,感其情,享其乐,我太幸福了!”
李丽兰假装严肃地说:“你要注意!从今后,你要规规矩矩,假使你想在我身上占点便宜,揩点香味,那你就要倒霉。此香整个南京都没有,但是你的部下都已闻过,万一这香味从你身上飘散出来,那你就成了‘韩寿偷香’,亦官亦贼,声名扫地,我的科座到那时将如何得了?”说完两人哈哈大笑。
一阵欢笑过后,李丽兰调了两杯牛奶咖啡,两人相对坐下。她怔怔地着着程科长,有点出神,微微地摇摇头,意味深长地叹道:“记得当年马太太对我说:‘多情的人一定吃亏,痴情的人更要吃亏!’今天我深深地体会到她的话非常正确。我对你太痴情了,因此受尽相思苦;但你跟我恰恰相反,你是两面性格的人,用到我的时候,多么热情,说什么‘登门拜山’呀,‘朝圣进香’啊!讲得甜蜜蜜的,听起来令人飘飘然的;但是不用的时候,就来一个‘秋扇见捐’,置话不理。想不到上次一别,至今整整半个月了,不仅没见过一面,甚至连影子都没看到,如果不是七克拉钻戒的案件,哪有今天的约会?”说时,幽怨中又含着柔情蜜意,富有难以抵抗的魅力。
程科长深受感动,连忙辩解道:“自从上次一别,第二天童家山就发现一具无名僵尸,死者脸部表情非常恐怖,项有勒痕,显然是被人谋杀了。此案轰动全市,当我到场时,只见观众人山人海,把尸体围得水泄不通。见我率领一批刑警进场,立即让开一条路,那无数信赖的眼光,是对我鼓舞和鞭策,性命攸关,我不得不倾全力侦破。最近南京各报,连篇累牍报道案情,想你一定知道的。此案发生后,南京市参议会要求警厅重视人命,务期迅速破案,童家山属于我管区范围,责无旁贷。无数观众围看男尸,竟无人认领他,办案相当棘手。为此我们废寝忘餐,整整忙了两个星期,终于搞个水落石出。前三天我亲率干员前往安徽全椒县马厂地方。逮捕了凶手。得手之后,我日夜兼程,想早点赶回南京。昨晚赶到浦口,天已经黑了,无法过江,只好投宿于江边大户黄心斋老伯家中,深蒙他们宽待。他家的庭院非常宽敞,亭阁楼台,假山鱼池,十分清雅。我宿于西厢的一间书房里,此时正当风生竹院,月照蕉窗,对此良宵美景,我多么想念你呀,以至梦魂颠倒,久久不能成眠,深深地体会到相思的滋味何等难忍!
“归心似箭,我总觉一刻如年,所以今天一大早,我就乘着第一趟轮渡赶渡过江,想要在今天内把全案办理清楚。
“我如此争分夺秒,目的也是想尽快和你见面。想不到刚卸下行装,就接到警厅通知,要我马上参加七克拉钻戒案的紧急会议,而且上级又把此案交给我专责破获。一案未清,一案又来,使我疲于奔命,我脑海里虽在思索案情,但我的心却紧紧地系念着你。”
一连串出自肺腑的倾拆,使李丽兰哀怨情绪全消,为他对自己的钟情而高兴,故意激他说:“那何苦呢?年年压金线,全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程科长听了李丽兰的话,有所感触,他想到上刻的昙花一梦,梦里李丽兰也正是用这句话来规劝他,仿佛自己又置身于梦境之中。
李丽兰看他失神之态,自悔失言,以为话说得重一点,使他难过。便转入正题,以半开玩笑的口吻戏问道:“关于七克拉钻戒案件,想不到你一摸就摸到‘金枝玉叶’身上来,因此才来找我这个‘踏雪无痕’,想一箭双雕,坐享渔人之利,是吗?”
