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科长见杨玉琼不好意思,旋即转个话题,认真对她说:“玉琼,飞贼案件你不要认为已经结束了,我看里面还有文章,案中有案。”
杨玉琼愣住了,急急问道:“飞贼案从头到尾已经搞个水落石出,还有什么文章可做呢?”
程科长目光深邃,分析道:“王存金的行窃,虽然出于报复,研究他的行窃过程,可分两个阶段,开头,他不谈策略,对警方的管辖范围,他不熟悉,只择要人公馆,随便乱偷,有的越到一区,有的越到三区,变成责任分摊,各打一百板,对四区还没有致命的打击。到了后期,他的战略转变了,所盗的是外国大使馆、美军顾问团和外交部长公馆,甚至还在壁上留言:‘其奈我何’。他居心叵测,要促使外国人激愤,出来干涉,对警厅施加压力,加速我的垮台。这个阴谋,手段毒辣,而且相当内行。王存金是个老粗,黎丽丽毕竟是个女流,都没有那样的水平,也不会摸得那样准确,这里面肯定有一个幕后策划者,可能是警界内部的人物。
“当我用‘柔术’审讯王存金的时候,饮酒间,我曾经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没提防,不禁一怔。我注意他的表情,非常尴尬,期期不能答复。最后说:‘程科长,你所求的目的通通达到了,何必再来吹毛求疵,节外生枝呢?我什么话都说完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没有二话好说。’当时他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含糊自语道:‘士为知己者死!’
“王存金这个人的脾气,我已经摸透了,江湖义气十足,讲肝胆,硬的他不怕,所以我也不便再追下去。但是,主攻既不下,我只好迂回包抄,另择途径,而求达到目的。
“在招待新闻记者会议前夕,我整理王存金的全案材料时,看到黎丽丽这一部分,触动了心事。我把她改名‘芳桂’除了想念映雪,爱屋及鸟的原因之外,主要是想留个人情。来感动她,希望她能把那个幕后阴谋象和盘托出,攻破全案的最后一个‘堡垒’。”
杨玉琼完全想不到案中有案,核里掏仁,她感到十分奇妙,便心急地问:“那怎么办呢?”
程科长笑道:“怎么办,还是要你出马。”
“我?”杨玉琼瞪大水汪汪的眼睛,不解其意。
“对!”我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你把昨天的报纸检三份出来,一份是《中央日报》,一份是《新民日报》,一份是《大刚报》。这三份报纸对飞贼王存金案件记载得十分详细。
你带着到特别拘留室找黎丽丽谈心,趁机把林映雪的相片和遗书给她一看,总的目的要达到她在感恩之下尽情相告。不过运用之奥妙,当看你见机行事。你是聪明人,我非常安心,我相信你一定会出色完成任务的。”
杨玉琼已消除了误会,又激起了工作热情,内心跃跃欲试,欣然接受任务,怿怿说:“好!科座,你暂把你心爱的东西交给我,我来试试看。”
自从审讯之后,黎丽丽整天沉浸在悔恨交加之中,她恨刘振亮人面兽心,悔不该为他报仇,以清白之身,心甘情愿任大盗王存金恣意蹂躏。一失足成千古恨,由于自己的谬误,前途毁于一旦,理想成了泡影。报纸一发表,名誉扫地,她的一生幸福全完了,数年苦心练就了金嗓子而争得“秦淮之花”、“金陵歌后”的称号,都将在人们鄙笑讥刺的声浪中湮灭。
正当她被忧愁烦恼包围的时候,突然听到房门开锁的声音,杨玉琼推门进来。
黎丽丽认得,她是陪审的书记官,记得被捕那天晚上,就是她拿了一件狐皮大衣给她遮羞。为此,她对杨玉琼很有好感,见她进来,不觉肃然起立。
杨玉琼走到黎丽丽面前,按按她肩膀,叫她坐下,态度非常温和。两人并排坐在床沿,并不拘束地漫谈起来。
