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科长失眠的当晚,想不到杨玉琼在自己卧室里,同样地感到伤神。
原来那天下午,杨玉琼想要整理王存金的案件,档案橱里找不到,她估计可能被程科长拿到科长室里去,但科长又不在,便命小周把科长室打开,不出所料,这份档案安放在办公桌上。
周凌走后,她坐在办公桌前,全神贯注地翻阅这份档案,当她翻到黎丽丽那一部分时,一张美女照像宝石一样灿烂夺目,她断定这是歌后黎丽丽,瓜子脸蛋,神情韵秀,流光溢彩的眼里隐着一丝哀怨。微翘的上唇散发着惹人怜爱的魅力。“红颜薄命”的念头在杨玉琼脑海里一闪而过。她估计这张相片是前两三年照的,比现在漂亮得多。她再翻转背面一看,一股酸溜溜的滋味直呛脑门,只见照片后面写着:“给航留念’。下署“映雪遗赠”,中间还有八个字:“形影相依,永伴左右”。
发现了意想不到的秘密,杨玉琼好像心窝被准猛击了一拳,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怔怔忡忡好一会儿。
她一再思考,认定黎丽丽的原名就是黎映雪,根据照片后面的十六字来推断,程科长与黎丽丽的感情已经超出了常规的友谊,可能超越爱情线。她恍然大悟,难怪审讯的时候,黎丽丽那样嚣张,程科长却那样克制;发表新闻时,他又特意用“芳桂”两字代替“丽丽”,保全其名誉,温存体贴,用心良苦。
但是,杨玉琼又感到奇怪,为什么黎丽丽反而对程科长怀着刻骨仇恨,屡屡怂恿飞贼作案,欲致他死地而后决呢?杨玉琼无法理解,为什么黎丽丽把堂堂的科长,视如敝屐,却对拆白党分子刘振亮和抽大烟的窃盗王存金反而钟情备至,完全不近人情!黎丽丽当场被捕,在众目睽睽之下,赤身露体,丑态毕露,像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价值呢?而程科长还会原谅她、维护她,世间上竟会有如此痴情的男性,真是不可思议。她一再反复思考,始终无法得到合理的答案。这张相片,使得杨玉琼彻夜难眠。
程科长整夜辗转反侧,思绪万千,直到凌晨三点,才沉沉睡去。当他醒来时,太阳早已上窗了。他伸了个懒腰,下了床,手按窗台,深深地吸了一口早晨新鲜的空气。几个月来,他为了飞贼王存金一案,费尽心机,担尽风险,今天飞贼已擒,赃有着落,他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他决意今天不办公,美美地休息一下。
漱洗后,吃过早点,他穿上咖啡色白条纹哔叽春衫,翻着两个袖口,露出雪白的衬袖。
这时,只听得门外轻轻的扣门声。
“请进来!”
程科长的话声刚落,杨玉琼已经推开房门,手拿一束鲜红复瓣桃花,冉冉而入。见程科长穿着春衫,由于以往的经验,她站住了,踌躇不前,悄声笑道:“科座要出门访案,是吗?”
程科长一见杨玉琼进来,分外高兴,忙答道:“不,不!我今天不想出门,也不想办公,更不想会客,我已吩咐周凌,不管何人,一概当驾,不过你是谁一的例外。”
杨玉琼听了,心里甜蜜蜜的。她笑说:“今天我特地为你送花来的。昨天下午,我到你房间来,你不在,屋里静悄悄,好像失去温暖似的,花瓶上的玫瑰,已经憔悴不堪。我想主人因为忙于公事,无心欣赏,失于护理,以致濒于凋零。我便把它拔掉,换上清水。因此今早特地送来这束桃花,代你插上。”说着,她小心翼翼地边插边整理着花枝。
桃花灼灼,鲜红如火。娇艳无比。杨玉琼仰起俊俏的脸儿,对程科长说:“科座,美吗?
这束桃花是千里鹅毛,得之不易。昨天上午,我有一位亲戚从江西九江乘专机到南京,临行前日,特派专人到庐山的风景区‘花径’采了一大束桃花,特地捎来送我,我舍不得独自享受,所以分一半给你。”
程科长听了,抱拳作拱向她道谢,惊叹说:“桃花原是早春二月开放,想不到暮春将尽,还有桃花,真是罕见。”
玉琼说:“你记得吗,唐朝诗仙李白有一首专咏庐山‘花径’桃花的七绝?诗曰:‘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常报春归无处见,不意转到此间来。’由此证明,庐山四月还有桃花,何况暮春三月,这还是早种的。不过玫瑰有香有色,香色两全,所以此花在你房中,算是宠夺专房。我不知进退,偏偏把它换上桃花,这叫做夺人之爱,你会不会感到不称心?”
“不,不,换得好,玫瑰虽艳,毕竟多刺,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态,反不如桃花妩媚温柔。
两相对比,我认为还是桃花更好。”程科长乘机逢迎,话中有话。
杨玉琼想起黎丽丽的那张相片,哂笑道:“不去攀折,就不怕有刺。瓶花仅供欣赏,假使随意攀折,等于摧残,实在有伤风雅。”说到这里,又觉得太露骨了,止不住红晕上颊,明艳生辉,可与桃花比美。
程科长站在旁边,看着她艳若朝阳的脸颊,竟然忘乎所以,脱口赞道:“人面桃花相映红!”
杨玉琼心怀疙瘩,把头一摆,酸溜溜地说:“桃花红,不如李花白,浓桃毕竟敌不过艳李啊!”
程科长心中有事,以为杨玉琼此话是针对李丽兰而发的,只好假装不懂,笑问:“玉琼,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玉琼强笑说:“堂堂科座,明明白白,何必假惺惺,自欺欺人。”
“玉琼我实在猜不到你的意思,你干脆说吧!”程科长也正经起来了。
“你一定要我说破吗?那好,你的意中人就是秦淮之花,凤凰歌星黎丽丽小姐!那白雪般的李花,还不够艳吗?”
听到杨玉琼所指的是黎丽丽,而不是李丽兰,程科长紧张的神经松懈下来,他哈哈大笑说:“你呀,真是捕风捉影!我与黎丽丽素昧平生,你为什么把她粘在我身上来,这叫做平地起风波,无风三尺浪!还好这里只有你我两人。否则。这话一扬出去,被外人听到,岂不是一场笑吗?”
“算了吧!我的科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何必瞒着我呢?我且问你,审讯时,你那样克制,发表新闻时,把她改了姓名,其用意何在?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旁观者清,你骗得过?”
爱的魔力超越了等级,杨玉琼因醋意升华,其口气驾凌在上司之上。程科长有口难辩,徒呼冤枉。
杨玉琼紧迫一步说:“你说与她素昧平主,但是事实偏偏证实她是你的情人,赃证俱在,何必抵赖。”说完从短氅的口袋里拿出黎丽丽的相片,在科长面前一晃,现出很不自然的笑容,说:“形影相依,永伴左右,这叫做素昧平生吗?”
程科长想不到这张相片会落到杨玉琼手里,不觉一怔,继而哑然失笑说:“玉琼,你看错了人。这是林映雪,不是黎丽丽。”
“不管黎丽丽也好,李芳桂也好,还是林映雪也好,你是改名换姓的专家,只不过一举手之劳罢了。但是,不管你如何换法,总之这张相片脱不了是黎丽丽本人,这点你该承认吧!”杨玉琼胜利地把相片在程科长面前一扬,狡黠地笑说。
“不!黎丽丽与林映雪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你不能合二而一,混为一谈,黎丽丽现在看守所里,林映雪已不在人世了。你有看到‘遗赠’二字吗?这是死者的遗留,假使是黎丽丽赠给我的。她还活在人间,何必用‘遗赠’二字,这是很明白的道理,这就证实我没有骗你。”
杨玉琼若有所悟,她呆住了,自言自语道:“你的活也有道理,但是这张相片分明是黎丽丽,叫我如何相信你呢?”