“不!……”
程科长正想辩白,又被李丽兰截住了,她接着说:“请慢,你听我说,今天早上我看了报纸,在介绍全案过程中,我佩服表演者的演技高超,亮相优美,出手灵巧,干脆利落。这种精湛的手法,非我师姐,旁人莫属。但是你要晓得,我的师姐行踪飘忽,聚散无常,我与她同师数载,未曾见过一面。这点你从偷看我的日记中知道得很清楚。这好像童话里的‘宫中探宝’,明知宝贝藏在宫中,但是宫门紧闭,没有金钥匙,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望门兴叹。”说到这里,她忽然停止了。
她那雪白牙齿咬住鲜红的下唇,那双长睫毛下面晶亮的眼睛,蕴含着难言的隐痛和事到关头的犹豫。她抬眼看了一下程科长。看到他那迫切期待的神情,她那漂亮而沉静的脸孔上,终于呈现出果决的表情,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想不到不幸的‘金钥匙’今天早上无意中被我碰到了。真是冤家路窄,这个人不迟不早竟然在这紧要关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的出现就意味着我的师组已经飘到南京来了,因为他是我师姐的幽灵,如王伯当死跟李宓。
“关于这方面,说来话长,请你莫急,听我慢慢说。这个人姓唐名通,他的亲族在上海金融界都是赫赫有名的资本家:他的伯父是电力公司的董事长,他的叔叔是个大银行家,舅父是洋行买办,姨父是颜料大王,姑父是轮船公司总经理兼商会副会长。他父亲是进出口贸易公司经理,所以派他坐镇香港,专门负责办理进出口业务,但是真正负责具体业务的是他父亲属下的老臣--王淑铭。
“这位花花公子,今年二十九岁,是一个纯粹的纨绔子弟,具有十足的阔少爷作风。像他这样显赫的家族,雄厚的财力,长相不错,风度翩翩,但至今还未结婚,其最大的毛病是带有严重的神经质。这种毛病主要表现在女人身上。他的精力完全消耗在女人方面,对女人有着专门研究,对她们的鉴别力特别强,可算是独具慧眼,因此外号叫做“傻伯乐’。所谓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被他所追求的女人,都是女性中的佼佼者。一个女人如果被他看上了,他会不惜一切地拼命追求,尽力捧场,不顾任何代价,自愿为她效劳,以求得到她的欢心,想达到最后目的。
“他对我师姐的眷念最深,垂涎已久,所以他想尽办法,死命追求,因此成为我师姐的幽灵。师姐看出他的弱点,假意和他接近,利用他的地位关系,得以挤进上流社会交际场中,乘机施展她的手腕,从中捞了不少金钱。师父曾经对我赞扬师姐,说她对于唐通,可以说善于利用,巧于躲避,搞得唐通六神无主,终日神魂颠倒,真不简单。
“至于我和他的认识,其中有一段渊源。当师父死前几个月,她计划在上海打一笔大生意,她认为唐通是一个最理想的桥梁,不利用此人是不能成功的。她知道唐通虽然是个色中之鬼,但是他见识广,眼界高,普通的女人,他不屑一顾,根本无法接近他。因此令我出马。
“在马太太安排一个宴会上,我与他见了面,他对我一见倾心,死缠不放。幸好此人有一癖:对于爱情,始终运用‘王道主义’,对于‘左’道则深恶痛疾。他说,恋爱一定要实行‘王者之政’,攻心为上,攻城次之。他曾把自己比作当年的诸葛亮,把女的比做孟获,要七擒七纵,使对方感恩怀德,诚心归服。他也知道,诸葛亮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之地,在这七擒七纵的战斗中,不知牺牲了多少将士的生命,这种的代价是惨痛的。他自嘲地苦笑说,他明知故犯,因为江山易改,癖性难移。
“有一次,当他向我苦苦追求的时候,我故意问他:‘我知道你有一个意中人,她长得非常漂亮,对吗?’
“他怔了一下,没有否认。
“我接着说:‘你既已得陇,又何必望蜀呢?想一箭双雕,这是办不到的。’“他在失望之余,吸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说:‘我生在上海,久住香港。上海可算是全国最繁华的城币,是江南佳丽荟萃之区;香港也是国际有名的商埠,各国摩登女郎集中之地。我整天都在上流社会交际场中厮混,见过不少的名媛美女。但其中像你和她两个人可算生平罕见的双绝。骐骥当前,两者都是千里名驹,叫我这个伯乐怎么能够放得过你呢?但是你所说的那个意中人,她没有你这样柔和,她眼高于顶,机智过人,未必会属意于我,这段姻缘犹如壁上画饼,恐怕我无福消受。’他说话时态度诚恳,憨态可掬。
“我说:‘那你把我当做一个备用品,当你对她追求不到的时候,就来一个退而求其次,这也许就是你的所谓王道战术,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他被我一说,感到失言,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我认为唐通这个人的性格还是属于好人之列,作为朋友是可以的,作为一个终身的伴侣肯定会吃亏的。他眼光高,唯美主义,而天下美女比比皆是,而且女人的青春实在太短,而鲜艳娇嫩的时间那就更加短促,年华似水,昙花一现,一旦色衰,其情便移,像他这样朝秦暮楚的大少爷,怎么能够和他白头到老呢?”