通过谈心,杨玉琼对黎丽丽的看法有了很大转变,感叹她一念之差铸成大错,为她的失足感到惋惜。黎丽丽原是一个好女子,她高中毕业,爱好艺术,专长音乐,琵琶算是她的拿手,二胡也堪称绝技;嗓子尤好,音色美,音域宽,发音清晰、准确,曾经一鸣惊人,誉满京都。她有理想,有抱负,心情恬静。为了生活,为了艺术,她虽然曾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中,但是她厌恶烦嚣。许多人对她献殷勤,表关心,颠倒,崇拜,而不轻易被染。不幸的是,刘振亮闯进她的生活,使她着魔了,不能矜持,为痴“爱”而做出无谓的牺牲,以致走上犯罪道路。
她担心新闻发表后,当年拜倒她石榴裙下,而达不到目的之人幸灾乐祸,看到她迷恋拆白党,失身江湖大盗,必定乘机兴风作浪,骂她无耻、下贱、卑鄙、淫荡,将身败名裂,成为不齿于社会的人。
心病要用心药医。杨玉琼了解她的沉痛心事后,掌握时机,便笑着说:“黎小姐,请你不用耽心,昨天警察厅举行各省新闻记者招待会,由程科长主持,向他们介绍了王存金全案内容,今天报纸已经发表了。你看着就放心了。”说完,她把三份报纸送给黎丽丽。
黎丽丽手颤颤地接过报纸。看着它,久久不敢打开,感到恐惧、窒息。她想,报上肯定揭露了她不可告人的无耻勾当。但又转念,杨小姐为什么要叫我放心呢?莫非有什么奇迹出现?她鼓起最大的勇气,翻开社会版。她无心观看盗窃内容,一目十行寻找自己的部分,但找不到黎丽丽的名字,也找不到“金陵歌后”、“秦淮之花”等字眼,连“苏庐”两字也没见到,而且刘振亮的名字也没提起,更谈不上为复仇指使行窃的事实。关于她一部分,却登着“剧盗宿秦楼,名妓李芳桂窝存飞贼,“夜战兰花院,大盗被擒获”。她怕这份报纸失实,马上又找第二份,事实差不多是相同的,连看三份都是一样。黎丽丽心脏噗噗直跳,仿佛跳出喉口似的。她用困惑的眼神怔怔地看着杨玉琼,欲言还止,最后迸出一句话:“杨小姐,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报纸上都没有出现我的名字?”
杨玉琼背靠棉被,斜倚床架,两手枕着手悠悠地说:“有人同情你,可怜你,暗地里拉你一把。”说着,她柳眉一挑,以俏皮带点轻浮的神情,懒洋洋地继续说:“那当然罗,你是‘秦淮之花’,‘金陵歌后’,有人看上了你,爱上了你,暗中替你出力。”
杨玉琼的话含有几分酸意,机灵的黎丽丽已经听出话音,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哎,什么都完了。我是残花败柳!”
“世间上有误会的恨,没有无故的爱。你知道我们科长的名字吗?”
“知道,他姓程,名慈航。”黎丽丽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过去和他认识吗?”
“闻名已久,但是没有见过面。”
“你说话不老实!”杨玉琼边说边坐起来,从口袋里拿出林映雪的相片,递给黎丽丽,说:“这不是你给程科长的相片吗?还说过去不认识?”
黎丽丽接过相片,定神一看,呆住了。心想,相片中分明是自己,但是自己从来没有照过像这样姿势的相片,照得好极了。她翻转背面看,的确是送给程科长的,因为上首写着:“给航留念。”但是下面署名是“映雪”,而不是她,她感到莫名惊诧,偶然说:“杨小姐,玄妙极了,我怎么答复你呢?”
杨玉琼冷冷地说:“这有什么为难呢?是你的,你就承认,不是你的,就说不是,为什么不能答复呢?”
“看来相片里面的人分明是我,不过我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也没有拍过这样的相片,而且后面的字迹也不是我的,连名字都不符。”
杨玉琼不想跟她转圈子了,她爽朗地笑了,说:“对,这张相片里的人不是你,不过她长得和你一模一样,她是程科长的情人,芳名映雪,他俩的感情如胶似蜜。不幸地在三年前死了,科长一直想念她。刚好这次审讯的时候,他初次和你打个照面,一看到你,就想到她,爱花连枝爱嘛!所以当时对你那么容忍,事后对你那样帮忙。总的一句话,这是‘一念之仁’啊!换句话说,也是‘一见钟情’吧!”