程科长进一步解释说:“这张相片的确很像黎丽丽,但是她的神情韵味都比黎丽丽更高一筹。说实话,黎丽丽五官长得虽然不错,但都比不上她的美,假使你平心静气慢慢细察,就会辩认出真假。”
杨玉琼被程科长一提醒,重新再把相片认真细看,的确相片与黎丽丽本人有所不同。她抬起头来,以困惑的眼光看着程科长,不禁问道:“科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世间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人!”
程科长看到杨玉琼困惑不解的神情,知道她迫切希望了解内中的奥秘、他回忆当年悲痛的艳遇,触起心事,咽然叹道:“此事不说,无法消除你对我的误会,讲起来,又勾起我无限伤感。你坐下,我且告诉你吧。”说着,他们相对坐下,程科长略一思索,就开始陈述他那段难忘的往事:
五年前,正当抗日战争时期,我在警官学校学习刑事警察专业。这个学校设在贵州省一个山城附近,它沿山建筑,占地极广,四面青山环抱,到处蓬蒿丛生,荆棘纵横,孤坟荒冢里面,不时跳窜出狐狸野兔,荒凉极了。一到夜间,山风萧萧,虎啸猿啼,狼嗥枭泣,十分可怖。
当时土匪很多,为了保卫学校安全起见。四周筑有围墙,设有碉堡,沿山哨所林立,犬牙交错。晚上豺狼出没,当地人称它为狼狗,性极凶猛,往往趁着朦胧月夜,出来觅食,到处残害人畜,袭击哨所,人们稍一麻痹,便遭伤害。半年中,哨所站岗的同学被狼咬伤事件,就发生过多起。
在一个残月霜天之夜,我轮值带班,和两位同学四周巡哨。约当凌晨两点左右,我们三个人巡哨到学校东北角的避雨亭岗哨,突然发现站岗的同学倒卧地下,我急用手电筒向前一照,只见他脸色惨白,僵卧血泊之中,左项伤口,血流如注,两手紧握,却不见枪支。
我急忙把他的绑腿解下,暂作绷带,紧扎其伤口。我们又四处寻找步枪,结果在附近草丛里,发现一只巨狼,倒毙草中,项部被刺刀刺通,连刀带枪,插在颈上。
捡回了枪,我和两位同学马上把伤员抬往本校附属医院。由出事的哨所到医院,约有半里路程。当我们到达医院时,正值更闻夜静,只有一位值班医生和一个护士,他们马上检查,进行抢救。
伤员项部伤口很大,流血过多,早已休克过去了。检查其脉搏,非常低沉,气息奄奄,危在顷刻,需要注射德国制强心脏针剂。
抗日时期,西药非常缺乏,因为海陆各路均被日军封锁。珍贵药品,医院里都是由专人保管。该院管理贵重药品的是护士长兼管理员林映雪小姐,人称“大姐”,住在医院西楼楼上。
医生叫我向大姐要两支德制强心脏针剂,并嘱见到她时,先把刚才所发生的情况告诉她。
原来这位大姐是我们前期的同学,因患了肺病,在本院住院治疗,为了照顾她的身体,毕业后,上级就将将她分配在这里工作。
当我到达西楼楼上时,站在她的房门外,因为半夜三更,又是女人的房间,我有点踌躇,但一想到伤重的同学,只好提起勇气,举手轻扣房门,叫唤大姐。
话音刚落,就听到清脆圆润的声音应道:“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就来。”敏捷的答复,真出乎我意料之外,好像她未曾入睡,专门等待我找她似的。
房门开处,我顿觉眼前发亮,一张清艳绝伦的脸庞,好像皎皎明月,清光四射。顿时,我联想到同学们平时的谈论,他们把医院西楼称为“潇湘馆”,原来由于这位当代林黛玉而得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只见对方不断对我端详,明眸里含着惊奇。
同学垂危,我心急如焚,无心欣赏她那天姿国色,立即说明来意,请求拨给两支强心脏针剂。
她听了非常同情,二话不说,走到枕边,拿了一串锁匙,反身就走。
外面寒风凛冽,天寒地冻,我怕她受凉,在她床上抓了一件特制的狐皮军大衣顺势披在她的身上,对她说:“大姐,外面已经零下三度了,夜寒霜冷,要保重身体。”
她向我回眸一笑,点头示意,情愫寄于无言之中。
我跟她到了药库,取了药,当她把药递给我的时候,特别郑重嘱咐道:“先拿去,回来再办手续,我在房间里等你。”
我取了药,即速拿给医生,医生早做好准备,马上为伤员注射,又替他缝了伤口,敷上药。我帮护士把受伤同学抬到病房,一切完妥,见伤者沉沉入睡,就叫两位同学先回校报告情况,我在那里守护。同学走后,我麻烦护士代为照顾。一个人悄悄来到西楼。
登上二楼,只见房门虚掩,我先轻叩房门,待应声,便推开挤身而入。房间里生着一盆炭火,烧得正旺,顿时只觉遍身温暖。
大姐端坐炉边,见我进来,笑起相迎。我站在那里,搓着双手问:“大姐,还有什么手续要办?”
她温和地笑了:“拿去了,还有什么手续呢?我看你寒夕露晨,半夜奔波,必定饥寒交迫,特设火炉给你取暖,怕你不来,所以诓你要来办个手续。好!既来之,则安之,先坐下来再说。”
恭敬不如从命,我一面向她道谢,一面在炉边坐下。
她过去倒了一杯牛奶,又端来一盘蛋糕摆在我的面前,频频劝进,十分殷勤。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真有点受宠若惊,腼腆不知所措。
她笑道;“你怕我有病会传染,所以不敢吃是吗?其实所有的杯盘都经过消毒的,你不要顾虑。”
我怕她误会,连称:“不,不!我什么都不怕,只觉受之有愧。既然大姐这样客气,我却之不恭!”说着,为了表示不怕传染。我端起玻璃杯一口气喝下半杯,顺势在盘里捡了一块蛋糕。
她微笑地看着我用点,表情热烈。
我们边取暖边谈心,由于她磊落大方,我也感到无拘无束,虽然初交,更胜旧相识,我们海阔天空、天南地北谈得十分投机。大姐添了几次木炭,火焰跳得更欢。不觉天边露出鱼肚白,我只得向她告别。临行,她谆谆嘱咐,要我经常到她那里去。
自此之后,每逢星期日,我都到她那里去。为了掩人耳目,我看病的次数也增多了。我俩相见时,毫无拘束,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古今中外,人生哲学,包罗万象,无所不谈。
她学问渊博,见闻极广,对于事物的见解,相当精辟透彻。不过她的悲观情调非常浓厚,这是美中不足,也许夭寿之机,已伏其中。她对我非常好感,也非常关心,当时,我的确对她有点着魔,只是当我问到她的家世时,她总是含糊搪塞,讳莫如深,始终避而不谈。我虽深感奇怪,但也不敢相强。除此之外,我们两人可算是无话不谈,无情不诉。这样缱绻甜蜜的日子的过了九个月。
第二年的中秋前夕,我因患慢性盲肠炎,经过医生许可,准予进行切除手术。我于中秋前一天住院,决定第三天开刀。
中秋之夜,皓月当空,银辉铺地。晚餐后,大姐约我到医院附近的田边林下散步谈心。
她披着一件军大衣,看来想准备长谈似的。
月光如水,泻在青草、绿叶上,朦胧中溢着光彩,四周如笼着轻纱,我们漫步在通往潭边的小路上,似在编织着美妙的梦,我希望这条铺着月光的路永无休止地向前绵延,走向幸福的未来。可是大姐却走累了,她要停下来。我就替她找个舒适的地方,她坐在石块上,背靠大石,满意地赞道:“真称心,这块地方找得太好了!”