李丽兰看一眼程科长的脸色,感言多必失,便笑说:“我絮絮叨叨,似乎说得太多了,其实对唐通这个人完全有必要向你详细介绍一下,因为下一步你就要接触到他,这是全案的关键,他是进人宝宫的“金钥匙’。但是,你得到这把‘金钥匙’后,开锁还是要讲究技术的。必须了解他的性格特征,费一番心机和他斗智。但是,要注意,我说的技术是侦探技术,并不是谈情说爱。”
程科长笑道:“对!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聚精会神,洗耳恭听。”
李丽兰抿抿嘴,摇摇头,哂笑说:“你呀,虽说洗耳恭听,但是你的中心思想已经转移,从江苏镇江转移到山西太原了!”
“这话倒很新奇,这究竟怎么讲?”程科长猜不透她话中的含意,只好这样问道。
李丽兰忍俊不禁,解释道:“我告诉你,南醋镇江最酸,北醋太原第一。不管南醋北醋,都是酸溜溜的滋味。”
“你……”
“我不随便冤枉人。这种酸溜溜的表情都在你脸上暴露出来了。不过这点我不怪你,因为有感情才会吃醋,用爱情的角度来衡量,我认为吃醋还是个美德。”李丽兰说着,从桌上端起一杯香茶,笑对程科长说:“来,喝一杯茶,茶里含碱,先把酸碱中和一下。”引得程科长哈哈大笑。
李丽兰接着说:“我与唐通的接触,整整有两个月的时间,当马太太的‘生意’得手之后,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为了避免他的纠缠,我不辞而去,悄然引退,离开了上海。自此以后,我始终没有见过他,想不到今天早上,我无意中在民航公司门口碰到他,因为亚东银行要想在香港开设分行,董事会决定由子良和襄理张尧马上赴港,主持筹办建行事宜,后天的飞机票已经定好了,我今天早晨替他们到民航公司拿票。
“我乘自己的小轿车前往,当我在民航公司门口下车的时候,迎面看到唐通由公司大门口出来。这时我脑海里就闪出上海七克拉钻戒的案件,因为早晨我已经从报纸上看到此案情的详细介绍。唐通的出现,我就联想到我师组花锦芳,因为他是我师姐的一根‘撑竿’。
“唐通一看到我,如获至宝,表情十分激动。他热情地询问我的来意。
“我回答:‘买飞机票要到香港去。’“他怕我一纵即逝,自告奋勇要替我去买。我告诉他票已定好。他说,他应正没有什么事,要陪我一同进去拿票。我打算在他身上摸索出钻石案件的苗头,便表示欢迎。
“我和他一同进去,到了办公厅,就碰到经办人员侯桂贤,他是子良的朋友,很年轻,一见到我,就热情地向我招呼:‘沈太……’“我马上打断他的话,急忙说:‘她今天没空,叫我来拿。实在太麻烦你了。’他说:‘不,不!’边说边打开抽屉,拿出两张飞机票递给我。
“我怕他说出沈子良来,不给他有说话的余地,立即转个话题问:‘这两天见过丽娜吗?’
“他说:‘见过,见过,昨天晚上还在新都戏院看一场电影。’“我对他半开玩笑地说:‘你要注意,她是常州一凤,要抓紧,不然会飞走啊!不过她很听我的话,当然罗,一方面还要看你的本领,是吗?’“这时,我们边谈笑边走,他一直送到大门口。我说:‘佳贤,不要送了,你要饮水思源,不要忘记我这位月下老人啊!’“这时我还是争取主动,不等他开口,就说:‘佳贤,谢谢你,再见!’“别了佳贤,离开大门口,唐通就沉不住气地问:‘刚才他为什么叫你沈太太?’“我说:‘你不要胡诌,我不是对佳贤说,她有事情叫我来拿吗?沈太太是我的朋友,她的先生是次长,她的娘家在香港。后天,我就是和她一起到香港去。’“他被我一说,若有所悟:‘对对对!我刚才误会了。’“我故意问:‘你为什么这样关心?李小姐,沈太太,关你什么事?我问你,你究竟结婚没有?’