接着,杨玉琼把林映雪的身世及程科长与她结识的过程,她服毒自杀的情况,对黎丽丽简略地叙述一遍。又把林映雪的遗书给黎丽丽看。
黎丽丽聚精会神地阅读着遗书,看完之后,她想到林映雪的文章学问和飘零的身世,大有同病相怜之感!再想到程科长用情之深,她非常感动。
杨玉琼从黎丽丽的表情,觉察到她已经到了万分感激的地步,便乘机再进一步对她说:“你恨程科长,但程科长始终没有恨过你。你指使王存金替刘振亮报仇,程科长还说,王存金的行窃不是你指使的,其中还有一个幕后策划者,这分明要想洗脱你的罪责。”说到这里,杨玉琼故意停了一下,加重语气说:“别的案件还可以找到一个替死鬼,作为法律上的代罪羔羊,这个案件影响国际,轰动全国,事关重大,怎么能够一手遮天,偷梁换柱呢?也许是色令智昏吧!”
一系列的事实,使黎丽丽的感情如波涛澎湃,她想:“这个姓程的真了不起,怎么知道王存金还有一个幕后策划者呢?他对我可算仁至义尽了,我为什么要代人受过,辜负程科长一片苦心。我若隐瞒事实,在良心上、道义上怎么说得呢?知恩不报非君子,他为我笔下超生,我不该护恶,遗下一个祸害,阻碍他的事业前程。”她决意已定,走到床前,对杨玉琼说:“杨小姐,程科长料事如神,他的头脑非常清醒,并没有色令智昏。王存金的大窃案确实有一个幕后策划者,这个人叫严中甫,过去是程科长的部下,现在是安徽和县刑警队组长。”
杨玉琼本来对程科长的估计半信半疑,现在黎丽丽终于说出一个人来,她感到非常惊奇,对程科长从心底里佩眼。她沉着气问:“严中甫为什么对程科长如此刻骨仇恨?”
黎丽丽哂笑着:“妒嫉,争权嘛!我对程科长虽然没有见过面,因为有那么一段的误会,所以我对他的事,都特别留心;关于他过去的经历,严中甫对我也说得非常详细。你的这位青年得意的上司,他事业心很强,根基很好。当年在贵州警校专攻刑事,毕业后又回到四川重庆深造,受到美国专家培养,学了不少刑事知识,据说大小科目七十二科,除刑事学外,骑术、驾驶、射击、柔术无所不精。当时担任课程的教官都是美国的特技教练、刑事专家和白宫警卫。全校学员共四百八十人,毕业后分配全国各大城币,分配首都的只有三十二人,他们一行乘着一架专机,直达南京。
“当时这些所谓‘天上飞来的人’,称为天之骄子,三十二人全分配到首都警察厅、刑警总队实习。总队长夏琦对他特别赏识,实习用未满,就破格升迁,调任四区刑警队队长。
“四区是中央要人公馆和各国大使馆所在地,责任重大,所以对于治安人选,十分慎重。
四区原来的队长丁青相当能干,部下都很钦佩他,因为积劳成疾,得了肺病,无法工作,住院治疗。这个队里的第二把手,是队副兼第一组组长严中甫,外号‘黑线专家’,办法有一套,工作也很有能力,但是大家都怕他,他自恃有一套本领,因此飞扬拔扈,目空一切。丁队长辞职之后,按理说队长一职,应当由他来承袭,他也由认非我莫属。想不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总队竟派了程慈航前来接任,这完全出人意料之外,严中甫十分恼火。他知道程队长只不过是一个实习员出身,根本不把他看在眼里,凡事独断独行,从来不通过他。
“程队长看在眼里,忍在心上,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对严中甫进行摸底,从内部进行分化瓦解,把他孤立起来。
“不久,发生了英国大使馆保险箱失窃案,四区队根据各方面线索和现场踏勘,经过判断,认为很可能是朱三才干的,马上把他捉捕到案,经过两度严格审讯,朱三才坚不吐实,矢口呼冤,始终不承认。关押了两天,严中甫私下把他保释处理。程队长闻讯大发雷霆,立刻派人追回,并亲自审讯破案,使朱三才伏法。这事触犯了严中甫的尊严,他咬牙切齿,更加怀恨在心。而且案后,程队长又趁队员对他佩服之际,展示他的经典笔记--‘贼学’。一鸣惊人,程队长的威信大为提高。队员们对这位年轻队长的看法来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平日被严中甫压迫的早已归附,中间派马上倒戈,内部死党开始分崩瓦解。大家对程队长着魔般的崇拜。严中甫不得不承认他与众不同,是个出类拔率的人物,本领在他之上。他感到,有我无他,势难并存,此人不除,他将永不出头。
“后来,发生了玄武湖桃色命案。在调查案件过程中,严中甫私自截留证据,想抢头功,结果破不了案。而程队长在一星期内却出色地破了此案。程队长初出茅庐,连战皆捷,奠定了他的地位。
“严中甫深感到业务上自己已经斗不过他了,只好服输。明枪既斗不过,便改用暗箭。
他私放巨盗廖振天,欲嫁祸程队长,不但阴谋无法得逞,却被对方识破。最后一不做二不休,竟动起杀机,用炸弹机关加雷管暗放在程队长的枕头下,企图炸死程队长,但他的阴谋又破产了。
“事过几个月,一天,严中甫利用职权向‘海派’扒手‘主舵人’刘阿常勒索三千元巨款,被程队长知道。程队长认为向严中甫反击的时候到了,就向总队密告,结果严中南当场被捕,出乖露丑,被判处三年徒刑,监禁六个月,后因病保释出狱。
“那他怎么结识王存金的?”杨玉琼插嘴问道。
黎丽丽娜动一下座位,说:“他们在狱中相识的,因为臭气相投,结为莫逆之交。当时王存金因嫌疑案件被拘留在监牢里,因罪证不足,不久就释放出狱。以后严中甫到安徽和县当刑警队组长,两人又勾结一起。王存金在和县作案多起,案件发生后,严都在暗中袒护他,使他逃避法律制裁,因此王存金对严中甫十分感激!