我当时没有注意她说话的用意所在,漫应道:“此地名叫落凤窝,你是女中之风,不愧人杰地灵。”说完,就在她的对面,斜倚白杨坐下。
面对丽人,相距咫尺这时清幽的月光,照在她皎洁的脸上,光润如玉,洁白如雪,清艳素雅,无可伦比,我想映雪之名,名符其实;号曰黛玉,实在当之无愧。像这样绝色的佳人,能够和她相处在一起,多么幸福甜蜜!要是能结为连理技,真是一刻千金,何必顾虑太多,一定要白头到老呢!我贪婪地看着她,有点失魂落魄。
她看出我的神态有点异样,突然问:“我看你心绪不宁你在想什么?请如实告诉我,不要搁在心里呀!”
我怎么好意思把那种邪念告诉她呢?当时急中生智,随口应道:“我考虑后天动手术,医院设备差。怕出问题,万一死了,在这蛮荒之地,孤魂夜夜哭家乡,做鬼也是苦的。”
她听后愀然变色,声调微微颤动,极力安慰我说:“不要顾虑,开盲肠是最简单的手术,姜院长是留德的外科专家,要不是组织上的关系,他不会呆在这个小医院里。我叫他替你开刀,保证安全,你安心好了。”停了一下,她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说:“你对事业有抱负,是个有前途有希望的人,当然要珍惜你宝贵的性命;但是像我这样人孤似月、命薄如云的人,倒高兴死,因为我是个没有用的人了,留在世上,多个累赘。万一我死了,埋在这个地方,是再好不过的。”
她强起笑容,以开玩笑而带三分认真地口吻对我说:“这个地方叫做落凤窝,是一个忏兆,在我所坐的地方,造一台小小的坟墓,后面有苍松劲柏,两旁有萧萧白杨,背靠石壁,面对青山,这是一个天然的好墓地。”
我听了她的话,不禁凄怆,心头笼罩着不祥的烟雾,因此戚然不欢!在这月色融融的中秋之夜,处这幽美恬静的环境里,相对丽人,而生惨戚之心,实在辜负这大好时光。为了扭转这个不愉快的局面。我转个话题,问道:“常言‘每逢佳节倍思亲’,你会不会想念你的家?”
她望着月亮,仿佛沉于非常遥远的回忆,茫然应道:“我没有家!”
“伯父伯母呢?”
“都没有了。”
“难道你一个亲人都没有吗?”
“我唯一的亲人就是你。”
“我?”
“你不相信吗?”她微咳一声,捂着胸口,娇怜之状,宛如生病西施。她长叹一声,接着说:“这也难怪你感到惊愕,今晚的你来,就是要澄清这个问题。过去你三番五次问我家世,我总是避而不答,你肯定怪我,认为我太不近人情了!其实我的悲惨家世,实在不堪回首,而天其中还有许多难言之痛。”
这时,秋风从林间飘起,月光中透着凉意,大姐裹一裹身上的军大衣,终于说破她那讳莫如深的身世。
我原名林丽云,祖籍杭州。流离上海已经三世,世代单传,门祚衰落。我的母亲是太仓人,据说长得非常漂亮,当她生我的时候,不幸难产而弃世。我的父亲对她非常钟情,她死后,父亲没有再娶继室。
我虽然过早地失去母爱,但父亲把对我妈的爱都聚到我的身上。那时,我仍然沉浸在天伦的爱海里。
二十一岁那年,我读大学二年级,我的父亲在上海储备银行当会计。银行有个襄理叫徐静山,这个人相当能干,待人接物十分得体,年龄只不过三十九岁,我父亲赞他是个神通广大的人。他跟我父亲非常要好,无论在工作上,生活上,对我父亲都格外照顾。他经常到我这里来,因为他是我父亲的好友,我平常都叫他山叔。他对我的学业特别关心,说实话,当时我对他很有好感。
当我在高中读书时,就有许多年轻人追求我了,因为学业关系,都被我拒绝了。想不到在大学里,我看上一个同班的同学周廷芳,我俩一见钟情。说也奇怪,他长得和你简直一摸一样,甚至形态、风度、表情都十分相象,我们两人的感情如胶似漆,几乎发展到白热化的程度。
同时,我父亲银行里有一个信贷股股长张振武,那年二十六岁,人也长得不错,是一个有为的青年,他一直在暗中追求我,但是我始终没有答应他。
就在那年春天,我父亲突然被捕,关在日本宪兵队里,以后转到秘密监狱去。在这段时间里,关心我的人很多,他们争献殷勤,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动机我是理解的。其中徐静山和张振武来得最勤。徐静山我对他没有什么怀疑,对张振武却怀有戒备之心。
我一再请求徐静山设法搭救我父亲出狱,因为我知道他社会交际相当广泛。他一口应允。
没几天,他对我说:“这事很棘手,日本宪兵队掌握确实材料,说你爸爸勾通重庆方面,是个敌特,案情重大。丽云,别心焦,我会慢慢想办法疏解,不能操之过急坏了事。你放心好了,我保证负责设法营救他。”
同时,张振武也答应我设法营救我父亲出狱。
这事一直拖了三个月,期间,徐静山和张振武两人都曾把狱中的消息告诉我,两人所说的情况,几乎相同;而且我父亲在狱中需要的东西,他们两人都能为我送到。张振武特别交代我,他为我设法和传递之事,干万不能让徐静山知道。我当时认为这全出于醋意,但还是守口如瓶,为之保密。
我家的经济来源,原靠我父亲工资收入,平时人口少,负担轻,我还能充裕过日子;但是没有积蓄。自父亲被捕之后,我的生活全靠徐静山接济。他出手大方,毫无吝色,我心里十分感激!张振武也常常馈赠,我认为他有所企求,都被我婉言谢绝了。
在我的家庭里,平日只有父女两人相依为命,现在呢?白天在学校里还有周廷芳对我百般慰解,到了晚上回来,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恸念狱中的父亲,往往断肠到天明。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是我毕生难忘的日子。只见徐静山兴冲冲地到我家里,一见到我,就兴奋地高喊:“丽云,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你爸爸明天就可以保释出狱了!关于具保的手续,一切由我替你办理。”
听到这个好消息,我欣喜若狂,竟忘乎所以地双手握住徐静山的两臂欢叫:“山叔,你太好了!我用什么来报答你呢?”高兴得热泪像两道小泉在脸颊上奔流。
他笑着说:“那要看你的心罗!”
说时,他从裤兜里拿出手帕替我揩干了眼泪,虽然屋里没有第三者,只有一对孤男寡女,但是我的心地白璧无瑕,也显相坦坦自然。
傍晚,张振武来了,他表情十分严肃,眉宇间含着忿恨,眼睛冒着怒火,他还没坐下,就气愤填膺地对我说:“我早就估计徐静山不是一个好东西!他对你是挟有企图的,现在已经证实了!”说完,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皮夹子,郑重其事地从里面掏出一张摺得四四方方的纸条递给我,我摊开一看,是我父亲亲笔写的:云儿:
我获不白之冤,纯是徐静山捏造事实诬陷所致。在审讯中,我曾看到片段告密,乃是徐某笔迹,我受刑不过,只好屈招。
此獠秘密身份是上海七十六号(汪伪特务总机关)专员。想不到此人狼披羊皮,阴险毒辣,狼子野心对你垂涎已久。近日,他揭开假面具,公开向我提出条约,要你许他为妾,以换取我的自由。我宁可牺牲性命,绝不让他阴谋得逞。他被拒绝之后,老羞成怒,恨恨而去。
看来此獠对我决不罢休,恐怕我的性命危在旦夕,如有不测,你当为我报仇。切嘱!
父 书于狱中
我反复细看,疑信半参,因我对徐静山还存在着侥幸的心理。但是这封信分明是我父亲笔迹。我追问张振武这封信从哪里弄来的,他据实相告。原来他的表哥在那里当看守,过去都是叫他照顾,此信是我父亲昨天晚上交给他的。
张振武临走的时候,他一再嘱咐我对徐静山要特别提防。当晚,我心乱加麻,整夜不能入睡。
第二天清早,徐静山到我家里来,神色慌张,一见面,就气喘嘘嘘地对我说:“丽云,你爸爸病重,嘱你马上前往!”