“他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说:‘依然故我。’停一下。他反问我:‘那你呢?’“我也学他的语气,皱着眉说:‘依然故我。’引得他哈哈大笑,这一下他心花怒放了。
“他截住我的去路,恳切地对我说:‘上一次我特地为你买了一只钻戒,想不到你不告而别,我的心意无法表达,心里非常难过。现在我希望你到我那里,让我把那枚钻戒交给你,了却我一桩心愿。好吗?’
“我想在他身上探个究竟,便顺水推舟,笑说:‘钻戒我可不敢领受,留给您的意中人吧!不过你的住处,我倒要参观参观。’“他看我答应了,非常高兴地说:‘那你就坐我的车子去。’“我表示同意,便说:‘我坐的车子是沈太太的,你稍等一下,我把车子打发走了就来。’我背着他把飞机票交给我的司机。叫他转给子良,告诉他我点事,一会儿就来。
“我的车子开走以后,我就和他同车,车子开到开罗饭店门口停下,我跟他一起下了车。
他住在三楼特定三○五房间,一进房,就十分殷勤地张罗招待。我趁此机会把整个房间巡视一遍。一眼触到一见异常漂亮的手提箱,心里不免一震,这只高级纹皮手提箱,是我师父马太太精心设计的,用高价聘请名匠按图特制。不但外表美观大方,更主要的是里面存放钞票和秘密文件的夹层天衣无缝,外人都看不出,也难破其机关,除非把整个手提箱拆开,才能发现。这只提箱我曾经在马太太那里看到,听我师父说,因为师姐爱它,师父就给了她。师父还对我说,以后他会照样再制一只给我。不久,恩师就归天了。看了这只提箱,我断定我的师姐到南京来了,但是她不会和唐通同居。
“我和他攀谈片刻,他感到很投洽。便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平绒的小盒子,里面放着一只钻石白金戒指,这只戒指份量虽然不大,亮度和光彩都很好,是属于高级装饰品。他拿出戒指,要求亲自戴在我手上,我欣然接受。
“戴上后,我也从自己脖子上脱下一条白金十字架的项链,说:‘我不能白白接受你的礼物,我把这条项链送给你。不过你不要误会,这不是投桃报李,而是礼尚往来。请你把领带解开,我要亲手把它戴在你的脖子上。’“他喜出望外,但又带点为难,犹豫了一下,只得解开领带。当我把白金项链戴上他的脖子时,果然不出我所料,他的颈项上已经有了一条金链子。
“我故意‘哦’了一声,叹一口气,装着悲观失望的表情说:‘我错了,我是多余的第三者!’
“他很狼狈,期期不能出口,最后无力地撒谎:‘这是我妈妈给我的纪念品。’“我说:‘我不信,你给我看!’‘“伸张手掌,他不得不解下来放在我的掌上。这条金项链下面有个杏仁型小坠子,正面镌着‘永结同心’四字,背面有一对鸳鸯戏水。我故意慢慢念出:‘永结同心!嘿,好一个永结同心!’
“这时,唐通坐在沙发上,呆若木鸡。
“这条金项链肯定是我师姐花锦芳送给他的,杏仁坠子本来是可以打开的,但镶上相片后,一关上就开不开了。可能里面有师组的相片,也许还是与唐通合拍的。因为这张相片只能维持三天,过了这个时间,就全部褪色了,一点影子都没有了。我想,现在要是打开的话,恐怕照片上是一片空白。这是马太太精传的一种锦线手法。
程科长笑着问:‘你当时为什么不送给我一条?’李丽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娇笑道:“你呀,得手了现在当然会说风凉话,因为我太老实了,鹊巢鸠占,你哪一样像个多余的第三者?’说完,两人又愉快地笑了起来。
李丽兰接着说:‘当时我看他显得很尴尬,马上扭转局面,缓和空气,把金链还给他,笑着说:‘你放心,你的话我会相信的,刚才我是跟你开玩笑。不过,说句真心话,我这个人比较开朗,这条项链就是你意中人送给你的,我也不会斤斤计较,毕竟我们还是朋友关系嘛!你的一切,我无权干涉,你说对吗?’“唐通听了,轻松地笑了。但是,又继续指天发誓。对于这种笨拙的撒谎,我只好一笑置之。
“这时。我看到一张报纸放在沙发的茶几底层,便把它拿出来,一看,是今天的《新民日报》,映进眼帘的就是上海的七克拉钻戒失窃案件。我想,房里的主人肯定看过了这段新闻,故意问道:‘唐先生,上海七克拉钻戒案件你看过没有,’“唐通连忙应道:‘全部看过了,内容报道得非常详细,这个女的实在神通广大。’“我说:‘我认为警方实在太饭捅了,假如我是警官,我就会马上把这案子破了。’“或许他认为我有点吹牛,就反问道;‘那你是怎么破的呢?’“我说:‘这案的关键,在于当时联号的戏票是什么人买的,买票的人不是主犯,也是幕后策划者,最低限度他与此案脱不了关系。我可向你打赌,以后案子破了,一定不出我的所料。’这时,我看到唐通身子抖动一下,因为他不是侦探也不是贼,还是善良的生意人,这方面,他没有经过风雨见过世面,虽然是我师姐临时的马前卒,也会心惊肉跳的。我看在眼里,感到他很可怜,我的师姐太恶作剧了。
“关于钻戒窃案,我和他闲扯了一段则间,愈谈愈感到他做贼心虚,看样子,他很不高兴接触这个问题,因为我絮絮而谈,他不得不谨慎奉陪。我不想再折磨他,便转个活题,谈到爱情方面来。这时。他的心又复活了,一切隐痛都解除了,谈笑风生,娓娓不倦,对于风花雪月,他说得头头是道。总之,这位先生的毛病,就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谈到女人,他就乐而忘忧!