“光阴似箭,一晃两年过去了,但严中甫对程的仇恨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冲淡,而是日益加深。他始终注意程队长的情况,知道他已升为科长,屡破奇案,誉满南京,更是妒火中烧。他想,如果没有这个姓程的,他早就登上了队长的宝座。不至于失业坐牢,不至于被迫离京。他愈想愈恨,恨不得把姓程的一口吞下。
“他把自己过去的惨败告诉了王存金,王在金听了一面之辞,义愤填膺,自告奋勇,答应为严中甫报仇雪浪;并且当场夸下海口,保证在两个月之内要叫姓程的垮台撤职,给程某一个沉重的打击,才知道西梁山掌门人的厉害。
“严中甫知道王存金本领高强,他喜出望外,当天晚上特设宴替王存金饯行。席间,严中甫详细介绍关于南京四区的许多情况。第二天清早,王在金满怀信心上路了。
“自从王存金走了之后,严中甫日夜盼望着他的捷音,他在和县天天阅读南京的报纸,知道王存金已经开始在南京四区作案,以惊人的‘成绩’轰动了京都。但是严中甫感到美中不足的是,由于王存金界线不熟,偷错了地区,波及到接近四区的一区和三区,作案不集中,变成责任分摊,不能击中要害。因此两个月过去了,程科长的地位虽摇摇欲坠,但是还不至于垮台。
“严中甫是一个行家,他深知程科长的厉害,担心王存金恋战太久,终会失败。所以他只好自己硬着头皮,赶到南京,亲自指挥,改变战略,专偷外国大使馆、美军顾问团,直至外交部长王世杰公馆,企图利用外国人的压力,加速程科长下台。
“严中甫来到南京,行踪诡秘,不久由于王存金的介绍,与我认识。他通常都是在更深夜静的时候来到我家,因为同仇敌忾,所以彼此意气相投。起初我对他十分器重,他对我也是无话不谈,对于他与程科长的结仇情况,更是说得非常详细。
“豺狼扮人总是藏不住尾巴的,渐渐地我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他是个彪形大汉,满脸横肉,面黑性刚,蜂目豺声。王存金对他讲义气,他对我却心存不轨。有天夜晚,王存金不在,他竟然向我动手动脚,猛然抱住我,强要接吻。当时我报仇心切,不敢喊,恐闹成僵局,功败垂成。我无声地抵抗着,挣扎着,始终无法摆脱他的纠缠。只好送他一份空头支票,请求说:‘严先生,我求求你,不要这样急,不要在这里,不要现打现伤,如果被存金知道,你将功亏一篑,深仇难报!请你忍耐一时,等事成之后,我会答应你的。’我的话既通情合理,又没有说绝。为报深仇宿恨,严中甫无可奈何,只好咽下口水,把欲火压下。”
黎丽丽想到那可怕的情景,心里还有余悸,她凄然叹道:“我失身于大盗王存金,已是追悔莫及,如果再失身于严贼,将何得了!哎!我现在已经成为章台之柳,任何人都可以随意攀折。”说罢,她眼泪如泉涌,簌簌涓涓。
杨玉琼深表同情,一再安慰她后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