这时我心惊肉跳,预感到大祸临头,但不知所措,不得不跟着他走。
一出大门,小轿车已经在门口等着,徐静山急忙打开车门,我坐了上去,他也随着坐上来。这时,只见司机旁边坐着一个穿西装的大汉,戴着一侧墨晶眼镜,也不说话。
徐静山悄悄告诉我,这是他的朋友,在日本特务机关处工作。
这时我心慌意乱,思潮不断起伏,徐静山的脸面在我的脑海里翻滚浮沉,一会儿慈善,一会儿狰狞。看看身旁的徐静山,还是那副老样子,世上真有双面人吗?徐静山真会害我父亲吗?父亲的病有危险吗?一连串的问号,把我的思绪勾来勾去,勾得如乱麻一堆。
我沉浸在茫然的痛苦思虑中,丝毫没有注意车子前进的方向,究竟走了多少路,转了几个弯,车子出郊区很久,转到一条支路去,在入口处,有一条交通路障阻住去路,旁边有个哨所。那个大汉从车窗里伸出头,出示特别通行证,路障举起了,车子向前行驶。单就这条路上,就有同样的三道关卡。都是按照上列的手续通过的。
过了三道关口,前面发现一墙大围墙,墙上布满铁丝网,每个角落,设有碉堡、了望哨。
车到大门口,又经一道盘查,车子一进大门,就令人觉得森严可怕。下车后走了一段路,进入甬道,通过三道铁门,到了一个小小的广场,那个戴墨晶眼镜的大汉,领我们进入一个很大的库房,四面水泥墙壁,中间空无一物,好像医院的太平间,又像肉类的冷藏室,壁上有几个洞,铁门关着。
屋内有两个工役,穿着白衣,脸戴口罩。那个大汉对他们说;“打开三号门!”
两个工役马上打开三号小铁门,现出一个洞口,两个人走了进去。我的心揪紧一团,难道我的爸爸就住在这吃人的魔窟里?不一会,两个人从里面拉出一架脚上装小轮的铁床,我上前一看,赫然见我父亲的尸体,他眼睛张的很大。我急病攻心,晕厥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才悠悠气转,只见徐静山手拿茶杯、汤匙站在我的身旁,流着鳄鱼的眼泪。一切我都明白了!
“我爸爸为什么会死?”我大声责问道,泪涌如泉。
那大汉冷酷地板着脸说:“你父亲畏罪,服毒自杀!”
我请求把父亲的尸体领回家自行收殓。
那大汉铁青着面孔说:“不行!上级规定,这里的犯人不论何种死亡,一律火葬,不能越例!”他又转过头命令两个工役说:“见面时间超过,你们把铁床推入墙内!”
工役奉命照办,我哭喊着扑向父亲的尸体不让推走。徐静山连劝带抱地把我拉开。铁床被推走了,一进洞就砰的一声关上铁门,我挣脱徐静山,撞门号淘大哭,我要撞破这鬼门关,我要父亲!
徐静山假装同情,苦苦劝慰。在这万恶的魔窟里,还有什么天理、人情、国法可言?我只好咬紧牙根,揩干眼泪,相随而出。
汽车把我直接送到家里,徐静山百般抚慰。这个披着人皮的魔鬼,我恨之入骨!杀父仇人就在面前,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想用剪刀与他拼个死活。但冷静一想,万一刺杀不成,反遭其祸,不但我个人作无谓牺牲,父亲的血海沉冤谁为伸雪?我一再克制自己的感情,忍下悲痛,再图报复。
徐静山安慰我一番后,有事走了。
傍晚,张振武来。他已经知道我父亲的死讯,他告诉我,就在昨天晚上,徐静山命人以毒药掺在饭里,把我父亲毒死死后谎报服毒自杀了事。
张振武说着,义愤填膺。他见我哭得泪人儿一般,一再安慰我。同样是安慰,这时我感到张振武确怀一片真诚。
自此之后,徐静山与张振武到我家里来的更勤。我自父亲死后,收入来源已断,徐、张两人不断周济。是非已明,我对他们,已成竹在胸,因此照收不误,毫无愧色。
关于我父亲被害经过,我曾对周廷芳说过,他听后咬牙切由,要想刺杀徐静山,以报知己。我一再劝他应从长讨议,要计出万全。目的想缓和他的愤激之情,因为廷芳家有父母,家庭幸福美满。由于爱他,所以不忍连累他。
而我借用的力量,还是瞩意于张振武。振武父母早死,由其叔父抚养成人。他财经学校毕业后,考入储备银行。由于他体格强壮,精力充沛。为人精明能于,办事认真负责,所以五年之中,由实习生升为股长。叔父死后,他单身一人,毫无负担,颇有积蓄,暗中对我追求甚切。不知何故,我对他总没有那种恋情,但是也没有明确拒绝。自从我结识了周廷芳之后,对他的情感就愈来愈疏远了,而张振武对我的追求却毫不放松,他说,假如得不到我,他宁愿一辈子也不婚娶,孤独过终生,其志甚坚,其情可悯。父亲死后,我对他日趋好感,把报仇雪恨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我父亲死后不及两个月,有一天下午,徐静山到我家里来。直接向我求婚。
我腆然说:“你是我父亲的好友,是我的长辈,要是被外人知道,叔父娶侄女,岂不嗤笑我们?山叔,你不要向我开玩笑!”
他竟像痴情的公子向我哀求:“丽云,我不妨告诉你,我对你的爱恋已经很久了,我对你的相思,病入膏肓,我不能没有你!我一向待你不错,你应该救救我吧!只要你能答应嫁给我,不论你提出任问条件,我都会接受你的要求。”
那时,我一再婉辞软柜,但在礼貌上还是若即若离。这个玩弄女人的老手,无耻狠毒的家伙,知道我对他的要求还有回旋的余地,认为欲速则不达,刚刚打破缺口,不能操之过急,因此不敢过分相强,处处以温存体贴的姿态进攻。
临走,他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强作冷静对我说:“丽云,你说得对,婚姻大事不能草率从事,希望你今天晚上好好考虑,我明早再来,听候佳音。”说着,他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叠钞票交给我说:“怕你不敷应用,你收着吧!”我稍加推委,最终还是照收不误。
徐静山走后,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思潮滚滚,徐静山这条色狼,他的最后一着已经摊牌了,决斗的时刻马上来临,怎么办?我苦苦思索,计划如何对付这场生死攸关的战斗,而求达到报仇目的。当我决计已定,我马上打个电话给张振武。
傍晚,张振武到我家里来,他刚坐定,我就坦率相告:“振武,徐静山今天早晨向我求婚,狼子野心已经暴露无遗了,你看怎么办?”
“杀死他,我替你报仇!”他伸开巴掌,向空中劈去,仿佛面前站着徐静山一样。他要把他的头劈落下来。
我激他一句:“真的吗?你有什么顾虑?比如说地位、前途、危险!”
“为了你,我宁愿粉身碎骨万死不辞,还有什么可顾虑呢?”张振武慷慨陈辞。斩钉截铁,表态坚决。
事迫眉睫,不容迟疑。我就把整个的计划全部告诉他,他高兴得跳起来,因为我在名义上已经答应属于他的了,事成以后,就跟他结婚。
那天晚上,我留他在我家里饮酒,详细讨论行事步骤,直到更阑夜深,他才辞别回家。
第二天,徐静山一大早就来了,他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徐徐地喝着,放下杯子,笑着问我:“丽云,昨晚你考虑得怎么样?”
我听了一口气,说:“山叔,为了此事,昨晚我整夜没有睡好,这件事太使我左右为难了!你待我那么好,却之于心不安;答应你,我在社会上站不了脚。”稍停一下,我故意问他:“你对山婶怎么处理?”
“对她有什么可顾虑呢?合则留,不合叫她滚!”