“最后我对他说,因为我后天要到香港,在南京有很多事要办,不能奉陪。我问他什么时候去香港,后天能否和我一起走。他告诉我,他在南京还有商务手续没有办妥,要等几天才能走。
“我笑说:‘我懂得。你要等你意中人,说不定你在明天就先我而去了。’“他又指天发誓,说:‘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假如不信的话,希望你整天都在这个房间里,就可以证明我的话是否老实。’“临走时,他要求我下午六时在龙门酒家为我饯行,我答应了他的要求。
“当我回到家里,就接到你的第一次电话,你为了你的事业前途,不得不朝山进香了。
当时我告诉你,我对此案已经找到了头绪,叫你下午两点半在这里和我约会。
“我挂断了电话,马上就到民航公司找子良的朋友侯佳贤,调查刚才与我同来的唐通曾否到他那里购买过飞机票?他说没有。说唐通是来找郑科长的,但是没找到,郑科长先他一步出去了,上午十时因公飞往汉口。不过郑科长一大早就拿了两张明天的飞机票,是不是为他购买,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又到开罗饭店查看旅客登记簿,唐通是昨晚八点就从汉口到该店住宿。估计他于昨天中午就由上海动身了。他既不买飞机票,又于出事的当晚就到了南京,由这两点看来,此案对他有点矛盾。怀疑他参与吗?看来又不可能,真使我感到纳闷。这的确是一谜,这个谜只有唐通本人才晓得。
程科长笑着说:“这个谜是很好解答的。郑科长的两张飞机票可能是为唐通买的,已由别人转交给他。至于票钱,郑科长已为他代付了,他到民航局是送钱给郑科长的。这是我的估计。其次,唐通于上海出事之时就已到了南京,这张戏票,他在临行之前就给了你的师组。
他为什么早一天来南京呢?因为他已经被你师姐利用了,叫他先行到京,为她打前程,设法购买飞机票,按地计划的日程安全飞往香港。
李丽兰想了一下,认为程科长的见解很对。她说:“唐通是全案的关键,也算是此案的钥匙,我现在把这把钥匙交给你,希望你能够善于运用,达到成功的目的。不过你要注意一点,唐通本人虽然没有什么,但是他的亲戚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外号‘七条金带’,对他这人千万不可操之过急,更不可乱动刑法。你们这一批刑事老爷们动不动就说:‘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这一套的看家本领,在唐通身上千万用不得。”
程科长笑道:“‘用刑不如用智’,因为主审者一声令下,下面的人就会如狼似虎地施威,万一失手,这个责任该由发号施令者负其全责,所以为了本身的利害关系,稍有理智的审判官是不主张用刑的。这方面你体会最深,当时我有没有动过你一根毫毛。”
李丽兰故意冷笑说:“当时虽然没有动过我一根毫毛,事后连身体发肤都被你侮辱殆尽,还说没有,良心何在!”说时,她那流光溢采的眼睛,发出一种卖弄风情的电波,逗得程科长意荡魄销,他贪婪的眼神浮现出性的冲动。
李丽兰马上敛住娇媚之态,正色说道:“得了,得了,理智一点,今天晚上不下大功夫,无法攻克这个难关,千万要留点精力对付一切。后天子良一走,就是你的天下,要如何便如何,到那时我可以保证满足你的要求,好吗?”