听到徐静山这句话,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论徐静山的老婆,文化高中毕业,很年轻,长得满不错,平时对他体贴入微。徐静山得新弃旧,毫无结发之情,狰狞面目,蛇蝎之心,实在可恶!我强抑住内心的愤恨,按计划说:“我不能破坏别人的家庭幸福,不过我有三个条件,你能办得到,我就跟你,否则-……”
徐静山迫不及待地回答:“好!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我一切都会答应。”
我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现在我年华正茂,正当花开时节,你贪我年轻。”
顿一下,我笑着解释说:“不是我不信任你,人生变幻莫测,以后人老珠黄,万一那时你不要我,怎么办呢?所以说,在你我没有结合之前,你要给我一百两黄金。”
“对,对!”徐静山满口赞同:“这样的顾虑是应该的,也是你的高明之见,人心隔肚皮嘛,不能不防备,你提得对,我马上照办。”
当他答应后,我接着说;“第二条,我和你结合,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因为我婚后还要继续念大学,所以你千万要替我保守秘密。以后万一你不要我,我有大学毕业文凭,也可以自食其力。”
“这点我绝对赞同,保证守密!还有第三点呢?”
“第三条,既要保密,就不能和山叔同住一起,所以你必须先在上海郊区找一座独立的洋房,它最好是四无邻居。也不要雇佣人,你只能在星期六的下午和星期天的整天到我这里来,我保证会给你安排甜蜜的生活。其它的时间,我要在学校里钻研我的学业。你不能带任何人到我这里来,更不能使你的尊夫人知道,醋海生波,我是不能受人家侮辱的。”
第三条更符合徐静山的口味,世间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这岂不是等于变相的交姘头。
他纯粹是玩弄女性的色狼,玩腻了,就抛弃。而且我提的条件不苛,在徐静山的经济能力方面来说,是无足轻重的,自然满口答应。他告诉我,三天之内,一切办妥。
有钱事事通。星期四,他亲自送来黄金一百两;同时与我同坐小轿车,把我送到边远的郊区看新房子。这是单独的小型洋房。四无邻居,四周树木葱郁,门前一片草地,是一对新婚夫妇消夏、度蜜月的如意别墅。楼下有会客厅、跳舞厅、厨房、饭厅;楼上有书房、卧室、小客厅、浴室;还有一个贮存室。室内家具齐全,设计精美。
星期五我就搬到新房于里去。
星期六是中秋佳节,当天早晨,徐静山送了很多为酒席应用的食品到别墅去,还雇了一个临时厨师。下午五时之前,一切酒席备办完妥,厨师走了。
徐静山今天穿一套崭新的西装,得意洋洋,笑逐颜开。几年来,他处心积虑,用阴毒诡计和腥血培育的花朵,今天到了攀折的时候,哪能不高兴?那趾高气扬的样子,好像侵略者开进被占领的城市。他将称霸这里,以胜利者的权威为所欲为了!
我努力压下心头的怒火,笑脸相迎。
我和他席间对饮,他色迷迷地看着我,心花怒放;我痛苦陪笑,频频劝酒。他的酒量本来很强,再加上“新婚之夜”,当然是开怀畅饮了。我和他在酒桌上足足消磨了两个钟头,也就是说以全力对付他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是非常艰巨的,因为今天晚上他伪君子的假面具完全撕下了,在酒桌上他总是动手动脚的,我以万分忍耐和极大克力制力,忍受种种羞辱,目的无他,力求换取他多喝几杯而已。
后来,他不饮了 那时他已有了八分醉意,要我到隔壁卧房去。我提出要求,要到浴室里洗个澡,再来伴着他。名正言顺,他无可奈何,只好答应我的请求。
到了浴室,我故意拖延时间,他忍耐不住,徘徊门外,频频敲门。久了,我便拉开门栓,娇声娇气唤道:“进来吧!”
他闻声就推门而入。当时,我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粉红色纯丝背心和一条淡红色纯丝三角裤。我这样的打扮,完全想利用肉感来吸引他的注意。果然,他一见之下兽性发作,不顾一切踉跄进来,如饿虎扑羊,向我身上扑来。这时,伏在门后的张振武眼明手快地用一个预先装有石灰的草袋,从他头上罩下来,收住袋口,用力卡住他的脖子。他挣扎两下就无力动弹了,我乘势抓住一根特制的硬木棍子,用尽平生力气,从他胸口捅进,他不动了。张振武马上用绳子把草袋口和他的脖子捆得紧紧。然后拿出一只特大的粗藤旅行箱,趁徐静山尸体未僵硬的时候,用绳子把他尸体绻曲绑扎,装进箱子,关上盖子,再用绳子把整个藤箱密匝匝捆牢,抬进贮藏室里,把门关上,锁好,再把浴室现场洗刷干净,使之不留痕迹。
当时,我显得非常镇静、沉着,因为父仇既报,责任已了,于个人死生安危早已置之度上。张振武胆大心细,处事果断。我俩解决了这个猪猡,前后不到三十分钟。
我们梳洗后,回到客室里,桌上的酒菜还很热,我俩便坐下来,从容不迫地吃点东西,然后换上衣服,提了两只箱子,把随身穿的衣服和现金带走。一出大门,皓月当空,光华满地,才记起今天晚上是中秋之夜……林映雪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仰望明月,叹道:“光阴似箭,距今整整三年了,回忆当年,好像昨日。”接着她又把那故事继续下去:我俩连夜赶到上海北站,乘特别快车直达南京,在南京不敢逗留,第二天改乘汽车,开到安徽芜湖,由芜湖折而向南。从此之后,一路步行,跋涉于皖南山区,通过日军封锁线,进人游击区。当时称为“阴阳界”。一路上全靠张振武设法弄到一张上海警备司令部通行证,才免了许多麻烦。奔波两星期,我们才到国军实际控制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皖南的重镇--
屯溪。
到了屯溪,我们住进全镇最高级的旅馆皖南旅行社。报了仇,脱了险,我们身心感到从来没有的轻松。
张振武兴高采烈地向我提出一个要求,他说:“半个月以来,我们日夜提心吊胆,到了安全地,应当置酒庆祝我们安全脱险!”
我表示同意。我们吩咐茶房备办几味菜肴和两瓶汾酒。
当晚,张振武穿着中灰色白条纹西裤,西裤内束着雪白的衬衣,外着织有图案的羊毛背心,显得魁梧、英俊而又潇洒、风雅。我跟他相熟几年,今天才发现他原来长得很漂亮,很有一股男人的勉力。感情是个不可着摸的怪异东西,产生的魔力竟如此之大,过去我对他缺乏感情,连对他外表的美都视而不见。
两杯酒落肚,他红晕上颇,醉迷迷地看着我,含有万种风情,他嘴皮动动,想说什么,但又忍住咽了下去。
着他那笃诚憨态,我不禁笑了。这个人在工作上是那么精明能干,充满魄力,可是在女人面前却羞羞答答。我明知故问:“你想说什么?”
“你真美!”
“是吗?”
“艳光四射,射得我双眼睁不开来,直想睡觉。”他开始调皮起来,也满风趣。
我揶揄说:“那你就在那张床上睡罗!”
“你呢?”
“我收拾一下东西,就在这张床上睡,半个月来我们不都是这样嘛。”我满脸正经地说。
“不,今晚我们也该鸳鸯共枕了!”他转弯抹角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我的脸泛红了。他追求我整整五年,弃了前程,冒着性命的危险,为我手刃杀父仇人,奔逃千里,历尽艰辛,一路上对我细心照顾,体贴入微,从来没有非礼举动和越轨行为,对于爱情,忠心耿耿,人非草木,怎能无动于衷,“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是时候了,我不能对他过份刻薄,否则有亏于良心德行,我微笑颔可。
他喜不自禁,像小孩子一样蹦得老高,跑过来将我一把抱起,在房间里旋转起舞,然后一起滚到床上。他热烈地吻我都吻得我透不过气来。
想不到定情之际,他由于兴奋过度,虚脱了。我不知所措,又不敢动弹,直到他神志昏迷,我才慌了,摸他身体,气已绝,体已冷。因为恼羞,不敢声张,直到收拾干净,我才开起房门,放声大哭……
说到这里,映雪长叹一声,长长的睫毛润湿了。月亮下,如早晨青草上的露珠,那幽怨悱恻之状,我见犹怜。她内疚地说:“如果当时我有点医疗知识。他可能还不会死。哎,人生乏缘,而至于此!’说着,她皱皱眉头,手按胸口又咳嗽起来。嗽声刚停,她又继续讲那可悲的身世:
旅社负责人、茶房和顾客,看我青年丧偶,横遭不幸,深表同情。怎奈变起仓促,死因不明,当地警察局不得不把我传讯追查。我只好含羞相告,略述经过情况。尸体经法医检验,断定是脱精而死,并非谋杀,立即把我释放出来。
出来后,我立即买了最上等的棺木,收殓了振武。并在屯溪城外绿水青山之间,找了一块墓地,为他建了一座坟台,鉴了一块青石墓碑,柳体朱字,上刻“义士张振武之墓”,旁署“妻林丽云立”。
风流奇事,轰动屯溪,好奇的人们,争来窥伺。这个伤心之地,势不能久留,葬罢振武我只好忍痛哭别,一个人悄悄离开屯溪,从此后孤雁南飞,旅况凄凉。
我离开屯溪,由皖南经赣北,到达湘东,避开大城市,越过日军封锁线,日走山径四野,夜宿乡村茅店,跋涉山川两千余里。一个单身弱质女子,兼有三分薄颜,流落异乡,无依无靠,所经历的艰辛困苦,一言难尽。
到了湖南衡阳,现钞用尽,便去兑换黄金,这才发现徐静山原来鱼目混珠,所给的一百两黄金中只有十两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这个老奸巨猾,实在死有余辜!当时他给我的全是金条,十两的九条,五两的两条,只有五两的两条是真的。他估计,当我花尽十两黄金时,可能他也玩腻了,到那时木已成舟,我已在他掌握之中,对他也无可奈何,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用心何其毒啊!
我所剩的钱不多了,到哪里去呢?归宿无所,只感到前途渺茫。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在旅馆里遇到一位女士,她举止阔绰,行动诡秘,但待人却十分热情,相谈之下,怜我处境,便写了一封介绍信,署名陶鲁,叫我到衡阳松木堂投考警校。我改名映雪,经过个别考试,就被录取,把我直接送到这里来。
当时我抱负很大,身体也很好,在军训期间,为报国恨家仇,我刻苦锻炼,不论单杠双杠,木马吊环,以及跳越障碍,我的成绩都是名列前茅。
半年军训结束,开始重新编队,学习业务技术。这时。我认识了一个女同学,名叫何起凤,她原在上海沦陷区担任秘密工作,被汪伪特务机关上海“七十六号”发现了,组长高礼原为了掩护全组安全,不幸壮烈牺牲。她死里逃生,无法再在上海立足下去,由组织搭救出境到湖南衡阳,上级保送她到这里深造。
有一天,何起凤无意中跟大家谈到去年上海发生的锄奸案件:银行襄理徐静山,忽然失踪了,汪伪特务机关四处秘密探查,结果在上海郊区一个独立别墅的贮藏室里发现死者尸体,存放在藤箱内。离被杀时间已经一个月了。据说被灰袋蒙住,闷棍打死,尸体已经腐烂。凶手是同银行股长和会计的女儿……。
她说,案发后,凶手找不到,牵连了很多人,其中有一个大学生,名叫周廷芳,和会计女儿同班,同时两人非常要好,也被牵连进去。周廷芳被捕后受刑不过,趁看守人员疏忽的时候,跳楼自杀。这个案件外间知道的极少,她是从秘密组织内部里听到的。
我听到周廷芳不幸的消息,当场晕厥过去,经急救后,苏醒过来。据医生说,可能是贫血而引起,我顺水行舟,将计就计,声称过去患有贫血失眠症。当时被我隐瞒过去,没有引起同学的怀疑。
不幸弄假成真,从此我天天晚上失眠,白天头晕目眩,接着食欲不振,胸口沉闷,喉痛耳鸣,微有咳嗽。经医生X光检查。两肺上部均有阴影。学业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支持不住病倒了。住院治疗三个月,病才转好,上级为了照顾我的身体,分配我在医院当助理员兼护士长,管理贵重药品,工作非常轻松,全院上下同仁对我特别爱护。无奈由于心病太重,天天失眠,总之,元气已伤,没有什么希望了……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眼里也闪出两道光,看着我,继续说:“说实话,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心脏跳得非常厉害,怀疑周廷芳复活,心里万分高兴。特别是当我临出门的时候,你怕我受冻,把军大衣被我身上。这一手温存体贴。更像周廷芳平日对我的举动,我浑身感到无限温暖。自从见你之后,心灵稍感安慰。当时你问我家世,我想,对你说实话吗?其中有很多暧昧之处,难于出口;不说实话吗?良心上总觉有亏。因此,只好避而不答,原因就在这里,希望你原谅我的苦衷!”
说着,她由于心情激动,含泪欲滴,泪珠儿在月光下,晶莹闪耀,绝代幽花,凤雨飘零,我不禁流下泪来。
我们泪眼相对,好一阵默默无言。四周寂静极了。好像万物都在为她逝去的年华和那些无辜死去的人肃穆致哀。
我怕她伤心过度,便以鼓舞的语气对她说:“我想不到你有这样辛酸的泪史。一个女子,在险恶的社会中,手刃仇人,为父报仇,不畏艰难险阻,冲破日军层层封锁线,为报国恨家仇,立志勤学苦练,真不愧巾帼英雄。再加上你有一表绝世之姿,将来事业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古人说:‘忧能伤人,’希望你千万不可过于伤感!”
她头枕石壁,以绝望的眼光看着远方。摇头叹道:“航!辜负你对我的关心,我已不行了,我一切都完了,我的病只有我自己知道。”
“不,不!肺病并没有什么可怕,全在自己保养。历史上有很多名医,如华佗的高徒吴普,天下名医叶天士,本草之祖李时珍,据医书所载,他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患过肺病,由于心情开朗,保养得法,他们的寿命都在七十以上,而吴普更活到九十一岁。”
她苦笑道:“你呀,太天真了,他们是天下名医,人世间能有几个?我是山村小护士,道行肤浅,回天乏术,怎能跟他们相比呢?”说时,她不断微咳。
这时一股阴风从幽谷吹来,树影婆娑,搅碎了如梦的月光。我觉得有点凉意,便对映雪说:“雪姐,夜深露冷,你身体羸弱,怕受不住,还是到房间里暖和暖和。”
她点头同意,站了起来,穿上军大衣,和我一起走回家去。路上,她自言自语道:“月色皓洁,万里清光,但如此良夜还有几多呢?”她转过头对我说:“航,人生聚散无常,像今夜这样的欢会,恐怕再也没有了。我总感到依依不舍。”
当时,我没有体会到她话中的含意,漫应道:“我俩都很年轻,还怕没有机会?”