李丽兰的话理正言顺,程科长压住了欲念,嘘了一口气道:“丽兰,你这一手,真是弄婴儿于股掌之中,我甘拜下风!”
“铃铃铃,铃铃铃!”电话铃响。李丽兰接了电话,转过头来,对程科长说:“慈航,周凌找你!”
程科长接过电话,里面已换成杨玉琼:“啊,你是玉琼。”
杨玉琼在电话里报告:“上海特派小组刚才来了长途电话,说白玉姣女士当天晚上的戏票是唐通替她买的,唐通是失主颜料大王钱雨泉的外甥,外号‘傻伯乐’,又号‘七条金带’这个人于昨天下午乘京沪特别快车已经溜到南京来了。女贼的戏票也可能是他买的,但目前还无法肯定。据说上海警局已派大批刑侦到南京来,我们应该赶快撒网,否则被上海警探们捷足先登了。在我们鼻于底下若被他们拖走,那真是丢脸!”
“请放心,唐通我已经查出来了!”
“哦?”对方发出惊奇的声音。
程科长接着说:“他住开罗饭店三楼三○五房间,化名宋达,是昨天晚上八点登记住宿的,旅客登记簿上故意写从汉口到南京为探亲而来,年龄也少报两岁,只写二十七岁。他这样做,表明他心虚。这个人身穿全套墨绿色白条纹哔叽西装,中等身材,头戴灰色礼帽,下穿黑色纹皮皮鞋。你通知赵明,选派一组人马盯住他,千万不要给对方知道。我在沈太太这里,研究如何下手,马上就会回去。你听清楚了吗?我再重复一遍……”
电话挂断后,李丽兰说:“你为什么告诉她,在我这里?”
程科长笑道:“杨玉琼的电话已经顺藤摸瓜打到这里来了,再不说就欲盖弥彰了。其实杨玉琼对你的印象十分好,而且,你我之间都是坦荡荡的。也无所顾忌。”
李丽兰满脸认真地说:“我认为杨玉琼这个人作风正派,心地善良,而且她非常关心你,也可以说一向钟情于你,你们志趣相投,同一行业,结成终身伴侣,实在非常理想。”
程科长叹道:“怎奈曾经沧海难于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李丽兰摇摇头,以深沉的眼光凝视着对方说:“你呀,你真傻!这是别人的,何必那样认真?暂时借用是可以的,若要长久,事实上怎么可能呢?”她低着头,漫不经心地玩着指甲上光滑油润的粉红色寇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哎,何况是败柳残花!”
程科长正想说话,李丽兰突然心血来潮,看了看手表,吃惊道:“为了儿女私情,差点误却了你的大事。现在时间不早了,你应当抓紧战机,我们赶快商讨下一步对策。”
言谈片刻,两人站了起来。李丽兰提着程科长的手有点颤抖,心情十分沉重,晶莹的泪水蒙住了眸子,声调悲戚地说:“慈航,我已把全案的钥匙交给你了。至于你如何应用,全凭你的智慧,我不多说了。由于你挽救了我,所以,我不惜一切来报答你。我毫不吝惜地自愿把‘秘谱’全部溶化在你的《盗窃学》里面,这在江湖的道义上,我已是一个‘叛徒’。
今天我又出卖了我的师姐,这在良心上,更是不可饶恕的。她自幼没有父母,由于恩师抚养她长大成人,她算是我师父的唯一骨肉,我出卖了她,我还算是一个人吗?今天上午,我一再考虑要不要把这个线索交给你呢?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你,以表明我始终对你毫无隐瞒。最主要的一点,师姐今次必定危险,因为颜料大王‘财可通神’,中央大人物都亲自出马了,上海、南京警局势在必得。与其看她落入他人的网中,不如为你所得。我认为,你有办法把我师姐救出火坑。你有超人的才干,我绝对信赖你,希望你以当时待我之心待她,恩施一线,法外施仁。否则,我师姐如有不测,我也没有脸面见你了!’说着,鼻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程科长十分感动,极力安慰她,答应了她的要求。
临别之时,李丽兰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两卷小纸卷,长三寸,道林纸,外面装潢精美,分别编着‘1、2’两个号码,郑重地告诉程科长:“这是锦囊妙计。第1号在与唐通接触之前可以拆开;第2号在与花镜芳两人相对谈话时拆开。切切记住,要按我的计划行事。”
说完两人珍重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