第二天,早上七时半,我在病房里休息。护士赵飞燕飘然进来,她原名赵捷,因她体态轻盈,外号赵飞燕。这个热情活泼的姑娘,笑脸盈盈到我床前,以开玩笑的口吻对我说:“慈航,你真交好运!今天你动手术,上面决定,院长主刀,大姐护理,全院两张王牌全部出动。你做好准备,马上上担架床!”声音尖蜕喷亮,像个播音员,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你一言,我一语,无非影射到我和映雪两人身上。
进了手术室,果然是院长亲临。映雪微笑相迎。动手术时,她在我床头细心调护,百般安抚,好像慈母之对婴儿,我沉浸在爱河之中,只有甜蜜,没有痛楚。
当我从手术室回到病房,映雪随着担架进来,整理好床铺,扶我上床。怕我药性退后,伤口会痛,特地为我预打一支麻醉剂。我向她拱手致谢,她向我作出会心的微笑。她临行之时。还轻轻帮我盖好被子,嘱我安心休养,说完走了,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对我甜甜一笑,这最后的笑容。至今还亲回于我的脑际。
映雪为我打的那支麻醉剂是‘鸦片酊’,不但会止痛,而且会提神,这时,我发现在邻病床来了一个新病号,我认得是第二队同学彭思忠。
思忠见是我,便走过来向我慰问,他坐在我的床沿,跟我漫谈。此人很健谈,我也不弱,在相谈中,我才知道他是湖南人,是前清末叶湖南“中兴”四大名将彭玉麟的曾孙。在清咸丰年代,当太平天国时期,彭玉麟曾任长江水师提督、安徽巡抚。他说他的曾祖父既风流又多情,自他曾祖母梅仙死后,终身不娶。曾祖父善画梅花,一幅画,一首诗,用“乱写梅花十万枝”作为悼念亡妻的许愿。
彭思忠是来医院割痔疮的。因为他身体强壮,奉命投考空军学校,内部体检,全部合格,不过肛门口有些外痔,所以要预先切除,以备投考。次日上午是切除痔疮的时间,思想上有些顾虑,因此他对开刀事项询问得特别详细。
我安慰他说:“以我亲身的体验,丝毫没有痛苦。”
他安心了。
那天晚上,麻醉剂药性渐渐退了,刀口开始作痛,我久久不能入睡,感到难受。夜里,护士赵飞燕来巡房,我告诉她创口痛得很,她便拿了安眠药给我服下。不久,我就酣然进入梦乡。
到醒来时,快到八点了,彭思忠已经进手术室开刀去了。我刚吃过流质早餐,突然有人大呼:“大姐自杀了!大姐自杀了”
我听后心脏暴跳,脑子轰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整个医院好像山崩地裂 秩序大乱,医生、护士以及轻病号,全部向西楼奔去,整个大病房,只剩下我一个人。这真是晴天霹雳,我心头如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地动荡着。
刚刚开刀,无法起床,情况究竟怎么样呢,无从探到一点消息。我好像热锅里的蚂蚁,在那里干着急。
过了很久,我的左床病友汪健中回来了,他哭丧着脸对我说:“慈航,你的大姐死了!
这样好的人,又年轻又漂亮,谁都料不到她会走绝路。”
我急问:“难道没有医生对她进行抢救吗?”
“我的天啦!她是吃‘一步倒’自杀的,这种烈性的毒药,和氰化钾一样,一吃下去,马上就死。院长、医生都在那里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一阵辛酸袭向心头,我禁不住失声痛哭。健中受到感染,眼眶也红了。
不久,大家陆续回来了。这时病房里人声嘈杂,只听到长吁短叹,还夹着护士的啜泣声,大家议论纷纷,对死者深怀惋惜。
我拉高被头,缩在被里抽泣,想到她的温情,想到她平日对我的好处,越想越伤心,泪水浸湿了被头。
忽然,人一鼎沸,脚步杂乱。我拉开披头一看,只见很多人蜂拥着一架担架床,走进病房,原来抬进的是彭思忠,人多地方小,我和他的病床相靠近 真担心被碰到我的伤口。正当紧要关头,我的同乡同学陈景平、同志华来看望我,他们马上把我的床铺抬到左边,与汪健中病床靠拢。
人事昏迷的彭思忠被抬放床上了,他的身体好像池鱼丢在岸上,不断跳动挣扎,一会儿便气断魂散了。助理医生吴玉还在作绝望的急救,爬到床上对死者进行人工呼吸。姜院长闻声赶来,看到这种情况,知道事情不妙,摇头叹息;‘完了!完了!’他命吴玉下来,悄悄告诉他这是麻醉针打进血管,药剂随血循环到心脏,把心脏麻死,无可挽救了。
吴玉听了,骤然色变,额上冷汗如豆,他知道自己过失杀人,所以惶惶不安。
原来今天早上彭思忠切除痔疮,主刀医师是姜院长,助理医师吴玉。痔疮已经切除了,正在缝合创口的时候,突然,林映雪自杀的凶讯传来,美院长马上上楼急救,命吴玉接替,继续缝合创口。
手术正在进行,谁料麻醉药性已经退尽,彭思忠负痛难当,大喊大叫,吴玉慌了,马上再打一支麻醉针,心焦手乱,打错部位,扎入血管,彭思忠立刻变症,昏迷过去,终至丧命。
救不活林映雪,又误死了彭思忠,姜院长两败俱伤,垂头丧气,只好把彭思忠尸体抬到太平间,等待上级检查之后才收殓。同时把林映雪的尸体停放在特设的房间里,叫护士们轮番看守。
据说映雪的尸体栩栩如生,好像睡觉一般。映雪临死之前曾经洗过澡,化过妆,把衣服换得一身干净,同时洒了许多香水。头发经过一番整理,两鬓蓬松,留海飘拂,从头到脚,一丝不苟。临死之前,她如此镇静沉着,视死如归。真不愧是一位奇女子。全校上下官兵师生,都到场凭吊追悼。
下午,陈景平又来医院探我病,他是我的十年同窗好友,又是结拜兄弟。他坐在我的床头,以责备的口吻悄悄对我说:“慈航,你太不该了!大姐临死前给你的信中已经就暴露了她要自杀的决心,你为什么不向上级报告?”
出于意料之外的责难,我感到莫名其妙,迷惑地问:“什么信?她没有给我信呀!”
由于我的表情和平常他对我的信任,他相信我没有骗他,便叹息道:“哎,命该如此!”
接着,他告诉我,今天上午搬动我的床铺时,他看到我的枕头下露出一角粉红色的信封,感到很奇怪,由于好奇心的驱使,趁我没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抽走了。回到寝室一看,原来是映雪给我的一封遗书,还附一张照片。说完,他先把信笺交给我,我拆开一看,上面写着:慈航挚友:
修书与你永别矣!提笔泪淋,心如刀绞!我生不辰,命运多舛,一出娘胎,慈母即丧;及笄之年,严父被害;为报父仇,借重振武,手刃仇人,弃家出走;屯溪一宿,克践誓盟,欢情未终,所夭已丧,兴尽悲来,未婚而寡,不女不妇,贻恨终身!且无端累及廷芳,无事被捕,受刑难当,跳楼身亡。为我一人,连丧五命,红颜薄命,处处误人。
二十载风雨飘零,三个月奔波千里,人生坎坷,我身备受。从此后孤雁南飞,声断衡阳。
幸贵人指点,投考警校,勤学苦练,为报国恨家仇。岂意伤感过甚,以致肺病缠身。坐困蛮荒之地,不能施展宏图,心灰意冷,雄心已死。
不意去岁残冬,霜天月夜,西楼一面,一见倾慕。千里情缘,牵于一线,病减三成,精神顿来。几个月之温存体贴,毕生之宿愿已偿。都望枯木逢春,前途似锦,谁知好事难酬,旧疾复发。而今病入膏肓,回天乏术。揽镜自照,辜负此身。伏枕自惴,定无生机,自知无望,勉强何益。
从前我对家世讳莫如深,屡获动问,欲陈辄止,事关暖昧,碍难启齿。而今浮生已促,命在旦夕,苟不再言,言无日矣!不得已于中秋之夜,相约于落凤窝中,忍耻含羞,尽情相告。不敢隐情,恐负知己也。
嗟呼!慈航!死别生离,从此永诀!我死之后,请为转告上级,将我尸骸,葬于落凤窝中。即我中秋之夜,所坐之处,一抔黄土,安葬红颜!惟是情丝未断,此灵不瞑,他日离却此间,倘犹念西楼月夜,一见情深,请君身怀彩照,到坟前高呼曰:“映雪阴魂,随我归去。”当有旋风一缕,起自坟前,依君怀而不散者,我之灵也。
临终遗言,勿虚我望,切嘱!切嘱!
映雪 绝笔
我看着看着信,禁不住眼泪簌簌流下,虽然怕同室病友看到,偷偷揩了几次泪,但是看到最后,还是忍不住伏在枕上抽咽啜泣起来。
景平把我手上的遗书收起来,放进信封里,压在我的枕头下,悄悄告诉我:“她的相片也在里面。”
我泪涌如泉,把枕头都弄湿了一大片,但泪水冲不掉我的懊恼和内疚。我为什么睡得那么死啊,连她夜里送信来都不晓得,假使今天早上能够早一点发现这封信,她也不至于死,都是我误了她。
我见江健中从外面进来,赶紧揩干眼泪。他刚坐下来。就对我说:“看你眼圈红红的,又哭了?哎,大姐对人也实在太好了,叫人怎么不怀念她!今早凌晨两点,我朦胧中看到大姐到我们病房来,她站在你床前很久,她临走前还替你盖好棉被。她平时十分关心同学,经常半夜起来巡房,替同学盖棉被。万想不到,她今天会自杀!既然想自杀,何必再来替大家盖最后一次棉被呢?这点我一直想不通。”
我和景平当然体会到映雪昨晚出来的目的,是为了送这封信的。我一向睡觉时警觉很高,悔不该吃了安眠药。误了她的性命!
正追悔间,姜院长来到我病房,径直走到我床边,掩饰不住满脸的悲哀,对我说:“慈航,映雪临死之前曾留有遗嘱,要把她葬在落凤窝,至于墓地的方位,遗书曾说,问你就会知道。”
“我晓得、中秋晚上,她和我两人散步到那里,她坐在一块石上,背靠石壁,开玩笑对我说,假使她死了,就把她埋在那里,在她所坐的地方造一台坟墓。我不知道她的用意,还责怪她说,年轻人什么都不想,怎么会想走绝路!但她还是一本正经地说:‘你要记住!’当时我以为她说着玩,只是一笑置之。万想不到她是蓄意自杀!”说到这里,我泪如雨下,哽咽不能成语。
景平看此情景,忙插嘴说:“是不是那块青石的石壁,高不过八十厘米,正好做靠背,两旁白杨,后面还有虬枝松树?”
我想起前两个月的一个星数六,我和景平曾散步在那里,还在那里休息片刻,景平所坐的地方,就是映雪于中秋晚上所坐的位置。便答说:“对!就是你所坐的位置,倒下去,脚一伸直,就是灵枢的方位。”
景平倏然站起来,自告奋勇对美院长说:“院长,我带您去,保证不会错的。”
他们走了,我偷偷拿出映雪的相片来看,怎么也不敢相信她死了,只是执拗地想:“不,她不会死,她还活着!”但一想到在这世界上,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又是一阵悲恸!
傍晚,一个庶务长,因为双目失明,在医院医治无效,想到孤身无靠,想到来日的痛苦,萌了厌世之念,悄悄跑到贮藏室上吊自杀了。同时,特号病房里的一位女同学,因患严重肺病,也在当天晚上气绝与世长辞了。
一天内,一个小小的医院,一连死了四个人,死亡的恐怖气氛笼罩着整个空间。入夜阴风惨惨,灯火不明,屋上的松风,伴奏着猫头鹰的悲号,使人毛发悚然。我想念着映雪,整夜梦萦魂回。
死不在其侧,殓不凭其棺,实在有负知己。映雪死后第三天,我的伤口还没有拆线,就悄悄地避着护士,艰难地来到落凤窝。只见新冢一堆,想到中秋之夜,两人还在此相对谈心,而今玉人归黄土,不禁呆若木鸡,凄然感叹人世之沧桑!
在医院休养期间,我曾几度到她坟前,这时坟墓已用青石堆砌起来,成为一座完美的青冢。墓前方丈之地,铺上水泥,再加水磨,平坦光滑,家中一块青石墓碑。朱字隶书。刻着:“林映雪女士之墓”。
从此后,落凤窝成为断肠地,每到星期天,我常独自悄悄地来到这里凭吊亡魂!
时间过得真快,第二年秋天,我毕业了,奉命到四川重庆深造。我牢记映雪的遗嘱,临行的当天早晨,我采了秋花,造了一个花圈,到她坟前。只见流水潺潺,秋风瑟瑟,白杨萧萧,坟旁的青草黄了,不禁悲从中来,心酸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滚过脸颊。我从布挎包里郑重地拿出香烛纸钱。我点亮蜡烛,毕恭毕敬地供上三炷香,化了纸钱。蜡烛跳跃着火焰,香烟缭绕墓台,焚化的纸箔,像一只只灰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我想起了《梁山伯和祝英台》这出戏,我多想坟墓能突然爆裂开,映雪从里面飘升出来啊!
我凭吊一番后,向她的灵墓鞠了三个躬,念告道:“雪姐有灵,随我入川!”
忽然金凤陡起,黄叶狂飞,似是旋风,又不像旋风。
这时,只听号角呜呜,催促人启程。我虽依依难舍,但又不得不行,频频回头,无比惆怅。
我们乘长途专车,顺川黔公路北上,渡乌江至遵义,越娄山关到桐梓。这个黔北的重镇,就是古称夜郎自大之国,离桐梓往北行到松坎。中午饭后,准备到四川赶水过夜,想不到在川黔交界处,汽车故障,屡修不好,不得已在螺丝田投宿。
晓宿荒村茅店,长途困顿,倒头即睡。
朦胧中梦见映雪,还是生前模样,对我嫣然笑道:“出蛮荒入天府了,前途珍重!”
一觉醒来,方知是梦。这时三更残月,月影西斜,清光照在床头,客枕凄凉……程科长说完这段痛苦的回忆,便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递给杨玉琼。她展开一看,原来是林映雪的遗书,只见字迹隽秀,文辞哀艳。她回环朗诵,不忍释手。深感程科长对映雪爱恋深沉。她虽去世多年,然而程科长对她的遗书竟然一字不漏地背诵如流!
玉琼把信折好,放进信封里,交还程科长,感叹道:“她有黛玉之才,兼有黛玉之姿,不该再有黛玉之命。实在可怜,实在可惜!这个奇女子,真值得人想念,令人钦敬!”
程科长说:“那天夜里逮捕飞贼时,我全部精神贯注在王存金身上,偶尔看到黎丽丽坐在床上赤身露体,含羞低头,我实在没有闲情去留意她。以后押解她回局,拘留看守室,她总是低头不语,没有机会着到她的真面目。当她进入审讯室的,我才比较清楚地看到她的面容,我的心禁不住怦怦作跳,几疑映雪复生,想不到世间上竟有这样相似的人。的确,黎丽丽当时的撒泼、无礼,旁观者都忍受不了,我想到映雪,实在不忍给她难堪,这也难怪你生疑。在招待新闻记者的前夕,我要准备翌日的发言,因此得整理案件材料,看到黎丽丽名字,想到林映雪,所以拿出映雪的相片来看,不意悲怀悼念,精神恍惚,却把她的相片夹在材料里面,忘了收起来,被你看到。因为爱屋及乌,的确有意成全她,发表新闻时以芳桂之名,代替丽丽名字,把无关紧要的事实稍加更改,保住她社会上的名誉,这是实情,不过此中丝毫没有邪念存在。”
他略停一下,又接着说:“映雪柔中有刚,为报杀父之仇,不惜舍身而事振武,明大义,识大体,恩怨分明,这种精神值得钦佩!黎丽丽‘棉里藏针’,她的性格与林映雪相似,但她的动机不纯,因报拆散姻缘之恨,自愿失身于大盗王存金,明珠投暗,这种做法实在划不来。”
杨玉琼听了,前嫌顿释,感到心情舒畅,故意向程科长开个玩笑,她说:“映雪属意于周廷芳,结果便宜了你。黎丽丽原先因误会报你,现在知道刘振亮人面兽心,又得你成全的好处,她识破之后,一定会感恩图报,最终岂不是又便宜了你?”说到这里,她调皮地以目传情,哧哧而笑。
程科长见她得意洋洋,笑着回击道:“那你前嫌既释,又便宜了谁呢?”
这句话搔到杨玉琼的痒处,她不觉羞红满面……